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xué)蕓
1
顧素芳從那家賓館出來,走到路邊的遮雨棚下避了會雨。雨不是很大,典型的牛毛纖維狀。顧素芳舉起化妝盒照了照尊榮,翻了下眼皮,抿了幾下嘴唇,把毛起來的頭發(fā)抹下去,這才從雨棚底下出來,撐開了隨身帶著的雨傘。
顧素芳在單位的樓梯口遇到了公務(wù)員小黃。小黃接過雨傘問顧縣長去哪了,咋沒帶司機。顧素芳微笑著說,去見客商了,客商是帶奔馳來的。小黃驚訝地問,把您撂半路上了?顧素芳說我想在雨中走走。小黃向來跟她說話以小賣小,說坐奔馳的感覺,爽歪了吧?顧素芳瞥了小黃一眼,對后幾個字有點膩歪,淡淡地說,多好的車不也就四個轱轆么?她問小黃機關(guān)里有沒有什么事,小黃說,縣委那邊有個通知,明天上午八點半的會,我給您放到辦公桌上了。顧素芳說,我有點累,先歇一會兒。有人找我就說我不在。小黃走到前面給顧素芳開了門,顧素芳進到里間,拿了一筒碧螺春給小黃,說今年新下來的茶葉,你嘗嘗。
躺在床上,顧素芳輕聲問自己,你這是怎么了?
賓館房間的一幕幕,像電影膠片一樣一格一格地閃現(xiàn)。在那種閃現(xiàn)中,顧素芳甚至能看得見自己,像貓樣地輕手輕腳,高跟鞋踩到地毯上,就像踩到了云層里。她剛在羅圈椅上坐好,呂治就“撲通”一聲單腿跪在地上,把頭埋到了她的兩腿間。這樣的鏡頭,他們都在網(wǎng)上反復(fù)表達過,當(dāng)然都是文字描述。比這過分的肢體語言都不知道有多少??删唧w到現(xiàn)實中,顧素芳一下就懵住了。顧素芳本能地把他往起薅,說你先坐下,有話好好說。哪里知道顧素芳根本薅不動呂治,領(lǐng)子拎起來了,呂治的身體卻紋絲不動。呂治拿起顧素芳的手摸自己的臉,顧素芳才發(fā)現(xiàn)呂治落淚了。
顧素芳眼眶也潮了一下。一種莫可如何、非情非愿的心理立馬統(tǒng)治了顧素芳,仿佛眼前的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F(xiàn)實與網(wǎng)路不同,網(wǎng)上柔情蜜意,說不完的話,抒不完的情,可真見了面,就覺出了隔膜和生疏,這里似乎缺少必要的過渡和鋪墊,仿佛從地上,一下就到了云里霧里。呂治的奔馳車停在了樓下,碩大的車標(biāo)和車牌號都晃了顧素芳的眼,她連多看一眼的心情都沒有。她上樓的時候,就覺得心里怪怪的。呂治的表,皮帶,鞋襪,無一不透露出匠心和品質(zhì)。也許是因為太匠心和品質(zhì),才讓顧素芳生出了些什么。那些什么,又生出了些什么??傊际切┦裁词裁?。心上有了空落,神情便顯寡淡。呂治親吻她時,不斷地說你放松你放松,可顧素芳的“松”卻放不下來,她總斜起眼睛打量房門,想象下一刻賓館經(jīng)理會破門而入,而這個經(jīng)理,曾經(jīng)是她的屬下。她的僵硬還不只體現(xiàn)在肢體上,生理的僵硬似乎成了銅墻鐵壁。呂治抹了下腦門子上的汗水,有些著急地說:“是你讓我來的,怎么現(xiàn)在到像我要強暴你?”這話卻捅了馬蜂窩,顧素芳只一掌,就把呂治推了下來,羞惱說:“你別這么無聊好不好!這樣惡俗的話你怎么可以對我說!”呂治愣了片刻,突然排山倒海一樣壓下來,顧素芳怒不可遏,胡亂在呂治的胸上咬了一口。她當(dāng)然沒有下死口,她只是想表明一下態(tài)度??蓞沃蜗癖粍澚艘坏兜聂~,一下彈跳起來。戲劇的走向超出了預(yù)定范圍,兩人都呆住了,隨之便發(fā)現(xiàn)一枚帶血的圖章規(guī)整地印了上去,正好圈住了男人花椒籽一樣的小疙瘩,像是刻意畫上去的。
呂治陡然松懈了。白的身子松弛下來,像一匹剝了皮的動物,看上去毫無威脅,可那枚圖章猙獰,紅色的斑點慢慢變暗,鑲嵌在凹下去的齒痕里,看上去異常兇險。他低頭看了看,無奈地說,你還真咬啊,我是過敏體質(zhì),擰一把都要青紫幾個月。我告訴過你,你忘了?顧素芳訕訕的,她不是忘了,而是壓根就沒入腦。呂治說過的話成千上萬,她也就記住了幾句調(diào)情的。她也沒想到自己會下嘴,完全是下意識的。那一刻,她把呂治當(dāng)成了入侵者,自己的行為是正當(dāng)防衛(wèi)??蛇@話卻沒法說,說出來自己都嫌丟人。呂治看著面前這張嘴,有些齙牙,但牙齒潔凈。唇膏是透明的,留下了曾經(jīng)精心打扮過的痕跡。可這算怎么回事?分明還沒到使用牙齒的時候??!呂治喪氣地搖了搖頭,覺出了難堪。他一件一件穿衣服。內(nèi)褲,襯衫,襪子,長褲,有條不紊,像是長鏡頭在擺拍。眼見局面已經(jīng)無法收拾,顧素芳神情一凜,想掰扯點什么,礙于自尊,到底沒有說出口。她幽怨地看了呂治一眼,覺得這個時候呂治應(yīng)該像在網(wǎng)上一樣哄哄她,她也好順?biāo)浦邸?蓞沃我呀?jīng)扎好了皮帶,去了洗手間。
顧素芳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匆忙也把自己武裝了。呂治從洗手間出來,她從床上站起身,套上了鞋子。呂治用無名指的指背蹭了下顧素芳的臉,說你就是放不下架子——你首先是女人??!
我有架子么?顧素芳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
顧素芳摸了摸臉上被呂治蹭過的地方,那種涼而滑膩的感覺還在。涼是因為他剛洗了手,滑膩是因為他的皮膚,他的手保養(yǎng)的委實不錯。她也彎起指頭學(xué)著呂治的樣子去蹭,卻沒蹭出所以然。她舉著指頭看,不明白同樣都是手指,接觸皮膚時的感覺何以那么不同。她又往深處想了想,假如當(dāng)時用指頭蹭她的人是丈夫丁肖平她會怎么樣,情不自禁地她就把頭偏了偏,想象中的那根手指在空中虛晃了一下,落空了。
2
丁肖平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顧素芳進門時,他欠了屁股扭過身子朝顧素芳看了一眼,意外地說,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顧素芳說,有飯局,不想去。她把包掛到衣架上,一抬頭,就發(fā)現(xiàn)墻壁的正中間多出來了一幅畫。畫中是幾只長腿仙鶴,似乎不怎么像,鶴的頭部跟公雞相仿佛,腿都長得過分,就像登了高蹺一樣。兩只鋼釘穿在墻壁上,底下的電視柜上還有電鉆磨下來的粉塵。仙鶴圖板板正正占了整幅的墻壁,示威似地與顧素芳對峙。
顧素芳心里的憤怒陡然燃燒了,她因為克制而抖了牙齒。她問是誰的畫。
丁肖平小心地說,米瑞的。
丁肖平知道顧素芳看不上米瑞的作品,米瑞不是名人,他只是丁肖平的同事。倆人在一個辦公室辦公,比跟其他人都有感情。有一次,丁肖平談到自己要搬新家了,米瑞慷慨地說,我也沒有啥能送你的,干脆送你幅仙鶴圖吧。仙鶴祥瑞,是吉鳥。
丁肖平當(dāng)時猶豫了一下,他想到了越來越挑剔的顧素芳,終日也沒個好臉色。不是嫌拖鞋沒擺放整齊,就是嫌衣服沒掛對對方。丁肖平不怎么搭理她,搭理她就意味著爭吵。反正怎么都是不高興,丁肖平當(dāng)時想,我何苦不讓米瑞高興一下呢?要知道,米瑞是一個格澀的人,跟誰也不怎么交往。他提出送你一幅畫,那真是好大的面子。
米瑞把畫畫好,裝進了畫框,來送畫時把電鉆都拿來了——這份情誼如何能夠拒絕呢!
但丁肖平還是怕顧素芳反應(yīng)激烈,他惹不起她。假如顧素芳堅持不讓掛這幅畫,丁肖平只得把畫摘下來,連退路都想好了。家里還有一套房,是顧素芳的親戚家在住。若把這幅畫移到那套房子的墻壁上,人家不定多高興呢。
顧素芳短暫的沉默讓丁肖平感受到了不小的壓力。他站了起來,走到了顧素芳的一側(cè),顧素芳卻登登登地去了臥室。她沒有讓丁肖平看見她的綠臉,墻上的那兩根鋼釘,似乎把她的心臟穿透了。她不能張嘴,一張嘴就會有血噴出來。
顧素芳除了對畫不滿意,還對鋼釘不滿意,還對米瑞不滿意,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對丁肖平不滿意。他們共同生活了近20年,他的鑒賞水平一點都沒長進。這個人,對什么都沒長進!顧素芳生氣是因為這個!假如丁肖平在畫上墻之前告訴她,她是不會允許這樣一幅爛畫掛在自家客廳上的。即使有天大的理由,顧素芳也絕不允許!丁肖平這樣糟蹋他們共同的家,是大蔑視!對,顧素芳就是一種被糟蹋的感覺。畫可以摘掉,但那兩棵鋼釘釘在顧素芳的心上,無論如何也摘不掉了。
顧素芳后悔沒早把那塊墻壁占領(lǐng)了。以她的能力,找一個稍微說得過去的畫家畫無論些什么,也比眼下這個米瘋子強。米瑞就是個瘋子,他居然敢把自己的涂鴉掛到縣領(lǐng)導(dǎo)的客廳里,他實在是太不知道輕重了!
顧素芳的氣,就像雨后的蛤蟆一樣咕嘟咕嘟往外冒。她沒有發(fā)作是覺得損失沒法彌補。她不能把畫摘下來,扔到外面去。這樣打丈夫臉的事,別人可以做,顧素芳不可以。左鄰右舍住的都是政府機關(guān)的人,她丟不起這個臉。沒發(fā)作的另一個緣由,當(dāng)然還與呂治有關(guān)。她內(nèi)心的歉疚,正與丁肖平帶給她的巨大傷害相抵消。那種傷害像泛濫的洪水溢滿了河道,但倏忽間,就被一條深不可測的裂縫吞噬了。那道裂縫,就是她與呂治之間的形成的道德溝壑,此時此刻,能形成一種巨大的包容。
丁肖平追進臥室時,顧素芳的臉孔還寒著。丁肖平把門推開了一道縫,顧素芳趕緊歪在床上用一本書擋住了臉。丁肖平問她晚飯吃什么,顧素芳從書的后面?zhèn)鞒鰞蓚€字,隨便。
丁肖平討好地笑了下,說那就吃“隨便”。
3
丁肖平請米瑞喝酒,就在學(xué)校對面的小酒館。小酒館上下兩層,樓下是吧臺,樓上是兩小一大三間包房,大間包房放了三張桌子,小的包房就像家里的餐廳。丁肖平請客多是在這里,他跟老板娘也熟。老板娘每次都問,顧縣長最近還好吧?丁肖平便說還好還好。其實老板娘只是在電視上見過顧素芳。就因為與丁肖平這點關(guān)系,他們每次見面,她必問候顧素芳。
這頓酒師出有名,米瑞也是知道的。他用畫作給丁肖平溫居,送和收都是出于情誼。自從知道丁肖平要搬家,他就一直在動腦子。畫什么,怎么畫,都用心研究了好一段時間。米瑞的姐姐米祥住在省城,是著名畫家。如果求姐姐一幅畫,也就是張個嘴的事??山憬愀櫵胤純煽谧佣紱]交情,姐姐美院畢業(yè)直接留在了省城,這么多年從沒回來過。姐姐的性格也特別,不愿意與官場之人打交道,幾乎不認識家鄉(xiāng)的父母官。米瑞和丁肖平兩口子則是一輩子的交情。那還是他剛參加工作不久,米瑞單身,丁肖平兩口子新婚,學(xué)校提供了宿舍,米瑞跟他們住鄰居。有一段時間,米瑞甚至長在了丁肖平的家里。每晚不是拎著雞就是拎著酒到丁肖平家里蹭飯。顧素芳從沒煩過,她甚至覺得米瑞比丁肖平還可愛些。因為米瑞英俊瀟灑,快人快語。不像丁肖平是個慢筋子,說話做事都像蝸牛一樣。
米瘋子的稱號也是年輕時留下的,他曾經(jīng)因為師生戀挨了處分。女孩家境貧寒,跟奶奶一起生活。米瑞資助她三年考上了大學(xué),卻像鴿子一去不復(fù)返。米瑞受了刺激,一度曾到五臺山出家。去了三個月,一臉菜色回來了。當(dāng)年米瑞的專業(yè)是美術(shù)教師,他出走,學(xué)校名正言順停了這門課,以后也再沒恢復(fù)。米瑞在后勤處打雜,閑來信筆涂鴉。學(xué)校外圍墻的宣傳畫都出自他的手。丁肖平教數(shù)學(xué),當(dāng)了若干年的班主任。顧素芳當(dāng)縣長后,學(xué)校自動停了他的課,在教務(wù)處管些雜事。一線教師從每天早晨六點到晚上十點連軸轉(zhuǎn),后勤處教務(wù)處卻像公務(wù)員一樣只上八個小時的班,人人羨慕。
點了倆涼倆熱四個菜,外加一個羊肉蘿卜湯,菜上齊了,酒斟滿了。米瑞關(guān)心顧素芳對自己畫作的看法,丁肖平吞下去一大口酒,先用一箸子菜堵上嘴,咽了好一刻,才看著菜盤子含混地說,那還用說么,咱倆什么交情。米瑞叮問,你說畫,她說好還是不好?丁肖平挺了挺脖子,這回看了下米瑞的眼睛,她還敢說不好?她想都不會那樣想!米瑞咧嘴笑了下,幸福地像個孩子。他拿起酒瓶,兩人又是滿滿一大杯。米瑞回憶第一次在學(xué)校過年,三十晚上包餃子,顧素芳和了一盆子面,剁了一盆子餡,那餃子怎么包也包不完。面板上,蓋頂上,箱子上,到處擺滿了餃子。三天三夜都吃不完。米瑞問她為啥包那么多,顧素芳說,多了一口人,就不知道下多少面了。又怕剩面,又怕剩餡,就這樣越搗鼓越多。
米瑞跟丁肖平碰了一下杯,說那時的顧素芳是個心性單純的人。丁肖平故意唬起臉說,她現(xiàn)在就不單純了?
