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芒(回族)
縫 隙
也就是這一兩年內(nèi),我的衣柜里才出現(xiàn)買來的毛衣,偶遇小攤上叫賣的鞋墊,也會買上一兩雙,怎么說呢,我想母親并不見得會看得上這些機器貨,她手里滑過的線恐怕比一臺耐用的紡織機轉(zhuǎn)過的還要多得多。
母親初涉針線活是在出嫁前,那個年代,好媳婦必須要會針線活,給丈夫織件毛衣,給公婆繡雙鞋墊是最基本的要求。只不過,有的人慢慢丟棄了這磨人的活計,有些人囿于天賦難以令人滿意,堅持下來的人既要有毅力,也要有技藝。起初,母親也只是打發(fā)下時間,磨一磨性子。
后來,她的技藝明顯勝出一籌,來請教的人也多了,到后來逐漸演變?yōu)橐粠偷降住獎e人把材料備好,交給她做出成品。母親一般不拒絕別人的請求,家里活計不多就趕著做,活計多了就擺一擺,有時她手頭擺著兩三家的材料,雖年幼,我也看得哆嗦,做一件衣服可不是做個餅子,母親卻不慌不忙,似乎那些活兒不存在一般,得空就操持起來,忙了就放下。
十幾年前,繡花繡字是靠筆先描摹出形狀,一般都會找畫畫和寫字不錯的人幫忙,然后一針一線地縫合,扎實的描摹是基礎(chǔ),做得漂亮而又柔和生動,仰仗的是操持針線者的技藝。若論技術(shù)難度,其實談不上高深,無非要求把弄針線熟練圓潤一些,耐心一些,母親便是這樣一點點累積,在樣式和數(shù)量上都突出,慢慢地便在小圈子里拔尖了。
有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來畫,母親也提筆自己涂抹,我看見過她在鞋墊和枕套上畫牡丹花,但我沒有見過她往上寫字。后來發(fā)生的一件趣事,我至今沒有向她求證過。念高中時,一天晚上,舍友們都準備睡覺了,當我將枕頭放好時,隔壁床的舍友叫出了聲,說我枕套上繡了個錯別字,我愣了一下,仔細一看,幸福美滿的“美”字多了一橫。那個枕頭陪著我度過了好幾個年頭,我還是頭一回看清楚字的筆畫,那幾個字極有可能是母親涂抹上去的——字并不秀麗,筆畫有些生硬。對于識字不多的母親,要一筆一畫地在枕套上寫空心字,并保證至少能拿得出手,太難為她了。
那個時候,母親性子多少有些剛烈,在想方設(shè)法只為能填飽肚子的那些年,也只有埋頭在針線活兒里才能心平氣和。孩童時的我并未感激過母親,甚或有些排斥,她比父親要嚴厲很多。也許是“小孩屁股上有三把火”,每次母親找出毛衣讓我穿上時,我就渾身不自在,裹著重重的毛衣,滾鐵環(huán)也好,彈彈珠也好,在小伙伴們的嬉戲中,很難盡情發(fā)揮,有時我抵著不穿,母親不由分說地抄起細竹條朝我屁股上一頓抽,我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個沒完,然后還要生悶氣、絕食,企圖通過這樣的抗議擺脫笨重的毛衣,但我的如意算盤注定要落空,母親不吃這一套。
十三歲,我開始獨立生活,這當然意味著我可以在冷天穿得比較瀟灑,母親是看不見的,一段時間往家打電話時母親都不忘問有沒有添衣服,但順口扯扯謊也就過了。寒假待在家里,似乎沒有適應(yīng)這種轉(zhuǎn)變,不懂得加衣服,母親就會一次次找來毛衣硬要我穿上,我嘴犟著說不冷,還對母親的這種強迫表示抗議,母親會沒好氣地沉下臉,數(shù)落我?guī)拙?,頗有些失落。
自那時起,我就見縫插針地請求母親不要再弄針線活兒了,那個懵懂的年紀有著可憐又可笑的自尊,手織毛衣的款式要傳統(tǒng)和樸素一些,少有那些花哨的圖案,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我逃避穿毛衣的原因之一。假如能有一件款式時髦、色彩豐富的毛衣,興許我也會自覺地穿上吧,我想,只有母親不再織,我才有機會穿上機器做的新款。我心里嘀咕著不敢出聲,母親一定不知道,我竟然嫌棄她的手藝。
