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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融不進的故土

        2016-01-26 01:52:59夜帝
        草地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白龍江故土味兒

        夜帝

        無論你生活在哪里,你占據(jù)的僅僅是龐大的時間體系和地理跨度上的一小段。在這一小段中,你活著,用盡身心,試圖融入你生存的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的人群。這種融入是被動的。在你成長每時每刻,這種融入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發(fā)生著。

        生于斯、長于斯,我的小村,我的白龍江,我那每個清晨清脆的鳥鳴,以及越過屋外不遠處山巒的晨曦,如今,是心口生生地撕扯,是夜夜回響耳際的生命旁白。我記得一個恒定在靈魂深處的畫面:一片荒蕪的田地,跳躍的螞蚱,幽香四溢的油菜花,三三兩兩的玩伴,不時飛舞在頭頂?shù)尿唑?,時不時澎湃出浪花的白龍江波濤……這些畫面與我簡單而勞心的生活,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我知道,這是成年奔忙與顛沛之后,生活留給這顆被揉碎的心深淺不一的印痕。只是,如今的心上,依舊寫滿了不甘、沾染了憤怒,卻只能慈目微合,忘卻了反抗。

        我的離開,也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大同小異。工作調(diào)動,只好帶著妻兒家眷,奔赴另一個寄居地。離開的愿望很平凡,簡單,大眾。離開,雖說被動,但在心底總有一種聲音在提醒:或許,那個地方,生活得會好一點,不是說人挪活嘛!這個“活”字,印證了多少人試圖超越靜態(tài)而單一生活,發(fā)現(xiàn)新我的種種艱辛。這樣的選擇,即便是衣帶漸寬,終不悔初衷。

        三十多年的融入,我已經(jīng)帶著一身故鄉(xiāng)的泥土味兒,煙火味兒,草木灰味兒,旱煙味兒和農(nóng)家特有的汗臭味兒。這些味兒都太沖。與這座缺席了歷史積淀,卻也不主動迎合現(xiàn)代文明的小城,似也不怎么般配。我不愿意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活著,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去。我靜靜地蜷縮著,如一條冬眠的蛇,目光褪去了猙獰,微睜著,注視路上萬象。這里,藏、漢、回、土、蒙雜居相處,各種輕度融合,各種本質(zhì)碰撞,各種交融無間,都顯而易見地集中在這里。對這些源于時間深處悄然變遷而來的一點一滴的融合,我是沒有概念的。而這里,是放大版的故土。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快4個年頭了,我發(fā)現(xiàn),我雖生活在藏區(qū),卻不能說出一句流利的藏語,甚至連僅有幾個簡單的詞語我也是五音不全。更有甚者,我不能很準確地描述藏民族生活著的片區(qū)里的民俗風情,風土人情。我只是被一些與我的記憶、我的血脈相對甚至是相反的習俗、信仰、風土、人情,或者說別樣的氣味兒,深深地吸引著,間或強烈地震撼著。我努力融化這些,試圖把自己的身心都交付與這片土地,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種努力是無力的、徒勞的,甚至與我單純的生活初衷南轅北轍。

        融不進故土,我們還算是一個完整的人嗎?

        人們對故土的概念,除了源于生命本身的誕生、初成、健全,甚至隕滅外,那里有你看到世界的最初感受,有澆灌你枝繁葉茂的雄厚根系,有匯聚你奔流不息的涓涓清流,有積成你巍峨高大的點滴細土。這些才見證了你的來源。來源即血脈,它從不知哪一年出生的祖先那里,經(jīng)由一個個記得住名字、不知道名字、忘記了名字的父輩們,在這片厚重而母性的土地上,代代傳承蟬變,才塑造成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你。

        我時常在問,我還是那個我嗎?

        春節(jié)回家,與朋友一起,憶及童年,各執(zhí)己見,眾說紛紜,在一個個閃爍著個性鋒芒的詞匯中,拼湊著一個個或美麗或荒唐或溫馨的片段。我們想起,高考的最后一天,我們幾個一道經(jīng)歷了高三、高四的同學,晚上偷偷相聚在白龍江邊,各自整瓶地灌下一斤土燒,赤著上身,在沙灘上瘋狂吼叫、痛哭,甚至互相廝打。等父母把我們從沙灘上一個個地扛回家,只看見我們的身上、嘴角邊、頭發(fā)里,有一大片一大片混合著沙粒的嘔吐物……那一天,我們瘋了!

        這個細節(jié)被我們反復提到,我們互相詢問,當時,我們到底在想什么?是酒讓我們迷失了本性,還是沉重的考試壓力,讓我們感到壓抑,或者是那神性的白龍江水,讓我們暴露了我們性格本質(zhì)上的兇狠和暴力?這些問題,從一張嘴到另一張嘴,從一張臉到另一張臉,從一顆心到另一顆心,碰撞、匯聚、散逸,又聚攏,轉(zhuǎn)過來游過去,我們還是回答不了任何問題。我們都已年過而立,幾近不惑,這些問題,濃縮著不同生活閱歷的影子,自然各說各的,莫衷一是。但有一個我們當時都沒有說出來,卻縈懷心口的話,那就是:我們并沒有真正地讀懂自己,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理解塑造了我們這種品性的這片土地。

        無論是個人親歷的那么多、也那么少的匆匆那年,還是土地永恒、個體渺小的時空間隔,父輩們隱匿在心靈深處的那一個個情景,都在我們身上發(fā)生著作用,都在作用著浮生瑣事的聯(lián)系和被聯(lián)系。越來越多的信息源,將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捆在某個機件的固定位置上,我們早就不是原來的自己。今天,偶爾也在白龍江邊看到三五成群的少年小朋友們,帶著花花綠綠的伙伴們在河邊吆喝、嘶叫,我有時也會問自己,這個年齡、這個狀態(tài)的我們,還能像他們那樣,肆無忌憚地從壓抑的喉嚨里發(fā)出那種驚心動魄和歇斯底里的吶喊嗎?

        現(xiàn)在回想,當我離開故土的那一天,其實,那片土地在我的心性、靈魂深處打上的烙印,已經(jīng)被另一片土地上的一切一絲一扣地解構(gòu)著、稀釋著。當然,這種解構(gòu)和稀釋,面對的是一個被滋養(yǎng)過的、塑造過的,甚至是被故土那些自誕生之日,就通過那幽暗的煤油燈、散發(fā)著腐朽味兒的秸稈、那以養(yǎng)麥玉米小麥土豆等為主食的五谷雜糧、那新犁開的土地上陣陣泥土清香精心組裝過的生命。外鄉(xiāng)人的定位讓我遲疑不決,與故土迥然別異的新故土黔驢技窮,它修改不了我已經(jīng)自我定位過的心魂——所有的故土都與我隔閡太重,都改變不了我日漸穩(wěn)固的心性。這些成為個體矛盾存在最好的詮釋,這是土地與存在磨合期最典型的表現(xiàn),我們只是不自知而已。

        試問,是不是越是想探個活著的究竟,越發(fā)活不明白?

        不是所有的追詢都是為了找到答案。這世界關(guān)于精神、心靈的種種追問都指向永恒,指向在此岸往往是未知的哲學命題。與我們,似已無關(guān)。我覺得,拋開糾纏于心的一切,似乎每個人都一樣,讀不懂世界,參不透自我,打不開心結(jié),是以,大家默默地選擇了靜守。靜守似也意味著另一種融入。那么,靜心守獨,捫心而樂,讓故土成為一個背景,一個關(guān)于存在的寄托,一個關(guān)于隕滅的承載。

        我想,即便是故土今生都不能融入,這,也是故土的內(nèi)涵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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