米瑞趕忙說,單純,她現(xiàn)在也單純。
丁肖平滿足地笑了。他說顧素芳不是不單純,是見識廣了。再不是過去十三中的化學(xué)老師了。
米瑞徑自喝了一口酒,點頭說,她也是人瑞了。
一連幾天都沒有呂治的消息,顧素芳簡直寢食難安。不論在何時何地,她隔一段時間都要翻看一下手機,看有沒有呂治的短信?;氐睫k公室,顧不上抹一把臉,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登陸QQ或郵箱,看有沒有呂治的留言。那種等待中的煎熬令她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恍惚間,她仿佛回到了十八歲。在政壇摸爬滾打這些年,心上難道還能養(yǎng)花種草么?她懷疑自己被什么東西附體了,一段無端生出來的感情,怎么可能讓她這樣的女人失魂呢?
他們是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失去了聯(lián)系。某天在首都機場邂逅,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先是交換了電話號碼,后來是寫郵件。再后來有了更時尚的方式——網(wǎng)絡(luò)聊天。他們都感嘆現(xiàn)代通訊真是太便捷了,不發(fā)生點浪漫故事簡直對不起這個時代。也就是在一次閑聊中,呂治說出了一個秘密。畢業(yè)時的合影照片一共有28個女生,他把其中的一個女生偷偷翻拍成了單人照。因為人像太小,翻拍的效果很虛。但被他寶貝似地保存了很多年,現(xiàn)在如果用點心,大概還能找得到。顧素芳催促他去找,看自己能不能認出她是誰。呂治果然找到了,發(fā)到網(wǎng)上來,顧素芳一看就驚呆了。
顧素芳問他當(dāng)年為什么沒有把喜歡倆字說出來,呂治說,借他二兩膽子也不敢。全班五十幾個同學(xué),只有顧素芳是高干家庭,人也長得白凈,夏天穿白色的長裙,飄飄的像仙女一樣。顧素芳從來也不知道自己在同學(xué)心目中是這個形象,其實就是有一次犯闌尾炎,顧素芳的父親讓自己的司機開著吉普車送女兒去了趟醫(yī)院。顧素芳的父親在一個軍工廠當(dāng)廠長,后來是轉(zhuǎn)產(chǎn),再后來是倒閉,顧素芳從來也沒因為父親的身份有過榮耀,自然也就不知道那個身份居然被人看成高干,做了包裹顧素芳的繭。
整個高中期間的記憶都是灰色的。因為母親癱瘓在床,顧素芳總是孤獨地在校園穿梭。踩著上課鈴跑進教室。踩著下課鈴跑回家做飯。甚至沒有時間參加同學(xué)聚會。她也沒有可以談的來的朋友,畢業(yè)那天走出校園,她甚至覺得是放下了一個巨大包袱。
與呂治相愛的感覺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呢?顧素芳記得很清楚,是去年的七月份。連續(xù)二十幾天沒有呂治的消息,網(wǎng)上沒有身影,手機也打不通,顧素芳簡直要急瘋了。她猜測了種種可能,每一種都與不詳有關(guān)。有一天顧素芳正在出席一個開幕式,呂治遠在歐洲打來了電話。顧素芳抑制不住感情,石破天驚地說了句:你還知道找我啊……
為了這次見面,呂治做了許多準(zhǔn)備,甚至從遙遠的省城帶來了足以擺滿一桌子的各種食品。他說顧素芳是公眾人物,不宜跟陌生的男士單獨進餐,這樣他們把一切事宜解決在房間里,消除了所能預(yù)見的安全隱患。在心底,顧素芳是有些依賴呂治了,但她說不出口,也做不出來。當(dāng)呂治像擺弄一個卡通人物一樣擺弄她時,顧素芳就像初夜中的小姑娘,甚至都不懂得配合。
呂志從洗手間出來,是板板眼眼的走路姿勢,拿煙,點火,落座,都有了說不出的一股味道。顧素芳冷冷地看他,心中的抵觸越來越強烈。空氣在一瞬間冰凍成了霜花,吸一口都覺得噎得慌。這時正好來了一個電話,顧素芳謊稱有事,就從那間房子里逃掉了。而那時呂治正倚在床頭吸煙,那種好聞的味道逶迤進了日子里,顧素芳吸一吸鼻子,隨時都可能聞到。
呂治跑了四個小時的高速公路來約會,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卻連三個小時都不到。那種心心念念的相思換來的是這樣的相聚,顧素芳不知道呂治怎么想,她自己,毀的腸子都是青的。
4
機緣是一個講不清的東西,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碰上了。這天??h長打來電話,讓她晚上陪客人,到了賓館才知道,原來是從京城來的畫家華天碩。常縣長介紹說,華天碩的山水花鳥自成一家,畫山山活,畫水水動。席間一杯豆?jié){代酒,清談為主。說起本地畫家米祥,華天碩一臉恭敬。說米祥的仙鶴貴在那最后的點睛之筆,同樣飛在空中,米祥的畫卻能看出視野,是仙鶴眼中的視野。這種感覺很特別,一般人根本想不到。條案擺在里間,筆墨早已伺候好了。一副寫意山水大約只用了一個多小時。??h長關(guān)照說,顧縣長新搬的家,讓華老師的筆墨添些喜氣吧。顧素芳心里一動,說能有這個榮幸么?華天碩問她要橫幅還是要豎幅,顧素芳遲疑說,橫幅,還要稍微大些。華天碩問她客廳多大面積,顧素芳說,40平方米。華天碩說,再大的墻壁也有規(guī)格,山水掛上去不能通天扯地。顧素芳說,那就煩累華老師了。華天碩并不答話,大紙鋪好,狼毫恣意。時間稍長了些,但沒長到不能忍耐。畫好了這一幅,刀槍入庫。??h長揮手告別。顧素芳看著常縣長的車走遠,才上了自己的車。
這幅山水是她喜歡的,她不懂畫,但看畫家的運筆姿勢,就是種享受。
顧素芳回家把畫展給丁肖平看,丁肖平表示不屑。怪石嶙峋,其實就是一團黑墨。墨松也顯得烏涂,枝椏猙獰,毫無美感。天上的一縷云絮處理的粗糙,停頓時墨濃而溢,就像打了個死結(jié)。丁肖平心里不喜歡,但嘴里并沒有說出來。顧素芳去臥室換睡衣,出來說,明天就拿去裝裱,把那幅仙鶴換下來。
丁肖平忍不住叫了聲:“真有墻上的那幅好看?”
顧素芳瞪起了眼睛:“你有沒有鑒賞水平?”
丁肖平息事寧人:“好吧,你有。你有?!?/p>
他為難地站在那幅仙鶴前,忍不住又說:“有幾只鶴在屋里飛,多祥和??!”
顧素芳怒氣難忍,說了句:“祥和個屁!”
丁肖平就不吱聲了。
到底,顧素芳沒算難為丁肖平。丁肖平早晨起來,那幅畫已經(jīng)不見了。幾天以后,丁肖平上班回來,發(fā)現(xiàn)墻上的仙鶴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那團墨黑的山水,糊了一墻。丁肖平屋里屋外查看,沒找到那只大畫框。他當(dāng)然想知道仙鶴去了哪里,可他又不愿意問顧素芳,問也未必能問出所以然。他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跟她說話,顧素芳總是吃槍藥似的火力沖,讓丁肖平難以招架。上班閑聊時丁肖平問米瑞,你知道華天碩這個人么。怎么會不知道?米瑞拿出了手機,打開百度,把華天碩的名字輸了進去,不消一刻,結(jié)論出來了,名頭大得嚇人。米瑞念了兩條,卻覺得似是而非。打開了幾張畫作,米瑞拿給丁肖平看,說這樣的畫,你敢掛在屋里么?丁肖平心虛地瞥了一眼,見與自家的那幅風(fēng)格很近似。問為什么不能掛在屋里。米瑞說,好的山水能讓人屏聲靜氣。這樣的山水只能亂心。
丁肖平沉默地喝了口水,說還是有他自己的價值吧。
呂治是被自己丟在賓館的。像丟下任何一個沒用的器物一樣。意識到這一點,顧素芳的心慌了。呂治遠道而來,是客人。出于禮節(jié),自己也不能棄之不顧吧?還有他胸前的那枚圖章,回去怎么交差?他們沒談?wù)撨^家事和家人,但這一點毫無疑義。顧素芳一邊好奇,一邊羞愧。一段時間的刻意回避以后,愛情又回來了。顧素芳的一顆心重又變得水淋淋。她每天無數(shù)次檢查手機,QQ,電子郵箱,凡是能讓呂治重現(xiàn)的地方都靜悄悄的,她去翻日歷,找到了下毛毛雨的那個午后,一算日子,呂治已經(jīng)失蹤兩個多月了。
不能主動聯(lián)系他!顧素芳這樣要求自己。他也未免太驕傲了!她回味當(dāng)初她從那個房間走出來,他并沒有阻攔,甚至沒從床頭起身送一送。這說明什么?說明他不需要她,或者,他根本不愛她。再或者,他甚至不尊重她!可……自己是邊打電話邊朝外走的,他會不會以為,自己只是出去接聽一個電話,這個電話還需要回避他……他不會一直等在賓館吧?這樣想,顧素芳愈發(fā)覺得自己那天的行為欠妥,從里到外表現(xiàn)的都像個不暗事的小姑娘。呂治說的對,自己首先是個女人。就像眼下,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不安分,里面寫滿了欲念。
我不成熟?我當(dāng)了六年的縣長??!這樣想,顧素芳的心又開始強硬。
愈來愈重的焦慮讓顧素芳很難受。只要閑下來,呂治便像風(fēng)一樣無孔不入。那天她出席教育系統(tǒng)的一個會議,散會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文件上寫滿了各種風(fēng)格的呂治的名字。篆著寫,分體寫,有行有草,在會議文件的空當(dāng)里,就像在做記錄一樣。小黃來收拾時,把文件舉起來看,她以為顧素芳做了什么重要批示,被顧素芳一把搶了去。
她還是與丁肖平干了一仗。這一仗不干,日子就不能往深處走。當(dāng)初她嫁給丁肖平的事就不說了。她29,丁肖平28。她比丁肖平早來十三中半年。丁肖平調(diào)進來時,學(xué)校的幾個大齡女教師眼都藍了。日子磕磕絆絆一路走過來,她婚后的第三年,命運有了轉(zhuǎn)機。組織部門招考后備干部,丁肖平鼓勵她去報考。丁肖平說,教育系統(tǒng)評職稱困難,總是僧多粥少,我們有一個堅守就是了。顧素芳問你咋不去考?丁肖平說,將來萬一公務(wù)員也下崗,我也好養(yǎng)活你。
當(dāng)年她為這話曾經(jīng)感動過。時過境遷,眼下連當(dāng)笑話講的心情都沒有了。
丁肖平喝多了酒,回來九點多了。往常都是丁肖平先回家,顧素芳后回來。冷丁一調(diào)換,顧素芳就覺得特別不習(xí)慣。她手里摁著遙控器,問丁肖平在哪喝的酒,跟誰一起喝的。丁肖平說,一個同事生了二胎,八斤重的小子又白又胖。顧素芳冷著臉說,你拿秤約了?話鋒不對,丁肖平悄沒聲地溜進屋里,他知道他把話說冒了。如果不喝酒,他會編一個別的理由。偏是顧素芳看出了他的鬼祟,屋門一關(guān)上,顧素芳手里的茶杯“啪”地摔在了過來。
顧素芳狠狠地罵了句。
這天,顧素芳沒有回主臥,她睡在了書房。呂治在虛空中像駕云一樣地浮現(xiàn),來向她打招呼,顧素芳一激靈,醒了。午夜了,可顧素芳睡不著,許多念頭一起朝腦子里涌。呂治沒消息,意味著什么?他回去的路上出意外了。他生氣了。他忙。他另有新歡了。他始亂終棄了……夜長的沒有盡頭。顧素芳起身喝了兩次水,去了兩次廁所,仍然沒有睡意。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睡覺?在外喝酒?省城人有過夜生活的習(xí)慣?;蛘哒膫€紅顏在一起?呂治自己做生意,是成功人士。這樣的人身邊不會缺女人……顧素芳在鏡子里照了照,一張五十歲女人的臉,面孔白皙,雀斑無處掩埋,歲月和年輪都在表皮上刻畫了……她拿過手機看了看,大屏一閃一閃,像鬼火似地亮。她到底沒按捺住情緒,一分鐘都不能再等。本來想發(fā)短信,拇指一摁,電話出去了。好吧,是我摁錯鍵了,電話自己出去了。顧素芳心中一陣狂跳,猜想里面最先會傳出什么信息。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這個電話號碼是他們之間的熱線,呂治曾經(jīng)說過,只有私密的人才知道這個號碼。
5
冬天有些暖,護欄外的幾棵大蔥都沒凍。丁肖平把它們栽倒了花盆里,剛澆完水,電話響了。米瑞問他在干啥,他說在栽大蔥。米瑞說,外面下雪了,不如我們殺一盤吧。丁肖平朝外看了看,大朵的雪花果然漫天飛舞,有的停在樹梢上,有的停在了鳥兒的翅膀上。寒假過去了十多天,兩人一直沒見面,還真有點不習(xí)慣。丁肖平問去哪,米瑞說,還能去哪,學(xué)校賊冷,我家賊亂。丁肖平說,那好,我在家等你。你喝茶還是喝咖啡?米瑞說,喝壺咖啡吧。