我能感覺得到,她是有些惶恐的,曾經(jīng)牢牢拽在手中的孩子,總是試圖掙脫出去,對她確乎在意的事情,越發(fā)無所謂的樣子。
我走得更遠了,十八歲遠行至濕熱的桂林。一開始,我以為從此告別了毛衣,桂林比昆明熱太多,這個地方怕是永遠也不需要特別保暖的。在冬天來臨以前,我甚至沒有穿過厚T恤,行李箱中的毛衣死死地壓在箱底,它只是一件毛衣,我早已把它忘得干干凈凈。但桂林的冬天比昆明難挨,濕冷的感覺并不好受,習慣了四季交替的昆明,突然間不太適應(yīng)桂林這種只有夏天和冬天的城市,在濕冷天氣的逼迫下,我不得不翻出行李箱中的毛衣套在身上,頭一回覺得它還不賴。興許在漸漸長大,那種死活不知冷的孩童歲月徹底逝去了,冷了或者熱了,本能地增減衣服,不再為一點點的變化不依不饒,但依然為了什么時候必須添毛衣的問題頗多口角。母親打來電話說,家里變天了,你那邊冷不冷?十里不同天嘛,桂林不一定就冷,但母親永遠不會忘記補充一句——天冷了,記得添衣服。我應(yīng)和著,我知道,放心吧。
然而,邁入成年的我,對生活突然有了自己的理解,那個時候,不僅在一些生活細節(jié)上頗有主張,對人生重要命題更有想法,于是,不可避免地與母親相撞。假期里,第一次在家封齋,母親沉默了一天終于爆發(fā),她對齋戒的敏感讓我措手不及,她以為我會因此更瘦弱的,我竭力辯解,大談其益處,以為這樣可以獲得理解,然而,得到的是母親哭過后虛弱的身子和呆滯的眼神。往后的幾年,這如同一個雷區(qū),沒有人愿意擅自闖入,但這種隱隱存在的不安,卻始終無法驅(qū)除。竭盡全力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喘息的縫隙,我在壓抑中學會了退讓,盡可能不觸碰她敏感的神經(jīng)??墒牵斘乙淮未涡睦碡撝氐爻霈F(xiàn)在她面前,她是那般壓抑。
仿佛打開了缺口就只能任由洪水肆虐,我有意無意便與她背道而馳,考研或工作,進入體制或創(chuàng)業(yè),立業(yè)或成家等等,大概選擇題總是答案不一,我心里雖然清楚她是希望我好,但也堅決地認為那只是她自以為的好,那些時日,活生生進入了“巴別塔”,走都走不出來。
正是這僵硬的幾年,記憶中很少見到她拾掇針線,大概是對我失望透頂了,如果一針一線都是帶著怨氣,于她倒不如丟掉為好。
后來她開始繡十字繡,想是十字繡總不必穿用在身上,也就免得動氣。將她折磨得厲害的也正是十字繡,繡十字繡比織毛衣、做鞋子要吃緊得多,小則相框模樣,大則鋪滿一張床。早已習慣盲織的母親,面對十字繡必須使勁擠著眼睛找位置,一幅兩米多長的大十字繡,幾乎填滿她半年內(nèi)的所有空閑。起初我以為她只是打發(fā)時間,陸續(xù)繡了幾幅,家里掛起一幅,其余饋贈親朋。后來,母親決定為我和姐姐各繡一幅兩米左右的大幅,我和姐姐激烈反對,因為工作量太大會讓她很吃力,但她已然拿定主意。恰巧我和姐姐的婚事相隔近一年,這兩年中母親快馬加鞭地做,終于都提前完工。
我結(jié)婚那天,母親如釋重負,她覺得她等得太久了——雖然我也不過二十七歲。但母親不管這些,她的坐標軸立在我生長的村莊里,我這個年紀的人,孩子都應(yīng)該上學了。我說,不念書的話我也早成家了。這時母親就假裝生氣。結(jié)婚那天,最忙的是父母,客人擠滿了屋子,二老里里外外張羅,盡管不免手忙腳亂、暈頭轉(zhuǎn)向,卻實實在在是高興的。為了新房能夠亮堂一些,他們把住了多年的大臥室騰出來,在我竭力反對下強硬地布置好新房,如今我依然為此感到不安,妻子得知父母這樣的決定時也惴惴不安,讓我好好勸勸他們,哪有“鳩占鵲巢”的道理,況且我們一年回家待不了幾天。我搖搖頭,父母在這種事情上多少是有點“獨裁”的,他們非此不可。
