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斌
我最早喝到的綠茶,就是陜南紫陽縣煥古鎮(zhèn)出產(chǎn)的“紫陽毛尖”。40多年前,我生活在新疆,距離這個漢江邊上的古鎮(zhèn)有5000多公里的路程。父親是陜西省紫陽人,茶是紫陽親友郵寄的。那時我很年幼,之所以對喝茶至今難以忘懷,也是因為父親。他將茶視之珍寶,每天總是一個人霸占個小茶壺,津津有味地品嘗。我只有考試得高分,他才會獎勵我喝上兩口。每每在這個時候,他總會說這是煥古產(chǎn)的紫陽毛尖,天下最好的茶,古時候是皇帝喝的。他還說其他地方的茶是腳踩出來的,只有煥古茶是用手揉出來的。父親講這些話的時候神情莊重,而我總懷疑父親吹牛。懷疑歸懷疑,紫陽毛尖卻銘記在我心中,滲透在我血液和骨髓深處。有時,感覺這茶是一根臍帶,連著我和遙遠的古鎮(zhèn)。
后來,隨父親回到紫陽,紫陽毛尖天天喝,也變成父親那般神情,一個人抱個小茶壺,沒事就品嘗幾口。寧可三日無食,不能一日無茶。每年清明前后,總是托人到煥古買5公斤茶,做足一年的儲備。這個時候我知道了煥古所產(chǎn)的紫陽毛尖是最古老的貢茶?!缎绿茣さ乩碇尽酚涊d:“金州漢陰郡土貢:麩金,茶牙,椒,乾漆”。煥古在唐代是漢陰郡的茶鄉(xiāng),這里的貢品茶牙就是紫陽毛尖。史志文字是鐵的事實。看來父親并沒有吹牛,他的那種自豪也就遺傳在我的身上,變成了一種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情。
其實,讓紫陽人自豪的不僅僅是這茶是最古老的貢茶,而是這茶曾隨著絲綢之路翻山越嶺,伴著悠揚的駝鈴,邁過雄關漫道,穿過漫漫黃沙,走過萬里征程,走出過一條連接歐亞大陸的文明史。有學者研究認為,公元前三世紀至公元八世紀,漢水流域曾有過輝煌的文明。從秦漢到盛唐,這里的繁華不亞于中原大地,而這燦爛的文化里少不了這個令父親和我都無比自豪的紫陽毛尖。
煥古產(chǎn)的紫陽毛尖,不僅色香味俱佳,泡于杯中,還有一種奇妙的現(xiàn)象:每杯茶中,有幾朵茶葉,豎于水中,一芽一葉,或者一芽二葉,稍向上,葉柄和嫩枝朝下,仿佛是水中之花含苞待放。煥古鎮(zhèn)古時候叫“宦姑”,被稱為“紫邑宦鎮(zhèn)”。為了防止其他地方的茶冒充紫陽毛尖,官方將煥古茶區(qū)所產(chǎn)的紫陽茶統(tǒng)一打包,加蓋“紫邑宦鎮(zhèn)”印戳,在這里裝船,溯漢江上行到漢中,或者從陸路人工背運,跋山涉水到漢中,換上馬馱,至甘肅兩當西入青海,北達新疆,或北往寶雞至甘肅平?jīng)鲈俎D(zhuǎn)到寧夏?!白弦鼗骆?zhèn)”成了一個把地名與物產(chǎn)結(jié)合在一起的商標,正是這古色古香的地理商標,把煥古鎮(zhèn)名茶“紫陽毛尖”帶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古代的漢江水運多暗礁險灘,又受季節(jié)影響,運輸受限,大量茶需要通過陸路運輸,而西去漢中的山路,山高路險,河道密布。與茶馬道不同,這些茶不是騾馬馱出去的,是人工背運的。這樣的商路不同凡響,更撼人心。那些背茶的背腳,被稱為背佬兒,背簍背身上,打杵拿手中。走走停停,停下來用打杵支著背簍休息,有時打杵還可以揮舞著驅(qū)趕野獸……他們特別能背,背上兩三百斤的茶,更是家常便飯。有背佬兒害怕涉水磨損了草鞋,干脆赤腳背行。最傳奇的是有背佬兒能夠背著二百多斤的茶蹲下來摘地上的野花……這是一條穿越秦巴的艱險之路,是先民們勤勞勇敢的象征……
早在兩漢時期,煥古茶香就誘惑著無數(shù)的商旅,當北國迎來了呢喃的紫燕,甘肅、西域等地的商人結(jié)伴爬過秦嶺,淌過一條條溪水,擁進古鎮(zhèn),小鎮(zhèn)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巷立刻膨脹了,茶的香味,女人的嬌聲細語,還有北方大漢們的粗壯身軀,聽得懂的和聽不懂的各地方言混雜,小鎮(zhèn)的空氣被擠得熱氣騰騰。那些裹一件羊皮褂子,滿臉滄桑,一頭卷發(fā),虬須蓬蓬,發(fā)須相連,膀大腰圓的身軀就只有鼻子、眼窩、嘴裸在外面的北方商人,到了青山綠水之地,乍一看,像一只只熟透了的毛葫蘆。于是,孩童們歡笑著喊叫:“毛葫蘆,買茶葉,一買一山到河西……”,這讓重重山巒環(huán)抱的小鎮(zhèn)別有情趣……茶莊、棧房、餐館、票號,甚至鎮(zhèn)外的茶園里都吆吆喝喝、嘰嘰喳喳,轟轟隆隆、熱氣騰騰把附近幾條溪水都擠得枯瘦無比。
