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穎兒

臊子面

那時候，學(xué)院門口有個小面館。面館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學(xué)院的學(xué)生。學(xué)生在這里解不了饞，卻能換換口味。學(xué)院的食堂就那兩下子，大鍋飯菜著實無味，連著吃上十來天，就煩得不行了。于是，就有人溜達(dá)到這間小小的面館，亮著嗓子叫一聲：“老板來碗面，肉要雙份！”那小老板甭管多忙，都會興沖沖拖著長聲回上一嗓子：“得嘞——雙份您哩！”面館里那熱乎勁兒，讓你不住地咽下口水，恨不得立馬就成為其中的食客。而我和他就是在這個小面館里相識的。

那時，我還上大三。吃膩了學(xué)生食堂時，就去那兒，要碗牛肉拉面，既換了口味又解了饞。有一次，我下了晚自習(xí)，鬼使神差，就想去面館來碗面吃。像往日一樣，老板沖我招呼：“您來啦！可對不住您啦，面沒了?！蔽页蛑箦伬锓嘶ň碇囊粓F(tuán)面，莫名其妙：“那煮著的是啥？！”老板歉意地笑笑：“就剩這最后一碗，有人要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還坐著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那人沖我點點頭，又示意老板把面端給我。沒等我謝絕，那人就推門出去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數(shù)學(xué)系的，比我高一屆。再后來，我常在面館里碰上他。我就納悶了，按說他都畢業(yè)了，怎么還來這個小面館泡著呢？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再次碰到他的時候，我就沒話找話地說：“這兒的面真的不錯呢。”他說：“你還沒吃過更不錯的呢。”

我問：“還有比這個更不錯的？”

他說：“當(dāng)然。比如我做的臊子面?！?/p>

他說他生在晉南。晉南是產(chǎn)麥區(qū)，那兒的人最講究面食。面要用蛋青來和。好媳婦，一個雞蛋就能和上一斤干面，那面和得比牛皮糖還有彈性，指頭摁下去，有個坑兒，指頭抬起來，那坑兒就無影無蹤，光光溜溜的一個面團(tuán)。這時候還不能搟，還要再醒上一個半小時。醒好，搟好。撒上玉茭面，用那大駁刀，雙手細(xì)細(xì)地切，切好了抖一抖，就甩到了翻滾著水花兒的大鍋里。這面就是不怕煮，越煮越筋道。滾上幾滾撈上來，澆上臊子?！爸朗裁词请訂?？就是北京人說的面碼、鹵子之類，拌面用的。我們那兒的臊子，是用精肉、姜末、胡蘿卜丁還有芫荽燒成的，這東西澆到冒著熱氣的細(xì)絲般的面條上，不用我說，你就感受到是啥味道了?！?/p>

“你就好吧你?！彼昧司鋾x南方言結(jié)束了他關(guān)于臊子面的解說。

我還就真好了。不光好了他做的臊子面，還讓他好做了我丈夫。人家是花為媒，我是面為媒，是不是有點滑稽？所以，我曾問過自己，我的選擇是不是有點輕率？

但是，我不否認(rèn)最初的那兩年，我們過得還不錯。丈夫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我在一所醫(yī)學(xué)院當(dāng)助教。我們有了一個家，盡管房子是租的，不大，但也算是溫馨。丈夫說，要是有個寶寶就更好了?？晌也幌胍唤Y(jié)婚就要孩子，趁著年輕，先輕輕松松地活幾年再說。要了孩子，你能想逛街就逛街？想和朋友聚聚就聚聚？能想看電影就看電影嗎？而一個女人要是不能隨時逛逛街，不能隨時和朋友聚一聚，不能隨時看看電影聽聽音樂，是不是也太落伍了呢？是不是和這個社會脫節(jié)了，或者被邊緣了呢？

所以，丈夫暗示我該要個孩子時，我就會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讓他打?。骸澳惝?dāng)我不想要寶寶嗎？一個女人要是沒有寶寶，那她還算是個完整的女人嗎？可房價這么高，我們哪買得起自己的房子，還不是得租房子住。房價高房租也在跟著漲，等漲到我們撐不住了，就免不了要從城里往郊區(qū)搬。我可不想帶著寶寶搬來搬去的。再說了，有了寶寶，奶粉費、保姆費、托兒費，還不說將來上學(xué)的費用，你都準(zhǔn)備好了嗎？咱有多少積蓄能養(yǎng)寶寶呢？”