親朋好友漸漸散去,一整天的喧鬧終復(fù)歸平靜,母親拿來兩雙新拖鞋,是她納的鞋底,用毛線鉤的鞋面,妻子起初應(yīng)該不知,我卻再熟悉不過,這樣的毛線拖鞋母親做了無數(shù)雙,遠親近鄰中很多人都有母親的饋贈,我自打中學起就沒有離開過它們。洗過腳,套上母親鉤織的新拖鞋,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升騰。我說,家里拖鞋好幾雙,都差不多算新的,我這么說并非拒絕它,只是覺得母親顧及所至太過細致。母親看看我,平淡地說,結(jié)婚總該都是新的。翌日,在三姨的慫恿下,母親打開衣柜,里面滿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小衣褲、小鞋子、小帽子……規(guī)格涵蓋了剛出生的嬰兒直至出幼的少年,母親一件件擺開,鋪滿大床,一件又一件地擠在一起,甚至還有些沒鋪出來,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我、妻子、三姨、姐姐都驚呼起來。只有這一刻,母親才是真正的主角,她一邊笑著,因大家的贊嘆而顯得有些拘謹和害羞,她的臉上有一絲微紅的亮光。那一刻,我歡呼著卻也糾結(jié)著,我自以為在僵硬的狀態(tài)中她早已失落放棄的針線,其實仍舊緊握在手中,只不過我不再能輕易看見她埋頭苦干的情景,大概是不愿讓我看到她那一針針扎出的柔情與愁怨。
婚后三個月,因家里請吃開齋飯,我?guī)е拮雍徒憬阋煌丶摇;丶仪?,母親打來電話叮囑,讓把兩把菜刀帶回去讓父親磨一磨。我和妻子都有些驚訝,把菜刀帶回老家去磨,這也算得上少見的事情了,她這樣叮囑既是因為我們沒有磨刀石,也是因為他們覺得小孩兒家不會磨。第二天我們帶著兩把菜刀回家,如果走客運,想必已被安檢截獲,想想又慚愧又好笑。母親突然拿出一雙絨線鉤的薄底子拖鞋——絨線鉤的拖鞋比一般毛線的要柔軟暖和一些,是給妻子的。一個月前,母親來到我在昆明的租房,送給妻子一雙厚底的,這次又送一雙輕便的。還沒完,母親又進了趟臥室,再拿出來兩雙遞給妻子,這一雙最大碼的給你父親,這一雙給你母親,尺碼不知合不合適?我走近臥室,床邊地上放著長長一排新毛絨拖鞋,我的心一緊,竟無語了。
那天,母親戴起了白頭巾,她雖未封齋,但請開齋飯的傳統(tǒng)她并未忘記。我看到戴著白頭巾的母親,她與頭巾顯出從未有過的協(xié)調(diào),因她只在特定的場合戴,大多有臨時拼湊的感覺。姐姐吆喝著大家合影,父親多少有些拘束,他一向不愛照相,母親則很主動地配合著,甚至中途還換了另一塊黑頭巾。我回家的第二天凌晨四點四十分,母親敲響了我的房門,昨晚你說四點半起來封齋,眼看都四十了,是不是睡著了?我暗暗吃驚,這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情,竟這樣猛地發(fā)生,像一道光突然從縫隙中直射進來。
原來,縫隙一直存在,只是我不自知。
我請求母親不要再弄針線活兒,不再隱含著含糊不清的小心思,她的眼睛疼得厲害,頸椎也隱隱作痛,當然腰也受些影響。年輕時手腳利索、精力充沛,并未看出對身體的影響,這幾年實實在在地犯難了。我一步步邁向而立之年,我的年紀增長一歲,她也必須增長一歲,時光從不心慈手軟,她不可違逆地老去,時間也磨去了她的脾氣,她幾乎不在子女面前發(fā)火,漸漸習慣跟著子女的步伐,除了那些她認為必須為我們操心的瑣碎之事,她不再要求我們做什么,如果我們做錯了什么,她也只是低落難過罷了。
我不知道,是生活打磨了她的性格,還是我磨掉了她的自尊。
