薛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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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哲學”論壇紀要
——記北京大學第十五期“黌門對話”
薛丹妮
2016年5月7日,由北京大學研究生院主辦、北京大學哲學系承辦、北京大學哲學系韓水法教授召集的總第十五期“黌門對話”專家主題論壇在北京大學成功召開。清華大學哲學系王路教授、北京大學哲學系韓水法教授、韓林合教授、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孫向晨教授、臺灣政治大學哲學系林遠澤教授、海德堡大學哲學系蔣運鵬助教授作為主講專家,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江怡教授、清華大學法學院許章潤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尚杰教授、北京大學哲學系徐龍飛教授、周程教授和程樂松副教授等作為特邀專家,出席了論壇。在為期一天的三場對話中,學者們圍繞本次論壇的主題“漢語哲學”,從多個角度、借用多種哲學方法進行了深入的交流,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本次論壇由韓水法教授主持開場,介紹與會專家、會議主旨和規(guī)則。韓水法教授提出本次論壇的價值在于解決如下問題:漢語哲學是不是問題?如果是,應該是什么問題?如能就某一問題達成共識或產(chǎn)生分歧,都是本次會議的成果與繼續(xù)舉辦的動力。韓水法教授表示期待各位學者從包括哲學、語言學、心理學、歷史學等多重角度充分對話并得出結(jié)論。
本次論壇共分為三場對話,每場對話各包括兩位專家主講與開放討論環(huán)節(jié)。
第一場對話題為“漢語哲學 真實的問題或虛假的說法;如果是真實的問題,它的內(nèi)容是什么?”,主講專家為韓水法教授與孫向晨教授,由許章潤教授主持。許章潤教授認為,如果說哲學是對于存在的永恒焦慮,那么,其形上反思恰為當下即是的形下研究以心智支撐與心性撫慰;無此支撐,所謂文明的主體性、思想的政治意識與政治的文化自覺等,一切免談。職是之故,一切知識與思想形式均需向哲學致敬。進而,許教授借由引申并闡釋下述問題而為首場對話開篇:既然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則上述永恒焦慮必然恰恰生發(fā)、跋涉于語言的密林之中。如果說文明一定要借助語言來陳述和表達,并由此規(guī)范它的生活世界,則漢語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沿承接續(xù),如何在今天影響我們的心智和心性?對于我們關(guān)乎存在的永恒焦慮會否產(chǎn)生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特質(zhì)?這不僅關(guān)乎漢語哲學的正當性,更關(guān)于以漢語作為表意體系的億萬生靈的本體論。比諸哲學史就是哲學問題,正如概念史就是概念這一命意,不妨說,語言就是存在,一如存在之存在于語言;中國存在于漢語,所謂的“中國哲學”訴諸漢語哲思并生發(fā)、存在于漢語哲思,故而,當然就是“漢語哲學”。
韓水法教授率先主講,報告題目為《漢語哲學:不同的視野不同的路徑》。他首先就漢語哲學的正當性或為什么要討論漢語哲學的問題進行了闡述。他表示所以采用“正當性”而非“合法性”說法的原因在于,后一問題通常存在著明確的法則標準,而漢語哲學沒有。漢語哲學只有正當性問題,即從頭立法,做立法前的事情。漢語哲學的正當性也并非所謂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而是關(guān)于漢語如何成為一種現(xiàn)代學術(shù)語言的哲學問題,是漢語與哲學的關(guān)系問題。韓水法教授稱自己目前的研究結(jié)果是開放性的,對他來說有多種可能:(1)漢語哲學不構(gòu)成一個問題。漢語哲學與英語哲學一樣,僅僅是表達語言的不同工具,不會造成理解、領(lǐng)會直到問題的不同。無論哪一種語言對哲學的關(guān)系都一樣。(2)漢語哲學在某些領(lǐng)域構(gòu)成問題。在傳統(tǒng)形而上學和認識論領(lǐng)域,漢語或無法勝任哲學表達,如缺乏對being的表達和討論。(3)漢語根本無法用來討論哲學。即使在人類中,哲學也是有其語言偏向的。對于第2種可能結(jié)果,韓水法教授進一步提出,倘若漢語哲學能夠構(gòu)成一個研究領(lǐng)域,他目前所想到的該領(lǐng)域主要應該包含的問題如下:(1)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表達范式。中國傳統(tǒng)哲學是不是一類獨特的表達范式?在這個大類型之下,還存在幾種不同的表達范式,分別有何特征?(2)哲學翻譯與漢語現(xiàn)代哲學話語和范式的形成。翻譯不僅引入了西方哲學的問題、方法、分支和流派,而且也輸入了大量的術(shù)語和詞匯,并且進一步影響了漢語的表達方式。(3)漢語與一般語言表達形式的擴展。語言表達方式的變遷及其原因和可能性能夠激發(fā)起許多哲學問題,比如語言的根源、語言的深層結(jié)構(gòu)、語言表達擴展在語用、語義和語法方面的影響和意義等等。(4)語言哲學與漢語。主要包含哲學層面的技術(shù)性問題,比如外語對漢語的翻譯會否改變其原意等等。(5)漢語哲學與本體論話語。采用不同的語言即論述方式,會否導致不同的本體論問題。(6)漢語與認知科學和腦科學。(7)漢語與邏輯的關(guān)系等等。最后,韓水法教授以對諸如語言歧視與漢語歧視、人類語言與人類智力的未來、漢語的前景與人類語言的發(fā)展等擴展性問題的簡要闡述結(jié)束了發(fā)言。
許章潤教授以為韓水法教授展現(xiàn)了深廣的問題意識以啟發(fā)大家的思考,并以德國民法典語言與德語為例,向我們提示今天思考哲學或法學語言問題的重要性。他感嘆:“當我們對于存在本身、生命之所徜徉的天人之際和生死之間,面對有死性而彷徨、焦灼的時候,其思其慮,必然訴諸一種語義體系。對我們來說,它不是別的,就是漢語或者中文這一特定的表意體系。因而,漢語之為世界的表象,這方水土之存在的鏡像,或許,也是一種洞見,其所指與能指,關(guān)乎文質(zhì)、體用和知行,彰顯的是語言的邊界即世界的盡頭這一生命征象。就此而言,語言就是世界,語法即世界規(guī)則,語言觀就是世界觀。操持何種語言作為運思工具,決定了你活在什么樣的世界。在此,借助語法結(jié)構(gòu),將對象世界轉(zhuǎn)換為思想的觀念世界,蔚為語言的神奇,同樣為包括漢語在內(nèi)的大型文明的語言所共享,并無拼音文字優(yōu)于象形文字一說。說到底,六合方內(nèi),可言說可思維;六合之外,那個神秘之域,不可言說不可思維。此間區(qū)際,不僅道出了語言本身的有限性及其寄托于有限理性這一真相,而且還說明有限理性面對浩瀚世界必需保有敬畏,從而,終究而言,世界是無法命名與不能命名的。語言就是命名,其之不能與無法,說明了我們的渺小與思想的邊界,在讓我們無地彷徨、無從自拔之際,養(yǎng)育出以對于思想之進行思想的智慧花朵。而這種花朵,總是這方水土的產(chǎn)物?!?/p>
