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菊
裴振江,77歲,滄州市肅寧縣人。從小癡迷繪畫,畢業(yè)于合肥市文化館開辦的業(yè)余美術訓練班,而立之年創(chuàng)作的巨幅油畫《毛主席永遠和我們在一起》至今懸掛在安徽省博物館。出于照顧家庭的需要,他調回肅寧,為維持家庭生計而承接了大量商業(yè)性繪畫工程。表面上他與美術界“脫節(jié)”了,其實他對藝術的熱愛從未減少過一分。如今,受肅寧縣委宣傳部委托,他正在創(chuàng)作表現(xiàn)肅寧解放的大型油畫作品《擂鼓克肅寧》,他的熱情與才華,有了又一次綻放的機會。
裴振江的畫室位于肅寧縣西付佐村村邊,茅室土階,矮小逼仄,說是一間柴房應該更確切些,這還是向村里鄉(xiāng)親借用的。畫室里光線晦暗,擁擠雜亂,再多踏進一只腳都無處安放。裴振江蹲在地上,把手伸進爐子里暖暖,順手拽過他的旱煙末子,拿紙條卷一支小喇叭筒就抽起來。嗆人的煙氣里,他注視著畫布在沉思,為紀念肅寧解放而創(chuàng)作的大型油畫《擂鼓克肅寧》輪廓初顯。
生為畫狂
77歲的裴振江容顏蒼老,遲緩沉默,粗衣粗茶,然而他才藝滿懷。他喜歡繪畫,喜歡音樂、京劇,也喜歡朗誦。他演出過話劇,搞過舞臺布景,拉過小提琴……他喜歡文學,尤其是外國文學,各大家的代表作幾乎都瀏覽過,巴爾扎克、司湯達、大仲馬 、莫泊桑、羅曼·羅蘭……
裴振江幼時即好畫,母親是鄉(xiāng)村里極難得的識字又有見識的女子,從不限制他的信筆涂鴉。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在付佐集上看見有人把人名寫成藝術字賣,很是驚奇,在旁邊用心觀察,回去自己學著畫,也到集上擺攤兒賣。那時,就有一顆藝術的小種子埋下,只是在等待適合他成長的土壤。
1952年他高小畢業(yè),是村里唯一一個考上縣中學的學生,因為迷上村里說書藝人說唱的西河大鼓而休學。父親把他送到合肥一個表叔家,通過表叔的安排,去了合肥礦山機械廠當工人。合肥是省會城市,街頭有很多畫室和電影院,當他看到電影海報上畫的人跟真的一樣,很是震撼,后來知道這種畫叫西畫。裴振江著了迷,工余總跑去街頭畫室看畫,天黑下來也渾然不覺。
恰巧1956年合肥市文化館開辦業(yè)余美術訓練班,裴振江就報名參加了。在訓練班學了三年,沒有缺過一堂課。1964年,他調到廠工會任宣傳干事,寫大標語,畫大型宣傳畫。他的藝術才華有了用武之地。
在合肥期間,當?shù)匚幕块T經(jīng)常邀請一些美術大家去合肥搞講座,裴振江積極參加,他印象最深的是韓美林、柳新生和大名鼎鼎的李苦禪、吳冠中等,聽大家講座,看大家現(xiàn)場作畫,對于一直想進專業(yè)院校學習又一直未能如愿的裴振江來說,是多么需要的營養(yǎng)??!
在合肥,由于沒有家庭的干擾,他的業(yè)余時間都用在繪畫上,技藝日漸提高,畫風日趨成熟。從1964年開始,他結合黨的方針政策創(chuàng)作的宣傳畫多次獲獎,并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1972年他創(chuàng)作的巨幅油畫《毛主席永遠和我們在一起》,選登為《安徽文藝》封面,并被收藏在安徽省博物館……
“藝術范兒”的背后
人若多才藝而有思想,行為和處境便往往異于常人,比如裴振江,外表像極了拾荒老人。不理解的人,戲稱其有“藝術范兒”。其實,貌似很酷的藝術范兒背后,又有著幾多辛酸!
1958年,安徽藝術學校建校招生,合肥文化館決定保送裴振江,但正趕上工業(yè)“大躍進”的大氣候,作為骨干,廠領導堅決不放他走。對一個崇尚藝術的人來說,再沒有比藝術前途被扼殺更致命的打擊了。裴振江氣極,離廠出走,當了7個月的盲流。在表叔的勸說下,不得不又回到合肥,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做檢討并接受處分。
一個脾性相投的女子,極喜愛音樂,對他說:“你要是會拉小提琴就好了,你拉,我唱,多好!”為了這句話,他立刻去學。他拉,她唱,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然而,他還是放棄了,回到老家,與“父母之命”的那個她,結為柴米夫妻。那段與藝術相通的戀情從此終了。
婚后,母親年邁多病,需要有人照顧,孩子們也陸續(xù)出生,妻子一個人在家忙不過來,在隊里掙不到工分,日子難以為繼。于是他想辦法調動工作,調不回肅寧,離家近點也好啊。顧不得級別待遇對等,與天津一個搬運工對調了工作。
初到天津,笨重的體力勞動,刺鼻的化學氣味,臟亂的工作環(huán)境,周圍人的鄙視,使他悔不當初。合肥美術界的老師們?yōu)樗罡型聪В啻螌懶沤o天津美術界的同仁,極力舉薦裴振江,也因為裴振江自己在無比苦累的環(huán)境里依舊懷著對藝術的熱愛,他開始被天津美術界所接受,局面也逐漸打開。
除了工作境遇的苦累,還有家庭的拖累。父母去世,妻子在家?guī)е齻€孩子無法度日,也去了天津,她娘兒仨因為沒有戶口,買不到糧食,僅僅靠他的工資,又養(yǎng)不活她們。不得已,他養(yǎng)過雞,去塘沽海邊撈過魚蟲子,去市里農(nóng)貿市場賣過雞蛋……
他何嘗不想多搞一些創(chuàng)作參加全國性的美展,但是,他往往剛有點創(chuàng)作靈感,就被家庭瑣事打斷,以至于很多年,他與美術界脫節(jié),他說:“為了掙點現(xiàn)錢,我墮落了!”