在覺察到一樣樣微妙的變化后,突覺她的每一針每一線都是生活場景的藝術(shù)化再現(xiàn),如同毛衣、拖鞋那般線與線緊緊縫合,她手中的針線變著花樣包裹著我的皮膚,裹得再緊,也會有縫隙,像她永遠說不盡的同一句話:照顧好自己!如同鞋墊、十字繡那般虛實相間,一時層層緊壓,讓人透不過氣,一時大片大片地留白,但那虛與實間搭配出的不是別的,正是動人的美。
鏡中人
我是在一個冬日的早晨被一塊玻璃窗驚嚇到的。透過朝外上推的玻璃窗,我看到大街上幾個人走近又消失,像捉不住的電影畫面,也像遙遠的回憶被打斷一般。那時我探出頭便可看個究竟,指不定還能聽清一些對話,可我沒那么做,因為這一遲疑,我突然變得不安起來。你若問我為何這般驚驚乍乍的,我也迷迷糊糊的,想是心事過重吧,這一突來的不安,在心里燒起一片野草,而這一切不安總是伴隨著一面面鏡子。
外婆家進門的側(cè)墻上那塊大方鏡幾乎蓋滿了那一面窄墻,與之并排的是一組沙發(fā),每當有人進門,頭一偏便看到鏡里鏡外的兩組身形,有時這會讓人分神,一瞄鏡子就難免慢半拍,失了禮節(jié)。外婆常常坐在沙發(fā)上打電話,她對著電話時正好背著鏡子,佝僂著蒼老的身子大聲地對著聽筒講話,她越是大聲我越是感覺到她的蒼老,我坐在一旁,不經(jīng)意又瞟到了鏡子,鏡中的外婆似乎不在我身旁,那一塊玻璃中的外婆像是某個時空中歡快的人兒,她的幸福與我無關(guān)。她這個佝僂的身形,簡直是感冒時后腦勺針扎般一下一下的那種疼,讓我一想起來就覺出刺痛。外婆不識字,連阿拉伯數(shù)字都認不出,大概只有“1”勉強會寫,但她能撥通幾個至親——比如我母親、舅舅們的電話,她愣是記下了那一串串號碼在電話機上的位置順序,要知道,她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她本不該費這個心力的,老人最怕的興許就是被忘記,如果可能,外婆會記住所有親人在電話機上的位置順序。但這不可能,因此我從未接到過外婆打來的電話。我不擅長煲電話粥,須有些明白的事情才會給家人打電話,當然,“不擅長”是客氣的說法,是我對一句簡單問候的價值缺乏認識,好些次母親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給外公外婆打電話,我說沒有,母親都會有些失落,她說她每次和外公外婆通話他們都要問我有沒有打電話回家,這個時候,我才想到給他們打個電話。
我撥通外婆的電話,電話那頭響起“喂——誰啊”的熟悉的聲音,她依舊是爽朗的大嗓子,我知道她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可能正打盹呢,那塊黑色的頭巾把她包得緊緊的,因為佝僂著打盹,她的下巴上擠出了更多干癟的肉皮,她的眼瞼在往下墜,電話鈴聲很響,她多半還受了點驚嚇。她一回神,大喜過望,歡樂得像個小孩,她本不用那么大聲,她的聽覺沒有障礙,她只是太過激動。聽到她的聲音時,滿腦子想象她說話的姿態(tài),想到她是如何將一個個親人捧在手心不肯松開的,仿佛我正站在她身后,她拿著話筒,背對著鏡子,鏡中的她也背對著鏡外的她,而我站在中間,看一眼鏡子看到外婆的背,扭過頭依然是外婆的背,當我看不見自己時,外婆似乎還可依靠,而鏡中的自己出現(xiàn)時,搶盡了風頭,外婆蜷縮在一個小角落里,竟是那么遙遠。
我不會否認,我曾對鏡子有過一陣迷戀。
一面小鏡子,一把梳子,一包雪花膏,好一點的家庭再加一個衣柜,這大概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農(nóng)村女人的全部家當。我家雖也艱難,好歹有個帶玻璃鏡子的衣柜。緊靠衣柜的是一個木桌,上面放著一臺黑白電視機,正當鄰居們聚過來看得起勁時,我賴在玻璃鏡子前扮鬼臉,還不忘把扭著的屁股對著家人和鄰居,玩了一天泥巴,褲子上糊了一層泥,臟兮兮的,母親氣壞了,雖然鄰居都笑稱不影響,母親還是氣沖沖地在我背上掐了一把,那時的我委屈極了,也感覺丟臉,害怕別人看到我這囧樣,更是站在鏡前難過,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眼淚鼻涕一起掛在臉上,從特定的角度看到大人們在說笑,恨不得馬上長大。