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雪
三狗夜
■侯佳雪
澳洲土著用“狗”做氣溫的指標。冬夜里,人們喜歡擁著狗入夢,最寒冷的夜晚,就叫做“三狗夜”。
——《A Three Dog Life》摘自Wikipedia再由我摘自《A Three Dog Life》
講述者:聽故事的人
講述者的話:坐在我對面的男人46歲。他把一個故事講給我聽?,F(xiàn)在再由我把這個故事的一部分說與你們。男人希望這部分由我來講,因為這是一個由于橫亙著時間,讓他自己來敘述也頗顯距離感的故事。他說不如讓我來說,他也好聽一聽他自己過去的事。
男孩九歲,在人人都因饑餓蔫頭耷腦活像脫了水的豆芽的年歲里,男孩算是敦實的一個。
是他幸運地在饑餓這條黑黢黢且又漫無盡頭的地道里前行,卻又巧妙地避免了周身沾染上一點饑餓的灰塵,故而僅是在外表上看不出這樣的痕跡;抑或是更幸運地找到了一條僻靜、鮮有人跡的小徑,更巧妙地繞過了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饑餓?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畢竟饑餓的年歲已經(jīng)太遙遠了,遙遠到當年的男孩如今也站在行將忘卻的邊緣。
狗三歲。狗沒有名字,或者名字就叫狗,就像《蒂凡尼的早餐》里奧黛麗·赫本的貓就叫貓一樣。
狗不明白饑餓,因為狗什么都吃。一盆淘米水,狗能將舌頭一伸一卷,吧嗒吧嗒得津津有味。所以狗的小肚子永遠是圓鼓鼓的。
雖然狗從品種上說只是一只小土狗,土黃色的毛、短短的小腿,但它在饑餓的年歲里卻顯得品種珍貴——在那時一切胖嘟嘟或者說看不出饑餓痕跡的東西都是珍貴而稀少的:比如男孩,比如說狗。
我們可以說男孩擁有狗。但在這種兩個年幼而又敦實的小家伙互相為伴的情況下,似乎很難判斷從屬關系。所以姑且這樣認為:饑餓在他那密不透風的漆黑斗篷的陰翳下,以出人意料的寬容容忍了兩個看不出饑餓痕跡的小家伙的存在。而他們也樂于受用這種特權,相伴甚歡。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鄰人家一有小孩子出門,狗就往上撲,被大人呵斥,嚴重時被打過幾次。除此之外,再無風波。
直到有一天,生活突然因為民兵的傾巢出動而喧囂起來。男孩一開始對民兵突然掀起的風波不明所以,只是想這些農(nóng)閑時節(jié)動不動就集合操練吃白飯的民兵終于開始真正干活了,是好事。
然而一次無意跟在民兵隊后面目睹了他們的行動,男孩抿緊了嘴巴,咚咚咚跑回了家拽上狗就走。
狗正準備喝新洗完米的淘米水,所以不大情愿。但狗一向聽男孩的。于是狗只好用烏溜溜的眸子瞪著男孩,但畢竟還是跟著男孩走了。
光是走怎么行?男孩要跑。他拉著狗,跑過一條又一條田埂。跑到哪里去?他不知道,只知道往前跑,跑時眼前不斷閃現(xiàn)剛才看見的畫面:打狗隊員個個都齜著牙,高喊“痛打落水狗”。見到老實點的狗直接用棍:當頭一棍下去。于是老實的狗死得很難看,滿臉是血。要是遇到跑得快的狗他們便舉起半自動步槍,射一發(fā)子彈拉一下槍栓,卻并不為了保險起見連射幾彈:為了節(jié)約子彈的緣故。于是一發(fā)至多三發(fā)子彈,不老實的狗也得倒下。
“痛打落水狗”喊得最兇的是小個子劉衛(wèi)東。他那雙因饑餓而微微泛綠的雙眼因為對狗莫名的仇恨而點亮了光芒,燃著綠光的眼睛像極了狼。