本場第二位主講專家為孫向晨教授。他指出,哲學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自我反思。認識論轉(zhuǎn)向與語言轉(zhuǎn)向根本上就是對自身的不斷挖掘,在這個意義上,漢語無論作為任何層面上的問題都值得進行哲學反思。孫教授主要就以下七個問題進行了闡述:第一,從西方哲學的起源看語言和哲學的關(guān)系。以being為例,他指出,從被巴門尼德提及開始到誕生為成熟的范疇之后,西方的邏輯學、本體論與形而上學才有可能性。雖然being本身有兩種指向,分別是判斷性的形式邏輯和本體論,但至少在海德格爾之前本體論都被視為第一哲學。所以,being不僅是關(guān)于翻譯的基礎性問題,還是語言和哲學之間的互動,后者是一個根本性問題。孫教授繼而指出:“整個地建立邏輯學,建立所謂形而上學或第一哲學,都是基于對自身語言的反思歸納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贝送猓J為關(guān)于being的漢譯也需要進一步反思。因為此一概念的用法與含義在西語與西方哲學史中就是不純粹的,包括漢語也是有多重含義的,但絕不能因此說不同的語言世界具有完全不同的指向。第二,哲學的普遍性問題與受語言制約的世界觀。孫教授指出,西方哲學的最大特點之一就是指向普遍性,是對世界根本性問題的論述。而哲學作為人類的根本性問題,是建立科學以及一整套現(xiàn)代世界觀的基礎,也確有自身的普遍性問題,非語言所能限制。但在整套語系中,語言又不僅僅是工具,它還與先人最早認識的世界密切相關(guān),代表了他們對世界的基本理解,并且這種基本理解是受限于語言的。第三,基于漢語自身的世界觀。孫教授通過比較海德格爾being to its death和中國人being for its generation說明了給予語言原初構(gòu)詞的理解以及在整個系統(tǒng)內(nèi)部對語言文明的教化,亦即當生存僅面對死亡與大限時人們對生存的理解和當生存面對下一代時人們對生存的理解是不一樣的;漢語使用者就是在進行中國式自我教化,并自然構(gòu)建出漢語世界觀。第四,基于漢語自身的思維嚴謹性何以可能?孫教授主要從英美哲學與歐陸哲學的特點以及漢語思維與表達嚴謹性的基礎兩方面出發(fā)進行了闡述。第五,漢語作為思想資源對于哲學的作用。孫教授指出,漢語實為一種文化勢力,對整個基于思想的問題有很多種不同的回應。以仁愛為例,在休謨那里,仁愛的偏私性是負面的概念,它在作為一種自然德性的界限之外需要立法。孟子同樣也看到了仁愛的偏私性,但他強調(diào)推己及人,即基礎之愛向外的推展。孫教授認為,在根本問題上我們作為人性是一致的,只是路徑不一而已。第六,西方哲學在漢語世界研究的合法性問題。孫教授以為分析這一問題的必要性在于,當我們以西方哲學范式用中國哲學資源做出回應時,割裂了自身整體性與世界觀系統(tǒng),是為“折而樹之”。然而,哲學家的功能是完整呈現(xiàn)不同的系統(tǒng)不是折而樹之,在折而樹之的前提下建立起來的中國哲學一定會有自身的危機與疑惑。第七,漢語概念西譯的問題。孫教授以為很多根本性漢語概念,例如“是”、“乾坤”、“陰陽”等等,在什么意義上是可譯或不可譯的,都是關(guān)乎中國人理解世界方式的基本哲學問題。
在開放討論環(huán)節(jié)中,與會專家們就“漢語哲學”本身及其問題域與西譯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
王路教授率先提出了兩個問題:什么是“漢語哲學”,應當如何翻譯;以及語言和哲學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王路教授認為“漢語哲學”本身有很多不同的含義,據(jù)此就有多種譯法,比如Chinese Philosophy, Philosophy in China,或Philosophy in Chinese等。而Philosophy of Chinese的譯法則有陷入“加字哲學”的危險,比如現(xiàn)在流行的心靈哲學、教育哲學等等一系列由“of”連接的加字哲學。關(guān)于第二個問題,王路教授指出,中國人跟西方人的思維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沒有那個思維所體現(xiàn)的那個思想。實際上,在語言轉(zhuǎn)換中最為重要的是呈現(xiàn)異種語言表達的思想,如若未能做到是因為尚未把握那種思想。
韓水法教授提出,如果一定要把“漢語哲學”譯成英文,Chinese Philosophy、Philosophy in Chinese、Philosophy of Chinese等語義都要包括進去。若無有對應的英文,不是我們的責任,而是英文的責任。另外,關(guān)于中西方思維是否一致的問題,韓水法教授表示尚需開放討論。
孫向晨教授認為,把哲學理解為西方世界獨有的一套思想方式?jīng)]有問題,并且在漢語上也是可翻譯、可表達的。但是,當我們把哲學放到一個更開放的層面上作為理解世界的系統(tǒng)性根本方式來看時,中國人還是有為西方所沒有的獨特之處的。換言之,中西方對事物理解的重心是有差異的。
江怡教授以為,當我們提出“漢語哲學”并展開具體討論之前,我們需要通過劃分層次的方式明確這個概念所指向的基本問題。即,我們到底要做什么?是要否定哲學根本不能用漢語來表達,還是哲學的表達跟語言沒有關(guān)系,還是哲學的表達必須要跟語言相關(guān)而且有什么樣的語言就有什么樣的哲學。他指出,到目前為止這是比較模糊的。
徐龍飛教授提出自己更愿意把“漢語哲學”翻譯成拉丁語,PhīlosophìaSīnìca,即以漢語做哲學。他表示自己非常同意江怡教授的討論思路,需要先把問題的層次搞清楚。首先,什么是語言?其次,什么是漢語?徐教授指出,語言是有單數(shù)抽象與復數(shù)具體之分的,并且,語言不是工具,語言就是思維。繼而就有,是我們表述語言,還是語言表述我們,還是兩者相互表述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才能夠把漢語哲學不同層面的問題充分展開,也才能夠談論什么是漢語哲學。此外,徐教授表示本次論壇十分有意義,因為討論語言本身就是本體論問題。