在塵埃里開出花來
詩和遠方總是與生活里的茍且撕扯不清。憑你把藝術看得怎么高尚,也還是要想盡一切辦法生存。
1984年秋,裴振江回到肅寧,由于他已是工人身份,職稱一直未能落實,境遇很窘迫。而子女漸長,該結婚的、該上學的,家里沒有房子,沒有錢。裴振江不得不想辦法掙錢。
他一開始給結婚聘女的人家畫彩鏡,騎自行車馱十二面碩大的彩鏡走幾十里地去饒陽尹村集上賣,是技術活,更是力氣活。后來他給人們畫影壁墻,畫一面墻可以掙十塊錢。鏡畫、影壁墻的需求多是農(nóng)村,鄉(xiāng)民們大多不懂畫,但是他們既出了錢,就得迎合他們的口味。有一次去蠡縣畫影壁,主家非得讓他在遠景的小河里畫上一條大魚。本就是遠景,河流已是彎彎細細,即便是河里有魚,也大不了啊。但是主家說了,集上買小蔥還得饒上一綹呢,不畫不給錢。為了拿到十塊錢,他哭笑不得地照辦了。即便拿到了錢,也覺得自己作踐了藝術。
一次,裴振江去蠡縣扈家營畫影壁墻,傍晚大雪,他揣著主家給的十塊錢,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摔跤。摔一跤,先摸摸兜里的十塊錢還在不在。一路跌跌撞撞,那十塊錢也不知道摸了多少次。
年復一年,走村串戶,他干過數(shù)不清的活兒,卻沒有掙到多少錢。他為人敦厚,在價格上從不與人計較,有許多工程都是低于別人的工費。他精益求精,經(jīng)常有這種情況:為了把一幅畫畫得比較理想,他不惜花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調整修改,待到自己滿意了,才猛然想起對方給他那個過低的價格。
盡管一直在為生存奔忙,裴振江內心卻也小有欣慰,自己始終在美術的范疇內沒有離開太遠,但凡藝術才能有一點盛放的機會,對裴振江來說也是安慰。
除了畫彩鏡,畫影壁墻,他還承接古建繪畫。他承建的師素廟,所有雕塑、壁畫、彩繪裝點,都是他自己設計、創(chuàng)作、完成。農(nóng)歷正月十五、三月十五,鄉(xiāng)民們從四面八方涌到師素廟行香,紀念醫(yī)圣劉完素。每當看見那些善男信女們對著自己親手塑建的雕像膜拜叩首之時,裴振江就會躲在暗處滾下熱淚,他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藝術品可謂愛之深、感之切!
合肥、天津、肅寧,城市三十年,農(nóng)村三十年,他身上有城市的文明,也有農(nóng)村的痕跡。他沒有機會進入高等專業(yè)院校,他的作品,沒有拍出過昂貴的價格,但幾十年來,他散落在社會的畫作數(shù)以千計,數(shù)量之龐大,形式之多樣,內容之廣泛,在畫界實不多見。也許,他的畫在美術這個大花園里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花,沒有艷麗的色彩,沒有誘人的芬芳,但它們貼著地皮默默開放,散發(fā)出縷縷幽香……
創(chuàng)作《擂鼓克肅寧》
2015年,肅寧縣委宣傳部副部長袁樹凱慕名找到裴振江,邀請老人創(chuàng)作一幅大題材的油畫《擂鼓克肅寧》,一方面作為紀念肅寧解放的代表性藝術作品,另一方面作為文獻紀錄片《平原豐碑》的拍攝素材。他鄭重地接受了這個邀請。
肅寧是革命老區(qū),1944年9月解放,是當年冀中軍區(qū)解放的第一個縣城。解放肅寧戰(zhàn)役是一場奇特的戰(zhàn)役:肅寧百姓自發(fā)地將一百余面大鼓抬上戰(zhàn)場,為八路軍擂鼓助戰(zhàn)。解放肅寧戰(zhàn)役打了十九個小時,鼓聲也整整響了十九個小時。《擂鼓克肅寧》就是要把這宏大熱烈、激動人心的場面表現(xiàn)出來。
顯然,大場景,大氣勢,這幅畫難度不小,對裴振江是一次全新的挑戰(zhàn)。裴振江的老妻,為了支持他,脫掉棉衣,挽起袖子,不厭其煩地給他擺姿勢,做動作;小孫子拿著手電,不時地變換著光的方位。在他們的協(xié)助下,裴振江拍了不少照片,記錄人在用力時骨骼、肌肉的賁張狀態(tài),為畫畫做準備。
如今,這幅畫輪廓初顯。晚上一個人的時候,裴振江凝視著畫面,仿佛置身于1944年8月的那個夜晚……斗志鼓蕩在心里,慷慨而悲壯。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裴振江常常忘了時間,忘了自己,一畫就是一個通宵。這么多年,他覺得自己終于有機會為家鄉(xiāng)留下一點真正有意義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