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稚亞

對深圳的想象，一直摻雜著對其客家人在“遷海”和“復(fù)界”后發(fā)展狀況的好奇，一直包含著對中英街和中興街繁華與滄桑的感嘆，甚至還曾幻想與忙碌的“包頭仔”一起在港口打次魚。然后這一切被光怪陸離的高樓大廈、奢華穿梭的高級游艇和打扮精致的陽光海岸擊得粉碎。

不甘心之下，特意從市區(qū)打車一個多鐘頭去沙頭角，卻發(fā)現(xiàn)中英街人頭攢動，暗忖對租界歷史感興趣的人竟會如此之多。我跟著其中一批人流走，然后懵懵懂懂地就進了一個“門口”，在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忽然冒出一個內(nèi)地邊防武警來要我出示證件，我很奇怪：“出示什么證件？”武警有些不耐煩：“那邊是香港，沒有證件的一律不準過去。”原來，由于免稅、匯率和市場的關(guān)系，中英街的商品都很便宜，其中日用品和藥品，不但比大陸的便宜，也比在香港市區(qū)購買的便宜，很顯然，這些攢動的人頭都是來這里購物囤貨的。

而沒有港澳通行證的我，被拒絕在了歷史的門口。

面對我的失落，竇爺安慰道，不要在意，深圳就是一座“沒有文化”的移民城市。他要離開招行了，邀請我在2015年的最后一天和跑友團們沿著他在深圳就職過的3個地點跑一遍，分別是數(shù)字科技園、平安大廈和招行大樓。并美其名曰，幫我快速熟悉深圳。

我平時向來避免長時間的有氧運動，小心翼翼地珍惜呵護著自己靠舉鐵幾千下才好不容易長起來的兩公分臂圍，不過不得不承認，晨跑是了解一個城市最快的方式：它的生活節(jié)奏（有多少人早起運動）、它的綠化率（機動車道與非機動車道的分界線）、它的居民基本素質(zhì)（汽車是否會避讓行人）、它的空氣它的濕度它的溫度……

五公里。前半個小時在對沿途風(fēng)景的新鮮感中很快過去——跟隨著竇爺奇怪的路線設(shè)置，先是在高架上與機動車進行生死時速比拼，隨后翻山越嶺來到海邊逆風(fēng)而行，接著九曲回腸穿越隧道，最后在“前方道路施工”的指引下翻越欄桿——活生生地把半程馬拉松跑成了110米跨欄。

孤獨的運動總能給人帶來莫名的快感，跑步、游泳、騎行、滑雪，甚至一個人對著沙袋打拳……我把這種快感的源頭歸結(jié)于專注。鎖定眼前的那個目標，感受肌肉拉伸的張力，還有心無雜念的呼吸。平時壓抑著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只有在運動的時候才會肆虐放開，在藍色的天空下，碧綠的海浪邊，皚皚的白雪前，靜謐的拳館中，呼出去，吸進來，再呼出去，大口地喘氣。

最初的不適、酸痛與疲憊漸漸隨著呼吸變得麻木，而那終日縈繞在腦海中的抑郁也隨著內(nèi)啡肽的分泌漸漸消散，這就是所謂的“運動高潮”吧。

馬斯洛曾提到過一種“發(fā)至心靈深處的戰(zhàn)栗、欣快、滿足、超然的情緒體驗”。而這種愉悅的體驗，往往發(fā)生在需要忍耐的事情后。不止一位朋友向我承認，當短時間內(nèi)一件事把他們推向崩潰的邊緣，比如跑一萬米比賽這樣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事，他們在事后能體驗到“高潮般的愉悅感”。

十公里了。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難快樂起來的人。曾經(jīng)在友人的推薦下使用一個檢測睡眠的APP，那個APP會要求我在每天剛醒來的時候選擇自己的心情狀態(tài)：愉悅/一般/悲傷，在使用了該APP一個月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有20天選擇的是悲傷，7天選擇的是一般，還有3天沒有記錄。該分析使得我決定停止使用這款A(yù)PP——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不快樂本身就是件不那么快樂的事。

后來在一個冬日的午后，我無意中看到北大一名教授的講座信息，正巧時間合適，便尋去聽了。明齋的小教室里稀稀拉拉坐著不到十個人，我百無聊賴地聽著他聊“互聯(lián)網(wǎng)”、“失控”和“大數(shù)據(jù)”，聽他半敷衍地回答著同學(xué)提的有關(guān)創(chuàng)業(yè)的問題，忽然舉手問道：“老師，我怎么樣才可以快樂?！?/p>

他先是愣了，隨后笑了?！斑@個問題我也曾經(jīng)思考了很久?！?/p>

講座結(jié)束后，我們聊了很久。他說了兩句話，令我印象深刻。

第一，你要承認，有些人生來就是很難快樂的。（就像閾值的高低。）

第二，這個大前提如果不影響你的正常生活，就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來做你應(yīng)該做的事，為什么非要“快樂”起來。（就像康德的“有色眼鏡”說，不同的生物具有不同的感覺構(gòu)造，因此他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不同。有色眼鏡是不可能摘掉的，因此物自體是什么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象，以及在表象下的行為方式。）