周程教授認為,“漢語哲學”四個字兩個詞,如何翻譯是一個問題,如何理解也是一個問題。因此,首先要明確“漢語”與“哲學”的概念內(nèi)涵。他以鴉片戰(zhàn)爭之后電報用字為例說明了“漢語”這個詞本身也是在發(fā)展變化之中的,亦即今天的漢語,包括理性、物質(zhì)、理念等概念,實際上都是后來演變過來的。并且,“漢語”一詞本身也有多重含義,“哲學”亦如此。
孫向晨教授做出回應,雖然漢語哲學的形態(tài)尚混沌不清,但目標是明確的。它其實是當我們以漢語從事哲學時對漢語本身所做的反思,既有對象性一面,又有主導性一面。大致可分為四個層次:首先是作為一種語言的漢語,但漢語哲學在根本性問題上不是語言學能夠解決的。其次,語言不是一個空洞體,它承載著思想并代表了整套價值系統(tǒng),漢語使用者就是在接受漢語世界內(nèi)部的思想資源與價值系統(tǒng)的教化。第三,現(xiàn)代漢語不同于純粹古文言,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翻譯的語言,受英語語系的強烈影響。第四,當我們運用漢語進行西方哲學研究時,它所產(chǎn)生的巨大歧義性必須得到反思。哲學的任務是沒有邊界的。
林遠澤教授指出,若“漢語哲學”這個提法有意義,我們就需肯定“哲學”是個復數(shù)概念,由此也必須承認哲學有類型學差異。林遠澤教授認為我們沒有的只是關(guān)于存有、實體、神學的那一套形上學,以及關(guān)于知識客觀性如何可能的那一套認識論,但這并不等于我們沒有一套空性存有論與無的形上學。于是問題在于,漢語哲學在何種意義上構(gòu)成了一種特殊的哲學形態(tài),是否不同的語言形態(tài)會導致不同的哲學思維。林遠澤教授說:“‘思維應該是一致的’,不是從某個民族語言所看出的那個世界來說是一致的,而是說唯有不同民族語言的原初的世界觀,當它們把世界各個層面以各種不同的復數(shù)哲學表達之后,再去形成一個所謂共同的思維或者哲學,我認為那才是可能的。所以我是覺得說哲學現(xiàn)在還沒有開始,如果我們對漢語哲學還沒有充分研究的話。”他進而提出,討論“漢語哲學”的重要意義就在于使人類對世界的整體理解達到全面認知。
程樂松副教授提出,哲學研究由于自身的邏輯單一性情結(jié)而以清晰為第一工作準則,但對此一準則的堅持卻往往創(chuàng)造出多義性和模糊性,并且多義性本身就是哲學創(chuàng)造性的前提。因此,“漢語哲學”是給這個多元的創(chuàng)造性空間提供了更大的潛力,不是增加模糊性。此外,他認為上述關(guān)于漢語哲學的討論可以劃分為四個層次,分別是關(guān)切,思維,表達和領(lǐng)會。就關(guān)切來說哲學是共通的,不存在不同的思維,即使表達的語義有問題也總能為對方領(lǐng)會,并最終指向共同的關(guān)切。當這一循環(huán)得以形成時,無論漢語哲學的內(nèi)涵是什么,其積極意義總是大于消極意義。
蔣運鵬助教授認為,首先,漢語動詞沒有虛擬式的特點可能會在特定哲學問題上造成無法逾越的障礙;其次,語言之間的較大差別往往會造成哲學思想不能互通。這些問題都將在他的報告中得到詳細論述。
尚杰教授提出,“漢語哲學”固然重要,但極容易指向兩條不同的道路:其中一條十分危險,即流于進行中、西哲學的比較,或以西方為話語霸權(quán)并試圖創(chuàng)造出另一套價值觀話語體系與之抗衡,兩者均將進入非哲學領(lǐng)域;另一條則是非常前沿的哲學道路,因為就研究內(nèi)容來看它與許多當代問題相關(guān),包括翻譯是否可能的問題以及傳統(tǒng)哲學與當代哲學的劃界問題等等。
韓林合教授認為,“漢語哲學”這個問題的確很重要,要談清楚更是不易。他提出了兩個研究方向:其一,把漢語視為我們關(guān)于語言的哲學思考,即漢語哲學部門下的一個特殊對象;其二,考慮運用漢語做哲學時遇到的一些困難。并且,此兩者之上還有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即語言和思想的關(guān)系以及語言和哲學思想的關(guān)系,是否思維及其結(jié)果必須依賴語言,是否沒有語言就沒有思想并且也就沒有哲學。此外,韓林合教授指出,我們是否能夠在接受西方哲學、邏輯學與科學的基礎之上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東西,也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江怡教授表示韓林合教授劃分的三個層次非常重要,并且其中第二個層次的問題可能更是我們談論漢語哲學時希望發(fā)問的地方。他進一步指出,該問題實際上預設了一個前提,即承認人類具有一種共同的思維方式并且該思維方式本身構(gòu)成了哲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此外,江怡教授通過援引黑格爾說明了關(guān)注漢語哲學的重要原因與出發(fā)點:只有當一個民族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哲學與思想的時候,我們才說這個民族是一個成熟的、有思想的民族。
韓水法教授在本場對話的最后表示,相較于預先為問題分層的研究思路,自己更傾向于直接解決問題,至于屬于哪類問題域則可以通過排除法確認。韓水法教授認為一開始就分清楚條理很難,正如在做哲學研究之前先追問哲學是什么一樣是不可能的。
第二場對話題為“維特根斯坦與莊子;洪堡特與漢語中的漢字思維”,主講專家為林遠澤教授與韓林合教授,由江怡教授主持。江怡教授指出,第一場對話主要是就“漢語哲學如何可能?”的問題本身發(fā)問,討論結(jié)果具有開放性。本場對話將聚焦于具體問題,即維特根斯坦與莊子的關(guān)系以及洪堡特與漢字思維,以啟發(fā)更多新思考。
