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初夜
李墨泉:近來集中讀了一些你的作品,包括兩部長篇小說<-地煙灰》《斑斕一一畢業(yè)了,當兵去》,發(fā)表于《西南軍事文學》的《意外上靶的子彈》,還有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的《未完待續(xù)的連軍人大會》等??偟母惺苁呛堋扒逍隆?,給軍旅文學吹來了一陣新風,你的作品如那青青河邊草,讓人頓覺生機盎然,有著陽光溫暖的味道,溪流清冽的味道和水果酸甜的香味,是充滿著年輕的激情和色彩的“斑斕”之作。這讓我很驚異,一個畢業(yè)于二炮工程學院的理科生是怎樣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呢?竟然還有這樣清新而幻彩的文筆?
豐杰:我大學畢業(yè)的學校是號稱導彈專業(yè)軍官搖籃的二炮工程學院,專業(yè)還是導彈測試與控制,這些名目聽起來確實有些唬人,跟文學創(chuàng)作更是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事實上,我并不算一個好學生:經(jīng)常翹課去圖書館看小說,假冒隊領(lǐng)導之名簽請假條外出吃烤串,頂風違紀和女學員談戀愛,甚至于第三學期差點因掛科而留級。大學里面最討厭的莫過于高等數(shù)學和教這門課程的老師?;位斡朴频搅舜笏?,有一天在圖書館偶然翻到一本當時非常火的校園青春小說,看完之后很是不屑:若這也算小說的話,我也能寫,彼時同學們都在做畢業(yè)設(shè)計,我一個人從學員隊文書那里“順了”一疊A4打印紙,開始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沒有電腦,打字也非常慢,小說全靠手寫。每每寫完幾頁便找一個宿舍的戰(zhàn)友幫忙敲出來,代價便是周末刷飯卡請他們在食堂吃一頓醬肘子。就這樣,同學們的畢業(yè)設(shè)計做完了,我的小說也寫完了。最后蹭了宿舍另外三個哥們共同完成的畢業(yè)設(shè)計報告,經(jīng)歷了兩次答辯才算勉強通過。時至今日,我依然能記得當時念下來都磕磕絆絆的畢業(yè)設(shè)汁課題基于PC接口的虛擬信號發(fā)生器。
李墨泉:很多作家開始寫作都是從中、短篇小說入手,你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長篇小說,豆瓣網(wǎng)給了8.0的評分,已經(jīng)不低了,而且書籍在亞馬遜上一直熱賣,可謂出手不凡。這種情況,作者一般會有一些生活和情感上的積淀發(fā)酵期,也就是一種隱秘的傳統(tǒng)帶來的潛在準備階段,從而體現(xiàn)為在創(chuàng)作上爆發(fā)式的才情。我想,除了你前面所說的對那本“非?;鸬男@青春小說”的不屑帶給你的寫作自信,也許還應(yīng)該有更為重要的人或者事情帶給你文學上的萌動吧?
豐杰:忘了足誰說過,每個作家都有一個會講故事的祖母或者外祖母。呵呵,我也有。很小的時候,一到夏夜我就跟外婆躲在南方的蚊帳里,央求她給我講紅毛野人的故事。故事離奇而恐怖,以至于我到現(xiàn)在對蚊帳都心存恐懼,覺得每一個投放在蚊帳上的影了都是紅毛野人。
不過我想,驅(qū)動我寫作的最大動力還是自己的虛榮心:那種小孩子的微薄卻珍貴的虛榮心。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春游,回來給學生布置任務(wù)、要求二年級以上寫一篇游記,二年級學生寫一篇日記。結(jié)果,我的日記被拿到五年級當范文念,然后又拿到四年級和三年級當范文念。下課后,高年級的大孩了跑到我們班,以零食為交換,要看我的寫了三四頁紙的、上面盡是拼音字母的日記。
初中的時候,特別懶。討厭寫作業(yè),便和同桌的女同學做交易。她幫我寫每周的作業(yè),我?guī)退瓿擅恐艿淖魑摹=Y(jié)果是,語文老師在作文課上,會念兩篇范文,一篇是我的,另一篇還是我的。