這是一雙令人戰(zhàn)栗的眼睛,男孩想到這雙眼睛,腳下便好像被什么一絆,邁不開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打量四周,目光停留在一個高得出奇的草垛上。是了,就是這里。他走向草垛,在草垛邊坐下,旁邊蹲著伸著舌頭的狗。
男孩看著狗,狗看著男孩,兩雙眸子就這么互相瞪著。這兩雙眼睛和劉衛(wèi)東的眼睛截然不同:烏溜溜的,光澤像汽水瓶里的彈子。他們互相瞪累了就轉(zhuǎn)而看天,看暮色一點點四合,看天由瓦藍變得灰白,灰白變得泛黃,然后一點點轉(zhuǎn)黑,又一點點地現(xiàn)出綴著的星星。暮色是一點點沉重了,心卻一點點放輕了。男孩仿佛聽見打狗隊漸漸遠去的腳步。但他又不敢現(xiàn)在起身。剛才的畫面還在眼前,他不能冒這個險。腿有點坐麻了他小心地變換坐姿。腿一動干草便簌簌地響。這響聲一起,男孩便又立刻止住了動作,不敢再動了。他開始想事情,想這個世界真是沒有道理的。為什么老實的狗反而要比不老實的狗死得慘呢?為什么比人老實的狗要被人打死呢?沒有人回答他。一片沉寂。
再一次坐在草垛旁是在三天后。打狗隊再次出動已經(jīng)換了隊長。之前的隊長不忍對自家狗下手,只好請隊員代勞,看見死狗時還忍不住長嘆一聲。而劉衛(wèi)東則對自家狗也秉承“痛打落水狗”的原則,搶先棒打,毫不手軟。這一退一進間,思想層次高下立判。于是劉衛(wèi)東便頂替了原先因資格老而受命的隊長。
狗蹭了一下男孩的腿,男孩和狗又互相看著。男孩想起打狗隊員起哄說原先的隊長“沒出息”。男孩在心里低嘆,想:看來我就得是個沒出息的人。畢竟對打狗這件事,我是想都不愿想的啊。
于是他們又這樣坐在草垛旁,一動不動,坐到了漫天繁星。
三十七年后,已經(jīng)是中年男人的當年的男孩坐在我對面,給我講述這個故事。聽到這里,我說這個畫面多少有點哲學或者文學意味:一個小男孩帶著他的狗逃避一次死亡,在繁星下自省,像是康德所言“繁星”與“道德”,又像《耶穌的童年》最后小男孩大衛(wèi)攜全家出逃。當年的男孩如今的男人沖我翻了個白眼,繼續(xù)講了下去:
打狗的狂熱正如上世紀七十年代后半葉的所有狂熱一樣,興起時聲勢浩大退去時倒也快。不久民兵就恢復了吃白飯的狀態(tài)。
男孩和狗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在饑餓的勢力范圍下巧妙地兜圈子。狗依然是什么都吃,依然是那么信任男孩。
農(nóng)忙時節(jié),男孩幫忙下田拾麥穗。金色的短小的麥穗逐漸積攢,慢慢地鋪滿籃子底部,又一點點上溢,填充滿更高的厚度。男孩時不時從籃中抓起一把,在掌心輕輕揉捻。于是觸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轉(zhuǎn)換成了味覺,又轉(zhuǎn)為腹中實實在在被填充的感覺。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啊——男孩不知道如何表述。他只明白那是當時人們所渴盼的、與饑餓截然相反的滋味。他又怔怔地看著細小的麥穗從指縫間瀉下,流動的、金黃的,像極了他所渴求的另一件東西——啊,是了,油。金黃的菜籽油。
又到了每個月領那定量的菜籽油的時候了。這樣金燦燦的一碗,哪怕不到嘴,看看也是好的。想到這里,他加快了從田里回家的腳步。
可他一進家門,歡愉便被母親臉上的表情冷凍了。他順著母親的目光,看見低矮的灶臺上擺著一只空碗,碗壁上還分明閃著令人興奮的油光??墒牵湍??油呢?