林遠澤教授率先發(fā)言,報告題為《洪堡特與漢語中的漢字思維》,主要包括兩部分內(nèi)容:其一,就洪堡特語言學與文字學闡釋漢語結(jié)構(gòu)的特殊性;其二,從恩德利希爾、史坦塔爾與馮特的觀點出發(fā)說明漢語結(jié)構(gòu)對中國人感知跟思維的影響。首先,林遠澤教授從19世紀歷史比較語言學研究出發(fā),指出他們的基本觀點在于語言通過聲音表達,而聲音是區(qū)分音節(jié)的活動,繼而就有構(gòu)詞學(如何用詞語的聲音去指涉外在世界)與語法學(如何把詞語連接成表達事態(tài)的語句)。洪堡特據(jù)此將語言大致區(qū)分為孤立語、粘著語和屈折語,其中孤立語跟屈折語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只用詞序表達文法關(guān)系,如漢語,而后者則用詞類的區(qū)分表達文法關(guān)系,如印歐語。亦即,“其他語言的語法都由兩部分構(gòu)成,一是詞源部分,另一是句法部分,而漢語的語法只有句法部分”,需要“聽者自己去添補一系列的中介概念”。由此以為漢語易于造成不精確的思想傳達跟理解,并且受限于現(xiàn)象世界的不確定性,無法彰顯精神自由的主宰性。其次,他從文字學角度出發(fā)指出,漢語跟漢字緊密相關(guān),而漢字本身獨立表意并且作為認知與表達的基礎使得復雜的語音部分不被需要。印歐屈折語則為一種拼音文字,只是把語言跟聲音拼寫出來,其本身作為記號的記號并無意義。洪堡特因此認為文字要區(qū)分呈現(xiàn)概念的觀念文字(表意文字)與呈現(xiàn)聲音的聲音文字(拼音文字)。恩德利希爾后來認為,漢字最初是純粹的圖像文字,但在向聲音文字發(fā)展的過程中達到了非常高的教化程度,試圖把拼音跟圖像共同保持下來。史坦塔爾也認為漢字作為一種認知結(jié)構(gòu),其突破性的地方在于同時提供了表意與表音圖形的結(jié)合。由此,林遠澤教授得出如下結(jié)論:其一,相對于印歐語是在語言中進行“以音構(gòu)義”的知性行動,漢語則是在文字中進行“音義同構(gòu)”的感知行動。其二,漢語也不是在語法上無形式或在詞語上無分類的語言。繼而,他指出洪堡特傳統(tǒng)對漢語與漢字的批評中存在著三個基本預設與偏見:(1)聲音語言既是最根本的,也是最優(yōu)越的語言表達形態(tài);(2)語言的主要目的在于表象世界;(3)觀念性的思想世界才是最具真實性的世界。對此,林遠澤教授提出了如下質(zhì)疑:(1)最早的語言是手勢語;(2)語言可以用來協(xié)調(diào)行動,表達情感跟原則;(3)表象世界并不是語言的基本目的。如果洪堡特傳統(tǒng)的語言學研究不能以充分的理據(jù)支持其預設并回應質(zhì)疑,那么它實際上仍殘留印歐語的語音中心主義、主知主義、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偏見。最后,林教授簡要介紹了馮特論手勢語言與漢字。馮特透過對古老的面相學與戲劇學以及手語的研究發(fā)現(xiàn),人與人最基本的溝通方式是表情與手勢,并且漢語是與手勢語以符號的“肖似性”與語句的“無文法性”之特征最接近的語言形態(tài)。事實上,現(xiàn)在的手勢語言還留存于漢語表達里面,漢語把這種視覺的認知過程儲存在了文字中,不同于西方僅用聲音語表達的線性分割的世界觀。
第二場第二位主講專家為韓林合教授,報告題為《語言的界限:莊子與維特根斯坦》,主要以獨特的“相互發(fā)明”方式解讀莊子與維特根斯坦前期思想。韓教授指出,就前期觀點來說,維特根斯坦認為人作為心靈與身體的結(jié)合物能夠表現(xiàn)世界,在心靈之中形成心象,其結(jié)合即思想,思想表達出來,亦即語言的言說或者書寫。其中,世界、心靈和語言彼此外在,因為結(jié)構(gòu)的相同性才得以相互表達。基于此,維特根斯坦假定了一個范圍,其中的一切都可以被思想進而被言說,它包含著世界但大于世界,他稱之為邏輯空間。那么,在這個可以言說、可以思維的邏輯空間(包括世界)之外還有沒有東西?韓林合教授指出,這就是本次報告的主題,亦即語言或思想的界限問題。根據(jù)韓教授的表述,那個可被言說、思維的領(lǐng)域是為“事實之域”,在它之外是為“神秘之域”。后者在維特根斯坦那里是一個給人生問題提供答案的領(lǐng)域,包括絕對價值、絕對自由、絕對安全與永恒等等,獲得方式就是無條件地接受一切進而與世界合一。韓教授表示自己對維特根斯坦的解讀與對莊子的閱讀有關(guān),莊子方內(nèi)與方外的區(qū)分大致相當于他所詮釋的事實之域與神秘之域的區(qū)分。方內(nèi)指可以感知、思維、言說的現(xiàn)象界,莊子稱物的領(lǐng)域,在這之外的領(lǐng)域他叫物之極。按照韓林合教授的解釋,后者是不包含任何區(qū)分的至一,亦即“道”。進入到這個領(lǐng)域就是“體道”,途徑是絕對的安命,而安命的前提是齊物,齊物的前提是心齋??梢?,莊子跟維特根斯坦一樣,認為體道的境界與給人生問題提供答案的事項,都是絕對不可言說的。但是,韓教授提出這里存在一個困境:當我們說有不可說之物,哪怕就這一句話,就已經(jīng)是說了。關(guān)于如何解決,莊子與維特根斯坦分別提出了“荃蹄之喻”與“梯子之喻”,即他們所做的不可說的判斷應該像魚簍與梯子一樣,當完成讓讀者認識到這件事情的目的之后,就應該被棄之不用。像關(guān)于道跟神秘境界的問題,維特根斯坦與莊子均認為這本身就不是問題,因為只有在可說的地方才有答案,也只有有答案的地方才有問題。韓教授指出,所以莊子在《知北游》中這樣說:“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知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nèi)也。”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第6.51節(jié)中這樣說:“如果懷疑論欲在不可提問的地方提出疑問,那么懷疑論并非是不可反駁的,而是明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只有在存在著問題的地方才能存在著懷疑;只有在存在著答案的地方才能存在著問題,而只有存在著某種可以言說的東西的地方才可能存在著答案?!弊詈?,韓林合教授簡要介紹了維特根斯坦的后期觀點。與前期相反,維特根斯坦后期強調(diào)語言、心靈和世界三者合一。沒有語言結(jié)構(gòu)、語言活動就沒有心靈活動,沒有心靈活動就沒有世界的生活形式,而語言本身是沒有界限的。一方面,當說有不可說的東西的時候就已經(jīng)自相矛盾;另一方面,語言并不是一個既定的封閉體,從古迄今它一直在發(fā)生變化。維特根斯坦以對新品種咖啡香味的描述為例說明,因為語言的缺陷或是表達能力的不足導致的界限是完全可以取消掉的,并且沒有意義。
江怡教授表示,林遠澤教授的報告內(nèi)容豐富,非常精彩;韓林合教授的報告自成一家,頗具中西碰撞的意味。在開放討論環(huán)節(jié)中,與會專家們就洪堡特語言學與文字學的研究觀點,以及維特根斯坦與莊子不可說的神秘之域等問題展開了討論。
孫向晨教授率先發(fā)問。他認為,洪堡特傳統(tǒng)在對漢語與漢字的批評中所做的三個預設盡管稍有局限,但也不無道理。就漢語本身而言,依照林遠澤教授的觀點,它因結(jié)合了視覺與聽覺所以協(xié)調(diào)行動的效率會高。但是,孫向晨教授提出,在觀念論與邏輯學方面,漢語是否是一門薄弱的語言?若如此,漢語在什么意義上能夠彌補共同哲學的缺憾?今天的現(xiàn)代漢語是否正在以西方語言體系模式改造自己,進而導致在現(xiàn)代社會中展現(xiàn)漢語自身特點的空間有限?此外,孫向晨教授亦向韓林合教授提出如下疑問:能否以維特根斯坦后期語言、心靈和世界三者一體的觀點來理解莊子,從而形成另外一種不一樣的發(fā)明?
