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光太

1

石頭是重慶來的農(nóng)民工，四十多歲，長得黑黑瘦瘦。他在城郊一個建筑工地上干活，為了方便他有腿疾的妻子在車站廣場擦皮鞋，他在車站邊上的小巷租了間房子。

我的店鋪就開在石頭租房的巷子口，他們夫婦常來買東西。一開始，我挺反感這對吝嗇的夫妻，特別是石頭，買的東西不多，還特別會壓價。聽著他生硬的普通話，我一臉鄙夷，這樣斤斤計較的小氣男人真是少見。

來店鋪買東西的農(nóng)民工很多，他們常常穿著又臟又臭的衣服進來，隨后東挑西選把貨物翻得亂七八糟。我還擔(dān)心經(jīng)濟拮據(jù)的他們，會有“順手牽羊”的習(xí)慣，每每他們走進店鋪時，我都是十二分的警惕。吝嗇的石頭走進店鋪時，我更是小心翼翼地盯著他。

有一次，顧客多，我忙中出錯，多找了石頭五十元錢。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走出店鋪，可能是數(shù)錢時發(fā)現(xiàn)多出了五十元，于是折回店鋪叫我。人很多，我忙得不可開交，就沒好氣地對他說：“干嘛，多算你錢啦？”“不是，是你多找了我五十元。”說著，他伸手遞來一張五十元的紙幣給我。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有點不敢相信他的話，這個連一角錢都要和我計較半天的男人，多給了錢，他居然會還給我？他可是最吝嗇的人。五十元錢不多，但對他們夫妻而言，那可是他們一個月的米、面錢，他那有腿疾的妻子要擦上五十雙皮鞋，就是石頭自己可能也要干上半天的體力活。

我紅著臉接過他遞來的錢。

2

自從石頭送回我多找他的五十元錢后，我對他們夫婦的態(tài)度明顯友善起來。其實，自那次的事情后，我深深地反省了一番。我明白了：人與人是平等的，應(yīng)該互相尊重。

一來二去，我和石頭夫婦漸漸熟悉起來。以前，我是懶得和他們說話，現(xiàn)在，只要店鋪沒什么客人時，我就會主動和他們拉家常。

石頭是個很樂觀的人，我原以為他是第一次出門打工，沒想到，他出門打工二十多年了，去過很多城市。年輕時進工廠、當(dāng)保安，后來年紀(jì)大了，回老家結(jié)婚、生兒育女，在家安分了幾年，孩子大點后，他又背起行囊走南闖北。

“我去過很多城市，匆匆來，匆匆離開，我的根在重慶老家，等孩子出來工作后，終有一天，我還是要回去。”石頭說這句話時，自嘲地笑了。

我猜想，石頭是喜歡和向往城市生活的，但他努力了二十多年，終究沒能在哪座城市扎下根基。當(dāng)年踏上旅程，準(zhǔn)備出門打拼時，年輕的石頭應(yīng)該是有種種美好的夢想吧，只是無情而堅硬的現(xiàn)實卻一次次碾碎了他的夢。

“還好，我的兩個娃都上大學(xué)了，他們姐弟倆呀，還真不錯！”提到孩子，石頭臉上即刻煥發(fā)出欣慰的神情。他興奮地，甚至是有些自豪地對我說。

“你的兩個孩子都上大學(xué)啦？”我很有興趣了解他的家庭。

“是呀，兩個娃都上大學(xué)了，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武漢，都是重點大學(xué)的學(xué)生，我那兒子，還是去年我們縣的理科狀元……”石頭侃侃而談。

他的妻子見他講得得意，就捅了捅他的胳膊說：“就你的娃行，也不怕老板笑話。”話是這么說，但她臉上一樣綻放著按捺不住的自豪和喜悅。

從他們夫妻的話中，我知道了他們的女兒在北京讀書，小兒子在武漢，姐弟倆都是父母的驕傲……只是說到高昂的學(xué)費時，石頭興奮的臉上又呈現(xiàn)出無奈。

“以前是我一個人在外面打拼，老婆在家照顧孩子讀書，現(xiàn)在兩個娃都考上大學(xué)后，開支增多，我就帶著老太婆一起出來打工，她擦皮鞋，我在工地上……”石頭說。

“你們怎么不去申請資助呢？肯定有很多人愿意資助你們的孩子?！蔽艺f。

“哪能這樣呢？比我們困難的人還很多，我的娃父母雙全，我們得靠自己的雙手培養(yǎng)這兩個孩子?！笔^說話時，眼中閃爍著堅毅的目光。

3

石頭從工地腳手架上摔下來那天，我剛好到泉州進貨，隔了兩天才回去。剛回到店鋪，妻子就告訴我這事。

“人會不會怎么樣？”我心急如焚，問清哪家醫(yī)院后，火速趕去。

在醫(yī)院門口，我遇見了石頭的妻子，忙跑前詢問石頭的病情。石頭妻子一臉憔悴，她憂傷地說：“醫(yī)生說他是粉碎性骨折，還傷了肝、脾，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干體力活了……”

