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順長
(浙江工商大學 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杭州 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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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新近發(fā)現王照書信考釋
呂順長
(浙江工商大學 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杭州 310018)
本文對日本新近發(fā)現的維新變法派人物王照的六通書信進行了考釋。從中可以看出:王照流亡日本之初的兩通書信,其內容多非王照己見,而很可能是經康有為授意所寫;信函中所抄錄的戊戌政變發(fā)生前光緒帝的兩道密詔,其部分內容與以往所見的不同,可視作經康有為篡改后的另一版本;王照在潛返中國前,不惜向關系不和的康有為獻媚并索要經費,雖可謂不擇手段,但從中也可看出當時他所處的困境;王照潛返前兩次前往高知縣,除與高知文人交流外,籌措經費并為潛返作準備似為主要目的。
王照;書信;康有為;密詔;潛返
有關1898年維新變法運動這一歷史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王照作為參與維新變法的重要人物,學界對其在維新期間及流亡日本后的活動狀況、思想觀點、與康梁的關系等也已有大量的研究。欲使研究有所推進,挖掘和利用新史料顯得尤為重要。
王照(1859—1933),字小航,直隸寧河縣(今天津市寧河縣)人。1894年甲午恩科進士,1895年任禮部候補主事(六品)。1898年戊戌變法期間,請禮部堂官代遞奏折,建議慈禧太后、光緒皇帝考察日本等,遭阻撓。后禮部尚書懷塔布等六人因此被革職,王照則被賞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
戊戌政變后,王照作為“康梁逆黨”成員被通緝,后與梁啟超同船潛逃日本。抵日當初,王照繼續(xù)追隨康梁,唯康梁之計是從。但是,王照與康梁的關系后來急劇惡化,數次吵鬧后,最終分道揚鑣,王照甚至在與犬養(yǎng)毅的筆談中公然告發(fā)康有為篡改光緒帝詔書。至于雙方關系惡化的原因,馮自由曾回憶稱:“康到東后,深虞王舉發(fā)其假托衣帶詔之秘密,故嚴重監(jiān)視,不許私自見客。王不能堪,因與吵鬧多次。康友梁鐵君精于技擊,康特使之強制王之行動。王賴平山之助,得脫離康之約束,遂遍向日本當道陳訴所苦。日政府以康王水火,慮生事端,乃給康以旅費九千元,令其克日離境。康之遠游加拿大,實以此故?!盵1]初集,50康有為離開日本后,王照則繼續(xù)停留日本,但拒絕日本政府給予的資金援助和安全保護,依靠友人援助及為人題字作畫等維持生活。1900年5月18日,王照裝扮成僧侶,在日本某報記者的協(xié)助下潛返中國。
日本高知市立自由民權紀念館所藏“山本憲關系資料”*該資料由山本憲后人于2006年提供,含山本憲本人作品、友人書信、各類圖片等共6000余件。2011年始,由高知大學吉尾寬教授負責組織相關研究者對此開展專門研究,筆者為課題成員之一,擔任康有儀等人書簡的解讀、考釋工作。中,含有康有儀、康有為、梁啟超、王照、汪康年等中國人書札二百余通。這些書札,筆者曾以《日本新近發(fā)現康有儀書札選注》*刊載于中國國家圖書館文獻雜志社《文獻》,2015年第5期。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中國近代史》,2016年第1期。為題對康有儀的部分書信進行披露,此外在國內均未見專題研究和介紹。
