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北京東城,府學胡同63號,聽起來有某種陰森的神秘感,像一座深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王府。當我問路時,哪怕是老北京,一下也反應不過來。一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北京大爺朝我翻了翻眼皮,以一種近乎警惕的神情問,您說的那是啥地兒?
但順天府學很多人都知道,不知道府學的也知道孔廟。去那兒,先要穿過一條蒼老而瘦小的胡同,這條胡同只因有一座順天府學而得名。歲月中有太多的陰差陽錯,而偶然又往往變成必然。順天府學的前身據(jù)說是元末的一座報恩寺,寺廟剛剛蓋好,連佛像還來不及安放,明軍便一舉攻入元大都。報恩寺僧人在兵荒馬亂中生恐寺院被明軍強占。而和尚出生的朱元璋對佛廟之類滿不在乎,卻特別在乎孔孟等圣賢的廟堂,嚴令明軍不得擅自闖入。眾僧在惶急之中便將一尊孔子像置于廟堂,一座佛廟由此而變成了孔廟,再也改不回來了。永樂元年,在燕王朱棣以其“圣武神功”奪得天下后,升北平為順天府,孔廟又成為順天府學,而一條府學胡同,穿越600年歲月,從明朝一直貫穿至今。
我來這里,不是來拜謁一座孔廟或府學,而是來拜謁一座比府學還早一百多年的前身,一座幾乎處于遺忘狀態(tài)的土牢。在宮殿、王府和大夫第此起彼伏的老北京,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座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建筑,一座寂靜的門樓連接著一座坐北朝南的老宅院,土灰色的墻,土灰色的瓦,連北京深秋的陽光看上去也是土灰色的,愣愣地照著這土灰色的一切。它的表情是安詳?shù)?、自在的,仿佛天生就是這個樣子。
我瞅了瞅那個門牌號碼,如同歷史的指證,就是這里了。
沒有絲毫震驚,也沒必要仰望。走進大門,一目了然,遠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陰森神秘、深邃復雜,在一棵棗樹向南傾斜的稀稀疏疏的樹影下,大門、前殿、后殿,以安穩(wěn)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展開。穿過一道狹長的過廳,如同穿過一個人的一生一世。這是一種設計,人類真是充滿了智慧,他們可能連想也沒想就這樣決定了,用這樣一道過廳來展示一個人的平生,這讓一個人和一段歷史有了一條不再拐彎抹角的捷徑,也讓一個人走進歷史的途徑變得直接而簡單。然而,走過這段歷史的過程還是比我預料的要漫長得多。
除了我,這院子里幾乎沒有別的人。這其實很適合一個歷史旁觀者在這里旁若無人地游走與遐思?;貞浿械臍q月如同倒流,與其說是回憶又不如說是想象。但無論如何想,還是難以想象,這里曾經(jīng)是一座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的土牢,這土牢隸屬于元朝兵馬司,又稱兵馬司土牢。一個王朝的開國皇帝,就是用這樣一座土牢來囚禁另一個王朝的末代丞相,這讓一座土牢成為時空中的一個坐標,既是歷史的開端,也是歷史的結(jié)局。但要找到那座兵馬司土牢已經(jīng)不可能了,連一座當年的元大都如今也剩殘余的土城遺址。不說元代建筑,哪怕要尋找一座能完整地保存下來的明代古建筑也是一件奢侈的事。但我還是情愿相信,一個王朝最后的守望者,他生命的最后歲月,就是在這里度過的。
二
