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鴻東
一直到很晚,我才明白,土地的沉默里有多少驚人的秘密;一直到很晚,我才明白,人生在世,所行之處皆是故鄉(xiāng)。
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有一個地方注定要寫下重重的一筆,那是漳州之南的漳浦。我不僅在其北部的大山度過整整四年的山居生活,還在離開若干年之后,在其南部的另一座大山度過兩個月的春日時光。這短短兩個月,恍如夢寐。如今,我還時常在夢中回憶起那敝陋破損的山巔小筑。——這山巔小筑,實為一棟帶庭院的荒棄小樓。小樓坐落于巨巖之上,背靠一碉堡。碉堡的門是水泥的,很厚,半掩著。有時,可以聽見風在陰森森的堡內(nèi)呼嘯。
山曰灶山,又名丹鼎,與南面的梁山遙遙相望,因山形孤立,可以俯瞰到整個漳浦的海岸線。天氣晴朗時,六螯半島上的白色電力風車清晰入目。住在小筑里的,除了我,還有一只名為“伊麗莎白”的小土狗。它是山谷里東坪古堡的守陵人老林帶上來幫我看門的,一身白絨毛,走起路來屁顛屁顛,甚為可愛。
山之高處,風冷、霧濃,寂寞無邊。印象最深的是霧。灶山的霧總是在薄暮時出現(xiàn)。我經(jīng)常坐在巖頂看著霧的海洋從山腳徐徐上涌,一點點遮去山谷里的村莊,遮去上山的長路,遮去小筑四周的天宇,遮去身邊的一切,讓世界淪為一片蒼茫。而濃霧里吹刮著刺骨的寒風,海上襲來的,帶有腥味。此時,滿山樹木發(fā)出簌簌聲響。我總是早早將門戶緊閉,企圖隔絕出一處干燥溫暖的天地。霧汽卻持續(xù)地在窗戶上凝聚,霧水滲進縫隙,滴落窗臺,流進地板。屋里潮潮的。被子濕了,人睡其中,像是要發(fā)芽的豆子,全身瘙癢。
有時,霧一來就十多天,整個山頭變得灰蒙蒙的。這時,人心會變得極為煩躁。狗兒也一樣。伊麗莎白總是蜷縮在門房的紙箱里,瑟瑟發(fā)抖,不時還嗚嚎數(shù)聲。每當這時,我就會披著大衣,冒將大霧出去,抑或沿著山路往下走,抑或到鄰近的仙祖廟找看廟人聊天。伊麗莎白只要一聽到鐵門開啟的聲音,就會倏地從紙箱中鉆出來,從我的腳邊飛奔而過,像一道白影。一忽兒飛躥到路之前方,一忽兒又撲到后面的草叢里,似乎在尋找什么,或許只是為了留下尿的邊界。事實上,這山峰上,哪兒不是它的天地,哪兒不是它的家園。偶爾有狗兒出現(xiàn),也只是老林的查姆人(妻子)早晨上山做飯時,遠遠尾隨的那只黑毛大狗。大狗的膽子很小,伊麗莎白只要輕輕吠個幾聲,它就會定在遠處不動,并馬上下山。
有時,我會靜靜地躺在床上看書。一邊看書,一邊聽著窗戶上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墜落。這處境,不由讓人想起蔣捷的詞句,“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人生困境,古今相同。
山頭的環(huán)境不只艱難,還可怕。我老感覺窗后陰森森、半掩著的碉堡門里,藏著一雙雙的眼睛。我想起進山后,村民跟我講的地方逸事。比如,窗后的碉堡,是解放后很晚才蓋的,曾死過人。此前,灶山是土匪的老巢。這些窩聚在東坪古堡里的山民,大多當過土匪,或是土匪的后代。因為易守難攻,地形復雜,解放軍的剿匪部隊在進山剿匪時損失慘重。一個南下的營長就犧牲在這山頭上。因此,東坪古堡是漳浦縣最晚解放,最晚修路,最晚通市電,最晚……
據(jù)說,直到現(xiàn)在,在灶山頂峰與山谷的東坪古堡之間,還有一個長長的土匪洞,洞中有可安頓幾百號人的洞窟。文革期間,有好奇者從古堡附近的洞口冒險進去,終因洞內(nèi)太過幽險,倉皇退出。山頂?shù)亩纯谠谀??沒人知道,也許就在山頭小筑附近。
村長笑容詭異地告訴我,1976年7月7日是個節(jié)點,此前,灶山是白區(qū),之后,灶山成了遠近聞名的紅區(qū)。為什么?因為那一天,有個開國將軍神秘地死在灶山,同時殞命的還有他的愛子和隨從們。這位將軍叫皮定均,原福州軍區(qū)司令員。他死時,警衛(wèi)員和保健醫(yī)生緊緊將他護在身下。所以雖然燒焦了,卻保留了全尸。