丁肖平加快了收拾的速度?;ㄅ枥锏耐恋粼诹说匕迳?,他先用笤帚掃,再用濕抹布擦,再用干抹布擦。米瑞抽煙,身上一股煙油味。丁肖平找了煙灰缸放在了桌面上,又把前窗后窗都開了縫,通風(fēng)。又想現(xiàn)在通風(fēng)為時過早,他又把窗縫關(guān)小了。象棋很久沒用了,在電視柜下的一個抽屜里。丁肖平過去翻找時,眼睛突然被燙了一下,那幅華天碩的山水,終日在墻上掛著,他已經(jīng)許久沒看到了。半年,或者更長時間,他們都把它忽略了,遺忘了。眼下卻突然成了屏障,從頭頂往小墜落,撞痛了他的眼球。他一只手撐地站了起來,先走到窗前朝樓下看了看。窗前惟一的一條路,很消停,只有大朵的雪花在靜默地飄。他緊急思索怎么辦。他希望米瑞別來。他希望自己能阻止米瑞前來。他責(zé)怪自己反應(yīng)慢,應(yīng)該在米瑞提出過來下棋時就阻止他。那時任何一個理由都可以成為阻止的借口。他邊思考邊拿出了手機。米瑞的電話卻沒人接聽。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聽不見鈴聲?;蛘?,他知道電話是丁肖平打來的,覺得沒有接聽的必要。丁肖平很慌亂,再不想辦法就來不及了。
米瑞進門來肯定先看畫,他如果知道幾個月前自己掛在那里的畫被換掉了,他會怎么樣?米瑞是一個敏感的人,那種尷尬丁肖平都不忍面對。
米瑞在樓下的拐角處停了車,見丁肖平穿了戶外服提了工具包等在那里。米瑞嵌下車窗問,大雪天去釣魚?你可真敢想。丁肖平上了車,把工具包放在了腳底下,說,獨釣寒江么……這也是個情致。米瑞勾頭朝外倒車,說你若早告訴我,我把自己的魚竿拿來。丁肖平說,我是看這雪稀罕,一個冬天沒下雪了,釣魚是次要的。車子上了主馬路,撒歡一樣往前沖撞。雪花逃也似地避讓,像是被狗攆的兔子。米瑞說,可別碰見熟人,人家還以為我們神經(jīng)了呢。丁肖平說,別遇見學(xué)生就好。米瑞說,遇見學(xué)生其實也沒啥,老要張狂少要穩(wěn)么。丁肖平說,冰雪天垂釣,算不得張狂。來到水庫邊上,大片的蘆葦都還生長著。透過車窗望去,遠處的冰面星星點點遍布了釣魚人。還有人騎著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還有一輛紅色的汽車停在冰面上,在雪花剮蹭的空隙閃爍,明亮得像展臺上的飾品一樣。
這是華北最大的人工湖,建于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南面是一座翠屏山。若是在夏天,整個湖面都是山的倒影。八十年代,這里成了著名的“引灤入津”樞紐。從燕山腳下逶迤北上,穿越數(shù)不清的山野和村莊。
米瑞點著了一支煙,說發(fā)神經(jīng)的人還真不少。丁肖平清點工具包,突然說了句:糟糕,忘了帶餌料。
丁肖平躲閃米瑞的眼神說這話,讓米瑞倏忽有了想法。冬天的餌料都是自己配置,蝦粉,蠶蛹粉,蚯蚓泥,雞鴨肝泥,都有繁復(fù)的工藝流程。冬釣用餌講究四項原則:釣軟不釣硬;釣小不釣大;釣活不釣死;釣葷不釣素。都是針對配置和食用餌料的講究。冬釣不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犯不上這樣急匆匆。他們也不是姜太公,不會有愿者上鉤的魚。
米瑞試探問了句:顧素芳在家?
米瑞的意思是,大雪的天,顧素芳不喜歡自己登門做客,所以丁肖平臨時把下棋改成了垂釣,是為阻止自己上樓。
丁肖平就知道他誤會了。他本想說,顧素芳一早就去市里開會了,要吃完晚飯才回來。話在嘴邊上,卻沒說出來。他怕的是然后,然后呢?不因為顧素芳,還因為什么?
丁肖平應(yīng)變能力差,他不想持續(xù)撒謊。
米瑞卻把這一切看到了眼里,吹了吹煙灰,徑自往前走。丁肖平想了想,跟了上去。他說雪小了。他說天上亮了,要開天了 。他說暖冬的冰面也不知有多厚。他還跺了下腳,但米瑞沒有回頭。他小心地喊,米瑞,米瑞。米瑞突然停下了腳,回身時一臉鄭重。問,說老實話,你幸福么?突然就有一朵雪花落在了鼻尖上,涼沁沁的。短暫的不適應(yīng),丁肖平寬容地笑了下,似乎在說,這話問的,怎么像小孩子??擅兹鸬纳袂閳?zhí)拗,像小孩子一樣不問出根底不罷休。丁肖平的眼里起了一層霧,他看不清米瑞,也看不清遠處的山巒。米瑞沉沉地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不容易。丁肖平吸了下鼻子,說你容易?米瑞說,我不容易是我自找的。丁肖平說,我不是?米瑞突兀地說,不要孩子,你后悔過么?米瑞的言外之意丁西平一下就碰觸到了,米瑞的意思是,為了一個副縣長的身份,你們舍棄了自己的孩子。這種舍棄值得么?傻子都知道,這種舍棄不值得。丁肖平一下蹲到了冰面上,像被冷風(fēng)吹透了骨頭,腸胃一陣痙攣。但他固執(zhí)地舉頭看著米瑞,有一分鐘,說,為了一個學(xué)生到現(xiàn)在都不結(jié)婚,你值得么?
米瑞偏著頭看一只銀色的飛鳥,說我不想結(jié)。
丁肖平卻低頭看腳下,冰層里面有一尾樹葉樣的魚,成了標(biāo)本。他說,我不想要。
米瑞冷笑了一聲,他今天忽然變得促狹和刻薄,他平時不是這樣的。說不是你不想要,是顧素芳不想要。她因為要當(dāng)縣長,她怕受孩子的拖累。
“這不是事實!”丁肖平突然站了起來,呆愣了一會兒,又緩緩蹲了下去。
米瑞咕噥了句:“大家都這么說?!?/p>
丁肖平說,我知道大家都這么說。顧素芳自己也這么說,可這不是事實。今天我索性告訴你實情,顧素芳結(jié)婚的第一年就生病摘除了子宮,她的手術(shù)是專程跑到北京去做的,知道為什么嗎?就是為了瞞住所有的人。她是個要強的人,不想讓人知道她沒有子宮。你這回明白了吧?沒有子宮的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米瑞像魚一樣長大了嘴。他結(jié)巴了一下:“說 ,沒有子宮?那你的那些蝌蚪都去了哪里?”
丁肖平喘了口氣,說:“她沒有子宮。她不愿意別人知道她沒有子宮。缺這樣一個零件對于她是個致命的傷害,所以我們甚至不抱養(yǎng)別人的孩子。她寧可被別人誤解,這下你明白了吧?”
“你不幸福。”米瑞咕囔著像是在自言自語。
丁肖平譏誚說:“你又比我幸福多少?”
米瑞大步朝遠方的冰面走去,回頭說了句:“起碼我不像你們活的那么虛偽。你和顧素芳,都虛偽?!?/p>
丁肖平?jīng)]有理他。他停住了腳步,想自己保守了十幾年的秘密,終于說出了口,內(nèi)心是一種怪怪的感覺,沒有輕松,也沒有不輕松。仿佛這根本不是一個秘密。是不是秘密,又有誰關(guān)心。沒有子宮的女人什么樣?就像顧素芳這樣?總是粗枝大葉,有語言暴力。缺陷明明在自己身上,卻嫁人——嫁禍于人……冰面上有米瑞丟下的煙頭,還冒著煙。丁肖平上去碾了一腳。他在想今天的米瑞,居然說自己虛偽!這是怎么啦?他們在一起這么多年,從來不談私事。私事有什么好談的。他有傷,他也有傷。隨便一句話就能碰到傷口。今天卻扯這么深刻的話題,還說自己和顧素芳虛偽,他真是中了邪了!
米瑞的事,是整座城市的笑談。當(dāng)年他第一次去女生的家,女生的奶奶瑟縮摸他的手,管他叫先生。說女生是個苦孩子,要他好好待她,別不要她。他是跪在老太太面前承諾的。女生躲在屋角哭,讓他幫忙修房子。房子總漏雨,屋頂是大片的米色水漬。米瑞沒有找工匠,所有的活計都是自己干。和泥,和灰,到屋脊上畫梅花?;ǘ湄S腴的就像女生的臉。那梅花是墨汁畫在了青灰上,老太太眼不好,都覺得若點了胭脂都似活的。米瑞覺得,只有自己親手做這些事,才能讓小愛人覺得溫暖。那個小愛人,比她小八歲,長得就像個瓷器娃娃。只是考進了京城的一所院校就成了肉包子打狗。這只肉包子悄沒聲地從人間蒸發(fā)了,這么多年沒有任何音訊,就像河蚌里的珍珠姑娘,“哧溜”入海,蹤跡皆無。也許就是因為沒有音訊,才有無數(shù)種可能,米瑞才不死心……人間萬苦情最苦,這是哪首歌唱的。從這個意義上看,自己還是比米瑞幸福,畢竟無情可牽……又一轉(zhuǎn)念,無情可牽,這是幸還是不幸?
丁肖平嘴里有一種焦苦的味道。
雪花變得稀疏。時間似乎靜止了。眼前若有若無地白,白的卻不那么干脆和徹底。就像進入了一種恒定。丁肖平極目遠望,山和天是一個顏色,或者比天更白。青色的冰面似乎是在流動,仿佛是有水漫了上來,融化了那雪。水面還有什么在舞蹈,像狂風(fēng)吹亂了樹的枝杈,那樹卻沒有長腿。他朝前走了兩步,突然覺得眼前空空蕩蕩,空空蕩蕩!冰面上沒了米瑞的蹤影。他慌了一下,使大力氣喊了聲:“米瑞!”聲音被風(fēng)吹了回來,“啪”地貼在了腮幫子上。遠處的水面擊起了水花。像透明的珠子一樣在空中播撒。丁肖平意識到了兇險,趕緊往前跑,跑了一段路,才發(fā)現(xiàn)腳底下忽忽悠悠在下沉,冰裂的脆響像千萬個餓鬼一起哭嚎。他陡然收住了腳步,一點一點后退,直退到了有蘆葦?shù)牡胤剑庞X得安全了。
他再抬臉望向遠處,安靜的冰面像是進入了史前。
6
顧素芳是在開會的時候接到訊息的。教育局許局長把電話打到了她的手機上,她不便接,許局長短信寫了三個字:出事了!顧素芳才拿起手機匆忙溜出了會場。她分管文教衛(wèi)體幾個口兒,哪個口兒都不敢掉以輕心。樓道里有男士在吸煙,空氣里一股嗆鼻子味。她跑下樓梯來到了大廳,才接通了許局長的電話。許局長說,十三中有個教師滑冰落水了。顧素芳首先問,有救沒?她心里其實知道,若是有救,許局長就不會打電話了。
確定人已經(jīng)死了,顧素芳問,叫什么名字?
聽說死的人是米瑞,顧素芳很驚訝。米瑞不是好動的人,他怎么想起去滑冰了?
顧素芳安慰許局長說,這種意外無需著急?,F(xiàn)在正在假期,與工作和單位全無關(guān)系。他家里也沒什么人,沒有老婆孩子,只有一個姐姐在省城,所以沒有多少安撫工作。
許局長感嘆:縣長比我還了解情況??!
通完了電話,她又回到了會場。很奇怪,米瑞的影像在她腦子里晃了一下,就滑了過去。提到省城她就想起了呂治,像一個瘡疤結(jié)在了心口,有些癢。心心念念的那一段很快就過去了,眼下的顧素芳恢復(fù)了固有的輕松。那個變成了空號的號碼讓她鄙夷,你以為你是什么,唐僧肉?
顧素芳在高速上接到了公務(wù)員小黃的電話。小黃說:“您沒著急吧?千萬別著急,這事兒跟姐夫關(guān)系不大,真的不大?!笔裁唇姓娴年P(guān)系不大?顧素芳一下變得非常敏感:“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小黃愣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顧素芳并不知情。司機接了話茬,他在領(lǐng)導(dǎo)開會時都把情況打探清楚了。原來米瑞跟丁肖平去釣魚了,魚還沒釣,米瑞落水了。米瑞落水的位置不好,周圍都是浮冰,救援的人無法從對面施以援手。這個時候丁肖平在哪里?這是顧素芳關(guān)心的。司機說,丁老師在岸這邊,因為冰面大面積坍塌,他沒法過去救人。
他如果過去救人,他自己說不定也有意外。司機補充說。
事情突變,顧素芳馬上調(diào)整了思路。她當(dāng)即給給丁肖平打電話,指示三點:關(guān)手機。別見人。不說話。說完了才問他人在哪。丁肖平說,火化場。
顧素芳從市里開會回來也先去了火化場,和許局長在院子里碰了面,許局長簡單匯報了情況,校長和同事來了不少。他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現(xiàn)場。人是消防兵打撈上來的。120進行了必要的檢查和救治,不幸還是發(fā)生了。顧素芳問人現(xiàn)在在哪里,許局長指了指那座水泥建筑,顧素芳知道那里是停尸房。她說我能不能去看看?許局長說,您就別去看了……您在市里開了一天會,夠累的。這里有我們呢,您早些回家休息吧。
顧素芳說:“有事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許局長說:“您就放心吧?!?/p>
顧素芳前腳走,許局長后腳也走了。校長和同事也都走了。校長讓丁肖平也走,丁肖平搖搖頭,說我跟米瑞下盤棋。
校長說:“丁老師你沒事吧?”