男孩的目光不安地掠過屋內(nèi)每一樣所在,最后和母親的目光幾乎同時落在了狗的臉上,那一縷縷油亮亮地粘黏在一起的毛。
男孩還沒反應過來,母親已抄起笤帚,一下下追著狗撲打。男孩聽著一下下?lián)浯虻穆曇?,心也隨著笤帚一上一下。他說:“我來吧。我的狗,我自己來”——他還是下意識地護著狗。
母親也追打累了,扔下笤帚,忿忿地瞪了狗一眼。
男孩拿起叉草的鐵叉,那樣小的身軀做起這個動作格外費勁些。他心里飛快地打著算盤:我鐵叉都用了,也算說得過去。我只是叉過去做個樣子,狗自然會躲開。這事也就這樣了了。
他邊想,邊把鐵叉向狗這么一叉。狗開心了,以為是平時一樣用木棍玩耍,于是急急地撲過來……
那一刻到來時,男孩明白一切都遲了。狗的眸子里滿是玩耍的快樂與信任,完全沒有意識到迎面而來的是多么實在的一下。而鐵叉的重量,讓男孩無法止住這一下,只能與其說用雙手把鐵叉送出去不如說手被鐵叉扯出去……鐵叉與狗一起沉重地落在了地上。
男孩傻了。
他看見血從狗身上汩汩地流出,土黃色的毛被鮮血染成了一種黏膩不清、很曖昧的顏色。
他沒有哭。只是真實地感受到饑餓的黑色斗篷終于在他身上扇了一下,就像他的鐵叉剛才在狗身上那一下那么實在。
終究是逃不過的吧,男孩想。
三十七年后的他給我講述了這個故事。我問他:“后悔嗎?”
他答了四個字:
“都會淡的?!?/p>
講述者:講故事的人
講述者的話:下面讓我把故事的其他部分,再說給你們聽。
得到這條狗的時候,我二十六七歲。
我在某國營農(nóng)場當中隊長,手下不少號犯人在農(nóng)場里干活。其中不曉得哪個犯人的七大姑八大姨為了讓我“多多關照犯人”,送了條狗給我。這個臉上的褶子多到讓人懷疑她的五官也是褶子的老太婆,在某個夏天的午休時間敲開了我宿舍的門,把狗拴在了門外一根柱子上。
她先說了一大通有的沒的——我都沒聽進去——光顧著打量她的褶子了。她又夸這條小母狗如何如何精明,如何如何通人性。我在心里哼了一聲:哪有送人狗的?
就在我剛移走數(shù)完褶子的目光時,這只全身灰色皮毛的小狼狗昂首闊步地踱進了我越過門框目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夏日的陽光在它的毛尖上折射出銀白的光芒,因為日頭毒辣而伸長,耷拉下的舌頭絲毫不影響它的派頭。我樂了:嘿,別說是條小母狗,這氣派還真像足了少尉。
少尉是我在河塘里摸泥鰍改善伙食的時候認識的,他是駐軍小隊的隊長,宿舍就在我的隔壁。我們互相看得都挺順眼,于是相約下一次還一起摸泥鰍。他摸泥鰍還真有一套。
少尉身上有我想象中一個軍人該有的一切特質(zhì):他粗魯?shù)^不粗俗,某種程度上就是因為他那昂首闊步的姿態(tài)——哪怕是摸泥鰍時依然保持如此——就像眼前這條狗一樣。
為了表達對他的喜歡和敬意,我決定把這條小母狗叫做少尉。
每早日頭越升越高之時下田去督促犯人干活,太陽幾乎沉入水中時回到宿舍。
少尉的到來給日子平添了些趣味,或許說是讓人內(nèi)心安穩(wěn)的習慣更為恰當。從水田到宿舍間有條小河,河底的淤泥無疑是水田最好的肥料。時不時有運淤泥的船要從水面上過。于是為了便于運泥船通行,農(nóng)場里的橋都是小小的拱橋,向上彎起很好看的弧度。
少尉來了后,這橋頭又添了一道一樣好看的弧度——少尉翹起的尾巴。每天少尉會算準了時間蹲在橋頭,等著我收工經(jīng)過這座橋。它支棱著耳朵,只要一聽見我腳步的節(jié)奏便用那種昂首闊步的姿勢跑過來,但并不傲慢,反而有些屁顛顛的。于是我的腳步聲又疊上了少尉爪子細碎的叩擊地面的足音。