王路教授表示自己并不十分贊同洪堡特傳統(tǒng)的分析方式。他認為語言是在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今天被劃為象形文字的漢語與拼音文字的西語實際上都是研究人所做的語言學研究,并非語言本身的形成與發(fā)展路徑。他提出,其實西方文字最初也是象形文字并逐漸發(fā)展為拼音文字的。所以,王路教授認為,真正客觀的研究并非假定任何語言的優(yōu)越性,而應當從事實出發(fā),并且事實是漢語的表達能力絲毫不比西語差,西語的表達能力也絲毫不比漢語差。
蔣運鵬助教授提出,洪堡特語言學研究距今已有一百多年,有優(yōu)點也有不嚴謹之處。比如相應于屈折語,洪堡特關(guān)于漢語沒有典型詞類區(qū)分的觀察是正確的,但由此得出漢語使用者需要承擔更多腦力勞動的一般推論卻是一個過大的跳躍。蔣運鵬助教授以“I have done my work”與“我做完我的工作了”為例,質(zhì)疑如何證明“have done”對使用者腦力活動的要求就低于“做完了”。此外,他提出洪堡特等語言學家認為漢語沒有明顯單復數(shù)標記的觀點是錯誤的,漢語有單復數(shù)標記并且復數(shù)不標記單數(shù)標記,恰恰與諸如英語與德語的單復數(shù)應用相反。
韓水法教授指出,一種語言有無語法結(jié)構(gòu)不是可以用另外一種語言衡量的,并且如果說漢語沒有語法結(jié)構(gòu),在今天看來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語法結(jié)構(gòu)的漢語是紊亂的,既不能理解,也無法交流。但是,一種語法結(jié)構(gòu)要體現(xiàn)為怎樣的形式在今天語言學界尚未達成共識,依然在研中。韓教授進一步以用餐與餐具為例說明語言與語法的關(guān)系,亦即目的一致,只是手段不同而已。
許章潤教授提出疑問,我們所以有對漢語進行再認識的需要,是因為漢語本身是一種有待完善的語言,還是因為我們作為以漢語為工作語言的中國學術(shù)從業(yè)者的漢語水平有待提升?他認為,生活世界本就紛繁模糊、無邊無際,時刻都在考驗著人們借助語言對它的理解與把握,并且人類作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在它的面前也永遠是渺小的。說不可說時即已在說,故而說即為默,因此無答案,等于無問題,反之亦然。所以說,“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nèi)也!”真是大智慧,一種地道的“漢語哲思”,卻又分享著對于存在之永恒焦慮的普適性。
尚杰教授認為,西語或拼音文字與漢語或象形文字之間最為重要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比較注重形式,如語法與時態(tài)等等,而哲學思維往往與形式有關(guān),漢民族思維傳統(tǒng)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缺乏形式。不過,漢語因為漢字本身表義并易于成像,又往往能夠形成優(yōu)美詩意的表達。此外,尚教授表示,關(guān)于語言的界限問題是一個非常前衛(wèi)的話題。今天的一個流行觀點是我們進入了圖像時代,并且可看不等于可說。但是,他認為,哲學本身恰恰就是在提問不可解答的問題。
徐龍飛教授指出,林遠澤教授談及西文時用詞法、句法和語法與談到中文時用文法的區(qū)分非常有意思。如果漢語也具備西文式語法現(xiàn)象,那么當運用漢語表達哲學時,會不會更加完美或者完整?對于韓林合教授的報告,他提出,在哲學領(lǐng)域而非神學領(lǐng)域談上帝,是否可說?這不僅是當下的問題,也是整個中世紀的問題。
周程教授則以早期日本使臣森有禮用英文替代漢語的極端主張說明此類問題在中國歷史上存在著很多討論,但結(jié)果都是不可行的。周教授認為語言和文字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可以替換文字,但替換語言卻非常困難。因為漢語不但通過口耳相傳而且還借助手勢進行表達,并且漢語表達形成的思維也大不相同,所以日文把漢字語音化的簡單做法只能造成一系列無法解決的問題。
林遠澤教授與韓林合教授分別就上述與會專家的問題進行了回應。關(guān)于孫向晨教授的問題,林遠澤教授指出,洪堡特對不同語言結(jié)構(gòu)或不同內(nèi)在語言形式差異研究的背后假定,我們由此對世界的理解會有不同的側(cè)面或形成不同的世界觀。林教授認為,從語言世界觀的比較來看,漢語的確在掌握觀念世界方面稍嫌薄弱,但它對感知世界的理解卻較強。對世界的理解也不應只有邏輯與觀念論方面,還存在著很多其他方式。并且,漢語也并非不能夠表達邏輯結(jié)構(gòu),只是不同于西語用范疇做邏輯學設計的方法而已。關(guān)于孫向晨教授提出可否用維特根斯坦后期觀點解釋莊子的問題,韓林合教授表示不太合拍。他進一步解釋說,維特根斯坦哲學的前期思路比較古典,關(guān)注本質(zhì)與不可說的神秘之域等問題;后期則認為并不存在本質(zhì),并且把語言、心靈和世界合而為一,頗具后現(xiàn)代意味,與其前期古典思路正相反。而莊子毋庸置疑是關(guān)注人生普遍本性與永恒等問題的古典思路,主張人生與世界均有本質(zhì)并且分別是道與體道的狀態(tài)。
關(guān)于王路教授的問題,林遠澤教授表示,西文的確有從象形文字到拼音文字或屈折語的發(fā)展過程,漢語也同樣有經(jīng)歷屈折變化并慢慢走向孤立語的轉(zhuǎn)變。但是,林遠澤教授提出,他所要強調(diào)的是一種語言承載的原初世界觀與其后來思想發(fā)展之間的相互回饋關(guān)系。林教授認為,人類民族精神往往內(nèi)含某種語言形式或語言感,借此表達世界。并且,每個民族都將經(jīng)歷由對本民族原初表達方式的自信,到接受其他民族表達方式與生活世界的影響而自我改造,最終以某種表達形態(tài)固定下來的過程。漢語哲學研究的必要性就是區(qū)分出漢語民族原初的世界觀,補充西方世界觀的偏差,形成對世界的全面理解。
