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號
“天上無飛烏,地上不長草。千里無人煙,風吹石頭跑?!痹诨毓俦珜懙幕蚱渌鑼懟亟M建時期的稿件或書籍中,我多次讀到這句話,只是話中所描述的情景卻沒有真正體驗過。我曾多次想象,那該是一種何等的凄涼與荒寞。然而,對于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地方的我來說,什么想象都不如到實地走一遭、看一眼,讓人感受得深、感受得真。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到了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后,我才有了這種感受。沒到之前,我曾一度認為時常值班的地方就是書籍和稿件中描述的那樣了。但真正到過后,這種印象被徹底顛覆了。
很多人告訴我,場區(qū)的烏鴉都是公的。這句話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場區(qū)是可以看到烏鴉的,只是這里的烏鴉比馬蘭,比場區(qū)以外的地方見到的要大許多。但我想,到過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的我應該站出來更正一下,在值班的地方可以看到烏鴉,在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是看不到烏鴉的。
在值班的地方,除卻身穿迷彩、來來往往的軍人外,還有一些展翅翱翔的烏——烏鴉。最初我還以為是一群雛鷹,可后來才知道根本和雛鷹沒一點關系。
這幾年,為了營造場區(qū)拴心留人的環(huán)境,廣大官兵不辭辛苦,在道路兩旁栽下了一些花草樹木:算不上成片的數(shù)十棵沙棗、稀稀疏疏的十幾棵白楊……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甚至連“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胡楊也被執(zhí)行任務的戰(zhàn)友們抬到門前的場地上,擺放成了不同的或人物或動物的造型,向來來往往的行人講述著一個個三千年不朽背后的偉大故事……
二
一個深秋的凌晨,天剛蒙蒙亮。一個三級軍士長陪同我踏上了去往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的漫漫長路。三級軍士長是老場區(qū),一個被官兵稱為是“場區(qū)活地圖”的老兵。能夠與這樣的人一同前往,我感覺是一種幸福,一種能夠感受場區(qū)魅力的幸福,一種能夠感觸基地歷史真面目的幸福,一種能夠感知核試驗滄桑歲月的幸福。
“出去跑步就是散心!”這是老兵與我談話中不經意間說出的一句。這讓我很是不解。查閱字典:“按照規(guī)定的姿勢向前跑”為跑步,而散心意為“消除煩悶,使心情舒暢”。看字面之意,跑步就是跑步,與散心沒有一點關系。可老兵卻硬生生地把二者扯到了一起。究其原因,如果沒有切身感受,就不會如此逼真。之所以如此,是他們把跑步與散心有機結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了一份激情與閑適的融洽,一份人生與歲月的寫意,一份騷動與靜謐的和諧。
繞過一個山口,眼前一片開闊,一條公路曲曲折折望不到邊。路旁碩大的石碾子,向我傾訴著當年眾志成城、喊出響徹云天的號子的熱鬧場景。我不禁在想,基地歷史展覽館里的那個石碾子,是它一奶同胞的兄弟,抑或是它當年一同經歷了激情歲月的戰(zhàn)友。久經風雨侵蝕的房屋早已破爛不堪,沒有了昔日發(fā)生在這里天翻地覆的熱鬧景象……
哦,我懂了,是整日的風,是長夜的雨,把石碾子浸透,把房屋碾平……
三
11:00,在一塊寫著“永久性沾染區(qū)珍惜生命切勿進入”的大牌子下,車輛緩緩地停了下來。仔細打量這塊牌子,我記起來了:這個地方我曾經到過的。
13年前,還是連隊基層排長的我曾帶車隊路過這里。那次,在“永久性沾染區(qū)”石碑前,我還依著它把青春的印痕鐫刻在了這里。時光荏苒,怎么一晃就13年了呢?我禁不住問:“時間都去哪兒了?”