雖說當時那滿臉褶子的女人送我少尉是想讓我“多多關照”犯人,但結(jié)果卻可能適得其反,不過倒也不能怪我:當時的犯人吃飯統(tǒng)一蹲在地上解決,比干活時更面朝黃土背朝天。
這給了少尉大方便。它每天中午都視察一般踱過每只碗前,聞著哪只碗里的菜比較香,便毫不客氣地把嘴伸進去。犯人剛想有怨言,一見是我的狗,便也不敢發(fā)作。
我應該管管嗎?不,我才不管呢。長此以往,犯人甚至樂于少尉選中了自己的碗。
最喜歡少尉的當屬在這里呆了十幾年的常賽天。當年,在貴州鄉(xiāng)下他是個出了名準的算命先生,尤擅周易,有“算得不差毫厘”的傳說。所以鄉(xiāng)里人都覺得“半仙”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水平,得用“賽仙”。他本人聽了這諢名又不滿了:什么叫“賽仙”?跟賽天仙似的女里女氣,不要。鄉(xiāng)里人說那干脆叫“賽天”得了,還有點毛主席“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意思?!百愄臁边@名兒得了他本人的首肯,便一直叫了下去。
常賽天的相好有了他的孩子又嫁到了四川貴州的交界。相好的丈夫去廣東打工,常賽天便去四川把這孩子領了回來。鄉(xiāng)里有人想逗弄他,便去報了警,說他拐賣兒童。誰知一查,這孩子和常賽天在戶籍上沒沾半點邊,還當真應該算是拐賣的。
常賽天被帶走的那天,又有人起哄,說常賽天你不是從來都不差毫厘嗎,這次怎么算錯了?看來畢竟是“常賽天”不是“總賽天”吶。
常賽天良久不語,忽而轉(zhuǎn)過頭去喃喃:“自己的命是不能算的?!笨词厮蓙淼娜缩吡怂荒_說嘟囔個屁走快點。
就這樣,常賽天來到了農(nóng)場改造,一呆就是十幾年。少尉吃他菜時他的目光里有幾分羨慕。他說這狗興許能走得比我們更遠吶。我這一輩子是呆在農(nóng)場不指望什么了,這狗說不定還能走出去。
不知道常賽天是不是太久不算卦了。他算完不久,少尉就病了。它的病來得毫無征兆,就是一天天怏怏起來,一天天胃口壞下去。最后不再搶犯人的菜吃了。最后死在另一個如我初見它的盛夏時分。
我把少尉埋在它天天等著我的橋頭,一座小小的土丘。隆起的弧度被風打磨得很優(yōu)美。
就像那座拱橋的弧度,就像少尉尾巴的弧度。
那天我在那兒坐了很久。我長久地望著那座小土丘,記憶中的弧度,一根一根,在腦海中疊合起來。
講述者:講故事的人
黑子是條小獵犬,長長的身子短短的腿。
小時候我捉了只野兔,為了省材料也因為懶便給它搭了剛好能容下它當時身高的小窩棚——我沒考慮到它是會長大的——但由于窩棚空間的限制,野兔便只長長不長高了。因為腿短的緣故,身子顯得格外長些。雖然之后很多人聽了這事都覺得很荒唐,他們說野兔完全可以長高撐壞窩棚嘛。我也不知道這事是不是科學,但總之野兔確乎是長成了那長長的滑稽模樣。
我不知道黑子是怎么長大的。興許是品種問題,總之它到我手上時便已經(jīng)是這副身子與腿比例不協(xié)調(diào)的模樣。
黑子全身的毛是黑色的,只有四只爪子雪白,還有頸下有塊倒三角形的白毛。隔壁宿舍一天到晚用讓人費解的口音喊著“to be or not to be”的鄭德芬見了這只狗,喜不自禁:“好咧,好咧,多有詩意的配色,就叫它‘踏雪而來’吧?!蔽艺f:“你起的這名字真不賴,所以就叫這狗黑子了?!?/p>