本文以解讀、添加標點和注釋的形式,對王照的六通書信加以整理,并對王照流亡日本后的狀況、與日本漢學家山本憲的關系、潛返中國前的行蹤以及潛返的具體經過等進行考察。
羽子大兄閣下:
不見許久,念甚。近梁星海(梁鼎芬也)于張香濤(張之洞也)大攻我輩,可惡之極。日本人不甚知其詐偽,蓋以香濤素日聲名,頗能欺人也。近接覺頓*覺頓:湯覺頓(1878—1916),原名叡,字覺頓,廣東番禺人。1894年入康有為萬木草堂。、贊侯*贊侯:龍朝翊(1871—1922),又名龍煥綸,號贊侯,廣西臨桂縣人。光緒辛卯舉人,光緒戊戌進士??涤袨殚T人。上海來函,香濤自事變后,電奏屢請速殺六人,追究黨類,又上奏極頌西后辦法之妥,而置皇上于不問,其忘君固寵、趨炎附勢之小人,乃一至于此極。梁星海為之羽翼,竟于報章極力攻擊吾輩,此皆日本人所不甚明白我國之內中有此等人情弊者也。祈速對山本*山本:山本憲,字永弼,號梅崖,日本漢學家。1852年出生于日本土佐藩(現高知縣),1883年于大阪創(chuàng)辦漢學塾“梅清處塾”。1897年來華游歷,與汪康年、梁啟超、羅振玉、張謇等均有接觸??涤袨?、梁啟超等維新派人物逃亡日本后,與其交往甚密。著有《論語私見》《燕山楚水紀游》《梅清處文鈔》等。先生明白言之至要。又《時務報》為汪康年所盤據,自今年奉旨改作官報之后,其《時務報》之款數萬金,皆為汪康年吞騙迨盡。(又攻擊梁卓如)汪康年藉此款以開昌言、中外等各報,騙款以置買產業(yè),可謂無恥圖利之小人,不足道也。近汪常有信到日本,攻擊我輩,日本人不甚分辨黑白。請即與山本先生明白言之,勿為此輩所欺,使之洞悉其情弊為要。再者,日本人多不知當日事變情形,每責弟以不死,不知初二日初三日密詔及明降上諭,催出京辦報,其時不能不速為出京,初五出京,初六事發(fā),弟在路上,何從而知。到煙臺尚不知也。及到上海,英人派艦保護來言,乃知京中之變,于是始明皇上密詔求救之意?,F當四方奔走求救,到日本將往各國。頃聞(昨日聞之)英人有電到,聯(lián)約德、美、日以救皇上,消息極佳。惟日本與我國同種同洲,唇齒輔車,欲救我國,當于此時速倡大義。西后篡廢,并無母子之分,今上既非親生,又非正嫡,不能為母,先帝之宮妾耳。以宮妾而廢皇上,大逆無道?;噬辖衲昃S新之政方行,而衰謬之老臣不知新政之益,乃環(huán)泣而求之于西后太監(jiān)李聯(lián)英*李聯(lián)英:當為“李蓮英”之誤。,此人前被皇上廷杖,恐皇上殺之,亦日夜譖于西后,謂皇上將廢之。西后信之,乃與榮祿謀廢(榮祿素媚李聯(lián)英)?;噬瞎视薪衲晏旖蜷啽h,蓋將行廢立矣?;噬蠟槲骱笏疲找共豢?,乃密詔交弟。諸人在外求救,西后知之,故有八月初六之事,速行廢皇上也。現皇上幽廢瀛臺,求粥不得,求雞茸不得,珍妃冬月猶單衣,誠恐皇上萬一有變,則諸國爭割,雖欲興大兵以救我(敝國)皇上,亦不及矣。若欲救我皇上,當速動勿遲。西后輸國于俄,日本大為不利,今日當以速救我皇上,速行新政為主。祈與山本先生多發(fā)明之,幸甚。至要至要。此請大安。照頓首。若囑書。
按:“山本憲關系資料”C109。此札二紙,未見信封。此為王照致康有儀之函,作成時間未詳,但從內容看當在戊戌政變發(fā)生后不久。而王照在書信末尾自己的署名之后,添加了“若囑書”三字,結合書信內容判斷,此書信很可能是受康有為囑托而寫的。在此函中,王照(或康有為之意)主要希望通過康有儀向山本憲說明以下數點:事變后大肆攻擊康梁等人的梁鼎芬、張之洞是“忘君固寵、趨炎附勢之小人”,原《時務報》經理汪康年也時有信至日本攻擊維新派,此人是“圖利之小人”;自己未被捕處死是因為受“催出京辦報”之密詔而離京,至上海后才得知事變發(fā)生;現皇上被幽廢瀛臺,處境危險,“日本與我國同種同洲,唇齒輔車,欲救我國,當于此時速倡大義”。