我這么一說，丈夫就立時沒電了，然后嘆口氣，收聲。

我還有個嗜好，就是看譯制片?？珊玫淖g制片比如《霍比特人》《速度與激情》《星際迷航》之類，通常被電視臺安排在半夜播出。片子一開演，我那不大講究臉面的肚子就想消化點食物了。這時不待我多說，丈夫便會把一碗香噴噴的臊子面端給我。挑一筷子卷到嘴里，滑溜溜的，筋道道的，耐嚼，更耐人尋味。還有那湯，鮮鮮的，熱熱的，喝上一口，由不得你不咂吧咂吧嘴，那滋味，那感覺，別提多舒坦了。每每這時，丈夫就坐在一旁，很開心地注視著我慢慢地吃慢慢地喝，也是有滋有味兒。他還總是把我甩開的被子重新?lián)砗茫挛抑鴽龈忻傲恕?/p>

于是我就想，有這么一個丈夫真好。平凡是平凡了點，可他知冷知熱，體貼你，愛護(hù)你，把你當(dāng)成個寶兒，你就覺著心里挺踏實，身上挺暖和，嘴巴里挺香甜。可不是嗎？你就是有200平的大house，天天酒樓菜館，夜夜歌廳桑拿，你能像我這樣，大半夜的在被窩里吃上一碗自己丈夫親自操刀的臊子面嗎？哼，你們那些丈夫還不知道跑到啥鬼地方瀟灑去了呢！這么一來，我就真的挺滿足的。要是央視記者拿個話筒來問我：“你幸福嗎？”我肯定會說：“是的，我幸福。這幸福源于我有個好丈夫?！?/p>

日子就這么平平靜靜地過去了，沒有什么大起大落，也沒有什么大悲大喜。白天我們都上班，班上的日子也馬馬虎虎。晚上，我守著電視看《家族的誕生》《千日的約定》之類的韓劇，丈夫一般是看書或者給學(xué)生們改改卷子，他教的是畢業(yè)班，忙起來一成不變。但不管多忙，每到深夜我饑腸轆轆時，丈夫總是放下手中的書卷，走進(jìn)廚房，麻利地為我做上一碗臊子面。

要不是有一天，我的同學(xué)兼閨蜜小白來我家玩，我們可能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了，也就沒有了后面的故事。

那天，小白費了挺大工夫才找到我們那個老舊小區(qū)。小白說：“就你們這個破樓，破就破吧，樓梯、走廊也不安個燈，害得我摔了一溜跟頭，才摸到你們家。瞧瞧，瞧瞧你們混的，一般人想混成你們這樣都難！你不是瞧不上你那個李禿子同學(xué)嗎？知道人家現(xiàn)在住的房子有多大？有幾處？你不是瞧不上王老蔫同學(xué)嗎？人家早就賺的是年薪了，好幾十萬。你不是瞧不上咱們班長嗎？人家自己辦班考研，怕是家里的資產(chǎn)早就上百萬了吧！瞧瞧你們，讓我怎么說？對了，還有一個，他爹是司長的那個，門門掛，本科文憑都不知怎么混上的，人家考研成了，還是碩博連讀……得得得，咱不說別人了，就說說我吧。”說到她自己，小白滿臉洋溢出自我炫耀的色彩來，“我混得就算是最沒勁的了，如今也混了個副總當(dāng)當(dāng)。在學(xué)校，你們功課都比我好，要是不嫌我們公司廟小，歡迎二位共謀發(fā)展?！闭f著掏出了一個皮夾，抽出了兩張名片。

我說：“不用，一張就行?！?/p>

小白說：“拿著，一人一張。”

我細(xì)看，原來那名片是金箔的。我這才明白小白干嗎要給我們兩張。要是沒錢花了，拿張名片換碗面吃富富有余。

小白走了。我的心卻靜不下來了。我跟丈夫說：“你一個大男人，就不如小白她一個小女人？你就不能也去大城市闖一闖嗎？人活一輩子，至少也要放手搏一次，你就不能轟轟烈烈地干出點大名堂來？”

可丈夫卻說：“誰不想賺錢，誰不想出名？每個人都有自己熟悉的領(lǐng)域，有他熱愛的領(lǐng)域。在這個領(lǐng)域里，他就能如魚得水，就能游刃有余，就能活得自由自在?！?/p>

我說：“你就不能去一個新的領(lǐng)域，最好的領(lǐng)域嗎？”