丁肖平真的把象棋拿了出來,擺到了米瑞的頭前。米瑞頭臉蒙著一層霜雪,須發(fā)皆白,像大霧天趕了長路一樣。丁肖平扇了自己一嘴巴,說米瑞是來下棋的,你釣?zāi)拈T子魚!
問題是你不是真想釣魚,只是把米瑞哄騙到了水庫,簡直是催他去送死!
可我是好心啊,米瑞。我的好心不能對人說啊!
丁肖平的眼淚磅礴而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這屋里都是死人,丁肖平卻不害怕,一點都不害怕。他把棋局擺好,輕聲叫了米瑞,說你先走還是我先走?
電話響了。是顧素芳打來的,她問丁肖平現(xiàn)在在哪兒。丁肖平說在陪米瑞下棋。顧素芳簡直氣瘋了,說讓你關(guān)掉手機你不聽,你現(xiàn)在就照我說的做,關(guān)機,回家!
丁肖平說,米祥還有二十分鐘就到了。
顧素芳遲疑了,說你說話注意點,別盡給我找麻煩!
丁肖平當(dāng)然知道顧素芳的意思。他應(yīng)了聲,掛了電話。
丁肖平很晚才從火化場回來。他一直在陪米瑞下棋,等著米祥。沒人知道米祥的電話,許局長費盡周折找到了省美協(xié),才把信息傳遞了過去。
顧素芳穿了一套內(nèi)衣在客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不安,很不安。從政這么多年,她收獲最大的兩個字就是警惕。警惕小事變大,大事變壞,壞事變得無法收拾。恰如一?;鸱N,在手心里,只能點燃一支煙。若在風(fēng)中,就能毀一座建筑,甚至火燒連營。這樣的教訓(xùn)已經(jīng)有了。醫(yī)院的無菌手術(shù)室做一例手術(shù)感染一例,患者鬧事時沒能引起注意,一下被桶到了中央電視臺,搞得顧素芳很被動。壞事都怕上央視的新聞,書記縣長怕市里的領(lǐng)導(dǎo)怪罪。市領(lǐng)導(dǎo)又怕省里的領(lǐng)導(dǎo)怪罪。一級一級壓下來,每一級都像座山那樣沉重。米瑞的事要說不是大事,可牽扯到丁肖平,想不大也難。如果有人想搞顧素芳,借機挑起是非也不是不可能。顧素芳希望丁肖平快一點從這件事中脫身,她不想成為輿論焦點,不想因為這件事受熱從而影響……仕途。丁肖平終于擰開了房門,顧素芳讓他把所有的衣服脫到了玄關(guān),先進洗手間洗澡。丁肖平的模樣很灰很疲憊,他想進臥室,顧素芳站在客廳中央很不耐煩,說把事情說清楚了再睡。
顧素芳問:“見到米祥了?米祥說了什么沒有?”
丁肖平坐在沙發(fā)的角落里,垂著頭。他見到米祥了。米祥過來握手,說是丁老師吧?今天辛苦您了。我來陪米瑞,您回家去休息吧。顧素芳問,她沒問米瑞是怎么死的?丁肖平說,她沒問。跟隨米祥來的有三個人也沒有問。米祥也讓他們?nèi)ベe館休息了。顧素芳說,你跟米祥說了什么?丁肖平說,我說我跟米瑞相約去釣魚……顧素芳吼了聲,豬腦子!她不問你何苦說!你們誰先約誰?丁肖平說,他先約我。顧素芳緩出一口氣。丁肖平又說,他原本想來我們家下棋,是我在外面截住了他……顧素芬說,這些跟米祥說了?丁肖平搖了搖頭,他有些累,頭在肩膀上歪著,話說的像在夢囈一樣。顧素芳說,有沒有人問你當(dāng)時的情況?丁肖平說,許局長在水庫邊上問了。顧素芳問他是怎么回答的,丁肖平說,實話實說。
顧素芳突然想到了許局長打給她的電話,并沒有提釣魚,而是說溜冰,溜冰,溜冰!干部素質(zhì)就是高,知道話該怎么說!
顧素芳馬上給許局長打電話,聽得出許局長已經(jīng)睡了,從夢中驚醒,聲音還發(fā)苶。顧素芳說,米瑞是去滑冰了,他和丁老師是在水庫邊上遇見的,丁老師是去釣魚……米瑞遇難的地方離丁老師很遠,丁老師發(fā)現(xiàn)有人落水曾大聲呼救,并撥打了119和120……許局長迷迷糊糊說,我們的事故材料就是這樣寫的。顧縣長還有什么指示么?顧素芳說:“還要接觸米祥,看她都有些什么想法。她在省城影響大,別搞出什么事情讓我們措手不及……她有什么要求也盡量滿足……千萬記住,別生出是非?!痹S局長說:“您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去會她。有什么事情我及時匯報?!?
顧素芳這才把手機扔到了沙發(fā)上,翻著眼睛對丁肖平說:“睡吧。”
丁肖平看著她,沒有動。
顧素芳說:“你看我干什么?”
丁肖平看了眼墻壁,說:“我不讓米瑞來家下棋,是怕他看到這幅畫?!?/p>
顧素芳也朝那里看,像被蟄了一樣趕緊收回了目光。她丟下丁肖平,回了臥室。
視線不再受影響,墻上的那幅畫“忽”地撞了過來,丁肖平一下閉上了眼睛。
7
一天里,許局長和顧素芳的手機一直處于連線狀態(tài)。顧素芳推掉了所有的活動,就在辦公室候著,她是怕在有人的地方講話不方便。小黃早就是人精了,她一直在辦公室的門外盯著,那里有一組暖氣片,她就靠在那里劃拉手機。凡是有人想敲門,她都會輕聲說,顧縣長今天有重要工作,不見客。有人開玩笑說,市長來了也不見?小黃乖巧說,市長來了有縣長呢,哪輪得到我們!
許局長那邊不斷有消息傳來。不設(shè)靈堂,不擺花圈,不向遺體告別。凡事從簡。米祥這樣的女人真是少見。不哭,不悲傷,不憂戚。她沉靜的樣子有些不像話,仿佛米瑞是旁不相干的人,就像兩個人不是親姐弟……聽說他們是相依為命長大的,父母去世早,米祥從十幾歲就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兩個人疏遠是因為兩件事。米瑞師大畢業(yè)執(zhí)意不肯留省城,聽說米祥把工作單位都給他聯(lián)系好了。其次是因為米瑞不結(jié)婚,等于給米家絕了后……因為這件事,他們許多年很少來往……姐弟兩個都是怪人,米祥那樣大的名氣卻從不回鄉(xiāng)省親,我們工作了這么多年,沒人見過她吧?聽說她也不愿意見家鄉(xiāng)人,在早有人去省城擺放她,卻都吃了閉門羹。
米家的事,胡素芳了解的更多一些。當(dāng)年她的父親米祥瑞就是十三中的教師,因為年青的時候在教會學(xué)校學(xué)過英語,被揪出來批斗。開始是在學(xué)校里斗,后來因為自己不服氣,罪加一等,又被推到了社會上。縣里的萬人大會在廣場上舉行,高高的城門樓上米祥瑞戴著紙糊的帽子,腰彎90度,雙手被麻繩捆在了身后,臉上還用紅筆涂了油彩。那天他可能被斗昏頭了,嘴里念念叨叨。有人側(cè)耳細聽,原來他在說外國話!這個時候還說外國話,他說的外國話被人翻譯成:打到毛主席!有人把這消息向會場宣布了,一瞬間,“打到米祥瑞”的口號遮天蔽日,廣場一下沸騰了。很多人沖上主席臺,對米祥瑞拳打腳踢。米祥瑞像死了一樣沒動靜。革命群眾氣憤不過,幾雙手同時抓過去,大家喊著號子,把他從城門樓子上扔了下來。無數(shù)只腳踏上去,把米祥瑞真正踩成了爛泥巴。
這一天,米家的女人不知去向。幾天以后,在一條河道的草叢里被發(fā)現(xiàn)了,臉孔都被魚啃的不像話了。
許局長是語文老師出身,說出的話就像是在寫作文,有繁有簡,有張有弛。他說米祥總是輕言輕語,客客氣氣,不冷不熱。你甚至看不出她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她親手把米瑞推進了焚燒爐,然后就走到了院子里,繞過幾排汽車,往后倒退著走幾步,站定,雙手疊放在小腹,一動不動。真的是一動沒動。哪怕哪里癢了撓一把呢??伤褪且粍硬粍?,望向空中。她穿的不多,大概是一件桑蠶絲的棉襖,將軍綠的顏色,袖口和領(lǐng)邊有花。不知她冷不冷。許局長從邊上走過去,跟她站在一排直線上,發(fā)現(xiàn)這里能看到煙囪的頂部,先是有細煙冒出來,然后就是一大團黑煙朝上翻滾。黑煙散去,煙囪上口平靜了。跟隨她來的一個女孩跑過來,說:“舅舅出來了,舅舅出來了!”
顧素芳說:“哦,是她女兒。另兩個人是誰?”
許局長說:“她沒介紹,我也沒問?!?/p>
顧素芳問:“有沒有她丈夫?”
許局長搖頭:“不知道?!?/p>
顧素芳有些不滿,說這樣的事應(yīng)該問清楚。
許局長稱是,可心里卻大不以為然。
“骨灰呢?”顧素芳問。
許局長說,米祥走過去蹲在弟弟的骨灰旁,骨灰被人從鐵盒子里倒在了一塊黃絹布上,她用手捧起來,又撒下去,又捧起來,又撒下去。她用拇指和食指捻,把那些顆粒狀的骨頭都捻碎了,然后才裝到骨灰盒里。骨灰盒是紫檀木的,標(biāo)價19999元。我問她把米瑞埋在哪里,她說先帶回省城再說。
“帶回省城?”顧素芳難以置信。
“是帶回省城?!痹S局長肯定地說。
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顧素芳問。
許局長撓了撓頭,說還真猜不透她的心思。一般的人都是葉落歸根,她怎么像是要連根拔呢?
顧素芳說:“連根拔?”
許局長說:“我聽米祥自言自語說,你是個壞弟弟,我不想回到這里來,是你逼我回來的。你不知道我當(dāng)年發(fā)過誓么?”
顧素芳說:“她發(fā)什么誓?!?/p>
許局長說:“聽不懂?!?/p>
顧素芳說:“以后呢?”
許局長說:“我也曾勸米祥把弟弟留在家鄉(xiāng),他們畢竟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擅紫閳远ǖ卣f,要帶弟弟走。她說,她當(dāng)年要帶弟弟走,弟弟不肯?,F(xiàn)在弟弟不管肯不肯,都只能跟她走。”
“真是個怪人。”顧素芳思忖。
顧素芳見到米祥,心底暗暗有些驚詫。一是她沒想到米祥沒走。她從時間上計算,覺得米祥處理完一應(yīng)事宜,會盡快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二是沒想到她會接受??h長的宴請。在許局長的敘述中,或者,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米祥似乎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尤其是,不食家鄉(xiāng)的煙火。似乎是,怕家鄉(xiāng)的煙火嗆著她。三是她沒想到米祥那么年輕。齊耳的短發(fā)偎貼順?biāo)?,像帽盔一樣扣在腦頂。一張臉細膩白凈,一副富貴相。??h長如何聯(lián)系上了米祥,是個謎。顧素芳急于想解開這個謎底。她把電話先打給辦公室的李主任,李主任對她說,自從知道米祥來給弟弟料理后事,??h長就一直在關(guān)注她的行蹤。雖沒正面接觸,但米祥的一舉一動??h長都掌控。這讓顧素芳驚駭,覺得??h長就像個捕蟬的老貓。
仍是那間錦繡廳,半年前曾招待過山水畫家華天碩。顧素芳出現(xiàn)在門口,??h長介紹說,顧縣長分管教育,昨天在市里開了一天會,回來先去火化場去看米瑞老師。米祥走過去握手,溫和地說,真是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顧素芳仔細端詳著米祥,說發(fā)生這樣的不幸真是太意外了,我過去也在十三中教書,跟米瑞老師很熟,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感覺中,這個話題有繼續(xù)下去的空間,如果她關(guān)心弟弟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是會了解情況的。可米祥扭過頭去,截斷了這個話題。
落座,常縣長介紹另外幾位客人。小松,青年畫家,這次充當(dāng)司機的角色。戴總,經(jīng)營一家畫廊。呂小燕是米祥的女兒,在大學(xué)讀研。顧素芳仔細看了這幾個人,試探地問,您先生沒來?米祥說,先生是生意人,總是世界各地到處跑,接到米瑞出事的消息他剛到法蘭克福。因為沒人喝酒,場面一直都很安靜。常縣長不是本地人,所以對米祥有許多不了解,有許多問題要問,談話都是在他們中間進行。顧素芳注意到,米祥談起父母,嘴角會窩出一個旋,聲音出奇的安靜。她說那時家里住兩間小平房,就在城西的老城墻根下。母親做的咯吱盒好吃。父親多才多藝,凡是帶眼的樂器沒有他吹不響的。??h長使了個眼色,李主任起身離座。米祥繼續(xù)說,父親最熱愛的是繪畫,而且最喜歡畫仙鶴。家里的墻上貼滿了各種仙鶴圖,都是他用各種筆畫的仙鶴的姿態(tài)。他說仙鶴又叫一品鳥,能給人帶來祥瑞。他不單自己畫,也讓米祥和米瑞畫。米瑞那年剛滿四歲,居然能把仙鶴畫得有模有樣。那時父親就說,將來米瑞會是個有出息的人,只是后來,他沒有沿這條路走下去。米瑞的志向是當(dāng)老師,子承父業(yè)。
顧素芳說:“哦,我想起來了。當(dāng)年他點名要來十三中?!?/p>
米祥說:“是啊,我攔都攔不住?!?/p>
顧素芳腦子轉(zhuǎn)了下,為啥?