往往這種尷尬的時候,外公外婆就碰巧來家里,仿佛我總在犯錯一般——其實犯錯是不多見的。記憶深刻的那次,因為爭搶電視臺被訓(xùn)斥后,我絕無僅有地來了一次離家出走,說是離家出走,一個小屁孩能去哪里?我徑直向河對面的外婆家走去,在漆黑的路上一驚一乍地走了好一陣,突然母親呵斥起來——你再走!你大爺家著火了!我回頭一看,大爺家的房子已是一片火海。河對面的外公外婆看到火光也趕了過來,一番緊張地撲救,火被撲滅了,可人心中的惆悵卻久久不能散去。那個時候,隔陣子不來場大火人反倒詫異了,大火在人心里仿佛既絕情又避不開的幽靈,外公外婆有著切身之痛,正是因為一場大火燒光了祖屋,他們才被迫移居鄰村。他們撲完火回到家時,我躺在破舊的沙發(fā)上剛醒來,繼續(xù)假裝熟睡,母親嘆著氣,數(shù)落我的任性,我偷偷瞄了一眼外婆,她臉上仍舊沒有一絲嚴厲的表情——她從未讓我感覺過她在生我的氣。
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電子游戲,甚至玩具、小人書都稀缺的時候,一面鏡子能賦予我無窮的樂趣,我可以對著鏡子與鏡中人互相對話,并伴著各種夸張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也許正是那一段生活,讓我對鏡中人多了一些體味。我正對著鏡子玩耍,臟臟的手中捏著一顆水果糖,一邊舔一邊盯著鏡中自己那得意的模樣時,鏡中出現(xiàn)了外婆的身影。外婆步伐矯健,對那時的我而言,她無異于巨人般的存在,我一面歡呼,頭也不回地喊叫著:“媽,外婆來了——”母親從灶臺上離開,剛到門口,外婆已經(jīng)進門了。我仍舊沒有從鏡子前離開,背著身子大喊了一聲“外婆”,外婆樂呵地答應(yīng)著,我從鏡中觀察著她和母親說話的表情,她在爐灶邊坐下,母親炕了一罐茶給她,她在叫我的名字,讓我過去,我一邊答應(yīng)著卻遲遲沒有過去,外婆并沒有不高興,我從鏡中看得很清楚,她與母親聊得火熱呢,她又叫我一聲,我還是應(yīng)著但沒有過去,反復(fù)幾次,母親有些生氣了,數(shù)落了我?guī)拙?,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那面鏡子。
十三歲只身來到縣城,開始獨立生活,母親滿是擔憂,瘦小的孩子怎能揉得了厚厚的外套?一個學期后,母親放心了。這時,我有了獨屬于自己的小鏡子,有巴掌大的一面小鏡子,它平時被塞到被子下,我最后的乳牙在這期間換完了,乳牙開始搖動后,我把小鏡子裝進兜里,有事沒事就拿出來看一看,對著搖一搖,終于換完了乳牙,看著那塊空了的地方,有些失落,這個年紀已經(jīng)開始注意形象了。后來,臉上冒出了第一顆青春痘,對著鏡子擠了又擠,從這時開始,頭發(fā)也變成了偏分。再后來,宿舍窗戶上掛起一面稍大的鏡子,小鏡子用不上了,休息時間那面鏡子前幾乎站滿人,擠痘痘的,打整發(fā)型的,仿佛窗外的世界消失了,抬頭看窗外的時候,目光總會被這面鏡子吸引,不是窗外的世界太乏味,而是這面鏡子更能填補我們?nèi)諠u膨脹的自戀欲。在這面鏡子的見證下,我長出了胡須,一開始是柔軟稀疏的,那時本能上是排斥長胡子的,于是,對著鏡子拔,過不了一陣,又長出來,慢慢地變得扎手了,這才真正接受了這個事實。這三年,外婆在我的記憶中差不多缺席了,能想起來的只有一幅幅畫面,卻沒有細節(jié),即便去看望外婆,也是一進家門便埋頭看電視、打游戲,然后還有睡懶覺以及找小伙伴玩耍,總之那時的我很忙,哪里還有裝下外婆的空間和時間?
