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楠［暨南大學(xué)， 廣州　510632］

答爾丟夫與岳不群“偽”的對比

⊙李祥楠［暨南大學(xué)， 廣州510632］

西方對于偽君子的理解是不同于中國的，中世紀時期的西方只是認為假虔誠的宗教徒才是偽君子，后來才將偽善、虛偽的騙子也稱為偽君子，因此答爾丟夫與岳不群雖然都是偽君子，但其形象有著根本的不同。在審美特征上，答爾丟夫虛偽、貪婪、好色，且愚蠢；而岳不群則心機深沉，更像一個善于偽裝的野心家、陰謀家。在審美意義上，莫里哀借答爾丟夫來諷刺挖苦天主教會和沒落的封建貴族，而金庸則借岳不群來諷刺在現(xiàn)實中滿口仁義道德，實則滿腹野心的陰險小人。

答爾丟夫岳不群偽君子

偽君子形象在中西方文學(xué)作品中并不少見，基于中西方文化背景的不同和作者塑造人物時的寫作目的和寫作背景不同，其偽君子形象的外在表現(xiàn)和內(nèi)在特質(zhì)也不盡相同。

對于偽君子“偽”的對比的論文不在少數(shù)，但大都以兩個西方偽君子或兩個中國偽君子形象進行對比。雖然偶有中西對比，但選取的也是經(jīng)典小說中的經(jīng)典形象。由于通俗小說歷來并不受重視，尤其是武俠小說更是被許多學(xué)者嗤之以鼻，因而筆者所選取的形象鮮有人涉獵。但隨著社會發(fā)展，經(jīng)典武俠小說也逐漸開始被奉為圭臬，而《笑傲江湖》中岳不群的形象又十分具有代表性，所以本文選取了莫里哀喜劇《偽君子》中的答爾丟夫與金庸小說《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兩個偽君子形象進行對比，旨在探究兩部作品中作者對“偽君子”的不同理解和借以表達的不同審美內(nèi)涵。

一、“偽”審美特征不同

（一）答爾丟夫與岳不群的“偽”的內(nèi)心特質(zhì)不同。就二人內(nèi)心特質(zhì)即性格特征來說，答爾丟夫虛偽、貪婪、好色、貪吃，且愚蠢至極。文中一開始就通過女仆的話對其進行了側(cè)面描述，他“又粗又胖，臉蛋子透亮，嘴紅紅的”“一頓要吃兩只鵪鶉，還有半條切成小丁兒的羊腿”。從這些可以看出此人貪吃且猥瑣，連天主教中最起碼的戒除貪吃的罪條都戒不掉，但諷刺的是他卻是作為宗教的“良心導(dǎo)師”進入主人公奧爾貢家的。他對女主人垂涎三尺，對奧爾貢家的財產(chǎn)圖謀不軌，其好色、貪婪的內(nèi)心特質(zhì)通過這些行為表露無遺，其本性中的虛偽呼之欲出，躍然紙上。莫里哀嚴格遵循古典主義戲劇的創(chuàng)作原則，即“三一律”，著力地刻畫和刻意地夸大答爾丟夫性格中的虛偽和愚蠢，使得答爾丟夫更像是個演技拙劣的滑稽演員。莫里哀似乎將偽君子身上所有的特質(zhì)（自私自利，貪婪虛偽，表面仁義道德、背地卻男盜女娼）都集中在了答爾丟夫身上，造成其性格的單一性，其形象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概念、一個公式。答爾丟夫的形象是一個扁平人物。

與答爾丟夫相比，岳不群表現(xiàn)得更像是一個腹黑陰暗、滿腹詭計的野心家、陰謀家。他深諳厚黑學(xué)精髓，表面上性格儒雅，風(fēng)度翩翩，滿口仁義道德。出場時“頦下五柳長須，面如冠玉，一臉正氣”，“輕袍緩帶，右手搖著折扇，神情甚是瀟灑”，給人的印象絕對是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一直到最后真相大白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做盡一切壞事的竟然是他，活脫脫一個假道學(xué)先生！李宗吾先生曾說“古今成大事者，無一不面厚心黑”，岳不群就是面厚心黑的典型，為了一本《辟邪劍譜》，陷害大弟子令狐沖，為了收買林平之不惜將女兒嫁給他，自宮練劍還要貼假胡子騙自己夫人，打傷左冷禪，最后坐上五岳劍派首領(lǐng)的寶座。他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心機深不可測。這樣一個表面一派安然，內(nèi)里卻自私自利、不擇手段的偽君子形象不禁讓人大呼過癮。他的性格豐富，形象豐滿，十分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的圓形人物。因而從性格的豐滿度來說，岳不群要比答爾丟夫更高一籌。