文天祥被押解到元大都的確鑿時間,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十月。當他從廣州上路時還是春夏之交,抵達大都時已是深秋,秋風拂過枯敗的黃葉,連同那薄如葉片的時光,從一個俘虜身上紛紛掠過,猶在我走過來的這條胡同里無聲地飄飛。一個王朝滅亡了,這個秋天多么寂靜,但還有一些前塵往事并未塵埃落定。
接下來的歷史,只能按元朝的紀元來進行。這樣意味著,又一個由北方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的王朝,已被中華民族奉為了一個正統(tǒng)的王朝。對文天祥而言,這無疑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而他接下來的存在,事實上已是時空中的一個悖論。從勝利者來看,在征服了一個王朝之后,接下來要征服的是人心,而要征服南人之心,最好的方式就是從一個人心所向、眾望所歸的代表性人物開始。這其實就是文天祥最后剩下的利用價值,而眼下,他們俘虜?shù)倪€只是文天祥的軀體,若要利用這個俘虜,還必須俘獲他的心靈。
換一種視角,從文天祥來看,一個王朝已經(jīng)滅亡,一個忠貞不渝的忠臣事實上已喪失了忠誠的對象。這樣一個事實,在文天祥被押到廣州時,那位俘獲他的元將張弘范就及時點醒過他:“南宋滅亡,忠孝之事已盡,即使殺身成仁,又有誰把這事寫進國史?文丞相如愿轉(zhuǎn)而效力大元,一定會受到重用?!钡奶煜閰s執(zhí)迷不悟:“國亡不能救,作為臣子,死有余罪,怎能再懷二心?”張弘范微微一笑,不復再言。按張弘范的想法,他是不想帶著這樣一個累贅上路的,從他與文天祥打交道的過程中,他也知道這個人的愚忠已到了無可救藥的程度。既然留著這沒用的東西,那就不如干脆殺掉,興許還能讓南宋那些依然心存幻想的人們,在絕望中死心塌地歸順大元帝國。但張弘范還沒有權(quán)力擅自殺掉一個亡國的丞相,決定文天祥生死的是元世祖忽必烈。忽必烈在滅宋之后突然變得仁慈了,慨然道:“誰家無忠臣?”他命張弘范對文天祥以禮相待——這實際上又反映了統(tǒng)治者的另一種心機,善待另一個王朝的忠臣,說穿了也是對本王朝忠臣的一種激勵。
有了元世祖殷切的關照,一個走在窮途末路上的亡國丞相一路上都受到了優(yōu)待。抵達大都,他仿佛不是一個俘虜,而是上賓,他被安置在朝廷專門接待賓客的會同館里。當然,接下來便有人來勸降招安了。第一個來勸降的是留夢炎。此公和文天祥一樣,也是狀元出身的南宋丞相,他于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降元后,命也保住了,官也保住了,從禮部尚書遷為翰林承旨,后又拜相。從南宋丞相到元朝丞相,可見這個人是何等的識時務,識時務者方為俊杰。而他也的確為元朝立下了汗馬功勞,在宋元交戰(zhàn)之際,他為元朝招降了一大批 “棄暗投明”的宋臣宋將,讓蒙元大軍兵不血刃就占領了大片大宋江山?,F(xiàn)在,他以自己的現(xiàn)身說法來規(guī)勸文天祥,很謙恭,很真誠,很有說服力。但文天祥一見留夢炎就沒有好臉色,搞得留夢炎只好“悻悻而去”。緊接著呂師孟又來了,此人原為南宋兵部尚書,德祐二年(1275年)正月,文天祥奉命與元軍談判,雙方在談判桌上正相持不下,呂師孟竟提前向元軍獻上降表。這讓文天祥還怎么談呢?回朝之后,文天祥立馬上書請斬呂師孟,而呂師孟卻干脆投降了元軍。此時,作為降將呂師孟穿著一身元朝的官服,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文天祥的面前。他就沒有留夢炎那樣謙恭了,一開口就挖苦文天祥:“丞相請斬叛逆遺孽呂師孟,現(xiàn)在我來了,丞相為何不殺了我呢?”文天祥厲聲呵斥:“你叔侄都做了降將,沒有殺死你們,是本朝失刑。你無恥茍活,有什么面目見人?”呂師孟訕訕地說了聲“丞相罵得痛快”,便轉(zhuǎn)身走了。
