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寧
死的哲學(xué):蘇格拉底、公孫鞅與李斯
文/張寧
死的哲學(xué),在這里不是說哲學(xué)是死的,而是指死亡的哲學(xué)意義。這個詞是從林來梵老師那里借來的,他在《人文法學(xué)》一書中談到蘇格拉底之死時用了這個詞。蘇格拉底之死絕對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兩千多年來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哲學(xué)家、法學(xué)家、藝術(shù)家、文學(xué)家和政治家都在不斷復(fù)述蘇氏飲鴆的軼事。
早年學(xué)習(xí)文藝?yán)碚摃r,第一次在西方文藝思想史的課堂上聽到蘇格拉底臨終那句遺言時,我感到無比震撼——“分手的時候到了,我去死,你們?nèi)セ睿l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笔郎暇褂羞@樣高傲的人,死得這樣自信,死得如此瀟灑,死得那般絕塵!死得甚至不得不讓人懷疑他的身上是不是真的帶著某種神性。正如法國畫家達(dá)維德的作品《蘇格拉底之死》中,蘇翁的頭頂上打下一道暖色的光芒,仿佛那光的盡頭正是通往天國的大門。
后來學(xué)習(xí)法律時,我又一次次撞見這段熟悉的故事,我感慨于法律與文學(xué)竟有如此奇妙的交集,同時也知道了這個人的死非同小可。
人類歷史上有蘇格拉底這般造詣的先哲雖不是燦若繁星,卻也為數(shù)不少,可為什么偏偏他的死不斷叩問著人們的靈魂、讓后世反復(fù)揣摩?實證法,契約論,民主的詰問,生命的信仰等,蘇格拉底的死帶有太多太濃的象征意味,關(guān)乎的又都是人類生存發(fā)展的核心問題,而對于這些問題的討論必定始終伴隨著社會前進(jìn)的步伐。難怪林來梵老師將之稱為“死的哲學(xué)”!
蘇格拉底的學(xué)生柏拉圖、色諾芬等人分別記錄了他死前的一些細(xì)節(jié),他臨刑前還在神采奕奕地論道講學(xué)。兩千多年悄然流逝,時間證明蘇格拉底贏了,他用死亡成就了永生,他的去路應(yīng)該是好的。然而耐人尋味的是,這個瀆神者最后說的竟然是“誰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他的“神”是什么?這只是一個嘲諷的玩笑還是在他心里真的另有其“神”?
上文提到來梵老師的《人文法學(xué)》,他在書中那篇《蘇格拉底與李斯之死》里還提到了李斯,同樣死于自己所信奉的法律的一位東方法家,甚至李斯就是大秦帝國法律的主要制定者。其實在李斯之前,在大秦帝國還是秦諸侯國的時候,就有一位殉道的前輩,他叫公孫鞅,又名商鞅,也是死于自己的律法。商鞅變法的故事在中國廣為流傳,記得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課本上就有,盡管是以肯定的態(tài)度講到他,但他的死還是給我幼小的心靈蒙上了一層陰影——變法者個人的結(jié)局太過慘烈和恐怖。即便如此,李斯在被押往刑場的路上還對一同赴死的兒子說:“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語氣中雖流露著遺憾和無奈,卻也稱得上鎮(zhèn)定從容。
公孫鞅似乎沒有李斯那樣走得從容。據(jù)《史記》,他死前留下的話是:“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亡命途中,旅店老板因他拿不出“身份證”而拒絕接待他,并說這是“商君之法”,是的,商君就是他自己,他的法令規(guī)定留宿身份不明的人是要被連帶定罪的。他不僅因自己的變法而遭殺身之禍,而且被自己的法堵住了逃命的路。可是他真的會說那句“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嗎?那樣一位決絕的變法者,老百姓愈守法他應(yīng)愈加高興才對,怎會如此用一個“弊”字評價自己用生命換來的赫赫功績?我想不會,那多半是太史公司馬遷的杜撰,而他在那篇《商君列傳》中對公孫鞅的批評也極為尖刻。司馬遷還用占全篇三分之一的文字講一個叫趙良的人如何“教訓(xùn)”和“點撥”公孫鞅,勸他交權(quán)隱退,公孫鞅不聽,終于被殺。趙良何許人也,不得而知,可是公孫鞅不會辭職卻是符合邏輯的。弱小的秦國經(jīng)過他十幾年的變法整飭成為戰(zhàn)國七雄中最強者,他怎會輕易離開他引以為傲的事業(yè)?
蘇格拉底之死,之所以讓人震撼,是因為他用慷慨赴死的行為,維護(hù)、實踐了他所主張的“契約”精神。這就使得他的死亡具有了哲學(xué)的意義和高度。相比之下,公孫鞅和李斯的死盡管悲壯,卻無法上升為“哲學(xué)”,而只是一種深深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