關(guān)于蔣運鵬助教授的問題,林遠澤教授表示自己認同漢語并不是沒有系數(shù)格或單復數(shù)的區(qū)分,但是林教授認為需要把文法值與文法標記詞區(qū)分開來,在漢語中,詞在特定的詞序中具有特定的文法值,但它卻沒有西式明確的文法標記詞來加以表示。在這個意義上,洪堡特認為,需要漢語使用者自己在溝通中對文法結(jié)構(gòu)進行加工與領(lǐng)會。但是林教授指出,洪堡特還認為這個問題是易于解決的,因為漢語的理解必須通過漢字,我們能夠借助漢字的詞序表達后帶來的獨立表義結(jié)構(gòu)去理解文法詞問題,洪堡特認為這是中國特有的思維表達方式。在這個意義下,他提出洪堡特的觀點并沒有過大的跳躍,并且洪堡特試圖解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亦即對世界的理解與表達方式并非只有屈折語跟拼音文字一種,作為孤立語與表意文字的漢語同樣可以。
對于徐龍飛教授的問題,林遠澤教授指出,洪堡特語言觀的基本看法是語言不僅是工具還是思想的器官,世界之所是就是語言所能夠表達的范圍,我們沒有辦法設想語言之外的獨立世界。并且,不同的語言結(jié)構(gòu)對這個世界的建構(gòu)也會有所不同,只有每種世界觀的總和或各種層面的開啟才算是對世界的整體理解。關(guān)于徐龍飛教授提出的上帝在哲學領(lǐng)域是否可說的問題,韓林合教授認為關(guān)鍵在于如何理解上帝:若依照神秘主義者的理解肯定是不可說的,但若按另一些人的理解也是可以說的。
第三場對話題為“漢語哲學 漢語與哲學翻譯;漢語、德語和英語運思中的哲學活動”,主講專家為王路教授與蔣運鵬助教授,由尚杰教授主持。尚杰教授指出,本場對話將主要就漢語哲學和漢語翻譯的問題進行討論。
王路教授率先發(fā)言,主講報告題為《語言的轉(zhuǎn)換與思想的呈現(xiàn)》,主要以being的漢譯為例討論哲學翻譯問題。王路教授認為,在理論層面上,翻譯簡單講來就是兩種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其結(jié)果是使一種語言呈現(xiàn)的思想在另外一種語言中表達出來,或使一種語言表達的思想在另外一種語言中呈現(xiàn)出來。除去已被廣泛討論的信、達、雅問題,王路教授指出還有一個通常遇到的問題就是兩種語言之間有無對應語詞的問題。他認為思想借語言表達,考慮兩種語言間有無對應詞就是在考慮能否表達思想的問題,并且,兩種語言之間通常存在著對應語詞,可以形成對應語句來表達共同思想。以being的漢譯為例,王路教授予以進一步說明:首先,being被當作一個熱點問題來討論固然是漢語哲學界的現(xiàn)象,但西方語言同樣存在著語詞及其所表達含義之間的差異問題。比如,古希臘哲學中自巴門尼德到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談及的to on問題,在西方就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包括to be和to exist兩種含義。其次,我們今天所以能夠如此討論漢語哲學與漢譯問題,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漢譯傳統(tǒng)與歷史,積累了大量漢譯哲學著作。再次,就being的漢譯本身來說,主要有兩種觀點:其一為存在論;其二由王路教授本人提出,主張把“是”的理解貫徹始終,被他人稱為“一是到底論”。他認為,我們應該以系詞為切入點討論being的翻譯問題。在漢語當中,“是”的字面意思就是系詞且沒有明確含義,而“存在”僅有謂詞用法且含義明確,沒有系詞含義。在英語中,being首先是系詞,S is P就是其最普遍、通常的形式與用法??梢?,漢語與英語在系詞這一點上是可以對應的。至于該組對應詞所表達的思想能否對應,王教授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來考慮:(1)從哲學史角度來看,自康德、黑格爾至胡塞爾、海德格爾討論being問題的時候都明確使用其系詞概念,并且通過系詞這一術(shù)語指稱being時一定是在S是P的意義上指定的。即使在系詞這一術(shù)語產(chǎn)生之前,人們也是在系詞意義上討論being的,比如亞里士多德談論語言的方式。(2)邏輯對于理解西方哲學至關(guān)重要,對于翻譯問題更是必不可少。說being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系詞,一種是存在,一般人都會同意。但這還不是完美的中文表達,因為摻雜了英文詞being,而一旦試圖將之完美表達為中文后,分歧立刻產(chǎn)生。王路教授提出自己主張并贊同的表達是:“是”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系詞,一種是存在。還有一般表達認為:“存在”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系詞,一種是存在。且不談后一表達中存在的同義反復,它還混淆了語言和語言所表達的含義,因為當說存在有兩種含義的時候,實際上那個存在本身就沒有系詞含義。王教授認為我們可以在討論中呈現(xiàn)出具體不同的含義、思想與理論,但至少要在字面上保留這種區(qū)別的可能性和解釋空間。最后,王教授簡要指出了中國翻譯史存在的基本問題,亦即簡單接受早期譯者在知識結(jié)構(gòu)尚未完善的情況下的翻譯并一再復制、循環(huán),依此培養(yǎng)并造就著一代又一代的漢語哲學家。他認為我們對西方哲學尚需進一步理解,對西方哲學的翻譯就更不能已成定論。作為結(jié)論,他提出,假如不理解西方討論being和真的形而上學方式,那么理解西方哲學就是一句空話;并且,如果本次會議能夠把討論中遇到的所有問題都反思一遍,那么至少在哲學方面我們會有所進步的。