他說：“沒有最好的領(lǐng)域，只有你熱愛的領(lǐng)域。你熱愛這個領(lǐng)域，這個領(lǐng)域就最適合你。比如說，我父母的領(lǐng)域就在晉南，就在晉南大山里的鄉(xiāng)間小學(xué)。雖說當(dāng)年他們也都是北京知青，但他們已經(jīng)融在那片大山里了，就沒有回到北京……”

我說：“那就是說，你子承父業(yè)，你的領(lǐng)域就是你那個破中學(xué)嘍？”

他說：“是子承父業(yè)，但不是破中學(xué)。是我的講臺，是我的學(xué)生，我離不開的。”

我說：“別說得那么好聽，你不就是一個教書匠嗎？還講臺呢！沒那么高尚?！?/p>

他說：“高尚是一種心境，不用別人認(rèn)可?！?/p>

我說：“那你就高尚地活著吧！但你要知道你的高尚不過是掩飾你不思進(jìn)取的托辭。我是個俗人，我就得要有大house住，要像凱特·阿普頓那樣有漂亮衣服穿，要有吃要有喝，人家有的我也要有！”

我想，我當(dāng)時的樣子一定是歇斯底里了。丈夫就不再說話，去了廚房。出來的時候，雙手捧著一碗面端給我。

這碗臊子面不再給我溫馨，給我的只有莫名的憤怒。誰稀罕你這破面！你瞧瞧人家吃什么？是法式牛排！是奶油蘑菇湯！是三紋魚刺身！是白灼基圍蝦！我越想越來氣，一甩手，那碗臊子面就飛了出去，碗和面都摔了個稀爛。

我懵了，忙說不是故意的。

丈夫拾起碗的碎片，拿在手里發(fā)呆。

我說：“你沒事吧？”

丈夫連說：“沒事沒事。”

可我卻感到，我們有事要發(fā)生了。

丈夫當(dāng)然沒去小白的公司，我也沒去。但我辭了學(xué)校的工作，去了一家合資公司。干了半年，就當(dāng)上了總經(jīng)理助理。累是沒少挨，但錢也沒少掙。讓我吃不消的是，公司差不多天天都有應(yīng)酬。北京的食府、食城、食寮、食村、食堂吃了個夠，幾乎天天都是帶子、多寶、基圍蝦之類的海鮮，吃得我覺得渾身上下都是腥味兒。而且很多時候，我回到家里時都是醉醺醺的。我和丈夫的話越來越少。再后來，喝多了我就在酒店開房，懶得回家了，省得給丈夫找麻煩，還得給我收拾那一片狼藉的行頭。

終于有一天，我說：“咱們分手吧?！闭f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睛看著別處，回避著丈夫的目光。

丈夫似乎并不感到突然，但他卻說：“還是別?！?/p>

就這三個字，就能讓我感覺到他骨子里的難舍難分。停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我們倆都沒話說。最后，我狠狠心，咬咬牙，聲音低得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細(xì)聲細(xì)氣：“還是分手吧，我們有緣無分?！?/p>

又停了好久，丈夫才說：“那就照你說的辦吧。只是以后喝了酒，記得一定要吃東西，比如一碗面什么的。”

我連連點頭，說我會的，會的。

從民政局出來，丈夫堅持要給我做一碗臊子面。為了讓他不致太傷心，我跟著他回到我們曾經(jīng)的家。

他進(jìn)了廚房，不一會兒，就捧出一碗冒著熱氣的臊子面。

我接過來，也顧不上熱，就大口地吞食，為的是快點結(jié)束這尷尬局面。但吞進(jìn)了嘴里，卻咽得艱難。

丈夫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我吃面，我還得裝出那面吃起來很香的樣子，那感受真是難以言表。突然，丈夫一拍腦門，說：“唉呀，我咋就忘了放冬菜在臊子里了呢。”那表情，整個一副不可饒恕的樣子。

一年以后，我所在的公司請客，沒想到請的是小白。小白已升成“白總”了。她見陪客的是我，高興得不行，坐在我身邊就哇哇地說起來：“前幾天碰上你家先生了，怎么搞的？像是老了許多？他還一個勁兒地跟我打聽哪兒有賣冬菜的？我上哪兒知道呀，我又不做飯，就問他買那玩意干啥。他說你下月就過生日了，想給你做碗臊子面吃，說有一次沒放冬菜，看你吃得很不開心。唉，我常想，什么人叫丈夫？答案就是你家先生那樣的，愛你愛到無微不至。這樣的男人，今天可是不多見了……”