后來念高中,周日下午放假我就會去看外公外婆,那時他們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到縣城生活了。說是去看他們,多半是去改善生活的。先洗個澡,洗完后在浴缸旁的鏡子前收拾收拾,再回到沙發(fā)看電視,乏了就倒在沙發(fā)上睡覺。“睡一會兒去吧!”外婆輕柔地說,她總是在這個時候讓我去床上睡,我說:“瞇一會兒就行?!钡任倚褋?,朦朧著雙眼,外婆已經(jīng)在廚房做飯了,我伸個懶腰,對著鏡子打哈欠,覺得有人照顧真幸福。外公外婆的頭發(fā)被包裹著(外公天天戴著老頭帽),以致我并未覺出他們的蒼老,其實早已白發(fā)蒼蒼,外公六十歲開始便沒有停過藥,即便是這樣,他們都會因為能見我一面而欣喜。也許,見到孩子們,他們就真的會變年輕,他們就真的能煥發(fā)活力。
二十年足以改變很多。記憶中我這個滿地打滾的小屁孩離而立之年不遠了,父母的青春早已離去,再長一輩的則從威嚴的當家人變成了虛弱的老人。他們不舍,卻也欣慰地將我送到了遙遠陌生的地方,離別的日子更加漫長,想念的苦澀侵襲著他們,遠行人卻毫無知覺。走進了新奇的世界,我每天忙得不亦樂乎,辦社團,泡圖書館,勤工儉學,真想一口吞下一個世界。四年的的確確沒有過分荒廢,可那些期盼的目光卻不曾照亮我的心窩,離家的時間長了,漸漸忘記了想家的滋味,是習慣了,還是麻木了?
只有假期到來時,心才會突然一擰?;氐郊也痪?,外公外婆提著行李包從縣城坐班車來了,我看到外公提著那個不算小的行李包,一進門就笑開了花,那一把山羊胡子飄蕩在他的臉上,美麗極了,外婆一見我就喊著:“我的大孫子哎——”我迎上前牽著他們,既開心也慚愧,本該我去看望他們,但他們根本不愿多等一會兒,雖然他們就將八十歲了。他們從來都是提上包說走就走,哪一家的大事情都不落下,為二舅家蓋新房守工地,我家蓋新房時每天一趟地跑——那時他們還住在農(nóng)村,在河對岸的另一個村……一趟折騰后,他們也疲憊了,午后曬會兒太陽,就去躺著休息。快吃下午飯了,我去臥室叫醒他們,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睡著了的外婆老得不成樣子,根本沒有平日的那般精神,真怕她就那樣睡過去,這種時候,兩位熟睡的老人就是整個世界。有時,我還沒有到家,他們已經(jīng)先到了,我一進門,他們就笑臉相迎,外婆拉著我的手,問我餓不餓,有沒有暈車,她那股高興勁兒,讓我忽略了她的年紀,也忽略了她的病痛。
不知不覺,八十歲找到了他們。為感恩造物主的慈憫,家里人張羅著念了一個知感經(jīng),一大家族的人全到齊了,可把他們樂壞了。表哥和小姨留下了錄像,一旦閑下來,他們就翻出光盤,從頭看到尾。真的都到齊了,多么難得!念完知感經(jīng),滿滿一屋子都是他們的孩子,他們享受著四世同堂的恩典。他們被安排在沙發(fā)中央坐著,穿上了新衣裳,聽孩子們說祝福的話,這一次,鏡子里映照出的我顯得無比渺小,我扭頭看到鏡中歡快的畫面,它們?nèi)诨宋抑赡鄣哪橗嫛?/p>
坐在一起拉家常,外婆連連慨嘆。我還是小嬰兒時,外婆一背捆著我和大一歲的表哥,用外婆的話說,我們倆是在她背上長大的。“你哥剛尿我一背,你又拉我一背,把你放下來,屁股上腿上都是哇”,外婆邊說邊笑,“那個時候你是個大黑人啊,黑屁股,嘿嘿,現(xiàn)在倒長白了,哎,我的大孫子……”“你和你姐從小最聽話了,記得那次放學姐弟倆來趕街,來到外婆家時,你媽問你們上牛草沒,兩小個伸伸舌頭,過了一陣悄悄跑回家就把牛草上了才過來吃晚飯,多好的孩子吶!”這些往事外婆重復(fù)過多少次了?每一次她都有一種深刻的滿足感。外婆沉浸在往事的喜悅中,順手抓起桌上爛掉的蘋果,她用勺子刮著吃,她的牙已經(jīng)不行了,這種時候,后輩們都會阻止她,她便有些激動:“爛了些就爛了些,什么都要扔,舊社會想吃個爛蘋果都吃不上,那時候,沒吃的不算,每天還要被一幫人往身上吐口水呢……現(xiàn)在這種日子,當時想都不敢想,知感主,生活過好了?!?/p>
