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
馬可·波羅描述他旅途上經(jīng)過的城市的時候,忽必烈汗不一定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話,但是韃靼皇帝聽取這個威尼斯青年的報告,的確比聽別些使者或考察員的報告更專心而且更有興趣。在帝王的生活中,征服別人的土地而使版圖不斷擴大,除了帶來驕傲之外,跟著又會感覺寂寞而又松弛,因為覺悟到不久便會放棄認識和了解新領(lǐng)土的念頭。黃昏來臨,雨后的空氣里有大象的氣味,爐子里的檀香木灰燼漸冷,畫在地球平面上的山脈和河流,因一陣暈眩而在懶散的曲線上顫動,報告敵人潰敗的軍書給卷起了,藉藉無聞的君主愿意歲歲進貢金銀、皮革和玳瑁的求和書給打開了封臘,這時候便有一種空虛的感覺壓下來。我們這時候在絕望中發(fā)覺,我們一直視為珍奇無比的這個帝國,只是一個無止境的不成形狀的廢墟,腐敗的壞疽已經(jīng)擴散到非我們的權(quán)杖所能醫(yī)治的程度,而征服敵國的勝利,反而使我們繼承了它們深遠的禍根。只有馬可·波羅的報告能夠讓忽必烈汗從注定要崩塌的圍墻和塔樓中看出一個圖案細致、足以逃過白蟻蛀食的窗格子。
佐拉在六條河流和三座山之外聳起,這是任何人見過都忘不了的城市??墒沁@并非因為它像別些難忘的城市一樣在你腦海中留下什么不尋常的形象。佐拉的特別之處是一點一點留在你記憶里的:它相連的街道、街道兩旁的房屋、房屋上的門和窗等等,然而這些東西本身并不怎么特別漂亮或罕見。佐拉的秘密,在于如何使你的目光追隨一幅一幅的圖案,就像讀一首曲譜,任何一個音符都不許遺漏或者改變位置。熟悉佐拉的結(jié)構(gòu)的人要是晚上睡不著覺,可以想象自己在街上走,依次辨認理發(fā)店的條子紋檐篷之后是銅鐘,跟著是有九股噴泉的水池、天文館的玻璃塔樓、賣瓜的攤子、隱士和獅子的石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和通向海灣的小徑。這個叫人永遠無法忘懷的城就像一套盔甲,像一個蜂巢,有許多小窩可以貯存我們每個人想記住的東西:名人的姓名、美德、數(shù)碼、植物和礦物的分類、戰(zhàn)役的日期、星座、言論。在每個意念和每個轉(zhuǎn)折點之間都可以找出某種相似或者對比,直接幫助我們記憶。因此,世上最有學問的人,就是那些默記了佐拉的人。
我準備訪問這個城市,可是辦不到:為了讓人更容易記住,佐拉被迫永遠靜止并且保持不變,于是衰萎了,崩潰了,消失了。大地已經(jīng)把它忘掉。
伊素拉,千井之城,據(jù)說是在地底的深湖上建成的。在城的范圍之內(nèi),四周的居民只要掘一個垂直的深地洞就可以汲到水,可是不能越過這范圍。它綠色的周界吻合地底湖的黑色輪廓;看不見的風景決定了看得見的風景;在巖石的白堊天空之下,潛藏的拍岸水波,是陽光里每一種動物的動力。
因此,伊索拉有兩種宗教形式。
有些人相信,城之神棲于深處,在供水給地下溪流的黑湖里。另一些人相信,這些神在系住吊索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轉(zhuǎn)動的滑車里,在水車的絞盤里,在唧筒柄里,在屋頂?shù)母吣_水池里,在高架渠柔和的彎角里,在所有的水柱、垂直的喉管、活塞和去水道里,甚至在伊索拉空中高臺頂?shù)娘L信雞里,這是個完全向上伸展的城。
給派到邊疆省份視察的使節(jié)和稅務官,回到開平府之后就馬上到木蘭花園去朝見大汗,忽必烈一邊在木蘭樹蔭下漫步,一邊聽取他們的冗長的報告。使節(jié)中有波斯人、阿爾美尼亞人、敘利亞人、埃及人和土庫曼人;皇帝對于每一個子民都是外國人,而帝國也要利用外國人的眼睛和耳朵向忽必烈證實它的存在。使節(jié)們用可汗聽不懂的語言,上奏他們從聽不懂的語言得來的消息:濃重混濁刺耳的聲音吐露了帝國征收了多少賦稅、被撤職處死的官員姓甚名誰,以及天旱時引入河水的運河有多長多寬。可是,年輕的威尼斯人作報告的時候,他與皇帝之間的溝通卻屬于另一種方式,馬可·波羅才來了不久。完全不懂地中海東部諸國的語言,要表達自己,只能依靠手勢、動作、驚詫的感嘆、鳥獸鳴叫的聲音或者從旅行袋掏出來的東西——鴕鳥毛、豆槍、石英——把它們排在面前,像下棋一樣。每次為忽必烈完成使命回國之后,這機靈的外國人都會即興演出啞劇讓皇帝揣摩:第一座城的說明是一條魚掙脫了鸕鶿的長嘴而落進網(wǎng)里;第二座城是一個裸體男子安然跑過火堆;第三座是一個骷髏頭顱,發(fā)綠霉的牙齒咬住一顆渾圓的白色珍珠。大汗看得懂他的手勢,但是不能肯定它們跟城市有什么關(guān)系;他永遠不知道馬可是不是想說明旅途上的驚險經(jīng)歷,或者是講某個城市創(chuàng)建人的功績,或者是占星的預言,或者是隱喻人名的畫謎或字謎。不過,無論意義晦澀或清晰,馬可展示的每一種物品都具有徽章的力量,看過一次便不會忘記,也不會混淆。在可汗的心目中。帝國是由一片沙漠反映出來的,它的沙粒是不安定、可以互相調(diào)換的資料,而寓于威尼斯人字謎里的每個市每個縣的形象,就在其中出現(xiàn)。
馬可·波羅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隨著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他學會了韃靼民族的成語和部落方言。他的報告如今是最精確最詳盡的,能夠回答任何問題,滿足一切好奇心,大汗最多也只能期望這樣。然而,每次得到有關(guān)某個地方的消息,皇帝都會想起馬可最初所作的手勢或者用以代表那地方的物品。新的資料從那徽章圖形中得到新的意義,同時也為徽章增添新的意義。忽必烈想,帝國也許只是精神幻覺的一幅黃道十二宮圖。
“如果有一天我熟悉了所有的徽章,”他問馬可·波羅,“是不是就可以真正擁有我的帝國呢?”
威尼斯人回答說:“汗王,別這樣想。到了那一天,你只是許多徽章中的一枚徽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