這時候，我已淚流滿面。

分 別

和吳小蘇在一起工作差不多兩年多，我們才走得近了些。

吳小蘇是那種不大顯山露水的女孩兒?？墒牵悄愕哪抗庠谒砩隙啻粢粫?，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女孩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特別是那張表情生動的臉上，無論眼睛、鼻子還是嘴唇，你都找不出一星半點兒的毛病，是那種很耐看的女孩兒，越看越喜歡，越想沒完沒了地看。要不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也不會注意到她。

我們單位是一家外資咨詢公司，公司在同業(yè)里面算是很大的了，光北京分公司就有五六百人，十多個部門。我在綜合部，她在客戶部。平日里上班，大家都埋頭自己的業(yè)務(wù)，電話在脖子上夾著，嘴里不停地說話，手頭還得不停地在鍵盤上忙活著，同事之間哪兒有時間說閑話呢？再加上又常常出差，這個人回來，那個人又走了。不是一個部門的人，碰上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我和她真正相識是在公司的一次年會上。

年會是在富麗華大酒店舉辦的。公司除了表彰業(yè)績卓著的員工，也借機招待一下客戶和合作伙伴，聯(lián)絡(luò)、拉近彼此的感情。所以表彰過后，各個部門都要表演一下自己準(zhǔn)備的節(jié)目。

作為公司的綜合部的員工，主要的工作就是舉辦活動，迎來送往。這種年會更是要里里外外地忙，招呼這個，應(yīng)酬那個，哪個手勢沒到，哪句問候疏忽了，都會影響到與會者的心情，甚至?xí)米锬硞€人，使年會的意義大打折扣，所以我們不敢絲毫怠慢。總算等到年會進(jìn)入各個部門表演階段，我們才有了喘口氣的工夫。這時，我就只想找個地方清靜一會兒。

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蛻舨空诒硌蓓n國組合T-ara的《小蘋果》：

我第一眼就迷上了你，

我徹底的淪陷了。

所謂的愛情就是這樣吧？

我朝著你走去，

我急于想表白，

心里變得有些緊張激動……

歌詞倒沒什么，但那曲調(diào)，那幾個男女的舞蹈動作就太搞笑、太可愛了?！缎√O果》剛完，《江南style》就跟上了，演得就更滑稽了，難怪世界上那么多人瘋狂追捧和模仿。這時候大家都跟著叫，跟著唱，跟著瘋，大廳里鬧到了極致，我才注意到她也是一個人，而且就坐在我的身邊。

我說：“你怎么不上去比劃幾下呢？”

她說：“比劃？你是說跳舞嗎？”

我笑了：“這么說不好嗎？”

她說：“沒什么不好的?！?/p>

我說：“那怎么不跳呢？”

她說：“不會?！?/p>

我說：“怎么可能呢？”

她說：“一切皆有可能。”

我說：“不枉是客戶部的?！?/p>

她淺淺地笑笑，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

鬧哄哄的《江南style》過后，耳畔又響起一支支或歡快激越或悠遠(yuǎn)深長的薩克斯獨奏。她似乎知道我不曉得這是些什么曲子，所以每當(dāng)響起一支新的樂曲時，她都會自言自語樂曲的名字，就像是特意說給我聽。而我再看她時，她又是一副完全沉醉其中的神態(tài)，又讓我不好意思打擾她。

晚會結(jié)束時已是凌晨十二點了。送走所有的客人，我才發(fā)現(xiàn)酒店門口就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說：“我先送你?！?/p>

她說：“別。你妻子已經(jīng)等你好久了，她會著急的?！?/p>

我不再多說，攔了輛出租，硬把她推上去，我才坐在的哥旁邊。的哥問：“哪兒啊您啦？”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她指揮著的哥開到了管莊附近。這里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還保留著少量的平房村落，和周圍的高樓大廈形成強烈的對比，使你置身城市中的鄉(xiāng)村，而且是遠(yuǎn)遠(yuǎn)未經(jīng)開發(fā)的鄉(xiāng)村。許多從外地來北京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都會選擇租住在這樣的地方。在一間黑著燈的小屋前，她說：“進(jìn)來喝口水，暖和暖和吧。”我就跟她進(jìn)去了。不是想喝口水，是想看看她住的地方什么樣。