不容她往深處想,服務(wù)員端來了大盤咯吱盒,都是菱形塊,是綠豆面做的,炸得外焦里嫩。??h長把餐盤轉(zhuǎn)過來,說畫家先嘗嘗,是不是當(dāng)年的味道?
米祥吃驚地說:“這……賓館有這道菜?”
常縣長說:“是專門為你做的?!?/p>
米祥很動容,小心地夾起一塊咬了口,說:“比當(dāng)年做的好吃。里面是什么餡?”
李主任站起身來說:“肉餡?!?/p>
米祥點了點頭,說:“難怪,又脆又香。”
??h長說:“喜歡就帶一些走,別處也有做的,但家鄉(xiāng)的味道最純正。”
米祥突然端起了酒杯,鄭重說:“??h長,有一事相求?!?/p>
??h長趕忙說:“我就怕你不求我??煺f,什么事?”
米祥躊躇說:“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h長說:“在我面前別提麻煩……不麻煩你就不張口了。”
米祥用濕巾擦了擦嘴角,緩緩地說:“米瑞有一段時間迷上了畫畫,經(jīng)常三更半夜跟我討論技法,他說他要畫幅仙鶴圖。因為一直鮮見他有作品,所以我沒當(dāng)回事。有一天,他突然跑來省城找我,帶著畫作讓我看。我才知道他原來一直沒有放棄畫筆,那是一幅祥瑞圖,毫不夸張地說,水準(zhǔn)在我之上。我當(dāng)時非常想留下那幅畫,卻被他執(zhí)意帶走,說要給同事溫居用……我今天的意思是,我情愿用我的任意一幅畫把那幅畫換回,無論在誰家的墻壁上,我補一幅畫,或在添些錢,都行……那畢竟是弟弟的遺作,我想不惜任何代價……只是不知道畫現(xiàn)在在哪里,惟一的線索是,他是送給同事溫居的……不知道十三中有多少老師,有沒有可能找到這幅畫。”她一招手,呂小燕早有準(zhǔn)備,拿著大屏手機過來。??h長把畫作放大,一桌的人都過來圍觀。
只有顧素芳沒有動,她看著空落落的那半桌,很寂寞。
米祥繼續(xù)說:“如果米瑞不出意外,這幅畫無論掛在誰家,給誰家?guī)硐槿?,我都不會過問。但現(xiàn)在不同了,米瑞畫了若干小品,但正兒八經(jīng)的作品就這一幅。所以我想留個念想。按說已經(jīng)送人的東西斷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概因為情況特殊,還請??h長理解?!?/p>
說完,米祥端起了桌上的一杯紅酒,與常縣長碰了下,想一飲而盡。
??h長出手攔住了。說這是太小的事情,常老師不必如此客氣。這件事就交給顧縣長,十三中的情況你熟,要不惜一切代價把畫找回來。
顧素芳說了句“沒說的”。端起酒杯過去敬米祥,她們喝的都是豆?jié){。顧素芳真摯地說:“您放心,我一定盡力而為?!?/p>
兩個人交換手機號碼,米祥先輸入顧素芳的手機號,撥出去才發(fā)現(xiàn),這個號碼已經(jīng)存儲過了,姓名寫的是:女。
米祥一怔,情不自禁地看了顧素芳一眼。顧素芳伸過頭來也想看,米祥輕易就躲開了。
8
顧素芳對小黃說,夏天的時候,你去我家掛華天碩的山水,從墻上取下一幅仙鶴圖,那幅畫弄哪去了?
小黃緊著眨巴幾下眼睛,您當(dāng)時說不要了,我就給鄉(xiāng)下的親戚了……怎么,出什么事了?
顧素芳說,沒事。
小黃嘻嘻地笑,說我鄉(xiāng)下的親戚很喜歡,他們說,仙鶴就像活的,眼珠就像會轉(zhuǎn)動——是大畫家畫的吧?
顧素芳說,你沒說是從我家墻上摘下來的吧?
小黃撅嘴說,跟了您這么久,我覺悟能有那么低嗎?您太不相信人了。
顧素芳說,記住,對任何人也別提起這件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小黃說,對于我來說,這件事早過去了。
顧素芳說,我喜歡山水,山水掛在屋里大氣 。
小黃說,那是。我們也喜歡名家的山水,只是買又買不起,求又無處去求。
顧素芳說,死丫頭,這是唱山音呢。放心吧,以后有機會,我會替你留意。
小黃高興地說,我就知道縣長惦記我。
轉(zhuǎn)眼就到了頭七的日子,丁肖平去路邊的小超市買紙錢。他心里有些敲小鼓,不是清明節(jié)又不是寒食節(jié),他怕人家不賣。話一出口,他就知道擔(dān)心多余。老板娘爬在貨架子底下拽出一只編織袋,掏出那些黃裱紙,狠命往一只塑料袋里裝。丁肖平不得不說,太多了,太多了。老板娘最后又抓了一把塞了進去,小心地問,這是遇見啥事了?丁肖平?jīng)]回答。他把袋子在后車架上夾好,騎車往水庫來了。
丁肖平不會開車。家里有車停在車庫里,放兩年了,但丁肖平不會開。顧素芳總罵他笨,駕照也有車也有,就是不敢開車上路。丁肖平需要用車的時候,就找米瑞,這么多年,米瑞就是他的一條腿。如今這條腿沒了,丁肖平陡然覺得自己老了十歲。
又是一個雪天,只是那雪若有若無,落在鼻尖上,是一種微小的涼。丁肖平忘了戴手套,手氽在了防寒服的襖袖里,但指頭的骨節(jié)露在外面,早凍麻了。米瑞的骨灰被姐姐米祥帶走了,連風(fēng)中都沒了米瑞的氣息,這讓丁肖平覺得很孤單。他想,能感受米瑞的地方就是那片湖面了。天上飄著雪,米瑞咕囔著說,你不幸福。丁肖平反擊:你又比我幸福多少?米瑞大步朝遠處的冰面走去,回頭說,最起碼我不像你們活的那么虛偽。你和顧素芳,都虛偽。
丁肖平總想看清米瑞的那張臉,說最后一句話時,米瑞的臉是什么表情。他有沒有意識到,一兩分鐘以后他就與這個世界訣別?如果知道,他還會說那些話么?可惜,丁肖平的眼前總是模糊一片,那天米瑞穿一件蛋清色的防寒服,與周圍的世界渾然一體。自從米瑞死,他的眼前總起霧,冰面上的一團寒氣中,移動著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再回首,則是一個廣闊的安詳世界,包藏禍心。他想哭。來到與米瑞分手的那塊冰面,丁肖平燃著了紙錢。他多想大哭一場,像鄉(xiāng)下的婦女一樣,哭訴。他有許多哭訴的理由,有些與米瑞有關(guān),有些與米瑞無關(guān)。有些東西沉沉地壓在心里,很多年了??伤薏怀觥K胨皇桥?,所以不能像女人那樣任性。那么就說說話吧?;鹕囹v挪起來,周圍變得溫暖。他想這溫暖來自米瑞,是一種貼心貼肺的舒坦。丁肖平喃喃地說,米瑞,米瘋子。我今天就叫你一聲米瘋子。你說我虛偽,你說的沒錯。那天我說起顧素芳沒有子宮,其實依然不是實話。事實是。顧素芳有子宮,只是相當(dāng)于沒有,因為那里孕育不了哪怕花生米大的嬰兒。結(jié)婚三年,顧素芳才懷孕??删褪前l(fā)現(xiàn)懷孕的同時她考取了后備干部。她曾經(jīng)征求過我的意見,要孩子,還是要工作。我嘴上說你自己做主,心里卻急得上吊的心都有。男人活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孩子么。何況我們都年過三十,懷上孩子不容易??晌抑牢壹睕]有用,我說服不了顧素芳,她是一個比牛還犟的人,我太了解她了。她嘴上說征求我的意見,我清楚,這不過是個姿態(tài),我同意不同意都改變不了她的決定,我只能做順?biāo)饲?。原想等工作穩(wěn)定下來再要孩子,沒想到她從此卻不能懷孕了,她的子宮像北冰洋一樣寒冷,那里孕育不了生命了。
自從知道自己不能懷孕,顧素芳就開始編理由。真實的情況是什么,其實連我也不知道。她對這些諱莫如深,說出去自己也嫌丟人,為了工作不要孩子的說法,年輕的時候在大會上報告過,也曾經(jīng)成為美談,為她贏得了不少的榮譽。年長再這樣說就讓人笑話了。所以這個理由一直在修訂。沒有子宮的話,也是階段性編出來搪塞別人的。
米瘋子,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一股風(fēng)掠過,一團燃燒的紙錢像車輪那樣滾動。丁肖平怕引燃蘆葦,趕緊追過去踩滅了。萬籟俱寂,世界從沒有過的黑暗和寒冷,只一瞬,丁肖平覺得自己就被冷風(fēng)擊穿了。
蓬勃只是倏忽的事,就像人短暫的生命一樣。那蓬火成了炭灰,丁肖平突然用力喊了聲:“米瑞——”
遠處居然有人回應(yīng),驚出了他渾身的雞皮疙瘩。
他又喊了一聲。
被風(fēng)卷了回來。
丁肖平?jīng)_著虛空大聲說:“米瑞,你干啥要畫畫,你干啥要送畫給我!你不畫畫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你不知道我家不需要這幅畫,顧素芳不喜歡這幅畫,畫現(xiàn)在也不知去了哪里!米瑞,你不單是個瘋子,你還是個傻子!”
丁肖平喊叫的自己頭皮發(fā)麻,仿佛米瑞就站在眼前一樣。米瑞就是站在眼前的感覺,憂傷地看著他,仿佛在說:“你怎么能這樣對待我的畫?”
丁肖平說:“你放心,我能把它找回來!”
踩了踩紙灰,丁肖平狠狠地說:“我要找回來。我不能太對不起你!”