到了高中,我離開農(nóng)村到了縣城,世界似乎是“砰——”的一聲驟然變大。面對陌生的城市、偌大的校園,面對嘰嘰喳喳花花綠綠的城里孩子,我像所有的鄉(xiāng)下孩子一樣敏感、自卑而且孤獨。我湮沒在人群里,作文本是我自尊和虛榮的最后的陣地。有一次老師布置了一個關(guān)于“自由”的題目,我當時提筆就寫F‘了“逃離自由島”這個題目,在這個文章中、我虛構(gòu)了一個沒有法律、沒有警察、沒有繁文縟節(jié)和苛捐雜稅的小島,一群好朋友登島,在上面過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后面問題來了,沒有秩序,只靠拳頭和力量說話,最后島上維持不下去了,所有的人都死在混亂之中……
這大概算我的第一篇小說,洋洋灑灑占了三分之二個作文本,語文老師紅筆批注的第一句便是: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適合寫作不適合高考。
文學帶給我虛榮心和成就感,給我?guī)砼c人相處時的尊嚴和獨處一室時的寧靜。這是我喜歡的感覺。
煙灰里的星火
李墨泉:有人將你的《-地煙灰》定義為“校園青春小說”,慣看了彌漫著硝煙炮火和生死情仇的軍旅文學表情嚴肅的敘述“面孔”后,對這種充滿了調(diào)侃、戲謔的敘述,而又在放蕩不羈中充滿了認真和在意的作品,讀來感到很舒服、很痛快,也很解渴,我覺得這是由于其中蘊含著一種“真誠”的力量,你怎么認為的?同時,有人說你的作品是“自傳”性質(zhì)的,這其中有多少真實的成分呢?或者說我們?nèi)绾卧谧髌分械纸鎸?,進一步如何抵達內(nèi)心?不妨結(jié)合你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來談?wù)劇?/p>
豐杰:一地煙灰是我22歲的時候?qū)懙摹,F(xiàn)在看來,無淪是文筆還是結(jié)構(gòu)都十分稚嫩。如果說尚有那么一星半點打動讀者的力量,那人抵是因為它的真誠。
有人說、軍校是—個車床、將各色人物車、磨、刨、銑,最終加工成統(tǒng)一標準的零部件,裝在巨大的戰(zhàn)爭機器上。我想,即使加工零件,不同的原利料也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歡呼也好吶喊也好,傾訴也好歌頌也好,認真聆聽每一個個體發(fā)出的聲音,便能抵近真實:認真聆聽記錄者自己內(nèi)心發(fā)出的聲音,既不刻意拔高,也不故意貶低,既不粉飾太平也不抹黑正義,便能抵達內(nèi)心。
李墨泉:大體上,我把《一-地煙灰》和《斑斕畢業(yè)了,當兵去》歸為“成長小說”一類,就是描寫青春的苦惱和實現(xiàn)不可逆的成長故事。我在閱讀《斑斕》一書時情不自禁寫了一段批注:我們不斷地向前沖,伴著青春的荷爾蒙、熱血和對夢想的追逐,這個年齡最怕什么?是失去嗎,還是承認自己是個盧瑟,也許承認是一種成熟的開始,但我們就是老男孩,只要在路上,只要保持前傾的姿態(tài),青春期就沒有結(jié)束。你是對這樣的題材比較熟悉有著自身深刻的思考和感受,還是因為這一題材的涵蓋面本來就比較廣泛,你有意或無意的暗合了?
豐杰:從我們這一代人起,每個人的成長是伴隨著微博、日志、微信的興起而逐漸認知這個世界的。但是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在以短句加配圖的形式,來記錄生活中的瑣碎:都是通過轉(zhuǎn)發(fā)別人的微博、口忐、微信,來獲取鋪天蓋地卻真假難辨的知識或信息。我們?nèi)鄙倮潇o的、宏觀的、形而上學的思考,我們的腦袋成了別人思想的傳播器,我們的獨立思考能力逐漸在蛻化,在消亡,我們落進了“集體無意識”的巨大圈套。思考,獨進思考,不僅是我們成長的能力需要,還是我們應(yīng)該面對和承擔的社會責任。
無淪是《一地煙灰》,還是<斑斕》,這兩部作品包含』,我對成長的思考和表達。如果說,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有那么野心的話,那便是我希望通過作品傳遞來自部隊的正能量,這是我作為軍人應(yīng)有的擔當,也是作為寫作者的擔當。
斑斕中的純色
李墨泉:下面重點談?wù)劇栋邤獭愤@部新作吧,你是怎么想到要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小說的?它的寫作有怎樣的緣起?