屋子里算是干凈。白墻，粉紅色的塑料地板塊，一張小床，一張小桌，一張椅，一只帆布拉桿箱。屋子里沒有暖氣，甚至連個火爐都沒有，冷得像掉進(jìn)了冰箱。這么簡陋，哪兒能算是個家呢？

我問：“就你自己？”

“是。”

“慘了點兒吧？”

“比上學(xué)時一個宿舍里擠八個強多了。”

“你倒是挺知足的。”

“不知足又能怎么樣呢？就這個房子一個月還九百呢。誰讓你想當(dāng)‘北漂，要混在北京呢？”

她眼睛里流淌著無奈和凄涼，嘴角卻擠出一絲苦笑，讓我不知再說什么好。

她從暖瓶里倒了杯水給我，說是熱水，連熱氣都不冒一絲。她說：“喝了，你就走吧，你妻子不知道要多著急呢?！?/p>

我走時，她執(zhí)意要看著我搭上出租。我急忙說：“那哪兒成。到公路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讓你一個人走這么長的夜路，我不放心?！?/p>

她怔在那里。好一會兒才說：“還沒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呢?！毖哉Z間流露出一點感激，一點暖意，還有一點悲涼。

我說：“那是因為你沒碰上我?！?/p>

她笑了，笑得很開心。

我回到家已經(jīng)快兩點了。妻子睡得正香，枕頭上放著一件蛋青色的真絲睡衣，我想是妻子送我的元旦禮物吧。我把它擱到一邊，不想換上，因為我睡意全無了。小蘇的影子總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她一個人在那個冰冷的小屋子里，度過這個元旦前的殘夜。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兒，可有誰會送她一件元旦禮物呢？

假期過后去上班，我特意在禮品商店選了一張帶音樂的元旦賀卡，寫上她的名字，當(dāng)然沒署我的名字，交給收發(fā)員。

我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在下班的路上等我。

“謝謝你?！彼f。

“謝什么謝。”

“我知道是你送的。”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了元旦禮物。是不是？”

“有元旦禮物重要，但我要知道是誰送的更重要?！?/p>

“為什么這個更重要？”

“因為人要懂得感恩?！?/p>

“言重了，只是一個小小賀卡?！?/p>

她說：“是個小小的元旦賀卡，還是個遲來的賀卡，可是對一個在異鄉(xiāng)飄泊的女孩兒來說，就像是家鄉(xiāng)的火盆，讓你全身都暖暖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在意你，你就不再感到孤單落寞。”

我說：“有這么夸張嗎？”

她說：“當(dāng)然?！?/p>

然后，我們?nèi)チ吮焙|門一家香港人開的茶室，她說那兒的金峻眉很好喝。在那個靜悄悄飄著茶香的小屋子里，她跟我說起她的家鄉(xiāng)，說起江南的晨霧，那霧有一種濕漉漉的甜味兒，可以盡情地吸吮，不像北京的霧霾，避都唯恐不及。又說起她家堂屋里的火盆，“一盆炭火泛著藍(lán)熒熒的火苗，一家人圍坐著喝茶說話，那暖融融的情致，已離我太遠(yuǎn)了……還有我家屋檐下掛著的那些臘肉，好久都沒嘗到那個味道了……”

我們一直聊到7點鐘。她忽然想起什么，馬上催我：

“你該走了。你妻子等你吃飯了?！?/p>

我說：“那就跟我一塊回家吃飯好了?！?/p>

她笑了說：“真的嗎？”

我沒敢說真的。因為說這話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會說出這么虛偽的話來。

她見我底氣不足，笑笑說：“跟你說笑呢，瞧把你嚇的?！?/p>

此后，我們有空兒就常來這間茶室。特別是遇上不順心的時候。我們常在這兒痛罵老板或者嘲諷同事。我罵的時候，她就在一旁靜靜地聽，不做評論，任憑我發(fā)泄。全都發(fā)泄出來了，我就舒服了。再后來，她說：“公司里的那些破爛事，不該在這么優(yōu)雅潔凈的地方說。公司的事已經(jīng)夠煩人的了，煩了你一白天，干嗎還要讓它再煩你一晚上呢？我們?yōu)槭裁床徽f說自己？比如我的過去？你的家庭？這不都是很好的話題嗎？”

于是，我知道了她來北京是想多掙一點錢，讓她多病的母親好過一點。知道了她的文字非常優(yōu)美，知道了她的理想是做一個自己的網(wǎng)頁，在這個網(wǎng)頁上刊登她那些優(yōu)美的文字，給像她一樣的創(chuàng)業(yè)者一些溫暖的慰藉。