前方有個黑影突然忽閃了一下,驚得丁肖平打了趔趄。他凝神再看,不過是黑夜打了團。
丁肖平做些什么,顧素芳從來不關(guān)心,也不過問。就像顧素芳忙些什么,丁肖平也不打聽一樣。他們就像兩條并行的鐵軌,地老天荒也不會交叉。這種情況小黃自然是清楚的,因為不管任何場合,顧素芳永遠不提丁肖平,她當(dāng)丁肖平是空氣一樣。丁肖平把自行車靠在女兒墻上進了樓梯口,小黃在二樓剛好看見,她跑下樓梯,親熱地說,丁大哥來了?快去樓上坐,顧縣長去市里開會了,您不知道?丁肖平說,我不找她,我找你。小黃把他讓進會客室,要給他沏茶,丁肖平說,我就兩句話,說完就走。
丁肖平囑咐小黃,自己來找她的事別告訴胡素芳。小黃抿嘴笑,說你們夫妻可真有意思。都關(guān)心那幅畫的去向。丁肖平愣了一下,說她為啥關(guān)心?小黃說,您為啥關(guān)心?丁肖平閉緊嘴,他不能說緣由。那些緣由都有些不好說。小黃還是手腳麻利地把茶端了過來,笑著說,就這點事。您打個電話就行,哪用親自跑。丁肖平說,我是想打電話,可我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小黃調(diào)出丁肖平的電話撥出去,說鄉(xiāng)下的姐姐新蓋了房子,我用那幅畫給她溫居了,您沒意見吧?丁肖平嘴上說沒意見,但把村名和人名都問清楚了。小黃有些警惕,說您問這么仔細干啥?丁肖平本想實話實說,可又覺得羞于出口。自己家不要的一幅畫,掛到了別人家里,按說是那幅畫的造化。自己真要找回來么?找回來放在哪?即便無處可放,也要找回來。那畫是米瑞送給自己的,掛在別人家不合適。丁肖平硬邦邦地與小黃道別。小黃看著他騎車走遠,自言自語說,還瞞著顧縣長,什么意思。
啞巴坑是村名。往深遠里探究,與乾隆有關(guān)。話說當(dāng)年乾隆去東陵謁陵走到這里,住在路邊的行宮,不遠處一坑的青蛙吵得他睡不著覺。他乘夜色來到了坑邊,揮著手說,都別吵了!“嘎登”一下,所有的青蛙都閉了嘴,而且從此再沒了叫聲。傳說是因為乾隆沒再讓它們開尊口,久而久之,坑塘成了啞巴。如今這坑塘早就填平了,變成了一戶人家的宅基。丁肖平打的找到了小黃的姐姐家,一看就家境殷實。青磚大瓦房蓋的非常氣派,丁肖平裝作路過被大房吸引,隨處參觀。女主人非常熱情,介紹哪里是客廳,哪里是廚房。還特意介紹了采暖爐,是新產(chǎn)品,能燒水做飯。幾間屋子都看了,沒有那幅畫。墻壁上有兩幅玻璃鏡框,都是早些年流行的印刷品,一看就是從老房子搬過來的,邊框都顯得陳舊。丁肖平覺得奇怪,只得問女主人,您是不是姓黃?女主人說,是姓黃。丁肖平說,有個妹妹在政府部門工作?女主人連連點頭。丁肖平問起那幅畫,女主人說,還是過年的時候見過妹子一面,從沒聽說過有那樣一幅畫。
要不我打電話問問?女主人摸出了手機。
丁肖平趕緊說,我也是路過這里隨便問問,別麻煩了。
丁肖平摸了摸口袋,那里有一疊錢。他是這樣打算的,先跟主家套近乎,然后提出購買這幅畫,如果人家給多少錢也不賣,那就豁出去了,亮明自己的身份。丁肖平甚至想,如果主家知道自己是誰,大概一分錢也不會要,
眼下的結(jié)局是丁肖平?jīng)]有想到的,小黃的姐姐并沒有見到這幅畫。也就是說,小黃撒謊了。鄉(xiāng)里人可不像公家人愛說假話,小黃的姐姐一看就是實在人。她既然說沒見過那幅畫,那就一定是沒見過。
小黃為什么要撒謊?丁肖平一直對小黃印象不錯,此時卻憤怒之極。
丁肖平走了以后,女主人打電話給了妹妹,說有個陌生的男人來問畫的事。小黃這下慌神了,她沒想到丁肖平對這幅畫認真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認真。但既然他認真,自己就得認真對待,否則也許有什么后果是自己不能面對的。因為他們夫妻不睦,小黃覺得這幅畫是個是非,一個想丟,一個想留。自己無意中幫了顧素芳,丁肖平于是來找碴了。小黃惹不起顧素芳,同樣,她也不能得罪丁肖平。摻乎到人家的家事中來,也是工作人員的大忌。顧素芳的私事公事都是小黃幫忙料理,華天碩的山水就是小黃送進裝裱店的,小黃是這里的熟客,小老板一口一個姐,用上等的毛尖招待了她。按說,裝裱店是沒有義務(wù)給顧客服務(wù)上門的,但小黃這樣的顧客顯然除外。那天,畫裝裱完了,小老板給小黃打電話,說姐,給您送哪去?小黃說,你等一下,我問問我們領(lǐng)導(dǎo)。顧素芳說,順便把畫給我掛好吧,家里那一幅野雞圖,煩死我了。顧素芳把那幅畫里的仙鶴叫野雞,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小黃自然是領(lǐng)導(dǎo)肚里的蛔蟲,拍手說,我喜歡仙鶴,那就把畫送給我好了。
小老板在摘畫之前看得有些入神。畫面上的幾只仙鶴在水草豐茂的蘆葦叢旁嬉戲,雖是寫意手法,卻形神俱佳。小老板說,姐,你看這畫里是幾只仙鶴?小黃說,四只。小老板說,你再看。小黃說,再看也是四只。小老板說,畫面上是四只仙鶴是不差的,但作者畫了第五只,在右上角,是一只飛出了所有鶴視線的……就沖這一筆,這畫就成趣了。小黃看不出所以然,說你喜歡就送你好了。小老板驚奇地說,當(dāng)真?小黃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球,說這也是名人的畫,怎么也得值些錢吧?小老板搖頭,說沒有提款和簽章,作者大概連名兒也沒有。畫摘了下來,小老板手握到了畫框,那種木質(zhì)有一些軟滑和清涼,古舊的紋理挑起一縷拙黃,是金絲楠木。這種木質(zhì)的畫框小城還沒有。小老板斷定畫是從省城流出來的,也許有特殊的背景。他說,姐,我給你500塊錢,這畫給我吧。小黃有點不好意思,說這也太便宜你了。
小黃在答復(fù)丁肖平之前,先急急地去了裝裱店,把500塊錢塞進了畫案上的鎮(zhèn)紙下。小老板奔過來說,姐,怎么進門就送禮?小黃說,我沒空跟你開玩笑。我問你,從顧縣長家摘下的那幅仙鶴圖,現(xiàn)在在哪里?小老板嚇了一跳:顧縣長?我沒聽錯吧?我跟她扯不上關(guān)系啊。小黃說,你少裝神,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幅畫。小老板夸張說,我的好姐姐,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讓我上哪去找?小黃說,就是今年夏天的事,還沒過年呢,你肯定找的著。小老板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每天這里畫來畫往,那樣一幅無名人的畫,我怎么可能記得住?小黃一下翻了臉,說我的畫無名是吧?你只記得有名的是吧?小黃一回頭,看到桌上一幅《江山一覽圖》,作者竟是華天碩。峰巒起伏間,有星星點點的紅。畫框明顯有別于其它。小黃上去摸了下,小老板冷冷地說:“這畫是??h長的?!?/p>
小黃甩手而去。走到門口,陰著聲音說:“別拿副縣長不當(dāng)干部……我給你三天時間?!?/p>
9
年尾年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安全上,行行業(yè)業(yè),方方面面。領(lǐng)導(dǎo)在臺上講話這樣說:“年尾出事,一年白干。年初出事,白干一年?!备鞣N會議層層部署,苦口婆心,最累的是會議室,這個會還沒散,另一撥開會的人拿著小本又在外集合了。所有的會開完了,春天的草都冒芽了。年尾的時候都傳??h長要調(diào)走,他是鍍金干部,走是早晚的事。他在任上兩年多,業(yè)績平平。也有人說,他以縣長的身份走吃虧,還要干一屆書記。這次沒走,還得接茬抓大項目好項目。衡量干部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抓項目,你抓的項目比別人的好,比別人的多,你就是好干部。
報紙上有一則畫家代表團出訪的消息,團長是米祥。??h長把這則消息看了三遍,讓公務(wù)員喊來了顧縣長。??h長抖著報紙說:“米祥院長出訪歐洲是文化版面的頭條新聞,你有沒有看到?”顧素芳湊過來看,上面有一張照片,米祥穿著短款風(fēng)衣在跟什么人握手。字小,顧素芳皺了皺眉頭,依然沒看清楚。??h長說:“大半年了,米祥兄弟的那幅畫,有消息了么?”顧素芳心里一緊,嘴里“哈”地笑了一聲,說您不提這茬兒我都忘了說了。十三中一共有107名員工,確實沒人收到米瑞的畫作,所以他也許送給了校園以外的什么人。因為死無對證,所以查找起來有困難。??h長說,一幅畫那么難找,我是不是得動用公安局?
顧素芳油滑地說:“全城大搜索,一定能找著。”
??h長直嘬牙花子:“這事兒沒法跟米祥交代啊?!?/p>
顧素芳說:“她一直沒跟您聯(lián)系吧?也許一幅畫對她沒那么重要。她當(dāng)時不過是觸景生情?!?/p>
??h長不滿地說:“重要不重要是她的事,能不能找到是你的事?!?/p>
顧素芳說:“我再加把勁,有了線索隨時向您匯報。”
??h長翻了翻桌上的名片盒,把米祥的名片找到了。對著數(shù)字一個一個摁下去,很快就通了。??h長先對她出訪歸來表示祝賀。再對仙鶴圖一直沒有下落表示歉疚,但尋找不會停止,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有交待,這一點請米祥院長放心。米祥卻語出驚人,說:“??h長,您不用費心了,那幅畫我已經(jīng)找到了?!?/p>
“找到了?在哪找到的?”??h長緊急發(fā)問。
米祥說:“在十三中的丁肖平老師那里,幾天前才拉回來。”
顧素芳從沒這樣撒潑過,當(dāng)左鄰右舍樓上樓下是空氣一樣。她質(zhì)問丁肖平為啥背著她找米瑞的畫,找著了為啥不先告訴她。貴人語話遲,你的話難道是金子!你知道你這樣做給我?guī)矶啻蟮穆闊﹩??丁肖平,我不指望你幫我,但你不能這樣害我!
丁肖平茫然地看著顧素芳,她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戳他的肺管子。他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在某一個不經(jīng)意處拉開了,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都像隔了天塹一樣。他自知幫不了她,但從沒想害她。他們就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沒有交叉,交叉即相撞。關(guān)鍵是,她知道他不會害她,卻非要這樣說。她經(jīng)常這樣,強化微小的傷害到最大,好像他還不夠卑微,還不夠渺小。他矮到無跡可尋,才能躲避她射來的槍彈。他不清楚她哪來的那么大邪火。這幅畫就掛在裝裱店小老板的出租屋里,小黃沒敢用司機,自己開車取了來,交給了丁肖平。小黃面有難色,說畫原本想送到姐姐家,被喜歡的人半路截了去。畫肯定是原來的畫,就是這畫框不知咋變成了鋁合金,看上去低檔了很多。小黃眼神撲閃,她預(yù)備著,如果丁肖平追問畫框的事,她就實話實說,畫框服務(wù)了常縣長。這一點她沒跟小老板核實,但很多事情不需要核實,因為核實的結(jié)果……許多都不是你想要的。老百姓有句俗話:糊涂廟,糊涂食。說的是神仙也不用凡事都搞清楚,因為搞清楚就……不清楚了。
丁肖平也不是多仔細的人,能找到畫,他就已經(jīng)很感謝小黃了。
小黃試探地問:“這件事要不要告訴顧縣長?”
丁肖平慌忙擺手說:“千萬別告訴她?!?/p>
小黃放了心。這一個周折她也覺得不光彩。如果讓顧素芳知道,她能鬧得雞犬不寧。她可不像丁肖平這么好說話。
丁肖平自然不敢把畫拿回家,便拿到了學(xué)校,面朝里靠在了辦公室的墻上。外面頂著辦公桌。也有人問這是誰的畫,咋不掛起來。丁肖平說,這畫不是自己的,是別人暫時寄存的。說了這話,丁肖平落淚了。外面是鶯飛草長的季節(jié),往年這個時候,他和米瑞兩個人踏青釣魚登山喝酒,帶了干糧徒步遠游,經(jīng)常如影相隨?,F(xiàn)在,大小忌日他去湖邊給米瑞燒紙,那種孤單真是想說都說不出口。
事情就是這樣巧。畫找來的第二天,他突然接到了米祥的電話。米祥跟丁肖平不熟,只是在火化場見過面,但米瑞頭前的棋局米祥看見了,那是幅殘局,雙方各少了一個“將”。當(dāng)時米祥就想,這人是來跟米瑞下棋的。他們應(yīng)該是棋友。米瑞不是跟誰都能交朋友的人,這位丁老師,一定是他的知音。能讓米瑞引為知己的,那就不是一般關(guān)系。一般的關(guān)系,人家自然不會到靈前來擺棋。事情這樣一折籮,米祥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h里的尋找遲遲不見回音,米祥有些等不及,決定親自打個電話。從年前到年后,米祥等了足足有四個月。她覺得,這四個月已經(jīng)給足縣里的面子了。他們沒找到,說明不想找。米祥對那位副縣長顧素芳尤其印象深刻,她臉上笑意盈盈,眼睛卻深不可測。這種眼神讓米祥不舒服。如果不是因為米瑞的畫,按照當(dāng)初的設(shè)想,她領(lǐng)了骨灰就走,不會在這個叫作故鄉(xiāng)的地方稍作停留??伞彩驴傆欣猓敲兹鹆糇×怂?。她當(dāng)年留不住米瑞,現(xiàn)在的米瑞卻留住了她。想到米瑞的畫,她會覺得那是米瑞遺棄在這個世界上的孩子。米瑞的孩子,就是米家的孩子。她渴望找到它,不管它在哪里,要花怎樣的代價……她都不能把它丟在這里,這片她從不想踏足的土地……漫長的等待讓米祥心力交瘁,這個時候才知道,她在故鄉(xiāng)沒有一個可托之人。也是靈機一動,她想到了丁肖平,慶幸當(dāng)初存了丁肖平的電話號碼。沒想到丁肖平接到電話很激動,他仿佛算準(zhǔn)了米祥會找他。沖口說:“畫就在我的辦公室,米祥大姐,你快些把它拉走吧!”
米祥有些不敢相信,縣長都找不到的一幅畫,自己居然能輕易找到。
畫是那個叫小松的青年畫家拉走的,開了一輛廂式兩用車。信袋里放了兩萬塊錢。丁肖平說啥也沒收,他對小松比劃說,你要是不把錢拿走,你就開車從我的身上軋過去。
兩人在小酒館吃了頓飯,因為小松要開車,酒都是丁肖平一個人在喝。老板娘過來搭話,問起顧縣長,小松才得知丁肖平和顧縣長的關(guān)系。那位顧縣長小松認識,在一起吃過飯。因為這點交情,丁肖平又多喝了一杯酒。那一晚,小松開車走了,丁肖平一個人繼續(xù)喝,直喝得酩酊大醉。老板娘問要不要給顧縣長打個電話?丁肖平一擺手:別提她。
顧素芳面臨的窘境丁肖平想不到。所以他們彼此的想法總是南轅北轍。想起這些年受的委屈,顧素芳痛哭失聲。她的周圍都是優(yōu)秀的男人,或者說,圍在她身邊轉(zhuǎn)的都是優(yōu)秀的男人,哪個也不會像丁肖平,在自己身后捅刀子。找畫這件事,顧素芳就是被人捅刀子的感覺。自己剛跟??h長紅口白牙做匯報,說這幅畫沒在十三中,結(jié)果轉(zhuǎn)眼就被告知這幅畫找到了,而找到的人又是自己的丈夫。如果??h長求根溯源,顧素芳又該怎樣回答?這樣的難堪,簡直要把人逼瘋!這個男人就是豬腦子,豬腦子的人都不會辦這等不相干的蠢事!
顧素芳哭得丁肖平頭皮發(fā)麻。丁肖平大致明白了自己做的事,是不應(yīng)該做的,是拆了顧素芳的臺。丁肖平不想做這樣的角色,他的信條是,不幫忙也不添亂??珊芏鄷r候都是這樣,丁肖平做什么都是錯的,怎么說都是錯的,怎么做都是錯的。丁肖平也不知道為什么。有一次,丁肖平被逼急了,針鋒相對說,我要是縣長就好了,事情就不會錯了。顧素芳馬上將軍:“你去當(dāng)縣長好了,你不當(dāng)怎么知道?”