有關王照離京的時間,據其晚年回憶,政變發(fā)生后,“南海于八月初四日,先得楊銳傳密旨避去,梁氏初七日出京。余初九日出京,十一日黎明至塘沽登日本大島兵艦,見梁氏在艦中,問知已在艦中度兩夜。又候十六日,該艦始奉到日本政府回電,已派他艦換防,準大島歸國。九月一日,接防之艦至大沽口外,大島鳴炮起椗,兩艦相遇,停一小時遂啟行”。[2]可見王照是在八月初九即陽歷9月24日出京,9月26日登上大島艦,10月15日從天津出發(fā)前往日本的。王照這一回憶內容的可信性可從當時任東亞同文會干事的井上雅二的日記獲得旁證。井上日記稱:“9月24日(八月初九日),(中略)王照逃到我們的住處。半夜,將王照托付給山田良政,即去天津?!盵3]另據日本駐北京公使館代理公使林權助于10月2日致外務大臣報告:“國事犯罪人梁啟超及王照二人,現已乘入大島艦。然于清國領海將二人轉移至商船已不可能,且此事又須保密,故希望令此艦返航日本,并迅速派替代軍艦來天津?!?日本亞洲歷史資料中心資料,編號C11081012700。由此可見,此信函中所稱的“初五出京”等內容,當指康有為,而非王照本人。
羽兄足下:
來書已悉,即與鄺君*鄺君:當指在日華商鄺汝磐。曾與馮鏡如等共同出資創(chuàng)建橫濱大同學校,由康有為所派徐勤等人主持學校事務。商妥,候匯款到,即來可也。茲有辨變政事數端,請代向山本先生說知明白為要。此請大安。照頓首。
一、謂辦事急激 皇上今年變法行新政,早知西后有廢立之謀。蓋自革侍郎長麟,打二妃,殺寇良材時,已早蓄廢立之謀矣?;噬嫌⒚鳎钔ㄍ鈬?,太后忌之,使榮祿為直隸總督,統(tǒng)袁、董、聶三軍,議于天津閱兵時即行廢立矣?;噬纤脑仑グ苏僖娔?,即決意改革,以日行新政為事。蓋不行新政,亦必廢立,與其廢立而無以白于天下,不若力行改革,而皇上之圣明天下知之也。故謂改革之辦事急激者,實未知情形者也。
一、謂某用陰險手段 皇上黜革各衰謬之老臣,皆皇上之圣明,無所謂用陰險手段也。
一、謂圖富貴 自行新政以來,江標、王照、譚、劉、林、楊皆得四品卿,吳懋鼎、徐建寅、端方得三品卿。人人以為某必得高官矣,而自行新政來,不升一階。求富貴者,乃如是耶。
一、謂某不死 初二日上諭,催令出上海辦官報,初四晚起行,初六乃有變。時在船上,何從知之。初九抵上海,遇英人派船保護,乃知北京廢立之事,何從死耶。且上諭出外國求救,更須奔走四方,豈能遽死哉。
一、謂不待兵權而辦事 皇上召見袁世凱,而榮祿即調聶士成五千兵以制袁,而事變即發(fā),皇上之兵權為榮祿所持,若不辦事,兵權亦不可得矣。
謹錄密諭:朕惟時局艱難,非變法不能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而用通達英勇之士,不能變法。而皇太后圣意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后更怒,今朕位幾不保??涤袨椤钿J、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可與諸同志妥速密籌,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
朕命汝督辦官報,有萬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前往上?;虺鐾鈬?,以圖補救之策。汝之忠誠憂國,朕所深知。其愛惜身體,善自攝衛(wèi),將來更效馳驅,共建大業(yè),朕有厚望焉。特諭。
大叔*大叔:當指康有為。說此間有棉衣寄大坂,抑或待來乃穿,請覆云云。專此又稟。侄照上。
現又將古城貞吉來談筆記付呈。
按:“山本憲關系資料”C104。此札二紙,未見信封。此函為王照致康有儀信函。但從內容分析,當為王照受康有為授意而寫。發(fā)信時間未詳,但根據內容判斷,當為康有儀赴橫濱前的11月中下旬。主要仍為希望康有儀向山本憲說明的有關戊戌政變的內容,還抄錄了政變發(fā)生前光緒帝的兩道密詔。有關此兩道密詔,向存若干疑問,而且學界多認為康有為篡改了密詔。據梁啟超回憶稱:“先生當國變將作時,曾兩次奉朱筆密詔。第一次乃七月二十九日,由四品卿銜軍機章京楊銳傳出者。第二次乃八月初二日由四品卿銜軍機章京林旭傳出者。兩詔啟超皆獲恭讀。其第一詔由楊銳之子于宣統(tǒng)二年詣都察院呈繳,宣付史館。其第二詔末數語云:‘爾愛惜身體善自保衛(wèi),他日再效馳驅,共興大業(yè),朕有厚望焉?!盵4]