“會好起來的，石頭大哥人好，好人有好報……”我安慰了幾句，語言卻貧乏無力。

進到病房，石頭正躺在病床上。他穿著醫(yī)院的藍(lán)條子病服，兩只腳纏著厚厚的繃帶被吊了起來，固定成一個姿勢?？匆娢遥麙暝饋?。我忙放下手中的水果把他按回枕頭上，“不能動！快躺著休息吧?！彼槒牡刂匦绿上?，朝我笑了笑。

“讓你費心了，兄弟?！笔^感激地說。

“沒事，早該來看你的。前些天進貨去了，剛回來。自己感覺如何？”我問他。

望著病房里堊白的墻，我的思緒有瞬間的混沌。石頭是他們家的頂梁柱，萬一他真殘了，他的兩個孩子怎么辦？

我不會安慰人，看見石頭這樣心里就亂。倒是石頭自己扯開話題，詢問我進貨的情況。石頭該是明白我對他的擔(dān)心。

“工頭來了嗎？他們會不會負(fù)責(zé)？”我無心扯我進貨的事，只關(guān)心他的傷是否有人負(fù)責(zé)，他是因為腳手架墊板突然斷裂才摔下來的。在報刊雜志上看見過很多黑心老板對工傷工人推諉責(zé)任的事。

“老板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才弄成這樣的，他能負(fù)責(zé)我的醫(yī)療費就不錯了?！?/p>

石頭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想。那怎么行呢？我再仔細(xì)詢問了石頭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后，決定找個律師朋友幫助石頭維護他本應(yīng)該擁有的權(quán)利。

離開時，夜幕已降臨。

望著繁華的城市夜空，心里不禁感慨：這個城市有多少像石頭這樣的農(nóng)民工，他們?yōu)槌鞘械姆睒s做出了種種努力，而最后，他們又都得到了什么呢？

4

石頭在醫(yī)院住了二十五天后，那個工頭就不肯再出醫(yī)療費了。沒錢再打進醫(yī)院，石頭只好搬回租房休養(yǎng)。

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我很無奈。還好，在我的律師朋友的幫助下，石頭一次性從工頭手里獲得了七千元的賠償費。石頭夫婦很滿意這樣的結(jié)果，他不僅向我和我的律師朋友鞠躬道謝，他還一個勁兒向那工頭道謝，一臉感激。

后來，每次看見石頭夫婦相互攙扶拐著腳走路的背影時，我心里就堵得慌。我覺得，我生活的城市欠石頭的。

不能到工地干活后，石頭就和他的妻子一起在車站門前擦皮鞋。

他笑著說：“我的腳不好使，但我的手還很靈活，擦皮鞋靠手?！?/p>

我卻笑不起來。

我知道石頭沒有把自己摔傷的事告訴孩子。他到店鋪打電話給孩子時都只說：“我和你媽媽過得很好，一切順利，放心吧！”

雨季來臨時，車站里的旅客來去匆匆，少有人會停下來擦皮鞋。石頭夫婦就想到附近的飲食店擦鞋，但不知怎么開口。我了解到他的想法后，主動幫他聯(lián)系。我還把他們夫婦靠擦皮鞋培養(yǎng)兩個大學(xué)生的事告訴那些店主，他們聽后，都很感動，也很歡迎石頭夫妻隨時到他們店里去擦皮鞋。

每次進店鋪擦鞋時，石頭夫婦都會注意一下自己的儀表。我曾笑著問他們?yōu)槭裁础?/p>

“至少不能讓客人反感我們，影響老板的生意吧！我們雖是擦鞋的，但穿得干凈點算是起碼的禮貌。”石頭說。

一段時間后，石頭夫婦就定點在車站附近的飲食店里擦鞋，閑暇時也會幫店主打掃衛(wèi)生，擦擦桌子洗洗碗碟。店主們過意不去，他們免費為石頭夫婦煮上兩大碗酸辣面。石頭夫婦沒有拒絕，還吃得“嘩嘩”響，但每次吃完，石頭都會執(zhí)意付錢。在他的堅持下，那些店主只好收下，心里對石頭更是佩服。

每次閑聊，扯到石頭時，我們總會禁不住感慨：在這拜金橫行的社會，像石頭夫婦這樣的人真是太少了，而我們這些市井小民，更是唯利是圖，斤斤計較，是石頭夫婦的出現(xiàn)，在無意中改變了我對人，對人生的看法，或許受到改變的，除了我，還有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