（二）答爾丟夫與岳不群“偽”的外在表現(xiàn)方式不同。答爾丟夫虛偽的外在表現(xiàn)十分明顯，其拙劣的演技令人發(fā)笑。他將自己裝扮成一個虔誠的教徒，作為所謂的“良心導(dǎo)師”進入奧爾貢家騙吃騙喝，將奧爾貢和他的母親白爾奈爾太太哄得服服帖帖，奧爾貢甚至要將全部財產(chǎn)贈送給這個偽君子。他每天在教堂中禱告，一會兒長嘆，一會兒閉目沉思，甚至用嘴吻著地，把圣水送給祈禱的人，極盡表演之能事來引起人們的注意。第三幕第二場中答爾丟夫一出場看到桃麗娜便對自己的仆人說：“把我修行的苦衣和教鞭收好了；禱告上帝，神光永遠照亮你的心地。有人來看我，就說我把募來的錢分給囚犯去了。”這種在人前刻意扮演的假虔誠、假善良讓人看了幾欲作嘔，而桃麗娜并沒有被其蒙蔽，而是嗤之以鼻地說他吹牛、裝蒜。他力求將自己裝扮成一個清高圣潔、不沾情欲的“圣人”，當他看到桃麗娜穿著低胸的衣服便拿出手絹說“蓋上你的胸脯。我看不下去；像這樣的情形，敗壞人心，引起有罪的思想”。明明是個卑鄙無恥的淫棍，卻刻意地表現(xiàn)自己的清高，其內(nèi)心的齷齪暴露無遺。答爾丟夫垂涎奧爾貢夫人的美色，在被揭穿后便露出獰惡的面目，企圖謀奪奧爾貢的家產(chǎn)，揭發(fā)奧爾貢窩藏友人的叛國罪證，甚至要將奧爾貢一家趕出家門。答爾丟夫為了謀奪他人財產(chǎn)采取種種欺騙手段，甚至最后還要陷害他人，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他在奧爾貢家的其他表現(xiàn)處處體現(xiàn)著他的虛偽和卑劣，最終奧爾貢在國王的幫助下監(jiān)禁了他，答爾丟夫的陰謀沒有得逞。

與答爾丟夫相比，岳不群的演技則高明很多，其虛偽的外在表現(xiàn)也更加地不露痕跡。表面上他維持著大家之風(fēng)，是一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其實岳掌門一直苦心孤詣，多年來隱忍不發(fā)，暗中運作一切。背地里最先打《辟邪劍譜》的主意；為了收買林平之，不惜將獨生女兒嫁給他；為奪《辟邪劍譜》，殺死自己徒兒，并嫁禍于令狐沖；把令狐沖逐出華山派，卻又在其成為恒山掌門于己有用的時候利用師徒之情拉攏他；自宮練劍時貼假胡子蒙騙夫人；殺定逸師太；傷左冷禪坐上五岳劍派掌門寶座；騙五岳劍派進思過崖趕盡殺絕，謀奪天下第一。多年籌劃，盡在此刻，用心不可謂不險惡，手段不可謂不毒辣。然而所有這一切壞事卻都是在旁人無所察覺的時候完成的，將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未曾識破岳不群的虛偽面目，任我行大鬧少林寺時便表現(xiàn)出對岳不群的鄙視，斥責(zé)其是個小人、偽君子。

文中林平之偶然得知岳不群才是拿走劍譜的人后，岳不群便立刻想要殺人滅口。誰知林平之命不該絕，于是便有了以下一出戲，岳不群問林平之：“平之，告訴我，是誰把你傷成這樣？”語氣關(guān)切，表情心痛到了極點，好像寧可受傷的是自己，而林平之看著“恩師”關(guān)切的臉，內(nèi)心的恐懼不敢露出分毫，更不敢說出真相，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是，是大師兄”。

這一段描寫足可見岳不群的虛偽嘴臉和演技的高超，若不是林平之偶然得之真相也是要被師傅的演技給蒙騙過去的，這樣的心狠手辣，運籌帷幄，真是讓人步步驚心。這又豈是答爾丟夫這等騙吃騙喝之流可以與之比肩的。同是偽君子，只怕也得分個三六九等，岳不群這種乃是最高境界。最終，憑借著自己出色的演技和多年的精心謀劃岳不群一步步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諷刺的是最后卻被儀琳殺死，不禁讓人唏噓感慨。

