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潔[暨南大學, 廣州 510632]
“文以載道”的“文”“道”之辯
⊙李玫潔[暨南大學, 廣州510632]
宋明以后,文以載道觀成為中國文學中影響至深的傳統(tǒng)。本文從辨析“文”與“道”的含義入手,輔以相關文論佐證,理清歷時線索中文學與道的關系發(fā)展以及工具性的“文以載道”觀如何從中產(chǎn)生。
“文以載道” 文道
“文”和“道”之間的關系,歷來是古代文論闡釋的重心,在古代文學批評中,一直存在著“文以載道”“文以貫道”“文以明道”“文以厚道”等說法,是古代文人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重要原則。
北宋的理學家周敦頤提出“文所以載道也”①,把“文”當作“道”的運載工具,如車載物一樣,文的存在意義完全依附于道。文學的依附性、工具性的源流可以溯源至先秦儒家起道德教化之功用的文學觀,至西漢董仲舒視禮樂為道之具,司馬遷強調(diào)《春秋》義法,揚雄反復言“圣人之道”。中唐韓愈、柳宗元認為“文”為“貫道之器”,而宋代歐陽修及蘇軾繼承韓柳文以貫道的思想,再到周敦頤的“文以載道”之說。但“文以載道”中的“道”是程朱理學中的“天理”,而非傳統(tǒng)儒家的仁政教化之道。在這一層面上,“文以載道”與之前的文學實用性觀念是斷裂的。
“文”最早出現(xiàn)于殷商后期(公元前1700~公元前1100)一些青銅器上?!墩f文解字》給出解釋“文,錯畫也,象交文”。《詩經(jīng)》中有“文茵”一詞,注釋解釋為“虎皮坐褥”。
在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前1世紀間的古文中,“文”指各種記號或花紋?!墩撜Z》中,“文”有幾種意義,有時指“文化”或“文明”(《八佾第三》);有時指“文飾”,與“本質(zhì)”相對(《雍也第六》);有時指“學識”(《學而第一》)?!拔摹钡囊饬x在此時期是多義的。
到了公元前2世紀,“文”才意指今天意義上的“文學”。漢朝時期(公元前202—公元220),“文”常指以對偶與押韻為特色的作品。六朝時,“文學”正式獨立出來,與“經(jīng)學”“玄學”“史學”并列。“文學”的獨立遂有細化的分類,出現(xiàn)了“文”“筆”之分。對二者的區(qū)別,在形式上,押韻者為“文”,不押韻者為“筆”;在目的上,抒情作品為“文”,實用目的者為“筆”。“文筆”之分,在唐朝以后逐漸消失。“文”有時用以指“散文”,與“詩”相對,同時,指散文和韻文的廣義上的“文”也存在著。
相較于“文”,“道”的概念則要復雜得多?!暗馈钡谋玖x指的是人走的道路,《說文解字》解釋為“所行道也”。《爾雅·釋宮》中也稱“一達謂之道路”,《釋名·釋道》中說“道,蹈也;路,露也,言人所踐蹈而露見也”,其意思是說人行走踐踏露出來的便是道路,這些都只是“道”的原始含義。關于“道”的論述,先秦諸家有著不同的認識和解釋,這里取儒、道兩家的觀點。
儒家認為,“道”是崇尚仁政教化的仁義之道。孔子將“道”放在“道、德、仁、藝”四個方面的首位?!墩撐摹だ锶省贰俺劦?,夕死可矣”②,“道”高于功名利祿,甚至是生命?!睹献印るx婁上》中記載孔子論道的話說:“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雹鄣烙腥逝c不仁之分,孔子的道是仁的道。孟子說:“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④在孟子看來“仁”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人與“仁”結合為“道”。孟子在《告子上》中說:“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雹菝献訉⑷时茸魅诵?,義比作人路,學問之道求其放心,就是要人們求仁求義。孟子在仁義之道的基礎上又衍化出政治上的仁政和王道。
道家認為宇宙間萬物皆源于道,道是宇宙規(guī)律意義的自然之道。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認為自然萬物依其自身的規(guī)律在運行,這便是道,并主張“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莊子繼承了老子的自然無為思想。老子把“道”劃分為兩類:一類是“常道”,另一類是“非常道”。莊子的“道”也具有這種二重性。他描述抽象的道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保ā肚f子·大宗師》)道是天地萬物的總根源,在“太極之先”“六極之下”,是超越物質(zhì)、超越空間的。
儒家與道家關于道的不同解釋引申出有關文學起源的兩種觀點。一是指文學的本源為具有宇宙規(guī)律意義的自然之道,是文學與道形而上的解釋;二是指文學源于儒家的政治教化之道,是文學與道實用論的解釋。但要說明的是,這兩種觀點雖然在先秦已經(jīng)萌芽,但它們并不處在二元對立的場中,文與道的形而上論和實用論往往是并存著出現(xiàn)的。
先秦儒家被認為是文學實用論的源頭,然而在其經(jīng)典中也出現(xiàn)了形而上的文學觀念,出現(xiàn)形而上與實用論并存的現(xiàn)象。
儒家經(jīng)典之一的《易傳》中已經(jīng)有了文學顯示自然之道的觀念。賁卦中的《彖傳》“關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⑥,“天文”指天體現(xiàn)象,“人文”指人文制度,二者被認為是自然現(xiàn)象與文學的平行顯現(xiàn)。《系辭》中,《易經(jīng)》本身被認為是自然之道的表達,“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⑦?!兑讉鳌纷鳛橄惹卣軐W論著,它對自然之道的言說,滲入到后世的文學領域中。《禮記》中記載音樂是宇宙和諧秩序的體現(xiàn),鑒于中國的詩樂傳統(tǒng),次理亦通于詩,進一步可推論出文(詩)是對自然之道的模仿。在儒家經(jīng)典中,文學起源顯示自然之道,這種自然之道是建立在對萬物運行規(guī)律的哲學思考上的。
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深入細致地討論了文與道的關系。他把“文”溯源至宇宙的誕生,“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⑩。文——既指文學,也指圖形、文化,它與天地齊生;人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人的心靈誕生出語言,語言又衍生出文學,這是自然的道(法則)。依劉勰之見,宇宙秩序和文學,通過人的心靈和語言建立起聯(lián)系。劉勰還總結了道、圣人與文學之間的關系,“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兑住吩唬汗奶煜轮畡诱撸婧蹀o。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道——圣人——文學之間的循環(huán)關系,本身就是自然之道的一種運行方式。劉勰提及了《易經(jīng)》中的觀點,認為自然運作的原理隱藏于語言之中,因為語言是對道的言說。在《文心雕龍·原道》篇中,劉勰將文學提升到自然之道的高度,認為文學是經(jīng)過圣人的語言對道的顯示。