一望無垠的戈壁灘沒有一點綠色,讓車內的我感覺不到戈壁灘上有一絲一毫的風。不料,在下車查看石碑上的字時,我才發(fā)現(xiàn)車外卻是“寒風瑟瑟可割耳,呼嘯之聲盡是冬”。站在原地.我一時忘記了老兵的問話,只是呆呆地、傻傻地望著那塊石碑。直至駕駛員將車門“砰”的一聲關上,才將我從沉思拉回到現(xiàn)實中。
黃沙漫漫,人烏俱絕。我真正來到了“死亡之?!保幻?。除卻遍地的沙礫,地上沒有一點綠色,滿目的蒼涼讓人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此時此刻,不管什么言語,不管什么辭藻,就是稍微的竊竊私語,在遍地的沙礫面前都是一種莽撞,更是一種褻瀆。
說來也怪,很多人看到這種情景都禁不住掉轉車頭,疾馳而去。而我卻像是在萬里他鄉(xiāng)遇到了知音,失散多年的游子找到了爹娘。
我的手在顫抖,我的心要發(fā)狂。
四
在被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稱作“如同月球表面一樣荒涼”的生命禁區(qū),在彭加木、余純順等獻身科學的最后之地,在一個被叫作“孔雀新村”的不毛之地,有一面五星紅旗在高高飄揚。
這里,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這里,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這里,氣候干燥,雨水稀少(年降水量25毫米):這里,春秋極短,夏冬偏長,夏季酷熱,冬季凄寒(氣溫最低-24.6°C,最高42℃)。
這里,還有一群人:他們,以戈壁為鄰,以風沙為伴,以新村為家:他們,忍常人難忍之難,吃常人難吃之苦:他們,“白天兵看兵,夜晚數(shù)星星”:他們,在“戈壁新村聚英雄鑄山煮海,樓蘭河畔邀明月談笑風生”;他們,“身伴樓蘭寫忠誠,身系國防為打贏”;他們,在死亡之海,用忠誠,用青春,用拼搏,用汗水,迎接共和國每一輪初升的太陽。
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警衛(wèi)人的身影,讀懂了警衛(wèi)人的忠誠,理解了警衛(wèi)人的奉獻。盡管我不愿意,但我不得不向他們表示我最最崇高的敬意——致以軍人崇高的軍禮。
五
駕駛員的一個急剎車,讓沉思中的我猛地坐直了身軀,我看到一條兩三米寬、有著凸起和洼地的“阻隔帶”橫亙在我們面前?!白韪魩А彪m然稱不上寬闊,但最終還是迫使我們都下了車。戈壁灘上,我孤孤單單地望著兩人一車,極不情愿地把心放在了嗓子眼處,兩手更是不自覺地做出了一副驚世駭俗的窘相。
突然,隨著車輛的一個側斜,我的身軀也不由自主地隨車擺動起來。那一刻,我注意到自己的身軀與地面組成了45度夾角。我不信仰任何宗教,但車輛側斜的一瞬,我卻順口說出了“我的神”!
回到車內,老兵告訴我,兩年前,有一次他們執(zhí)行巡邏任務,遠遠地看到烏云黑壓壓的一片.瞬間就壓了過來,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讓人感到窒息。那次,烏云就像惡魔一般,帶來了狂風暴雨,瞬間就讓茫茫戈壁感受到了它的力量與魅力。也是那次,中央七套的攝影組正在場區(qū)拍攝。他們暫時居住的房屋被掀起,設備被打濕,幾人只有相擁才能站立。雨過天晴,攝影師一邊收拾裝備,一邊嘖嘖稱奇:“驚天動地!驚天動地!”
六
隨著車輛戛然而止,在歷經四個小時的“跋涉”后,我終于佇立在了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
我不是詩人,也幾乎沒有作過詩。但是,佇立在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我情不自禁地詩興大發(fā),輕輕地吟唱: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已是半個世紀/那是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下午三時/隨著一聲驚雷炸響/大地在顫抖/笑聲在蕩漾
滾滾驚雷打破了世界的寧靜/蘑菇云朵直逼湛藍的天空/飛機、坦克、大炮等效應物變得殘破不堪/只有那肆虐的戈壁風/在怒吼/在歇斯底里地哀鳴
馬蘭村小可牧鴻/天叫風云成畫/至此/你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春雷/你的英姿讓西方列強睜大了眼睛/從那一天起/你的名字和羅布淖爾一起/震驚世界/響徹寰宇/在不同人種的口中傳唱不停
佇立在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凝視大片黑色的沙石/我看到巨大火球的光亮/我觸摸到高溫氣體灼傷的力量/我窺探到西方宵小竊竊私語的伎倆/佇立在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我為你昔日的雷聲歡呼雀躍/是你/讓整個地球一片嘩然/讓昨天的“東亞病夫”挺直佝僂已久的脊梁
我驕傲呀/驕傲能成為你偉大的公民/驕傲能在有生之年來到這個地方/驕傲能與你面對面共訴衷腸/在這炎黃子孫世代敬仰的地方/我以一個共和國軍人的名義/代表你/代表他/代表曾經工作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千次敬禮/將熾熱的目光永遠鐫刻在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
輕輕吟唱后,我緩步來到爆心中央。站在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現(xiàn)場,與鐫刻有“中國首次核試驗爆心”的石碑零距離接觸后,為它輕輕拭去身上的塵土,輕輕撫摸歲月在它身上刻就的印痕。
突然,老兵驚奇地望著我,問:“你怎么了?…‘我沒怎么呀?”我漫不經心地說?!澳愕氖?,你的手一直在抖個不停?!?/p>
聽了老兵的話語,我笑了。我告訴老兵:“我的手在顫抖,我的心要發(fā)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