回憶往事時外婆是真正的主角,回到生活中她的存在感便弱了。她越來越蒼老,兒女對她的安排也越來越細致,與外公不同的是,在瑣事的沖突中她幾乎不太較真,外公有時情緒激烈,外婆便從中調(diào)和,明明是對立的觀點,當氣氛緊張時她便也對別人的觀點贊許起來,有時言語激烈,兒女難免說些重話,她也不抗爭,情緒失落一下,緩一緩又樂呵起來。
即便是如我這樣的孫輩,在外婆面前多少有點優(yōu)越感,這多半是因為外婆不識字、沒文化的緣故。一臉書生氣的我,有時在她面前侃侃而談,博她一樂,卻也摻雜著點教她知識的味道。因為外婆屬于“咸王馬”,從譜系來說是賽典赤·贍思丁后裔,但她對老祖先卻幾乎無知。她想要了解老祖先,我便為她講述了賽典赤巴巴如何來到云南,又是如何令人信服,如何疏離滇池,修筑松華壩水庫和金汁河、銀汁河灌溉系統(tǒng),如何修建清真寺和孔廟,甚至說到挖掘金汁河、銀汁河時蛇指路的傳說。外婆聽得很仔細,她突然懷念起她的公公(外公的父親),她說:“你老祖那個時候騎著一匹馬,哪里有點糾紛,他老人家一到,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大家都佩服他。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長吧,現(xiàn)在這兩個鄉(xiāng)以前是一個,他都要管到。后來時代變了,他被抓去坐牢,人逼他吃‘那個(大肉),他寧死不肯,餓死在大牢里,埋到了萬人坑?!蔽艺f:“現(xiàn)在能找到那個地方嗎?”她說:“只大概知道是在金馬寺那邊,具體的地方誰都弄不清楚了。”我看到外婆有些疲憊,她的公公一定是真正讓她尊敬的人,她對“可憐人”的關(guān)愛,不能不說是有一些家族遺傳的。
有次說起老家時,外婆提到了我家院子里的老祖,他二十年沒有什么變化,快九十歲了沒有過分變老,生活卻也沒有什么改善。離開那個院子十五年,只是零零星星回去過一些日子,有時候見到他,有時候見不到,如今,我想起他,記得最清楚的還是他坐在門口曬太陽,而我背著他走開的場景,我可以看到鏡中自己的身影在變得清晰,他的身影在變得模糊。外婆提起他,多少是出于對他的掛念,他一輩子過得很辛苦,加上本身耳背,儼然成了村里老人比較的一個模板,倘若比他還要差一些,那算是生活無望了。如果說我對外婆的認識有所加深,便是她提到這位無親無故的老人時那哀憐的眼神,我從未看到她談起自己的困難時如此這般低落過(她甚至是歡快的),透過門口那面大鏡子,我看到一位坐在角落里虛弱不堪的老太太,間或能蠕動一下嘴巴。
我已經(jīng)不再會過分看重鏡子,甚至有些討厭鏡子,我覺得愛照鏡子的人真臭美,真有意思!我為自己感到開心,如今外婆叫喚我的名字,我絕不可能留戀在一面鏡子前遲遲不去緊挨她坐著,陪她說話??墒?,我突然發(fā)覺,穿梭在車水馬龍的城市中,每天都有新的樓盤在爭相比高,新鮮事一浪接一浪,總有追逐不完的目標和難以盡述的理想,仿佛每一種新奇誘惑的事物都能映照出我的樣子,我朝著自己的影子走去,不知疲倦,每前進一步,便失去一個鮮活的面容,當我停下腳步,回過頭拒絕看自己的影子時,我才能抓住他們。
夜已深沉,寫累了時我抬起頭,窗外黑乎乎的,看到窗子中的我也有些模糊,而這個模糊的影子,讓我的思路頓時變得狹窄起來。其實是清楚無疑的,對于外婆,我想念或者不想念她,她的生活都要繼續(xù),但她會想念我,有時是那么孤獨,但她卻從未失去過什么。
我在企圖獲得很多,卻可能一無所有。
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