光緒帝七月二十九日的密詔,據茅海建研究,趙炳麟在《光緒大事匯鑒》所錄的內容當是最可信的原始文本,其全文如下:“近來仰窺皇太后圣意,不愿將法盡變,并不欲將此輩荒謬昏庸之大臣罷黜,而用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以為恐失人心。雖經朕屢次降旨整飭,而并且隨時有幾諫之事,但圣意堅定,終恐無濟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諭,皇太后已以為過重,故不得不徐圖之,此近來之實在為難之情形也。朕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輩所誤;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將舊法盡變,而盡黜此輩昏庸之人,則朕之權力實有未足。果使如此,則朕位不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圣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志妥速籌商,密繕封奏,由軍機大臣代遞,候朕熟思,再行辦理。朕實不勝十分焦急翹盼之至,特諭?!盵5]735-736由此可知,光緒帝原來的諭旨與上述王照所抄錄的所謂“密詔”相去甚遠,尤其是位于楊銳等四人前的“康有為”之名及“設法相救”數字,系重大改動,學界普遍認為此為康有為所篡改。此外,康有為在戊戌政變后所公布的光緒帝“密詔”,尚有其他多種版本。據茅海建研究,主要有:一、光緒二十四年九月五日(1898年10月19日)上?!缎侣剤蟆匪癁椋骸半尬r局艱難,非變法不能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不能變法,而太后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后更怒。今朕位幾不保,汝可與楊銳、劉光第、譚嗣同、林旭諸同志妥速密籌,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笨涤袨橛纱藢⒆约憾槭茉t之人,而“奉詔救主”。二、明治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1898年10月25日)《臺灣日日新報》所刊,將“汝可與楊銳、劉光第、譚嗣同、林旭諸同志”,改為“汝可與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諸同志”。即將譚嗣同、林旭放在前面。三、十一月初九日,日本外務省收到駐上海代理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抄送康有為的《奉詔求救文》,在“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后,又添加“而用通達英勇之士”。此外還有數種版本,文字大同小異。[5]737與以上諸版本相比,王照在此函中所抄錄的“密詔”,除楊銳等人的排列順序有所變化外,在最前面直接使用了“康有為”三字。此外,如將“太后不以為然”改為“皇太后圣意不以為然”等,其他文字略有出入。
光緒帝的第二道密詔,即梁啟超所稱“八月初二日由四品卿銜軍機章京林旭傳出者”,也有多個版本。如上?!缎侣剤蟆酚诰旁鲁跷迦湛隹涤袨樗嫉牡诙烂茉t:“朕今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速出外,不可遲延。汝一片忠愛熱腸,朕所深悉。其愛惜身體,善自調攝,將來更效馳驅,朕有厚望焉。特諭?!倍旁率蝗铡杜_灣日日新報》所刊第二道密詔,在“將來更效馳驅”一語后,又添加了“共建大業(yè)”一語。[5]735-739將上述內容于王照在此函中所抄錄的“密詔”相比較,雖大意相同,但文字多有出入,可視作經康有為改動后的另一版本。