鄭德芬臉上險些掛不住,透著一種“俗人不可教化”的惋惜。我心想:還“踏雪”?復姓還是少數(shù)民族?看黑子那土溜溜的小樣兒何必大動干戈用這樣的名字,酸氣。
黑子就帶著這土氣的名字每天撒開了腿在農(nóng)場里跑,到處去尋點吃的。我常常懷疑黑子吃得比我好,因為我現(xiàn)在所在的中隊有個人人厭極的廚子趙大木。
趙大木本名趙大蘑,傳說是他娘生他之前在山腳邊看見朽木上長出的白白嫩嫩的大蘑菇,第二天便生下了他。他娘一看這娃兒覺得白嫩得跟昨天看見的蘑菇似的,心想這娃兒簡直就是那大蘑菇托給自己的呀,于是便起名趙大蘑。
趙大蘑本人對這個傳說頗以為意,認為給自己的出生很是增添了幾分不凡的色彩。我們常常湊在一起嗤之以鼻:什么神話色彩呀,頂多也就是個蘑菇精。而且我本人極度懷疑這個傳說的真實性——我懷疑的是“白白嫩嫩”的部分——趙大蘑這個人雖說才二十出頭,卻長得黑乎乎皺巴巴的。與其說像蘑菇,不如說像木耳。哪有蘑菇長成他那樣!要是他小時候白白嫩嫩,那得是吃什么長大的才能讓他長成這副樣子。我覺得只有一個解釋說得通:長著蘑菇的朽木上也是很可能長出木耳的。趙大蘑他娘光注意到蘑菇了沒看見木耳。趙大蘑其實是木耳精。自此,我們都叫他趙大木。
趙大木和我們互相看不順眼——說是有仇其實也不為過。趙大木的爹是農(nóng)場里的老干部。放在以前,在這農(nóng)場里有“子女頂替”的規(guī)矩。老干部退休了,子女在工廠當工人,不久便能轉(zhuǎn)干,頂上父輩的位子。誰知趙大木偏偏不趕巧,他剛當上工人,國營農(nóng)場便體制改革。大批像我們這樣的大學畢業(yè)生被分配到農(nóng)場。趙大木再也轉(zhuǎn)不了干了。因為我們的到來,他上不去下不來地卡在了這個位子上,干了一輩子廚子。
當時為了感謝輸送大學生多的學校,農(nóng)場還會給學校一定的津貼。趙大木從他爹那兒學了舌說我們是“農(nóng)場一把把買來干活的”。我有次氣極,當面對他響亮地喊出了“木耳精”。他斜瞪了我一眼,自那以后,對我格外仇視。
我常懷疑他是為了報復我們故意將菜炒得那么難吃,故而羨慕起黑子——它自己尋食吃得飽些,跑得也歡。黑子愛惹農(nóng)場里的一切活物:人也好動物也好,尤其愛逗弄一只從不干活的驢。
有天中午我在宿舍讀書——故事里說了一個駝背的老犯人在礦上干活,受盡欺凌。他每天找一個管教獄警訴說自己內(nèi)心的苦楚。獄警很同情他,為他的遭遇感到不平,但愛莫能助,于是只好暗示他逃跑,并以他逃跑為由一槍了結(jié)了他的性命,給了他解脫。
我心里那個糾結(jié)啊——你說這犯人逃跑時知不知道自己會被殺了呢?你說如果違背了他自己活下去的意愿給了他解脫,那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不過這一切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小說的結(jié)尾有這樣一句話:老犯人佝僂的腰依舊佝僂著跪在地上。他的頭貼著地,仿佛在虔誠地跪拜著什么。
我心里受了奇異的觸動,分明地感受到某種沉重的東西以輕盈的姿態(tài)在內(nèi)心升騰起來——就在這時,宿舍門口突然響起了嘶啞的像哮喘病人發(fā)病時的吸氣聲。
什么玩意兒?我忿忿地抬起頭,只見一只驢腦袋探了進來,而跑在前面的,正是我的小黑子,一定是它又把驢引來了。我呵斥一聲把驢趕走,想再找回剛剛來之不易的感受卻找不到了。