這真是奇特的一天。這天僅是個薄霧天,皮將軍乘坐的直升機竟冥冥之中撞上了灶山。當失去頭兒的大批軍人如喪考妣般地沿著漳浦的公路到處進行地毯式搜索時,皮將軍則靜靜地在灶山山腰的一個石頭邊上閉上了眼睛。當時,他的尸體前面站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從良土匪。這位赫赫有名、橫掃千軍的猛將已經(jīng)無法抵抗任何一個赤手空拳的土匪的進攻。人們到處哄搶飛機零件,有人居然斗膽摘走了皮將軍的金表……
只有一位沒有動手,他跑了。他跑去報告。他就是老林。此后,他成了皮將軍的守陵人,一守就是幾十年。老林頭的守陵壯舉,奇跡般地改變了灶山的屬性。
如今,灶山成了紅區(qū),成了無數(shù)皮將軍的敬仰者前來朝拜的圣地。每年的7月7日這天,都會有一些小車悄然而至,或白發(fā)蒼蒼或青春活躍的遠方人攜來鮮花,放在皮將軍的墓前,有抽煙的,還點幾根煙豎放著。
有趣的是,老林給皮將軍守陵。老林的哥,卻給一位將軍守廟。這個將軍是晉代的。他叫葛洪。葛洪在晉代平復南方的起義中,因功被皇帝封為伏波將軍。這位伏波將軍武不在皮將軍之下,文卻遠在皮將軍之上。皮將軍算百年奇才,葛將軍卻可算千古奇才。葛將軍不只會打仗,會當官,還會看病,會寫文章,且行行都是頂尖高手。他是世界上第一個記載了天花病和恙蟲病的人。他是百草油的發(fā)明者。皇帝老兒做夢都想有他這樣的全能手下。他卻棄官不做。封完將軍,便急忙解甲歸去。試想,那殿堂上的小小朝廷如何留得住葛洪那散漫淡定、汪洋恣肆的靈魂。只有一次,他主動要過一個小官做,理由只有一個,那個地方有丹砂,可供他煉丹。結(jié)果也沒去成,路過廣東羅浮山時,他不舍離去,最后終老于此。神馬都是浮云。在羅浮山,他成就了道教丹鼎派教主抱樸子。這是道教史上如雷貫耳的一個名字。從伏波將軍到抱樸子,葛洪一個完美的華麗轉(zhuǎn)身,轉(zhuǎn)身后,天高地闊,自由無限。
他棲身山林,修身養(yǎng)性,以尋找大自然的秘密為旨趣。以煉丹為名,云游天下,行醫(yī)四方。天下大地,以他去過為榮,因他去過而名。當然,很多有名或無名的山,他壓根沒去過,卻硬說他去過。于是,叫丹灶、灶山,丹鼎、葛什么的山名與地名,在中國到處開花。漳浦的灶山他有沒有來過,顯然已不可考。但從村民們蓋廟紀念來推測,來過的可能性很大。我一度這樣相信。但當我就這事詢問老林他哥時,老林他哥的回答卻讓我絕望。老林他哥說,他夢里見葛仙人來過,白衣白褲,長發(fā)飄飄。
灶山缺的不是夢,是水。山頂缺水,每天都得兢兢業(yè)業(yè)地用吉普車到老林家拉水。一次拉兩至三個大塑料桶。由四個壯漢一起將大塑料桶從路邊吃力地抬到小院里,然后在寒風中一小桶一小桶地提到巖石高處的水塔。除去飲食用水,四天才能洗一次澡。山上也不是沒有泉,一口據(jù)說是葛洪時代留下的仙泉,干涸了。
我決定到后山,也就是東面峽谷,找水。
順著山頭往下爬。我看到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巖石,各種各樣的巖石。到處都是巖石,灶山壓根就是一個巨大的花崗巖之城。巖間生長著疏朗的樹林。一些野花,千萬年沒有人打擾過。東側(cè)也有一個山頭,只是較為矮小。兩座山頭之間,樹林極為茂密。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原生態(tài)的山林。只聽見淙淙水聲,看不見溪流之影。這溪一定很細,一定很清。更令人驚奇的是,當我發(fā)出聲音時,峽谷里傳來回聲,三重回聲。在這里,可以聽到非常清脆的鳥鳴,不是一只,不是一群,而是成千上萬。鳥鳴聲里充滿春天的喜悅。在這人跡罕至的世界里,這些天使般的生靈發(fā)出的聲音特別動聽。因為,它們,沒有生存的絕望。
我相信葛洪來過了,葛洪一定不會錯過這樣美妙的地方。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