上個世紀80年代,在紫陽縣煥古鎮(zhèn)發(fā)現(xiàn)的一批古波斯銀幣,吸引了眾多學者的目光?!端鍟な池浿尽酚涊d:“河西諸郡,或用西域金銀之錢,而為官不禁?!焙游髋c紫陽商貿(mào)往來頻繁,而巴山深處的煥古鎮(zhèn)是否也在這個流通區(qū)域之內(nèi)?這讓煥古人無限神往那個遠去的時光。也是這一年,一位李姓村民在挖地時無意間挖出一塊“胡弦?guī)О骞础?,帶板是波斯人束在腰間革帶上的飾物,這塊“胡弦?guī)О骞础辫T造女性舞伎一人,頭戴流蘇珠翠頭飾,身上綴著纓絡,窄窄的袖口,裸露的前胸上乳房突起,在環(huán)繞的飄帶中,舞者高舉雙手,右腿吸起,赤著左足尖立于圓形舞毯上,旋轉(zhuǎn)起舞。歌舞者形象逼真,栩栩如生,令人情不自禁地呤誦:“左旋右轉(zhuǎn)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的詩句。于是學者們滿山坡尋找,一塊又一塊的“胡弦?guī)О骞础北话l(fā)掘出來。所鑄造的圖案不僅有舞蹈,還有樂器,樂器有曲項琵琶、笙簧、羯鼓、腰鼓等等。樂師們一律胡服,敞胸坦腹,盤腿坐在舞毯之上或彈奏、或鼓吹、或打擊,形態(tài)各異;有高鼻深目,虬髯箕張,奮力彈撥琵琶者;有雙目圓睜,兩腮鼓起,聚精會神吹笙者;有高鼻深目,卷須垂胸,心不旁鶩的擊鼓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令當?shù)厝蓑湴恋氖?,這一塊塊小小的“胡弦?guī)О骞础?,早于白居易詩《胡旋女》三百多年就來到煥古這個地方。而這一切都緣于茶葉,都緣于絲路上的“紫邑宦鎮(zhèn)”的誘惑……
清朝光緒三年(1877)正月二十八日,陜西省紫陽知縣唐青甫差遣衙役辦理貢茶事宜的“信票”。
做為集鎮(zhèn),“紫邑宦鎮(zhèn)”靜靜地依在漢江之濱,穿越千年時空,美麗依舊。我曾有好多次途經(jīng)古鎮(zhèn),巧的是每次總是清晨溯江而上,傍晚順流而下,早晨古鎮(zhèn)在迷霧中若隱若現(xiàn),隱藏于美麗的面紗后面,而晚上又是暮色四合,細雨霏微,伴著無數(shù)的燈與星的光揮,晃動在漢江碧波之中,如同仙境,難見真容。去年十月,我隨一群作家深入煥古采風,我才真正地感受到古鎮(zhèn)古韻。煥古依山傍水,蜿蜒多姿,河岸彎彎曲曲,像地圖上海岸線一般曲折……街道依山而建,起起伏伏,徑巷相通,茶館林立,房屋多是具有清末民居特色的木墻、石板房、吊腳樓。煥古的建設修舊如舊,沒有大拆大建,走進煥古,仿佛走進了古代。我們到煥古采風,不是去鏤空那些曾經(jīng)南來北往的商旅故事,而是去探索“紫邑宦鎮(zhèn)”留下來的思考。我們的祖先不畏艱險,肩挑背馱,穿越秦嶺,從這里起步,打通了一條連接絲綢之路的商道。這種敢為人先的開拓精神,讓我想起了同飲漢江水的張騫,他被漢武帝封為“博望侯”,顯然是取了“宏博瞻望”之意,博望是一種眼光,一種襟懷,一種氣度,就是博廣瞻望,放眼世界。絲綢之路是走出去的,“紫邑宦鎮(zhèn)”也是放眼世界走出去的。當我在新疆和父親品嘗紫陽毛尖的時候,我不知道,兩千多年前,新疆人,甚至中亞各地的人就已品嘗到了這樣的好茶。他們是用兩只羊來兌換一塊茶餅,小心翼翼地保存,這是消食化積、親密感情的寶貝。甚至那些蓋著“紫邑宦鎮(zhèn)”印記的麻袋,都成為一種搶手的商品。他們認不得“紫邑宦鎮(zhèn)”這4個方塊字,但他們奉如神物,視之吉祥。這是來自天朝的文明。他們對茶的熱愛絲毫不亞于我們對西域歌舞的喜愛。
兩千年過去了,歷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科技工作者發(fā)現(xiàn)紫陽毛尖中富含有人體必需的營養(yǎng)元素“硒”,紫陽富硒茶開發(fā)研究成果通過專家鑒定。聽到這個消息,早年在甘肅發(fā)動兩當兵變時就喝過紫陽毛尖,并調(diào)侃稱這茶為“紫陽葉子”的老一輩革命家習仲勛欣然題詞:“健康佳品,馳譽神州”。而后,“紫陽富硒茶”替代了“紫邑宦鎮(zhèn)”,成為一種新的集地理物產(chǎn)及科學發(fā)現(xiàn)為一體的地理標識,意氣風發(fā)地重新邁上古絲綢之路。而新一代煥古人更是繼承了開拓進取精神,博廣瞻望,放眼世界,他們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將一盒盒紫陽毛尖送到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