她的事他不懂,他總是不懂她的事。就像這幅畫,既然米祥想找,找到就行了,誰找到有那么重要么?可顧素芳覺得重要,而且比生命都重要,讓丁肖平莫可如何。他一方面恨她,一方面又心疼她。她的臉眼看著浮腫起來,那種悲痛讓丁肖平覺得無法承受。丁肖平很難受,那種難受讓他覺得難以承受。他很想走過去安慰她一下,拍拍背。摸摸頭,說幾句道歉的話,可他說不出也做不出。當(dāng)年談戀愛的時候,總是他哄她。他在家是老大,他哄她就像哄自己的小妹妹。她是一個自嬌而又喜歡被別人嬌寵的女人,從什么時候起,哄成了多余的東西。關(guān)鍵是,她不再需要他哄了。太多微妙的情緒逶迤進了歲月,讓他時常覺得這個叫顧素芳的女人完全是個陌生人。她的笑和她的冷,她的熱和她的冰,都在須臾間轉(zhuǎn)化成固定模式,只是冷的冰的一面,一準(zhǔn)是朝向他的。丁肖平不止一次地想,算了,離婚算了。他甚至想,自己才四十幾歲,再娶完全可以生個孩子??深櫵胤荚趺崔k?這個年齡的女人外表光鮮,其實已經(jīng)是金玉其外了。職務(wù)是個拖累,哪個男人愿意娶個縣長在家里當(dāng)擺設(shè)?她就只能這樣單下去,像個孤獨鬼。丁肖平認真地為她發(fā)愁,顧素芳把劣勢當(dāng)優(yōu)勢,是因為她不懂男人,有時候,她真的很天真。
丁肖平知道自己這樣想有些搞笑,可他愿意這樣想……總沒罪過吧!
電話嘩啦嘩啦響。顧素芳停止了哭泣。長出一口氣,醞釀一下情緒,把電話接通了。小黃說,八點開常務(wù)會,您在家吧?我讓司機去接您。顧素芳看了看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路燈烏涂的光線像臟了一樣,映照的路人也不干凈。家里靜悄悄的,顧素芳偵查了一下,丁肖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她“啊啊”叫了兩聲,算是把心底的積郁傾瀉干凈了。平心而論,這件事丁肖平?jīng)]做錯什么,他不知道??h長給顧素芳布置了任務(wù),關(guān)于這幅畫,他們夫妻沒有進行過任何溝通??伤蛔鲥e不意味著顧素芳就不以為他做錯,他的錯,實在是從開始就不該讓這幅畫進門。顧素芳罵了句傻瓜,把臉湊到鏡子前,慌了。皮下像是注入了過多的膠水,連那些細密的皺紋都撐開了。她迅速脫衣洗澡,用熱水直接沖倒臉上,皮膚像紅透的蝦米,可眼睛還是腫成了一條縫。顧素芳對著鏡子苦笑,按摩、化妝,哭的痕跡依然明顯。手機又響了,司機已經(jīng)等在樓下了。顧素芳毫無選擇,只得硬著頭皮下樓。
開會前的幾分鐘,顧素芳的臉成了大家打趣的對象。幾位副縣長紛紛發(fā)表高見,胡亂猜測顧素芳為什么哭。顧素芳無地自容,一直埋頭抵胸。她無可辯駁,任由評說。往日的伶牙俐齒派不上用場,她心里的氣又增加了幾分。常縣長進來時,也一眼就看見了顧素芳的尊榮。他這段對顧素芳有看法,話說出來就帶了譏誚:“我們的這朵花怎么了,被誰蹂躪成了這樣?”
大家“嘩”地笑。說誰有權(quán)蹂躪,肯定是丁老師唄。
??h長卻沒有讓玩笑繼續(xù)說下去,他咳嗽一聲,會場頓時安靜了。
??h長說,這么晚把大家找來,是有一件緊急的事要商量。
10
縣里有一個大的文化項目正在招商引資,??h長在政府常務(wù)會上說,我們要給省里的知名畫家做個園子,讓他們來吃,來住,來畫,給他們建一座美術(shù)館,收藏他們的作品,借此架一座橋,聯(lián)通省城的文化圈子。米祥對此建議很感興趣,提出在十三中捐建一座圖書館,但要以米祥瑞的名義。也就是說,這座圖書館叫“米祥瑞圖書館”。從設(shè)計圖紙到內(nèi)飾裝潢,包括桌椅、書架、搬運車、采光照明設(shè)備她事無巨細,都有充分的考慮。今天把大家招來,就是通報一下情況,不知大家都有什么想法。
事關(guān)米祥,顧素芳不由就抵觸。作為主管教育的副縣長,顧素芳憂心忡忡說:“這件事,靠譜么?”
??h長扭身看著她:“你說說,怎么不靠譜?”
話一出口,顧素芳就覺出了唐突。一把手這樣召集會議,心里早有了盤子。所謂的征求意見,不過是通通氣。覆水難收,顧素芳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米祥如果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可以理解。她為什么要用父親的名字命名?這里會不會有什么玄機?”
??h長說:“你的意思是……她有陰謀?”
顧素芳說:“她父親文革的時候死得很慘……用這樣一個人的名字命名,會不會讓人覺得不愉快?”
??h長說:“你說仔細些,什么人會覺得不愉快?”
??h長的口氣很溫和,但大家都聽出了溫和里邊有骨頭。所以幾位副縣長都不出聲,看著他們說。
顧素芳有點難以招架了,退而求其次:“他父親又不是名人?!?/p>
??h長說:“是不是名人都與圖書館無關(guān)。不管她有什么玄機和陰謀,只要把圖書館建好,我們就應(yīng)該歡迎?!?/p>
??h長看了看其他幾位副縣長,大家都點頭稱是。
顧素芳心煩意亂,閉緊了嘴。
??h長說:“所需資金700萬,畫院籌300萬,其余部分要競拍一幅畫,競拍所得全部捐給圖書館的工程項目。競拍現(xiàn)場就在賓館的會議樓,到時需要我們做一下配合。”
什么畫這么重要?大家紛紛議論。
??h長說:“是她弟弟米瑞畫的那幅《祥瑞圖》。”
顧素芳一下尖叫起來:“這怎么可能,那幅畫怎么可能值錢!米祥分明是在炒作!”
??h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皺起眉頭問:“你見過那幅畫?”不等顧素芳表示,??h長恍然說:“畫是你們家丁老師找到的,想必你早看過了。不過……”常縣長想了想,語氣有些猶疑:“我們又不搞收藏,哪里會知道什么畫值錢什么畫不值錢?”顧素芳有點不管不顧了,直通通地說:“這樣大的工程投資指望競拍一幅不入流的畫,簡直是笑話!萬一流拍了怎么辦?萬一只拍了一萬兩萬怎么辦?這幅畫是米祥千方百計找到的,她自己不收藏,反而拿出來競拍,她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們不能不畫個問號!”
也有人對顧素芳表示贊同,說米瑞就是一個普通教師,可能有人看在米祥的面子上給這幅畫面子。三萬,五萬,都有可能。但與建圖書館的建設(shè)資金比,這點價值不在一個檔次上。
常縣長有些惱,話說出來帶了火藥味:“你們對畫了解多少?米祥既然敢拍賣,說明她有底氣!藝術(shù)品市場我們都不懂,我們應(yīng)該聽專家的!”
都不言聲了。
??h長掃了一眼會場,緩和了語氣說:“我們只管提供場地,流拍不流拍我們都沒有損失,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
大家裝作恍然的樣子。只有顧素芳氣咻咻地低著頭,不服氣的樣子。
門突然被撞開了,小黃一張驚慌的臉上寫滿了懊悔不迭。連聲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縣長們在開會了。她朝顧素芳招了招手,噓著聲音比劃說:“快出來,丁老師出事了!”
這一條街是步行街,建于開放搞活最初的那幾年。仿古,修新如舊,連門楣上的匾額都是仿老字號。但二十幾年過去,這條街早就老舊了。商鋪不再興旺,但人流如織。尤其到了晚上,街兩邊擺滿了攤位,都與吃有關(guān)。煮玉米,蒸發(fā)糕,麻辣燙,子火燒,應(yīng)有盡有。那些吃的和賣的,都是一張張熱氣騰騰的臉,那些廉價的商品,顧素芳一個也看不上。丁肖平也一個都看不上。這中間,有三四年的距離。這三四年,是被同化和被兼并的過程。同化了,兼并了,幾乎化丁肖平于無形,可他們?nèi)匀徊皇且粋€物種。丁肖平活成了無脊椎動物,而顧素芳卻越來越棱角分明。顧素芳從不愿意往這邊走,她不喜歡這里廉價的氣味。丁肖平卻喜歡,他覺得這里有人氣。
他們怎么都那么高興啊!
丁肖平緩緩地往前走,心里的積郁結(jié)成了死疙瘩。如果用手摸,能摸到肋骨交接的三角地帶,是一個雞蛋大的圓。那個圓捏不碎扯不開,里面裝滿了難受。顧素芳還在家里哭,這樣的哭,顧素芳不是第一次。開始,丁肖平以為是她在外受了委屈。后來有一些想法漸漸生成了,委屈只是誘因。她為什么受委屈,是因為身邊的人沒用。沒有靠山,缺乏倚仗。假如,丈夫是市長,還有人敢給她委屈么?說了歸其,還是因為丈夫廢物,幫不了她,還成了害她的人。她有理由哭。她哪是在哭一幅畫,她是在哭后半生呢!
丁肖平懷疑自己的苦膽撐破了,綠色的膽汁要從嘴角流出來。身邊穿梭的人都在吃。羊肉串,捧著塑料袋啃雞脖鴨脖,嗑瓜子,端著大碗喝茶湯,小縣城里的悠閑和自在,在路兩邊濁黃色的燈光底下,都顯得那么有意味。丁肖平心底的悲涼一波一波往上涌。他想起第一次帶顧素芳回家,母親說,這個媳婦你拿捏不住,眼角都能夾人。丁肖平不信邪,那個時候的顧素芳小鳥依人,進出都要挽著他的手,去趟廁所也讓他陪著。母親是打哪看出來的?后來母親一直跟顧素芳不睦,至死都擔(dān)心他受欺負。他對母親說,她欺負不了我,你要對兒子有信心。母親用指頭戳了他一下,那意思是,你也就是嘴上讓我放心,我還不知道你?
他這里走走,那里轉(zhuǎn)轉(zhuǎn)。哪里人多就朝哪里擠,是想把心中的塊壘轉(zhuǎn)移出去。那團難受,像鐵球一樣滾啊滾,讓他摳不出挖不出。他悲哀地想,你怎么就跟定了我,怎么就不能像茶湯上空的蒸汽一樣飄散呢?
突然有個女聲喊“抓小偷!”一個插糖葫蘆的草把子隨即被撞翻,明艷艷的糖葫蘆一頭栽在了地上。瘦小長發(fā)一男子幾乎在女人的第一聲喊叫里彈了出去。周圍的人都在躲閃,丁肖平卻為之一振,幾乎在第一時間沖了出去。半條街的人都看到了丁肖平向風(fēng)一樣躍動的身影,跟他的年齡一點不相稱。跑。瘋狂奔跑。我需要一個理由奔跑。我需要一個奔跑的理由。耳畔呼呼的風(fēng)聲像配樂一樣追隨,目擊者在打賭。追得到么?追不到。那個小偷,身手矯健腳步輕盈。后面追的人,都像年過半百了呀!為了一睹輸贏,三三兩兩的人跟在了后面,但不消幾分鐘,就被前面的人拉下了。小偷像風(fēng),后面的人則比風(fēng)還快。穿過了步行街,是一條通往城外的馬路,那條馬路還沒修完,沒人沒車,只有路燈清亮地照著腳下的路。視野一下變得開闊,追人的和被追的像跑在聚光燈下,無遮無攔。小偷覺得特別不適應(yīng),他跑不動了,在馬路的邊緣突然調(diào)轉(zhuǎn)過頭來,拿出了一把刀。小偷哆嗦著說,大哥,別,別過來!丁肖平卻跑紅了眼,此刻他就像闖線的運動員,腦子里都是義無反顧。他直直地沖著那把刀奔去。小偷想避讓,卻來不及了。
一股熱的感覺噴薄而出,堵在胸口的那個塊壘終于化作液體淌了出來,丁肖平長舒了一口氣,有風(fēng)穿堂而過,他甚至覺出了某種快意。他撲向小偷,就像要把小偷抱在懷里。小偷掙脫時兩人一起摔倒了。刀柄橫在兩人中間,甚至硌痛了小偷。小偷慌忙翻身爬起來坐到了旁邊,哭著說,你怎么往我的刀上撞,我沒想殺人??!
丁肖平還算幸運。醫(yī)生說,那把刀如果往上提一個韭菜葉寬,就礙著心臟了。幾天以后,丁肖平從重癥監(jiān)護室移至普通病房,他看上去很虛弱,面白如紙。妹妹建平守護著他,還有學(xué)校派來的兩名年輕的同事。建平卻不允許他們做任何事,凡事都是她親自動手。喂水喂飯喂藥。喂水喂飯要先嘗涼熱,喂藥要先嘗苦不苦。有一回正好讓醫(yī)生看見了,醫(yī)生批評道,你把藥舔了再讓病人吃,不衛(wèi)生啊。建平卻不聽醫(yī)生的話,下一次還要嘗一嘗。若是苦的,建平會擰著眉頭做怪樣,恨不得替哥哥把藥吃了。
顧素芳晚上來過一次,只坐了不到十分鐘,就讓建平攆走了。建平說,嫂子你要干大事,你去忙,哥哥這里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伺候好。冰涼的液體在血管里任意游走,像有條蛇在爬,丁肖平總想打冷戰(zhàn)。他恍惚知道顧素芳來了,就在床的對面坐著,可他不愿意睜開眼睛。他總在想那個小偷,也不知道怎么樣了。顧素芳對建平說,你哥這個傻狍子,他為追小偷受傷,小偷根本沒得手。建平大著嗓門說,小偷腦門上又沒鏨字兒,我哥哪知道他得沒得手?小偷就是可惡,把我家一籠的草雞都偷走了。
顧素芳皺著眉頭說:“他要是丟了性命,你說值不值得?”