在《文心雕龍·原道》中,“文”具有多義性,如“圖案”“文化”“文學”,但在討論與“道”的關系時,劉勰偏重“文”的“文學”之義?!暗馈币彩嵌嗔x的,它可以是非道德化的自然之道,亦可以是儒家或佛家等有具體道德含義的道。劉勰的“道”盡管區(qū)別于“文以載道”的“道”,但卻可以通向“文以載道”的“道”。
應該說,自宋人周敦頤提出“文所以載道”?之后,“文”與“道”在中國文論中的關系,便發(fā)生了道德說教的工具性轉折,實用與形而上并存的文道觀至此被割裂。韓愈的“文者,貫道之器也”?,可視之為轉折的中介。
唐宋古文家強調(diào)“文”與“道”的關系,并以復興儒家之道為己任。唐代中期韓愈、柳宗元發(fā)起古文運動,提倡“文以明道”“文以貫道”,把文學與道德聯(lián)系在一起。韓愈接受了儒家傳統(tǒng)的仁義道德的道,建立了道統(tǒng)。這一道統(tǒng)經(jīng)由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而傳至韓愈。故古文運動以復興儒學為號召,實現(xiàn)散文的革新,意在使儒家之道與文學合而為一。韓、柳的“文以明道”“文以貫道”,指的是儒家道德化的“道”,并且文學的實用性已經(jīng)很明顯,但文學并沒有淪為道的“工具”。
到了宋代,隨著儒學向宋明理學的轉變,文學成為道德教化的工具?!袄韺W以理性思辨的方式探索儒家經(jīng)典義理,從致知窮理以認識圣人之道,通過誠意、正心、修身的道德自省途徑,以期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最高政治理想。南宋末,‘理學’被確立為統(tǒng)治思想。”?
理學家們想建立起一種純正的儒學,重構儒家道統(tǒng),他們首先要批判的就是韓愈的道統(tǒng)以及“文以明道”觀,因此提出“文以載道”。
周敦頤提出了“文以載道”,其在《通書·文辭》道:
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腎者得以學而至之,是為教。故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然不賢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也,強之不從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周滾溪先生大全集》卷六)
“文以明道”和“文以載道”雖然一字之別,但后者徹底將文學客體化了,道是主體,如果沒有道,文學也將無所謂之文學。
其次,“文以明道”與“文以載道”中的“道”所指不同。韓愈的《原道》所講的“道”都是傳統(tǒng)的儒家之道,其核心內(nèi)容是“仁義”,這種社會倫理準則是較為抽象的,適應范圍也較廣泛。新儒學派所理解的“道”是他們刻意學習圣賢道德至善之道,稱之為“道學”,這種“道”又被他們稱為“天理”,要求個人克制私欲使天理復歸,使行為符合“三綱”“五?!钡囊?,以便臻于道德純善的境界。?
繼理學家朱熹把“文”看作是“道”的附庸之后,更有程顥、程頤等人將重道輕文的主張推向更偏狹的方向,認為“作文害道”,把“文”和“道”對立起來。理學家從載道與衛(wèi)道的觀點,自覺地改造文學,使文學失去獨立性而降為載道的工具。隨著南宋后期理學成為統(tǒng)治思想,“文以載道”盛行于世,并經(jīng)明代的宋濂、方孝孺,清代的章學誠、葉燮和桐城派傳承下來。
“文以載道”是實用性的文道觀的極端發(fā)展,文學淪為純粹的工具。這種觀念認為,文學僅是載體,若失去主體,或主體不用它,它便沒有存在價值,因而要求文學成為政治道德教化的工具。由于理學家近似宗教的狂熱與固執(zhí),文道關系遂陷入了哲學與文學的迷誤,使文學從此屈從于意識形態(tài)而走上異化的道路。
①?郭紹虞、王文生編:《中國歷代文論選·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3頁,第283頁。
②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一》,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71頁。
③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七》,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77頁。
④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十四》,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47頁。
⑤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十一》,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33頁。
⑥⑦轉引自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杜國清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頁,第23頁。
⑧摯虞:《藝文類聚·卷五十六》,第1018頁。
⑨ 《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74頁。
⑩?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頁,第3頁。
?李漢:《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諱愈文集序》,見《昌黎先生文集》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謝桃坊:《評新儒學派“文以載道”觀念》,《社會科學研究》1995年第5期。
[1]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M].杜國清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
[2]謝桃坊.評新儒學派“文以載道”觀念[J].社會科學研究,1995(5).
[3]郭紹虞,王文生編.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4]王本朝.“文以載道”觀的批判與新文學觀念的確立[J].文學評論,2010(1).
[5]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作者:李玫潔,暨南大學2014級在讀碩士,研究方向:比較文藝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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