山本憲先生閣下:
弟因惡耗,急赴東京探訪,幸未廢篡,而立嗣為先帝之嗣,不為今上養(yǎng)子,兩君不相統(tǒng)屬,大亂已成,不可收拾矣。而坐視無可為計。弟眼為淚所病,腦為思所病,在東京臥病數日,今至京都,擬遲十余日再赴高知。高知友人方謀立清語學課,然弟遇此風云慘變之時,實不能安處往高知,不過再與諸君作別耳,不能應教授之事也。得閣下賜書,感荷。敝邦事無可為計,乞時賜指示。此布。即請仁安。王照頓首。二月十三日。再赴高時,至大坂視先生。
按:“山本憲關系資料”C105。此札一紙,信封正面書“大坂天神橋南詰東入山本梅崖樣高山忠照”,背面書“京都知恩院通開門內崇泰院”,正面郵戳有“京都卅三年二月十三日”字樣。“高山忠照”為王照在日本所用的化名。函中所謂“立嗣”,當指1900年1月24日清廷以光緒帝名義頒詔,立端王載漪之子溥雋為“大阿哥”(皇儲),以便取代光緒,史稱“已亥建儲”。此外,王照在函中還稱自己“遲十余日再赴高知”,而且其目的并非去接受高知友人邀請擔任漢語學校的教員,而是與諸君作別。對王照赴高知的經過及其在高知與當地文人交流的情況,吉尾寬《變法派人士日本亡命中的一片段》[6]10一文中有較詳細的論述,可作參照。至于其“不能應教授之事”之理由,從其“與諸君作別”一言看,可知王照此時已決定離開日本。王照于1900年5月離開日本回國,對回國前后的情況,王照在1901年7月致近衛(wèi)篤麿的信函中有如下記述:“自明治三十二年拜別芝顏,臺駕壯游歐美,照遂作潛返敝邦之計。明治三十三年五月,始以僧裝入山東,而適遇拳匪之亂,北省糜爛,照云游南北各省,秋杪至天津。”[7]
長素仁兄先生大人如晤:
暌隔一年,翹盼鯤鵬變化,而未測方略所在也。宮廷益危,逖聽寰海義聲,尤于南洋有深禱焉。?;柿?,謗為斂財入私囊者,紛紛皆是。然弟每謂勤王,非咄嗟立辦之事,尤非令外人洞知之事,局外不諒局中苦心,生此疑議。夫為公為私,必久而后定,今之疑議者,盍徐觀之,聞者首肯而息其議者,頗不少焉。弟自送別后,輾轉一年,不能得數十金之蓄,寸步不能行(誤我事久矣),皆小猾*小猾:未詳?;蛑噶簡⒊?。之布置也。然卒思兄實未有嫉弟之心,弟之成敗,決非與兄之成敗相反,兄雖一時為撫小猾而輕于欺弟?;厮荚诒本r,弟排眾謗而護兄,且至七月末兄強促弟薦小猾,是時兄豈真如逆黨所云之勢力,而弟附合之哉,不過重兄之志氣而已。曾幾何時,而兄豈忘之哉。今弟計窮,仍欲兄有綈袍之誼,乞陽歷四月二十日前速由郵便寄金百圓。(書銀并交山本憲君)此百圓所關頗重,如四月二十五日前不至,則弟亦永無求兄之時矣。伏望三思,以后自有明白之日,今弟亦不言也。伏望珍重萬古。愚弟王照頓首。陽歷三月二十五日
按:“山本憲關系資料”C108。此札一紙,未見信封。為王照致康有為之信函,至于為何此函后來為山本憲所保存,未見任何說明,可能是后來由康有儀或康有為本人轉給了山本憲。從內容判斷,發(fā)信時間當為1900年3月25日,王照此時正在高知(參見書札六),可知此函當發(fā)自高知。王照在此函中稱:“弟自送別后,輾轉一年,不能得數十金之蓄,寸步不能行,皆小猾之布置也?!薄八蛣e”當指送別康有為離開橫濱前往加拿大。王照《送南海先生東渡美洲》云:“客邸圍爐共撥灰,蕭條松竹與寒梅。難忘羲馭揮戈返,具有鵬圖跋浪開。陰霧蔽天空北望,酸風掠地自西來。乘槎此去看飆舉,不作漸離擊筑哀?!盵8]6而“小猾”又所指何人?從書信中“七月末兄強促弟薦小猾”這一內容看,當為1898年9月王照在康有為授意下所奏薦數人中之一人。據王照稱,當時光緒帝擬開懋勤殿用顧問官十人,康有為授意王照和徐致靖奏薦,結果“照薦六人,首梁啟超,徐(致靖)薦四人,首康有為”。[9]王照和徐致靖所薦者,現雖無法分別一一確定,但被推薦者當主要為康有為、康廣仁、梁啟超、黃遵憲、徐致靖、麥孟華、宋伯魯等人。這些人中,當時在日本者僅有梁啟超和麥孟華。另據后來《申報》報道:“嘗聞東人士之言,謂王照只身東來,孤立無助,不得已依附于梁,而又為梁所傾軋,艱難困苦幾至不能安居,乃于庚子之秋言旋故國。是王雖始為梁之黨,而后已非梁之黨矣。且其居心亦與梁迥異,故王不可與梁同年而語,而其末路之知非悔過,亦當為世人所共諒也?!盵10]此報道稱王照“只身東來”“庚子之秋言旋故國”,雖與事實有出入,但“為梁所傾軋,艱難困苦幾至不能安居”等語,與此函中“不能得數十金之蓄,寸步不能行,皆小猾之布置也”這一描述,語意非常接近。由此,可以推斷此札中的“小猾”指梁啟超的可能性較大。