第三場第二位主講專家為蔣運鵬助教授,報告題為《漢語語言特性與西方哲學研究》,主要就“用漢語研究西方哲學,是否會因為漢語自身的特性,遇到原則性困難”的問題進行了闡述與論證,基本觀點是在大多情況下不存在障礙而在個別情況下會有些許障礙。他首先以英文典型的反事實條件句(a. If Candy were a bird, she would be able to fly.)以及四種運用各種可能的漢語語法手段構(gòu)造的與之對應的條件句[(1)我們不知道Candy是不是鳥,如果Candy是鳥,她就會飛。(2)我們不知道Candy是不是鳥,假設Candy是鳥,她就會飛。(3)我們不知道Candy是不是鳥,要是Candy是鳥,她就會飛。(4)我們不知道Candy是不是鳥,要是Candy是鳥就好了,這樣的話,她就會飛?!繛榍腥朦c證明:英語存在專門用來鎖定反事實條件推理的語法手段,即虛擬式,并且這一語法形式本身規(guī)定了此類句子只能作為反事實條件句來理解,無論上下文語境如何;漢語不存在相應的硬性語法措施,無法在不借助附加說明的情況下,僅僅憑借自身的語法資源構(gòu)造出在任何語境下都只能作為反事實條件句來理解的條件句。并且,他指出,這個語法發(fā)現(xiàn)與a類句子能否被準確地翻譯為漢語是兩回事,翻譯的可能性與上述觀點并不矛盾?;谝陨戏治?,他提出疑問:漢語的這一特性,會否導致漢語原則上無法表述某些重要哲學理論,比如對因果關(guān)系的反事實條件分析?大衛(wèi)·劉易斯(David Lewis)為該理論給出的經(jīng)典現(xiàn)代版是:“A caused B”meansthat if A had not occurred, C would not have occurred.答案是肯定的,蔣助教授通過如下幾種可能的漢語表述進行了論證:(1)“‘A導致了B’意味著假如A未發(fā)生,C也不會發(fā)生。”他指出,鑒于無法保證孤立的漢語條件句所表達的一定是反事實條件推理,因此根本無法保證上述漢語表述對應的是對因果關(guān)系的反事實條件分析。若要保證“意味著”之后的語句表達反事實條件推理,漢語就必須訴諸某種附加說明。(2)“‘A導致B’意味著假如A并未發(fā)生(但事實上A發(fā)生了),C也不會發(fā)生(事實上C也發(fā)生了)。”他指出,就針對因果關(guān)系的反事實條件分析而言,僅僅保證漢語句子表達相同的反事實條件命題,并不一定能夠保證大衛(wèi)·劉易斯的原初理論在任何哲學面向上都不受到影響,仍然無法徹底排除漢語無法恰當表述對因果關(guān)系的反事實條件分析的可能性。(3)“‘A導致了B’意味著:以下句子表述的是反事實條件推理:假如A并未發(fā)生,C也不會發(fā)生?!彼岢觯@說明會直接摧毀大衛(wèi)·劉易斯的理論本身。因為,當我們談論因果關(guān)系時,我們并未談論反事實條件推理。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可能并不知道什么是反事實條件推理,因此根本無法談論后者,但他毫無疑問不會因此喪失談論因果關(guān)系的能力。(4)“我規(guī)定,在以下句子中,只要我使用‘假如’這樣的連詞,我表達的就是一個反事實條件推理:‘A導致了B’意味著:假如A并未發(fā)生,C也不會發(fā)生?!彼赋?,一旦我們明確規(guī)定,只要使用“假如”這樣的連詞,表達的就是一個反事實條件推理,那么,在這個規(guī)定之后出現(xiàn)的以“假如”開頭的句子,就不再是漢語句子了。因為,漢語的連詞“假如”并不僅僅具有這一種理解方式。(5)“‘A導致了B’表達的命題,與‘假如A并未發(fā)生,C也不會發(fā)生’這個句子在特定語境下表達的命題等同?!彼赋鲈摲桨溉匀皇鞘〉模驗槲覀冞€沒有解釋所謂“特定語境”具體究竟是什么語境。一旦嘗試給出這種解釋,我們很可能就會陷入泥潭而無法自拔?;谏鲜龇治?,蔣運鵬助教授最后得出結(jié)論:目前我們至少有理由懷疑,漢語因為自身的特性,在研究西方哲學時會遇到本質(zhì)性障礙。
尚杰教授表示,王路教授報告中的問題非常重要,是集語言、邏輯、翻譯與概念等方面的綜合性問題,并且把西方哲學的視野拓展到了漢語哲學之上;蔣運鵬助教授也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亦即用漢語閱讀、理解西方哲學的可能性問題,并且現(xiàn)下關(guān)于翻譯、漢語以及西方語言的問題特別值得探討。在開放討論環(huán)節(jié)中,與會專家們就being的漢譯與中英文反事實條件句表達差異等問題展開了討論。
江怡教授率先發(fā)言,提出我們需要思考翻譯的目的是什么。他認為,翻譯并不簡單是一對一的語言轉(zhuǎn)換,還是譯者研究與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但思想又確實蘊含在語言之中,為語言所表征。因此,翻譯既傳達思想又創(chuàng)造思想,一種恰當?shù)姆g方式是極為重要的。江教授指出,相較于一次性翻譯,自己更傾向于解釋或注釋性翻譯。諸如關(guān)于being的漢譯,他認為就可以采用注釋性方式幫助讀者理解它在西方哲學討論中的意義。他指出蔣運鵬助教授所做的就是一種解釋性工作,即通過諸多方案的論證最后發(fā)現(xiàn)漢語本身并沒有辦法完全替代西文語義。
林遠澤教授認為漢語在不加說明的情況下無法強制規(guī)定語句的理解方式可能不是語法手段的問題,而是語義背景或語境問題。以蔣運鵬助教授所舉句a為例,林遠澤教授指出,如果把Candy理解為一只鳥,那么句a也可以理解為對懶惰不飛的Candy的譴責,而不是在事實上否認Candy是一只鳥。如果一定要把句a理解為反事實條件句,那就必然會有人不會飛并因此不是鳥的預設,但這也不是語法結(jié)構(gòu)問題而是語境事實問題。關(guān)于王路教授的報告,林遠澤教授表示自己并不贊同being有包括系詞與存在兩種含義。他指出,在所有西歐語言里,being通常不被視為系詞,因為當它被做系詞使用時一定是is或are等形式。因此,在康德那里,being或sein并不是真實的述詞,而是一個設定,亦即當be動詞作為系詞時表達的是一個把主詞跟述詞聯(lián)系起來的判斷。如此,林遠澤教授認為,漢譯哲學應把be動詞與being區(qū)分開來,亦即當做系詞使用時譯為是,而在對being本身有所言說時譯為存在或存有。
韓水法教授認為,蔣運鵬助教授最后列舉的五種漢語表述方案均未能在不影響劉易斯理論的情況下成功表述對因果關(guān)系的反事實條件分析的原因可能在于其“假如”一詞的使用。他指出,反事實也存在著程度之別,因此或者因為翻譯造成的語言表達的弱化已看不出“假如”一詞所引領(lǐng)的反事實語義。韓教授繼而以魯迅筆下祥林嫂遭遇為例說明,現(xiàn)實生活中的“要是……就……”句型就是具有很強反事實條件的虛擬句式。江怡教授補充認為“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也表達了很強的反事實條件句。
王路教授提出蔣運鵬助教授的報告需要進一步澄清三個問題:其一,漢語能否表達反事實條件句;其二,漢語能否翻譯西方語言表達的反事實條件句;其三,即使?jié)h語沒有強制表達虛擬式的語法形式需要進行附加說明,這些說明的添加也定然不是任意的并且不外包括實詞與虛詞兩類,其中的道理是什么?