反正，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渾身舒服愉悅。以前出差去外地，三天五天、甚至十天八天，回來不回來都無所謂?，F(xiàn)在，一上飛機或者一上火車，還沒到地方呢，就琢磨起啥時候能回來，越早越好，其實是想見到她。我就納了悶兒了，天天在公司都能見到她，怎么一出差，剛剛分開就想馬上見到她呢？

有一次我去蘇州。妻說蘇繡天下聞名，我啥都不買也得給她買條珍珠緞面絲巾回來。其實，在我入住的酒店里就有絲巾賣，可我卻特意跑到蘇州工業(yè)園區(qū)福瑞絲綢，買了兩條大方披肩。一條花些，一條素些。

送她的是那條素些的，我想，這可能更適合她。

她說：“這么漂亮。還沒人送我這么貴重的絲巾呢。謝謝你了。不過還是送給你妻子吧?！?/p>

我說：“她有她的。這條是你的。”

她這才收起來?？墒呛枚嗵於歼^去了，也沒見她圍過一回，再不圍可就是夏天了。我問她咋不圍呢？她說舍不得。

我說：“沒什么舍不得的，你圍就是了，大不了出差時再給你買一條。”

她說：“該圍時自然會圍的?！?/p>

可是，我不知道她說的該圍時是什么時候。因為我始終沒見她圍過。

要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我們之間的感情會不會只停留在這一步，就很難說了。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說，她只想請我一個人吃飯。我問她去哪兒，她說反正不去菜館，去她家，她會做很多很好吃的菜呢。說來北京這兩年，還沒有機會展示自己的手藝，希望我能給她一個顯山露水的機會。

下班后，我們特意繞道新世界超市。在那兒買了兩只螃蟹、兩條鯽魚、一包百合和一包雞翅尖，當(dāng)然，還有一瓶紅酒。我說還應(yīng)該買一個生日蛋糕，她說對，再買上幾支蠟燭。等一切都置辦妥當(dāng)了，我們說說笑笑、興沖沖地往外走。就在這時，迎面撞上我妻子。

我愣在那兒。

妻子的目光停留在我手里的一大包物品上。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實話實說：“我這位同事過生日。”

小蘇倒是比我鎮(zhèn)靜得多。一邊微笑著點頭，一邊邀請妻同去。

妻的臉上毫無表情，淡淡說：“我還要去幼兒園接孩子，你們?nèi)グ伞！闭f完，就自顧自地離開了。我想追上去向妻子解釋，可我一回頭，她的眼里已淚珠滾落。我不知所措。

她說：“你去吧，我自己過生日。”

我說：“這哪兒成？都說好了的?！?/p>

她說：“怎么不成？這些年，都是我一個人過的，誰給我過過生日呢？”

我說：“以前我不知道，現(xiàn)在知道了。就今天，我給你過?！?/p>

那個生日晚餐，我們話很少。默默地點燃蠟燭，默默地吃喝，我不知道那紅酒是什么味兒，我也不知道她做的菜是什么味兒，但我相信她做的那些菜一定是我吃過的最好最味美的佳肴。

分手的時候，她說：“能抱抱我嗎？還沒有一個男人抱過我。”

這時候，任何的回答肯定是多余的。我什么也不說，就把她緊緊地?fù)г趹牙?，緊得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因為我怕一松手，就會把她弄丟了，就再也找不著她了。我只感到一股熱流在全身流動，所到之處，血流加劇，心跳加劇，頭腦里除了本能地要親吻她，就全是空白。

可這時候，她卻很執(zhí)拗地很堅定地推開了我，說：“好了。我真的感謝你。感謝你給我過了一個有生以來最開心的生日。”

第二天，她沒來上班。給她打電話，說是不在服務(wù)區(qū)。

又過了一天，我去外地出差了。

等我回來時，同事告訴我說她走了，去南方了。

打開我的抽屜，擱著一封信。準(zhǔn)確地說，信封里只有一張照片，是她圍著我送她的那條絲巾的照片。照片上，她淺淺地笑，目光里卻流淌著一絲幽怨。

看著她的照片，我長時間地沉默。慢慢地，我的視線從照片移開，轉(zhuǎn)向窗外，直愣愣地望著那灰蒙蒙的天空……

兩年多來，我們沒有聯(lián)系過，但我還是不能忘記她。我知道，她也不會忘記我。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