可我不怪黑子——一點也不。我喜歡看它一身嬌憨地四處奔跑。就像是,在它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這種心態(tài)多半和當年常賽天默許少尉吃自己碗里的菜是一樣的。我們,都在它們的身上看見了自己不可能擁有的那份自由,并艷羨著。
春節(jié)前,我接到了調(diào)動通知,調(diào)到了另一個中隊,雖然中隊與中隊之間沒什么分別。搬東西時,我慶幸又可悲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什寥寥無幾,只有幾本不入流的小說書。
可是當我把這一點點家當搬完后,我發(fā)現(xiàn)黑子不見了!是的,黑子不見了。我找遍了宿舍,就是不見黑子。我又去了田邊,甚至驢圈,還是沒有黑子。
算了吧,我安慰自己。等黑子玩夠了,它自然會回來的。
可是黑子再也沒有回來。
農(nóng)忙時分,幾個中隊的犯人一同下田插秧,我在旁邊監(jiān)督。一個我從前中隊的犯人挪到了我身旁:“中隊長你知道嗎,黑子被趙大木殺了!”“什么?黑子!”“嗯,趙大木殺了黑子,把皮都剝了,掛起來了呢?!?/p>
我沖到路上,攔了輛三輪,把我載回了以前的中隊。回來干什么呢?對,黑子的皮,黑子的皮!那一塊倒三角形的白毛再不會有第二只狗有,只消我找到這皮,我便可和趙大木算賬!
這是我第二次在農(nóng)場里到處翻找。上次是找黑子,這次是找黑子的皮。
趙大木宿舍的門一向不關,我二話沒說走了進去??墒悄睦镉泻谧拥钠つ??
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
這回我沒搭車,一刻也不停地從一條小道跑回田里,想問問剛才那個犯人知不知道更多的細節(jié)。當我終于氣喘吁吁地回到了田邊,卻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八成從大道走的。
我一屁股坐在水田的泥漿里。傍晚的風把污濁的水吹起一層漣漪,剛插下去的小秧隨著風向一個方向倒去。它們好歹還有風告訴它們要往哪個方向去??墒俏夷兀课彝睦锶ツ??
我該往哪里去啊?
講故事的人:興許是不夠感性,所以我沒法效仿老舍的“自此,我永不養(yǎng)貓”,來一句“自此,我永不養(yǎng)狗”。我是說,如果再有狗,我也許還會養(yǎng),但并不強求。所以黑子只是我目前養(yǎng)過的最后一條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不重感情,沒有一只狗的逝去讓我真正悲痛,即使慌亂過。
人生總還要照樣過。
聽故事的人:講給我這三條狗的故事的人問我他是不是太沒心沒肺——狗都死了,但他從來沒有太傷心過。
我當時沒有回答他,之后我想起《世說新語》的引言里有這樣一句話:魏晉風度,不失為漫漫人生中一點甜蜜的安慰。
我喜歡這個表述。漫漫人生中一點甜蜜的安慰。三只狗于他,也許如此。人生是漫漫長夜,甚至還是那寒徹肌骨的澳洲土著定義中的“三狗夜”——在這樣的夜晚,要擁三只狗入懷取暖,才能成眠。于是這種甜蜜的安慰,既成為了衡量嚴寒的指標,又成為了溫暖的指標。
說不清道不明的人生,需要這樣甜蜜的安慰,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