徐龍飛教授指出,being一詞本身的英文語義就不純粹,我們可以從對being詞源的追溯著手進行討論。徐教授提出being源自希臘語,在中世紀成了問題,并且問題出在其作為實義動詞而不是系動詞的用法上,亦即實義動詞所要表達的具體含義引發(fā)了爭議。他認為,一個在其西文來源中就非純粹的概念,在漢語中也必然不會純粹。因此,正如江怡教授的觀點,這一概念需要理解性的注釋翻譯。這樣不僅能夠為漢語提供新的概念體系,豐富中國哲學,還能夠反過來影響西文。
王路教授與蔣運鵬助教授分別就上述與會專家的問題進行回應并展開了進一步討論。關(guān)于林遠澤教授的問題,蔣運鵬助教授表示英語語法存在著一個特點,即只要使用句a類特定虛擬句式,其句法結(jié)構(gòu)本身就規(guī)定它只能被理解為反事實條件句,不可能做其他理解。這是一個關(guān)涉句法事實的問題,不是一個可以再商量的問題。就林遠澤教授提出的being漢譯問題,王路教授指出,海德格爾總結(jié)出了sein或being的三種觀念,分別是普遍的、不可定義的與自明的,他甚至認為每一個命題都要用到sein。王路教授認為,這里作為每一個命題都要用到的sein顯然不是存有,而是作為系詞的是。此外,他提出,說being或是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系詞,一種是存在,毫無問題。但卻不能說存有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系詞,一種是存在,因為存有沒有系詞含義。由此王路教授認為,無論從具體文本還是日常習慣來看,以為being只有存有含義的觀點,都是錯誤的。林遠澤教授繼而以“這一支筆是黑色的”判斷句為例重述了自己的觀點,認為若我們由此可以說“這里存在著一支黑筆”,則此時being即是用來理解事物的存有而不只是作為系詞使用。在哲學上,這是因為惟當我們能做出語句(這支筆是黑色的)為真的判斷,那么我們才有基礎論斷說,“這里存在著一支黑筆”是存有論的事實。因此,如果每一個命題都要用到being的系詞含義是,那么可以由是的概念推出的存有概念也是普遍存在于命題之中的。另外,他指出,海德格爾所以會講每一個命題都要用到being,只因他認為在主體建構(gòu)的世界中判斷事物的存有需要一個過程并且與人的時間性有關(guān),但對于判斷之后的結(jié)果亦即對存有的論斷,只能用存有或不存有說明。王路教授表示林遠澤教授提出的問題非常好,回到了對哲學本身的討論。王教授認為,說“筆是黑色的”或“有一支筆”等等判斷在邏輯上稱為存在概括,沒有問題。但“有一支筆”若是“筆是黑色的”的推論,那么前者就是奎因談及的本體論承諾。他表示自己主張being應當被一貫地翻譯為是的原因在于,只有當如此翻譯時,我們才能在字面上表達西方人通過being這個詞所要表達的思想。換言之,只有把一個詞的語言形式翻譯過來之后,才能夠通過語言轉(zhuǎn)換來呈現(xiàn)這個詞所要表達的思想,如果將其內(nèi)在含義作為字面形式的漢譯,那么在呈現(xiàn)字面背后的思想時將會造成矛盾與混亂。語言轉(zhuǎn)換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呈現(xiàn)思想。
關(guān)于王路教授向自己提出的三個問題,蔣運鵬助教授認為前兩者答案均為是,即漢語不但可以表述也能夠翻譯英語虛擬式表達的反事實條件推理,但這與其報告中所主張的漢語沒有專門的語法機制而必須借用附加說明的方式表達反事實條件推理的觀點并不矛盾。關(guān)于第三個問題,他表示自己尚需進一步考慮。
關(guān)于韓水法教授的問題,蔣運鵬助教授提出自己對僅憑借語法結(jié)構(gòu)就必定表達反事實條件推理句(如,要是A那么B)的解讀是,這個句子無論放在何種語境下都表達實際上不是A也不是B。他以“要是這個青銅器是周代生產(chǎn)的就好了,那么它就價值連城?!睘槔湔f明它并非在任何語境下都表達這個青銅器不是周代生產(chǎn)的,比如在該青銅器的生產(chǎn)年代尚未可知的情況下。關(guān)于江怡教授所提“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句式,蔣運鵬助教授表示我們確實必須把它理解為一個反事實條件推理。但是,這里的強迫性與漢語句法無關(guān),而是來自語言使用者的背景知識,即我們知道太陽不會從西邊出來。這與英語不需要任何文化背景,其語法形式本身就規(guī)定理解方式的判斷并不矛盾。韓水法教授則認為蔣運鵬助教授關(guān)于青銅器的例句并不構(gòu)成反駁。因為,青銅器是否為商代文物與句子本身沒有關(guān)系,并且即使換成英文句子,其表述者也無法斷定該青銅器是否為商代文物。此外,韓教授指出,西文中的虛擬式并不是向來如此的標準形態(tài),而是通過語法學家對各種規(guī)則的修訂才得以固定下來。因此,古漢語與英語里面的反事實條件句并非向來相同,這一點在某種意義上更為重要。
會議最后,韓水法教授進行了總結(jié)發(fā)言,他指出此次會議的重要共識:“漢語哲學”是在語言學、邏輯學與哲學本體論等多重維度下的重要問題,仍然需要漢語哲學家們的進一步研究與思考,它必將反過來影響西語哲學并最終豐富世界范圍內(nèi)的哲學研究。韓水法教授感謝各位與會專家對本次會議做出的貢獻,感謝北京大學研究生院的支持。韓水法教授表示,期待再次舉辦“漢語哲學”后續(xù)會議,豐富哲學研究。
(責任編輯:肖志珂)
薛丹妮,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