戊戌政變后,王照與梁啟超在日本人的保護下,一同乘坐大島艦逃亡日本,數日后康有為也抵達日本。抵日當初,王照與康梁的關系尚還密切,但后來關系急劇惡化,王照甚至在與日本人犬養(yǎng)毅的筆談中公然告發(fā)康有為篡改光緒帝詔書。在此狀況下,王照約于與康有為分手一年后的1900年3月向康有為請求資金援助,按常理推斷似乎難以理解。王照寫此信時,距其計劃回國時間僅一月余,且自稱“不能得數十金之蓄”,因此不能不懷疑是因為缺乏回國旅費而向康有為強行索取金錢百圓,且聲言“如四月二十五日前不至,則弟亦永無求兄之時矣。伏望三思,以后自有明白之日。今弟亦不言也”,似有要挾之語氣??涤袨樽罱K是否按王照要求匯款,限于史料,目前不得而知。而從王照回國約三年后向清政府自首,并稱康梁為“逆黨”等情況看,王照發(fā)此函后,未與康有為有過任何聯(lián)系的可能性較大。
至于王照與康梁關系惡化的原因,馮自由在《革命逸史》中曾有如下回憶:“總理派少白偕平山至康寓訪謁,康、梁出見,在座有王照、徐勤、梁鐵君三人。少白乃痛言滿清政治種種腐敗,非推翻改造無以救中國,請康改弦易轍,共同實行革命大業(yè)??荡鹪唬骸裆鲜ッ?,必有復辟之一日。余受恩深重,無論如何不能忘記,惟有鞠躬盡瘁,力謀起兵勤王,脫其禁錮瀛臺之厄,其他非余所知,只知冬裘夏葛而已?!侔追磸娃q論三句鐘,康宗旨仍不少變。談論間,王照忽語座客,謂‘我自到東京以來,一切行動皆不得自由;說話有人監(jiān)視,來往書信亦被拆閱檢查,請諸君評評是何道理’等語??荡笈⑹沽鸿F君強牽之去,并告少白謂:‘此乃瘋人,不值得與之計較?!侔滓赏鮿e有冤抑,乃囑平山伺機引王外出,免為康所羈禁,平山從之。果于數日后窺康師徒外出,逕攜王至犬養(yǎng)寓所,王遂筆述其出京一切經過及康所稱衣帶詔之詐偽,洋洋數千言,與康事后紀述多不相符。由是康作偽之真相盡為日人所知?!盵1]初集,48-49
梅崖先生臺覽:
兩接手示,愧悔何及。角兄*角兄:未詳?;蛑概c山本憲有交往的律師角谷大三郎,日本和歌山縣人,曾為神戶《東亞報》翻譯稿件。無他,小弟當即謝罪。近日遇田宮之春*田宮之春:《梅崖先生年譜》多處有“請?zhí)飳m之春治”之語,可知其職業(yè)為醫(yī)生。與山本憲多有往來,其子田宮春策曾由山本推薦前來中國留學。者,其登汽船時,弟尚未起,故未讬問候之意。立嗣論勞神已多,今更乞代寄京都掘川通綾小路下ル田中方孟春湖*孟春湖:未詳。六十本,下余者以覆瓿可也。此懇。即請道安。照頓首。土州*土州:日本土佐國之別稱,現高知縣。文風之盛可驚,此間多師友也。佐川村*佐川村:舊村名,現高知縣高岡郡佐川町。有孔廟,巖村*巖村:舊村名,現高知縣南國市東南一帶。開小博覽會,于此月中旬。
按:“山本憲關系資料”C106。此札一紙,信封正面書“大坂天神橋南詰東入山本梅崖樣”,背面書“高山忠照”,正面郵戳有“土佐高知卅三年四月七日”。此函為王照第二次赴高知期間所作。在高知期間,王照與多位當地文人進行了交流,其中包括高知著名詩人三浦一干、漢學家田中璞堂、陽明學家丁野遠影等。[6]20此外,王照還對當地佐川村的孔廟、巖村即將舉辦的小博覽會也表示出了興趣。此外,王照托山本憲代寄給孟春湖的“六十本”,或為預定于1900年內由京都友人刊行的詩集《雪泥一印》。
山本先生如晤:
弟自京都接手示后,日日游東西山水,又越大坂而返高知。久未致書,歉歉。羽子*羽子:康有儀,字羽子??涤袨樽逍郑?898年春赴日,曾入山本憲漢學塾學習。被難之事,久知其虛,可放心也。此問近佳。小弟王照頓首。