建平滿不在乎說,我哥是好人,他不會丟性命。
縣“見義勇為”辦公室來了兩個人,送來了一個獎狀和兩萬塊錢。建平很高興,說哥你得獎嘞!丁肖平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見義勇為,這些東西你讓他們拿回去。來人說,怎么不是見義勇為,很多人都可以給你作證。丁肖平說,很多人都看見了我跑,但那確實不是見義勇為。來人說,那你為什么奔跑,不就是為了抓小偷么?丁肖平扭過臉去,有淚珠滑到了眼角,說我不是為了抓小偷,為抓小偷我跑不了那么快,我跑是因為我難受。建平卻見不得哥哥這樣,把錢和獎狀一起塞到人家懷里,把人往外推,說我哥說不是就不是,瞎啰嗦什么!來人把建平拽到了樓道里,說管他是不是見義勇為,錢總不咬手。你不收下我們就完不成任務(wù)。幫幫忙,收下吧。建平心軟了,覺得這個忙幫起來不吃虧。
東西拿進來,丁肖平大吼了一聲:“給他們送回去!”
這一聲吼,扯痛了傷口,丁肖平要緊牙關(guān),額頭沁出了汗水。
建平嚇壞了,趕緊往外跑,離那兩個人還有幾步遠,建平就把東西扔了出去
電視臺的人隨后走進了病房,男的扛著機器,女的拿著話筒。男的說,丁老師,您現(xiàn)在可成名人了,追小偷的視頻都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了,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女的把大屏手機打開給丁肖平看,被丁肖平一掌推開了。丁肖平說,我累了,我想休息。男的趕忙說,我們不多打擾,就補拍一個鏡頭就成。說著,把機器打開了。女的趕緊把話筒拿了過去,說丁老師,面對那把殺人刀,您一點也沒害怕么?丁肖平說,他沒想殺我,他是在嚇唬我,是我自己撞上去的。女的朝男的做了個鬼臉,又問,聽說小偷只有二十多歲,您追他的時候,有沒有擔(dān)心追不上,當(dāng)時您都想了些什么?
丁肖平嘆了一口氣,說我沒有追小偷,我追的是我自己。
11
米祥緊鑼密鼓籌備了米瑞作品拍賣會。她沒想到會來那么多人。拍賣在小城還是新鮮事,連賓館的服務(wù)員都來了不少。十三中的師生來了一部分,他們都對米瑞的作品很好奇,對米瑞的作品能夠進行拍賣好奇。米祥隱身在屏風(fēng)后,觀察了整個會場??吹疥P(guān)鍵人物入場,她舒了一口氣。
呂小燕給她發(fā)短信:爸爸趕回來了。
她朝伸出了兩根手指。
又發(fā)來一條:你原諒他了?
米祥轉(zhuǎn)身去了洗手間。
呂小燕知道父親母親一直在冷戰(zhàn),是父親外面有人,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但父親“有”的不那么理直氣壯,他對她們母女坦白了。那是年輕時候的一個夢,在一個偶然的情境下,又重新走進了夢里。只要他從夢里走出來,你就原諒他好么?呂小燕勸慰母親。
“你要是相信我,或者讓我相信你,就把她的電話給我?!泵紫閷φ煞蛘f,“你知道我會怎么做。”
米祥把號碼存下了,名字寫了個“女”。她沒想到命運捉弄人,讓她這么快就認識了這個“女”。
撞好房門,米祥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給嘴唇上了一點淡粉的顏色,這讓自己不顯得那么憔悴。是她執(zhí)意要拍米瑞的作品,她原本不是興師動眾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她很固執(zhí)。很多工作都是呂小燕和小松幫忙分擔(dān),包括聯(lián)絡(luò)拍賣公司,呂小燕總是問媽媽你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米祥搖頭。她拒絕對這件事多做解釋。事實是,她也解釋不清。呂小燕語出驚人:“媽媽,你是不是覺得對不起舅舅,要做這樣一件事進行彌補?”
米祥搖搖頭。呂小燕的話偏離了航線,她畢竟太年輕了。
但她知道呂小燕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父親,從父親那里反饋來的信息再告訴母親。呂小燕一直是傳聲筒。圖書館的項目就是這么確立了,她對呂小燕說,你姥爺和舅舅都是在十三中不幸夭折的,他們應(yīng)該永遠立在那里。
這里有傷痛。呂小燕知道。她說:“因為這些,你一直不想與故鄉(xiāng)有瓜葛?!?/p>
米祥沉思說:“因為你舅舅不在了,所以我改主意了?!?/p>
顧素芳一直堅持在現(xiàn)場,她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她一直覺得這是一幕鬧劇,她想看看這鬧劇怎么收場。
拍賣之前她見了米祥,米祥匆忙穿梭在各色人中間,像個忙碌的侍者。顧素芳想跟她握個手,她一扭頭,把笑臉?biāo)徒o了別人。這個女人越來越煞有介事了。顧素芳冷眼觀瞧,心底滿是不屑。中午陪餐的時候多少有些不愉快。??h長問畫的起拍價是多少。米祥張開了一只十指尖尖的手。顧素芳吃驚地說,五萬?米祥輕輕說,五十萬??吹贸?,??h長也有些意外,但他不動聲色,問前來競拍的都是些什么人。米祥說,有位客商會專程從德國趕來。說完,聳了下肩膀,面上含了一絲不甚明朗的笑意。顧素芳說,米祥老師別多心,我就是有些好奇——他們?yōu)樯兑詹剡@幅畫,有什么道理么?米祥端起杯中的豆?jié){晃了晃,說道理自在人心。顧素芳寬容地笑了下,說米老師說話太深奧,我們聽不懂。我們只擔(dān)心會不會流拍。米祥起身離座,說了句:“我都不擔(dān)心,你擔(dān)心什么!”
米祥坐在委托席,眼里的柔和在一絲一絲變冷。這里是三樓,大玻璃窗通天扯地,把外部高高矮矮的建筑盡收眼底。不遠處就是那幢灰撲撲的鼓樓,四十八年前的今天,街道上都是亂哄哄去鼓樓開批斗大會的人。九歲的米祥擦著墻根走,在鼓樓身后的拐角處蹲了下來,用雙手堵住了耳朵。父親米祥瑞被人從鼓樓的看臺上扔了下來,又踏上了許多只腳。米祥對父親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一天,父親的頭血肉模糊,鼻梁歪在了一邊,上面像頂著誰的腳后跟。腮上、額頭上都是血和成的泥漿,上面都是腳印子。鼓樓前邊的廣場骯臟且雜亂,人群潮水樣地退去,只留下了米祥和父親,米祥嚇得連哭都不會了。她站在幾步遠,小小的身子抖成一團。有人在遠遠地朝這里看,但沒有一個人走過來,一個人也沒有。后來來了一輛運送泔水的馬車,把父親拉走了。父親窩在了泔水缸里,只有一只腳在外面頻頻點頭,像是在跟誰打招呼。馬車在前邊走,米祥在后跟著。馬車直接去了火葬場,門房卻不讓米祥進,說你個小孩子,哪里不好玩,來這里。米祥說,拉進去的那個人是我爸爸。門房說,哦,那你就站在院子里看那煙囪吧,煙囪一冒煙,你爸就上天了。米祥便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煙囪一直沒冒煙。米祥在那里站了一宿,直到轉(zhuǎn)天上午,門房都把她忘了。走過來吃驚地說,你這個小姑娘怎么還沒走?夜里我是看見這里有個人影,我以為是棵樹呢。米祥說,我在等煙囪冒煙。門房朝那里看了一眼,說已經(jīng)冒煙了,快去跟他們要骨灰吧。
米祥卻沒能要到骨灰。有人告訴他,你爸是反革命,反革命的骨灰也是反革命,都揚到小河溝了。
火化場外面就是小河溝,那里的骨灰都沒鞋幫子厚。米祥找新的骨灰摸了摸,還燙手。她把兩只鞋子脫下來,裝滿了兩鞋殼的骨灰,回家了。
兩位賓館的服務(wù)員臨時充當(dāng)禮儀小姐,把那幅畫搬到臺上。顧素芳這里角度不好,正好被拍賣師擋住了半邊。她的后面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孩說:“都說這幅畫比米祥老師的仙鶴畫得還要好?!?/p>
女孩歪著脖子努力朝那里看,說:“他們應(yīng)該有相似之處。聽說師承同一個人?!?/p>
男孩說:“是他們的父親。姐弟兩個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
顧素芳回頭看了一眼,不認識他們,看模樣像是省城來的。
拍賣師是個年輕人,口齒伶俐地介紹畫的背景,解讀畫的內(nèi)涵,讓顧素芳嗤之以鼻。畫還是那幅畫,放到這里與掛在客廳沒區(qū)別,仙鶴還是像野雞。米祥越來越冷的面孔被顧素芳看了滿眼,她有些可憐這個女人。五十萬起拍,顧素芳覺得拍賣師都在找死。
兩萬。
八萬。
十萬。
顧素芳看那幾個舉牌人,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是經(jīng)營畫廊的戴總,還有青年畫家小松。總之都是烏合之眾。
顧素芳冷笑了一聲。
幾個回合下來,有人冷丁就把價格提到了400萬,讓現(xiàn)場的人集體發(fā)出了一聲驚叫??吹贸?,拍賣師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一再追問24號有沒有搞錯,你給出的價格是400萬?
大家都用目光尋找24號舉牌人。
顧素芳站了起來,她尤其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她覺得,這個人有可能是戴總,來配合米祥炒作的。在一個角落里,顧素芳搜索到了24號,吃驚地發(fā)現(xiàn),24號也在看她。她腦子忽地一熱,背上就有汗淌了下來。
這個人是呂治。是曾經(jīng)讓她心心念念的呂治。
太戲劇的場景,讓顧素芳覺得不真實。她用目光尋找委托席上的米祥,以便在他們中間畫條線,看他們到底是一種什么牽連。
可那里卻空空蕩蕩,米祥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席而去。呂治也從側(cè)門走了,顧素芳只來來得及看他的背影。這才想起米祥曾經(jīng)說過的話,有位客商專程從德國趕來競拍,看來這個人就是呂治。呂治既然來親自舉牌,那肯定是志在必得。
只是,他根據(jù)什么給出了400萬?顧素芳百思不得其解。
他怎么到這里來的?他跟米祥什么關(guān)系?他為什么要買這幅畫?他有什么動機和目的?這些疑問讓顧素芳的心忽地沒了根基,她覺得自己掉進了圈套。她掉進了圈套,便是??h長掉進了圈套,便是整個縣政府掉進了圈套。這會有嚴重而可怕的后果。顧素芳的身上擠滿了雞皮疙瘩。拍賣會結(jié)束,人們潮水一樣退去。一張張臉興高采烈,似乎都在印證顧素芳的圈套理論。她快速走到了旁邊的設(shè)備房里,想給常縣長打電話,手機拿了出來,常縣長卻搶先一步把電話打了過來。
常縣長的興奮溢于言表。他說沒想到米瑞的畫真能有這么好的價位,看來米祥所言不虛,到底是大畫家,看得準(zhǔn)市場行情。今天晚上慶功,去最好的館子,吃出問題來我負責(zé)。顧素芳有些猶疑,卻不容她說話,常縣長又說,沒有什么事比圖書館的事更要緊,十三中的圖書館會成為一座標(biāo)志性建筑。今天的事你首功一件,回頭我好好敬你一杯。
12
工期一拖再拖,到底拖過了年底換屆。??h長如愿調(diào)到了市里,任政府秘書長。顧素芳兩屆任職期滿,調(diào)到了人大當(dāng)副主任。丁肖平去遙遠的山區(qū)當(dāng)了名小學(xué)教師,有人神秘地告訴顧素芳丁肖平為什么去那里,是因為他追的小偷是那個村的人。小偷在服刑,家里剩下了孤兒寡母,聽說孩子才三歲。
這個人腦子真的壞掉了。來人對顧素芳說,難怪他要跟縣長打離婚。
圖書館的奠基儀式安排在五一勞動節(jié)后的第一個工作日,方案折騰幾個來回,教育局的許局長來找顧素芳,讓她聯(lián)系米祥,請她出席奠基儀式。顧素芳婉言拒絕。許局長說,??h長走后,那個文化項目擱淺了。米祥還算有信用,把建圖書館的全部資金打到了指定賬戶。新來的縣長提議把“米祥瑞圖書館”改成“祥瑞圖書館”,不知您覺得如何。顧素芳連忙表態(tài),說這樣改最好。少一個字,名字就不那么狹隘了,有了更寬廣的含義。許局長說,顧主任是當(dāng)事人,您沒意見,我就放心了。就是不知道米祥怎么看,他們夫妻都是怪人。扔下700萬,就泥牛入海,從此不聞不問。顧素芳一愣,夫妻?誰跟誰是夫妻?許局長說,您不知道???呂治是米祥的丈夫,他比米祥小五歲,是名符其實的小女婿。當(dāng)年呂治一文不名的時候是米祥的房客,后來發(fā)達是米祥幫了他。顧素芳冷笑了一聲,突然想到了呂治左胸乳的那枚“印章”,不知長成什么樣了。
米祥拍賣東西,被呂治拍到了手,他們只是在眾人明前演了場雙簧。
“這是圖的什么?!鳖櫵胤急梢?。
許局長說:“大家也猜。也許他們不在乎錢。也許,他們想用錢證明什么?!?/p>
顧素芳一只手托腮,挑起聲音問:“想證明什么?”
許局長趕忙改口:“也許什么也證明不了。”
顧素芳說:“得瑟?!?/p>
許局長說:“他們一定有他們的道理。有錢也不會用這種辦法得瑟,他們又不是小孩子。”
顧素芳氣了一下。想若是自己還在縣長的位子上,許局長說話怎么敢這樣無禮。她心里有嗆火的話,但說不出來。
畢竟位置不同了,他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的屬下了。
許局長起身告辭。他走后,顧素芳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坐了很久。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