豐杰:我的大學有著高而堅固的圍墻,圍墻外面是一所二流的大學,那里沒有糾察沒有崗哨沒柏扛著星星的下部甚至連圍墻都沒有,只有形同虛設(shè)的大門、昏天暗地的網(wǎng)吧、藏污納垢的宿舍、嘰嘰喳喳的女孩子,還有我們無比渴望的自由。我們羨慕他們
哪怕我們熱血我們激昂我們前途無量我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直到軍校畢業(yè)的那一天,我們都一致認為我們沒有體驗過真正的大學生活,我們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甚至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拉過一次。這是我們軍校生的遺憾。
2009年,我畢業(yè)分配到第一二炮兵某團當排長。二月份的某一天,一個郭濤的新兵分到了我們排、就睡在我上鋪。整理床鋪的時候,從背囊里掉出一份《Chinadaily》,正好落在我床上。新兵減惶誠恐,戴著大檐帽站得像一顆鉚釘。
我問道:“大學生?”“是,排長!”
這個畢業(yè)于湖南長沙某知名高校的新兵成了我最好的聊天對象。他跟我聊起他的人學,聊起他的室友,聊起他令我瞠目的經(jīng)歷和纏綿悱惻的情史(其中有不少杜撰成分),當問及他為什么米部隊時,他的回答只有四個字:“士兵突擊?!闭f完之后他嘟囔了匐,大約是:“坑爹的士兵突擊”。
因為工作關(guān)系,大約半年之后我便調(diào)離了那個單位,也離開了那個大學生士兵。兩年之后,當我再次回到基層連隊擔任指導員時,大學生已經(jīng)成為兵源構(gòu)成中重要的部分,而大學生士兵,也逐漸由“奢侈品”變成了“大路貨”。相較于其他士兵,大學生更加聰明、活躍、善于學習和接受新鮮事物,同時,他們也更加珍視和強調(diào)自由、民主、權(quán)利等在部隊難以滿足的指標。他們當中有一部分學會了適應(yīng)和接受,有一部分脫穎而出成長為干部,還有一部分歸于平庸甚至逐漸消沉,直至湮沒在綠色方陣之中。寫這部長篇,其實就是想記錄這么一群人的成長。他們不應(yīng)當被圍觀、被打量,但也不應(yīng)當被漠視、被忽略。盡管他們的入伍動機五花八門、有的甚至談不上崇高,但他們無疑都是懷著一顆赤誠的心走進軍營,在這里奉獻兩年甚至更久的青春。
青春是斑斕的、絢爛的,迷彩也是斑斕的、鐵血的,當青春的軀體裹上迷彩,讓五彩斑斕從固有色變成偽裝色,有誰知道二十來歲的靈魂發(fā)生了何其深刻的變化?就像作繭自縛,最終又破繭成蝶,那一身迷彩,便是從軍入伍的大學生們的繭,等他們脫下軍裝的那一剎那,必定能看到另一個自己。
2010到2014,《斑斕》從下筆劍Ⅲ版,前前后后歷時5年,點燈熬油個中辛苦自不必說。我搭建了一個世界,虛構(gòu)了一群人的成長,在布設(shè)他們艱辛苦難的成長歷程中,我自己也在經(jīng)歷著艱辛和苦難。當熟悉我的朋友說,我就是“夏拙”或者“馮牧云”時,我既不會承認,也不著急臺認。無論是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還是自己滿目潰瘍的人生,都是命運的饋贈。
李墨泉:你在《斑斕>中寫得最動人的,在我看來是“齙牙”班長和梅子的愛情,他那句“每當我想起我干一天活,就夠梅子在學校吃一個星期,我就特別有成就感,干活就特別來勁!”讓人讀到后心里驀地一疼、一暖,比之主人公夏拙和顏亦冰、劉菁、黃丈三位美女的愛情不矯情、不小資、更踏實,比之歐陽俊和謝蕊寒的愛情更純凈,這三類愛情,也就是軍人的愛情,你有著怎樣的思考,或者說你怎樣抓住愛情那撼動心魂的力量,以及怎樣用愛情來“助推”人物的成長?