按:“山本憲關系資料”C107。此札一紙,信封正面書“大坂天神橋南詰東入山本梅崖先生樣高山”,背面書“五月二十八日由高知”,正面郵戳有“土佐高知卅三年五月二十八日”。王照潛返中國的時間,當在1900年5月中旬。王照《行腳山東記》:“庚子陰歷四月二十一日,過威海,至煙臺口,(中略)投日本人所設之旅館?!盵11]據此,王照潛返抵達煙臺的時間為1900年5月19日。另據日本外交史料館史料《亡命清國人渡清報告》:“外務大臣子爵青木周藏殿:為視察清國國情,土陽新聞社特派記者富田幸次郎上月從當地出發(fā),轉道京坂至門司,據稱已于同月十八、九日前后搭乘仙臺丸從該地出帆渡清。另外,還探得曾接受土陽新聞社援助的清國亡命者王照(化名高山忠照),于京坂地區(qū)與富田會合,扮裝成日本人后同船渡清。特此報告。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十四日。高知縣知事渡邊融”*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資料,各國內政關系雜纂/支那之部/革命黨關系第一卷,編號1-6-1-4-2-1-001。。從5月19日抵達煙臺的時間推算,王照乘船離開日本的時間當在5月18日。那么,5月28日發(fā)自高知的這一信函,又該作如何解釋呢?據記載,王照曾兩次入高知。第一次入高知的時間為1899年12月29日[8]20,停留約一個月后,因突聞“立皇嗣之變”而于陰歷十二月二十八日(1900年1月28日)離開高知[8]23;1900年3月18日(陰歷二月十八日),王照再入高知[8]25,停留約20日后于4月9日離開高知前往京都[12]。此后,無論是《雪泥一印》,還是高知當地的《土陽新聞》,均未提及王照再入高知。鑒于王照此次回國屬秘密潛返,為避免暴露行蹤,制造他仍在日本的假象,可能在潛返前寫好此信,交高知友人將此函從當地發(fā)出。
至于王照二次赴高知的目的,除觀光及與當地文人交流外,可能還與籌措回國旅費有關。關于王照在高知的活動,當地政府曾向外務大臣子爵青木周藏作如下報告:“清國人王照(一名高山英照)于三十二年十二月廿九日來縣,現尚宿于高知本町國久龜治旅店。來縣之目的,表面雖為土佐觀光,其實乃因本邦流寓以來在京知名人士所資助的生活費一部分被他人所用,以致窮迫之極,于是向眾議院議長片岡健吾哀訴,結果得到片岡所寫的致土陽新聞社及其他人物的介紹信,故而來縣。當地有志者憐于其為亡命客,介紹當地人請其揮毫作畫,使其從中獲取報酬以資生活。本人因未熟練掌握日語,故大多用筆談與來訪者交流,除表示感謝之意外,無可疑言行。據云滯留本縣時間約二個月。特此報告?!?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資料,各國內政關系雜纂/支那之部/革命黨關系第一卷,編號1-6-1-4-2-1-001。由此可見,王照是在生活困窘的情況下,經片岡健吾介紹前往高知的,其主要目的是通過給人題詩作畫獲取報酬。
以上對日本高知市立自由民權紀念館所藏“山本憲關系資料”中的王照書札進行了整理研究。由此可知,王照在信函一中所稱的戊戌政變前“(八月)初五出京”等內容,當非指他本人,而很可能是受康有為授意而寫;信函二中所抄錄的政變發(fā)生前光緒帝的兩道密詔,其部分內容與以往所見的不同,可視作經康有為篡改后的另一版本;王照為籌措潛返中國的費用,不惜向關系不和的康有為獻媚并索要經費,可謂不擇手段;王照潛返前兩次前往高知縣,除與高知文人交流外,籌措經費并為潛返作準備似為主要目的,其潛返中國后發(fā)自高知的信件,或為潛返隱蔽工作之一;王照在日本期間的言行多有缺乏原則、自相矛盾之處,如與康梁劃清界線,表明自己未曾指責慈禧太后之短,為索要金錢而向康有為獻媚等,其目的或與自保和擺脫困境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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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中國史學會.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332.