半年后在一次論壇上居然又碰見了這名教授，他是該論壇的發(fā)言嘉賓。他見到我，竟一眼認出，問我道：“現(xiàn)在過得還快樂嗎？”

我告訴他，我還是不容易快樂，但是我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并在此之下努力地生活著。

木心說過，“常以為人是容器，盛著快樂，盛著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導(dǎo)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導(dǎo)管只是導(dǎo)管。各種快樂悲哀流過，一直到死，導(dǎo)管才空了。”

我一直不敢承認，這才是我熱愛運動的原因。不是因為我要保持身材，不是因為我意志力堅定，而是因為每天只有在那兩個小時中，我這根淤堵的導(dǎo)管才能收獲一點點的快樂與滿足——哪怕維持到可以讓我睡個好覺。

十六公里，真的跑不動了。

竇爺說，我請你喝涼茶去吧。

廣東人愛喝涼茶。

因此，涼茶鋪隨處可見。

廣東涼茶鋪最大的特點便是紅底黃字的招牌，“涼茶”二字用黑體打印，十分顯眼，后面跟著“清熱解毒、清肺止咳、清肝利膽、各種濕氣”等看起來包治百病的廣告語。小小的玻璃桌上放著兩個不銹鋼的開水壺，一壺里裝著熬好的由冬桑葉、金銀花、菊花等配制而成的涼茶，還有一壺里盛著涼白開，用來沖兌煮好的涼茶。地上還整齊擺放著兩個锃亮的大桶，看起來沉甸甸的，扮演的角色應(yīng)該是開水壺里的“替補大軍”。

涼茶鋪是一定要配著一顆大樹的，繁茂的枝葉低低垂下，塑料椅上歪著閑聊的男人女人，看到有客人駐足，便起身招呼著賣茶。掀開壺蓋，淡淡的藥香飄出。

所謂涼茶，是指將藥性寒涼和能消解內(nèi)熱的中草藥煎水，以消除人體內(nèi)的“火氣”。所以“涼茶”既不涼，也不是茶。

我向來覺得涼茶鋪“又土又老”，因此就算友人推薦，也常自詡“體寒”不易喝涼茶，而加快步伐匆匆路過，拐進街角的“星巴克”。今天跑完十六公里，口渴上火，倒確實需要一杯涼茶降降火。

路過一家茶鋪，看到一名頭發(fā)花白的阿婆靜靜地守坐在那，表情從容淡定，我忽然想，在完全相同的壺里，一冷一熱，一茶一水，連杯子都配合得恰恰剛好，這里面到底是隱藏著怎么樣的一顆心？

我們要了3杯涼茶。阿婆熟練地按照茶和水一比一的分量兌好，我迫不及待接來大飲一口，毫無思想準備，頓時被苦得臉都糾在了一塊。阿婆見狀急忙遞給我早已準備好的陳皮丹，我接過來泡在了茶水里，惹的阿婆都忍不住笑了：“小妹妹，這是含在嘴里的！”

為了緩解尷尬，我詢問起阿婆制作涼茶的工藝。她告訴我，她每天從凌晨三四點鐘就開始煎藥材了。“一年四季需要煲制功效不同的涼茶，也就需要不同種類的中藥材。”

“煲制的時候，火候和加水量也不能馬虎，用急火還是慢火、加多少水，都要嚴格控制?！?/p>

“涼茶煲到時候了，一瓢一瓢地盛出來，過濾掉藥渣，這才可以裝到保溫壺里開張營業(yè)。”

阿婆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嚼著陳皮丹，幾乎要聽呆。從來沒想過這土氣到掉渣、簡陋似塵微的小門面背后竟然也蘊含著一顆匠人的心。

忽然想到高中的時候，母親每天早上都會給我熬一碗粥。那時候臨近高考，經(jīng)常熬夜，腸胃不佳，也導(dǎo)致食欲不振。她為了讓我能夠“營養(yǎng)跟得上”，變著法兒給我換口味。絲滑雞蛋羹、蓮子薏仁湯、山藥烏雞煲……天蒙蒙亮，她便躡手躡腳起床，將昨夜配好的食材洗凈、切塊、焯水。肉類需要急火快炒，主食需要小火慢熬，用大火燒開后再用小火細煨。她總能把時間掌握得恰到好處，能夠在我磨磨蹭蹭洗漱完畢坐到飯桌前時，將一盅火候恰當?shù)脑缰喽松蟻怼?/p>

那時候，我從來不覺得每天的“混搭”粥有何特別之處，總是嘗兩口便放下了，寧愿去吃當時流行的KFC早餐粥。正如這被我路過了無數(shù)次，也無視了無數(shù)次的“又老又土”涼茶鋪。

卻不知道，不論是熬粥，還是煮涼茶，背后所匯聚的那份對食材挑選的堅持、時間心力的付出和長久的守望期待。

來到深圳，本想循溯歷史之跡，卻在這變化得面目全非的城市里，重新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