二、答爾丟夫與岳不群“偽”的審美內(nèi)涵不同

（一）答爾丟夫“偽”背后的辛辣嘲諷。莫里哀在《偽君子》中塑造的答爾丟夫背負著作者想要反宗教、反封建的意旨，因而與其說答爾丟夫是個人物形象，不如說他是一個集宗教欺騙性和封建階層虛偽性于一體的巨大集合，他是一個符號，一個概念，一個作者借以發(fā)泄自己的通道。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借答爾丟夫其實是想批判西方教會勢力和沒落的封建階層的虛偽性和欺騙性。17世紀法國崇尚天主教，對于宗教有著極端的狂熱與虔誠。彼時天主教中出現(xiàn)一個極有勢力的團體——圣體會，他們披著作慈善事業(yè)的外衣，干著秘密警察的勾當，其成員經(jīng)常深入尋常百姓家，搜集材料，陷害信仰自由人士。而答爾丟夫恰好就是這樣的典型，因而莫里哀也是在影射“圣體會”的偽善和惡毒，批判宗教的虛偽和丑惡。而作者安排答爾丟夫出身沒落貴族家庭也出于同樣的原因。17世紀封建貴族勢力開始衰落，資產(chǎn)階級崛起，當時在外省有不少像答爾丟夫這樣的中小貴族，他們后來都成了騙子。貴族階層雖然已經(jīng)開始走向沒落，但其骨子里的清高和高人一等的思想?yún)s根深蒂固。他們一方面想要恢復(fù)過去的榮光，一方面卻生活得日漸困窘，如此矛盾的心理最終的表現(xiàn)便是矯飾與虛偽，甚至企圖通過愚弄自己和他人來沉浸在高高在上的幻想之中。這不由得讓人想起電影《泰坦尼克號》中的劇情，羅斯的媽媽企圖通過女兒的婚姻來使早已沒落的家族恢復(fù)往日榮光，繼續(xù)享受貴族太太的生活，因此她所表現(xiàn)出的上流社會的禮儀和拼命維持的榮耀在旁人看來是那么的可笑與虛偽。

（二）岳不群“偽”背后的人性異變。岳不群這樣的偽君子所代表的其實是一群人，是人的集合，是一群表面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為追求功利性目的，如名利、權(quán)力等而內(nèi)心異變、人性扭曲的人。金庸曾說《笑傲江湖》是一部政治武俠小說，其中岳不群對于權(quán)力瘋狂的崇拜和孜孜不倦的追尋恰好證明了這一點。他是一個野心家，甚至是一個陰謀論者，無論是外表表現(xiàn)出的溫文爾雅，還是背地里的陰暗詭詐都是為了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這樣的偽君子令人厭惡，也令人恐懼。與莫里哀在喜劇的氛圍中諷刺宗教不同，金庸運用先揚后抑的手法來表現(xiàn)岳不群此人的虛偽陰險，他對于權(quán)力的渴望到達了偏執(zhí)甚至變態(tài)的程度，哪怕變成太監(jiān)也要坐上武林第一的寶座。寧中則同床共枕了二十年都沒搞清楚自己丈夫是個怎樣的人，也難怪她會絕望自殺，跟這么一個心機深沉、虛偽陰暗的人過一輩子恐怕也不容易。岳不群為了追求天下第一的虛名，為了登上五岳劍派掌門的寶座，不惜犧牲自己的弟子、自己的女兒，甚至犧牲了自己作為男人的身份，他早已被權(quán)力腐骨噬魂，他內(nèi)心的善惡，甚至作為

人的尊嚴和人性早就被磨滅殆盡，成了一個為權(quán)力而瘋狂的病態(tài)甚至變態(tài)的人。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做盡一切喪盡天良的事，卻又可以裝得若無其事，他將偽君子這個形象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這樣的人是可怕的。金庸借岳不群揭示了生活中也有這么一群“岳不群”，他們聰明，善于偽裝，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犧牲一切，到頭來損人不利己。而這群“岳不群”所表現(xiàn)出的對功利性目的的追求所導(dǎo)致的人性異變也越來越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這是值得人們反思的。而金老先生最后安排岳不群死于儀琳之手其實便是對“岳不群”們的一種救贖。儀琳出身于佛門凈地，代表的是佛教對人的救贖與超度，讓岳不群最終死于佛門弟子手中，等于是回歸佛教的懷抱，接受佛教的超度和凈化。現(xiàn)實已經(jīng)無法挽回他們的異變，因而金庸選擇了宗教作為他們靈魂救贖的工具。

三、結(jié)語

莫里哀借答爾丟夫抨擊的是宗教的虛偽和沒落的封建貴族階層，而金庸所塑造的岳不群則是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卻最終長歪了的偽君子、陰謀家。因而兩個作者對于“偽”的定位和偽君子形象的塑造還是有一定區(qū)別的，而對于其背后所反映的現(xiàn)實問題，他們所給予的希望也有所不同，莫里哀期待于王權(quán)拯救社會，而金庸則皈依宗教。

［1］金瓊.評答爾丟夫與伊阿古的偽善 ［J］.外國文學(xué)研究，2002（4）.

［2］趙定甲.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需待七年期——《笑傲江湖》岳不群形象分析［J］.大理師專學(xué)報，1998（3）.

［3］莫里哀.莫里哀喜劇六種［M］.李健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

作者：李祥楠，暨南大學(xué)2014級在讀碩士，研究方向：比較文藝學(xué)。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