[10]作者不詳.論王照具呈自首事[N].申報,光緒三十年三月二十三日(1).
[11]王照.小航文存[M]// 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27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47.
[12]作者不詳.王照出發(fā)[N].土陽新聞,明治三十三年四月八日.
(責任編輯 陶舒亞)
A Textual Analysis of Wang Zhao’s Letters Recently Discovered in Japan
LV Shun-chang
(SchoolofOrientalLanguageandCulture,ZhejiangGongsh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18,China)
This essay is a contextual analysis of Wang Zhao’s six letters which were recently discovered in Japan. The first two letters reveal that the contents might not be the obstinacy of this prominent figure of constitutional reform group but an incitement under Kang Youwei while Wang Zhao exiled himself in Japan. The two secret imperial edicts copied in these two letters are apparently different from previous records in archive file. We can thus treat it as a result of Kang Youwei’s garble. Before Wang Zhao’s secret return to China as a desperado, he ingratiated himself to Kang Youwei in order to solicit money by hook or crook. We can thereby sense his existential predicament. He also twice went to Kochi Prefecture prior to his secret home trip. Other than exchange views with intellectuals there, fund-raising for secret emigration from Japan to China seemed to be his main objective.
Wang Zhao; letter; Kang Youwei; secret edicts; secret return
2016-07-24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5FZS051);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地規(guī)劃項目(15JDDY02YB)
呂順長,男,浙江工商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近代中日關系史研究。
G256
A
1009-1505(2016)06-00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