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小時候,每逢寒暑假開始,都有一種特別的興奮情緒。
記憶中,那么多個夏季冬季過去,只有一年暑假,我真的天天早起。那一年,外婆住在我們家,她每天五點鐘左右就把我叫醒,跟她一起去?“爬山運動”。
外婆的作息跟我們不一樣,外婆的生活習慣也跟我們不一樣。媽媽從來不是個專職主婦,爸爸又從小灌輸我們自我負責的觀念,我們家中離“一塵不染”頗有些距離,但四個小孩每天要排輪值值日生,把基本的清潔收拾工作做好,只要低標過關,就不會被唆。
外婆來了就不一樣,她隨時都在收拾東西,隨時都在碎碎念指責我們的混亂。她好像總是不快樂。童年少年的我們,很不愿意被她的不快樂感染,開始想方設法躲著她。幾個理由讓我沒有像姐姐們躲得那么遠。第一,我是唯一的男孩,外婆明顯地對我差別看待。第二,盡管年紀最小,我卻是家中最強烈感受到外婆帶來的飲食變化的人。
和媽媽無心粗心做出來的飯菜,以及街角小吃店千篇一律的包飯菜色相比較,外婆的手藝真是天上掉下來的賞賜。外婆會做有特別名稱的菜,我們猜不出材料和做法的菜。例如,我最喜歡的是“西鹵肉”,湯湯水水上鋪著一層金黃色松軟多汁的神秘物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炸過的蛋汁鋪在類似臺菜“白菜鹵”上面而成的,更后來才聽說那竟然是宜蘭的鄉(xiāng)土名菜。我最好吃,外婆又最疼我,所以就有機會跟外婆“注文”菜吃,也因此不可能保持像姐姐們跟外婆之間的那種距離。
那個夏天,天剛剛亮,我就隨著外婆出門。鉆進晴光市場,看到菜販們正在擺攤,雞販的竹籠擠了滿滿的雞,肉販正在分解剛到的大片豬身,經(jīng)過鐵門深鎖的一排委托行,從中山北路穿出來。右轉北行,空氣涼涼的,偶爾才有一輛車從路上經(jīng)過,我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中山橋上,外婆不忘記再說一次:“這里以前是‘神宮前。”
外婆的“運動爬山”,就是拾階而上,繞行圓山。我盯著看,眼前龐大的高樓飯店在晨光中展現(xiàn)出特殊的柔和輪廓,與它平常的張揚霸氣,很不相同。周遭安安靜靜,聽得到雀鳥早啼,風搖樹梢枝葉輕輕地騷動。然后,超過了一個高度,驚人地,聲音環(huán)境令人來不及準備地改變了,人聲,說話的聲音取代了之前所有的自然安寧,藏在清晨圓山里,有這么多人!
有這么多和外婆年齡相仿的人,還有那么多講話口氣、講話題材都跟外婆那么相近的人。突然間我被幾十個、似乎無窮多的外婆包圍了。我當然分得清哪一個是我真正的外婆,但是我的外婆徹底失去了她本來具備的,那么清晰突出的獨特性。
在我們的生活里,外婆是被她連綿不斷的嘮叨抱怨定義的。她委屈地講著舅舅的不是,舅媽的不孝;委屈地講著媽媽身上許多兇悍霸道的習慣,都不是她教出來的。這些話,讓我們辨認我們的外婆,外婆就是會說這種話的人,而且除了外婆,別人都不會這樣。
可是在清晨的圓山,我卻聽到每一個圍著那一小塊空地休息的人,臉上有同樣走向的皺紋,嘴邊掛著同樣委屈無奈的笑容,然后講著同樣不孝的兒子媳婦,還有同樣不受教不夠文雅賢惠的女兒。她們淹沒了我的外婆。
我一直記得圓山是個外婆村。在那里,我第一次闖進了老人群中,第一次感受到老人不只是以個人的個性身份存在于外婆身上,相對地,外婆不過是這共同老人質素的具體化身之一。我不再能用以前辨識外婆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外婆跟這驚人“外婆村”其他人之間的差異。憑什么她是我的外婆,而不只是一個外婆,任何人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