豐杰:迄今為止,在我看過的軍旅小說中,沒有愛情或女性點綴的大約只有《士兵突擊》了。我佩服蘭曉龍,但我恐怕做不到。年輕人,特別是當代大學生,終究是離不開愛情的滋養(yǎng)的(即使是像林支邦那樣“食古不化”的人,最終也跟吳曲走到了一起)。而問題在于,小說該如何呈現(xiàn)這些愛情?“顏亦冰”,照顧的是男性讀者對“女神”的幻想,也通過這個形象來揭示現(xiàn)實的殘酷;“劉菁”單純善良的形象,則是為后面其父的荒唐行徑制造沖突。此兩人與夏拙之間的愛情故事,均以悲劇收場、而這兩場悲劇,都離不開社會現(xiàn)實(更直白一點米說,就是金錢)的干預。相比之下,下部《迷彩》中的兒個愛情故事,則顯得溫情一些,不管是夏拙與黃文的重逢,還是齙牙與梅子的相思,還有歐陽俊與通信女兵的未了情緣,都散發(fā)著鋼鐵軍營里難得的柔情蜜意。你提到的齙牙與梅子之間,是戰(zhàn)士與農(nóng)村姑娘最質(zhì)樸的愛情,其實這種故事,在基層部隊十分普遍。我曾經(jīng)待過的連隊,好幾個老兵都把自己妻了或者女友的照片放在他們大檐帽的帽檐內(nèi),讓“她們”陪著一起訓練、‘起站崗、一起度過艱辛的軍營生活。他們之問的愛情,是值得贊頌和謳歌的。
在整個故事中,我最喜歡也最滿意的,是林安邦和吳曲之問的愛情。他們邂逅在朋友聚會的餐桌上、兩個性格完全不搭調(diào)的人相互改造對方,最后終于走到了一起。不僅如此,林安邦入伍后,吳曲還放棄了繁華都市的生活,不遠千里來到湘西支教,為的只是離自己的戀人近一些,為的只是能和他一起聆聽軍號和口令的聲音……我真的相信現(xiàn)實中有這樣好的女孩,有這樣美好的愛情故事。
李墨泉:你在小說中塑造的林安邦這個人物很有特點,他是那么認真,少年輕狂似乎在他心中是一種罪,我應(yīng)該說感謝有這樣的人在,他不會讓我們“對這個世界一知半解,卻喪失了了解世界認知世界的熱情”,他讓我們在這個標準混亂、群魔亂舞的時代看到一根“定海神針”,他讓我們在理想褪色后為一種單純的執(zhí)拗和偏執(zhí)而感動,而你在作品中是怎么設(shè)定這個人物的位置的?或者說關(guān)于小說中的幾個人物的設(shè)置你有什么樣的考量?
豐杰:《斑斕》中的幾個人物都有很一定的符號特點。夏拙散漫又倔強,林安邦刻板而單純,歐陽俊聰慧卻悲觀,易子夢懶惰卻真減。不儀如此,幾個女性的角色同樣性格特征明顯:顏亦冰拜金有城府、劉菁單純又善良、吳曲好爽卻深情……我想這些人物雖說不能概括當代大學生的個性特點,但也極具代表性。如果對號入座,許多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至于林安邦這樣的角色,我想不僅是小說所需,也是這個時代所需。他是這個時代的君子,雖然為數(shù)不多,卻足以感染周圍的人向上向善(譬如104宿舍的另外三位,雖說墮落,但也不至于壞到哪里去),而設(shè)置這樣的人進部隊并最終獲得提升,也正是我對部隊最深切最誠摯的期望。
李墨泉:也許在小說中那“垮掉的一代”,正是可愛的一代,有夢想的一代,奮爭的一代……因為我感到你的小說中那些“尖銳”的充滿思考的地方,正是你作為作者的執(zhí)著和“露底”的所在,如:夏拙兀自苦惱的思索:“為什么普洱、安哥那般純粹的軍人在部隊難以生存,而蠅營狗茍尸位素餐之徒卻能青云直上?……我們的對手是誰?我們的目標是什么?……承平日久,在現(xiàn)實之洪流的沖刷下我們遺失了什么,又保存了什么?”還有夏拙對于塑造典型工作中對他肆意拔高的直接感受一“那些狗屎一樣的文章不是我寫的,更不是我授意的,這些東西讓我惡心,惡心!”
豐杰:嗯,謝謝你的認同。我一直認為,文學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便是反思和批判。粉飾太平的事兒有太多的人在做,這些做法固然受到體制的歡迎,然而無論是社會還是軍營,都需要包括批評在內(nèi)的所有聲音。這些聲音的發(fā)出不是因為恨,而恰恰是因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