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桐
兩年前,每天黃昏,我會領著父親去小區(qū)對面的一個小公園散步。
彼時,父親做完一場大手術不久,醫(yī)生叮囑一定要適當運動,慢走最好,有助于肌體恢復。而手術傷了父親的元氣,走路對他來說,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很多時候,他會賴著不肯去。勉強被我和母親拉到公園,走幾步,便要求坐下來休息。
就是在那些日子,我慢慢留意到他:四十多歲的男子,不太高,消瘦,總穿灰色或藍色運動裝,頭發(fā)短而整齊,面容干凈。
每天黃昏,我們偕同父親散步時,會在草坪外的某一條小徑,和他相遇。而我留意他,是因為他和常人不同。確切說,他不是一個健全的人,旁人散步,他則是一步一步地挪動,并且永遠是先挪動右腳,左腳跟上來,再挪動右腳。一步分成兩步完成,身體微微傾斜著,緩慢前行。每挪動一步,他都要小心保持身體平衡,不至于跌倒——應是某種疾病留下的后遺癥。常常我們拉著父親走了三兩圈后,他也只是挪出那么短短的一小段路……
后來,他便成了我為父親樹立的榜樣,每每父親“耍賴”不肯走時,我便指指他,說,你看人家,都那樣了還堅持鍛煉,您可比他強多了吧。
事實在眼前,父親無從反駁,只好被我“押著”繼續(xù)行走……如此,對陌生的他,我心里存了幾分感激,也有些許感觸。
那整個秋天,他成了我熟悉的陌生人。可是直到天冷下來,父親不適宜再出門,結束了那個鍛煉期,我都不曾和他有過任何對話或者眼神的交集。后來,便很久沒有再見到他,也漸漸將他忘記在繁瑣的時光里。
兩年后,父親舊病復發(fā)再度入院,這一次,終究回天無力,父親離開了我們。很長一段時間,我陷在失去父親的極度痛苦中,內(nèi)心茫然,完全失去方向。一天,母親說,出去走走吧。
于是,兩年后初夏的黃昏,我和母親再度來到小公園。一切都是老樣子,風景如舊,散步的人悠然愜意。唯我和母親,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悵然和失落。然后,就在我們沿著那條石板小路緩緩行走的時候,我再度看到了他,那個“挪動”的男子。
兩年后,他的行動能力幾乎毫無變化,依舊要那樣一步分成兩步完成,依舊緩慢而艱難,依舊要小心保持身體平衡……但是他還在堅持著。他一直在堅持。不同的是,這一次,當我和母親慢慢越過他時,我回過頭來,朝他笑了笑,并輕輕地對他說:“你好?!?/p>
不,他沒有意外,沒有愣怔或愕然,而是極其自然、隨和地回應我一個樸實的微笑,然后穩(wěn)住身體,說:“來走走啊。”“對,來走走。”我沒有再多說什么,又朝他笑笑,然后,攜母親的手朝前走去。
從那天起,我又開始常常陪著母親去公園,每一次都會遇到他。遇到了,我們便會同時笑笑,然后各自繼續(xù)前行。也許很多人不明白,這么長時間,他的身體機能始終沒有更好,他沒有走得更快更穩(wěn),一直停留在最初的狀態(tài),為何他要一直那么辛苦地堅持下來??墒俏抑溃灰獔猿?,他就是一個行走的人,哪怕走得再慢,哪怕只是“挪動”,而一旦停下來,他就將永遠失去行走的能力。
這是他的人生,行走著,他就贏了。
一日一日,失去父親的悲傷,在他緩慢前行的腳步中慢慢釋然。他讓我知道了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失去親人、健康、愛情或者其他,而人生,就是在不斷的失去中,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