眼看著一個個降臣降將的現(xiàn)身說法都未奏效,忽必烈又把一個投降的皇帝請出來了。文天祥不是南宋的忠臣嗎,宋朝滅掉了,但皇帝還在。應該說,在對待南宋君臣上,元世祖忽必烈還真是表現(xiàn)出了一個勝利者足夠的仁慈,只要投降,一律予以善待。文天祥尊敬的謝太后在歸降之后被封為壽春郡夫人,文天祥所效命的天子宋恭宗(或稱宋恭帝)趙也被封為瀛國公。在宋元交戰(zhàn)的最后幾年里,這老太后與小皇帝也被屢屢恭請出來,以規(guī)勸他們的臣民放棄抵抗,讓天下歸心,而天下自然是元朝的天下。這樣的勸降很有效果,與其說是來自一個老太后、一個小皇帝的號召力,弗如說是讓那些在降與不降中掙扎的臣子們有了一種倫理上的解脫。既然太后和皇上都歸降了,他們的歸降就不能說是叛國投降,而是對太后和皇上的忠誠追隨。從后世對謝太后是非功過的評價看,也并未把謝太后簡單地看成投降派賣國賊,并且對她最后下詔降元抱有情有可原的體諒。從歷史的實際出發(fā),對于南宋末年那樣一個孤兒寡母式的殘破危局,這位太皇太后選擇降元實在有太多的無奈,后世也實在不能苛求她抗戰(zhàn)到底。又從歷史大勢看,漢民族可以接受異族的統(tǒng)治,卻不能接受分裂,謝太后能舍半壁江山,求一統(tǒng)天下,與其說是投降,不如說是主動接受國家的統(tǒng)一。這就不是什么投降賣國了,這是一種政治智慧,有著更深遠的歷史眼光。謝太后在滅國之后又活了7年,享年74歲,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宋恭宗5歲隨太后降元,元世祖讓他來勸降文天祥時,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又知道什么呢?他甚至連自己當過皇帝都懵懂無知。但在文天祥眼里,這孩子卻依然是天子、圣上,一見趙,他便北跪于地,痛哭失聲,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對趙說:“圣駕請回!”——關于趙,還有一段后話:他18歲那年,忽必烈忽然賞給他許多錢財,叫他去西藏薩迦寺當喇嘛,法號和尊。他很有悟性,也很有佛性,在薩迦寺學會了藏文,還曾將《百法明門論》《因明入正理論》這兩部漢傳佛教經(jīng)典翻譯為藏文,在藏傳佛教中影響很大,他也成了藏傳佛教的高僧。據(jù)說,直到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他年過天命時,才知曉自己從前的皇帝身份,在悲哀與惆悵中賦詩一首:“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臺下客,應是不歸來?!比欢?,一個人知道了自己天命中的秘密,也就天命將盡了。他這首對自己的命運頗有些不甘心的絕句,很快就成了生命的絕唱。其時已是元英宗當政,英宗讀了他的詩,遂下令賜死。趙死時53歲。關于這位亡國之君的結(jié)局,在正史中沒有記載,但在漢文《佛祖歷代通載》有這樣一句:“至治三年(1323)四月賜瀛國公合尊死于河西,詔僧儒金書藏經(jīng)。”
從南宋的滅亡到宋恭帝最終的命運,說穿了也是一種難違的天命。換句話說,這是歷史大勢之下的一種必然宿命。從長遠的歷史眼光看,當忽必烈從一個入侵的強寇,成為君臨天下、為天下人所尊奉的大元帝國開國皇帝,當蒙古人建立的大元帝國被漢民族視為一個正統(tǒng)的王朝,當中華民族甚至以這樣一個在開疆拓土上表現(xiàn)出巨大能量的王朝而倍感榮耀和自豪時,文天祥的忠誠和堅守是否還有意義?他忠誠的對象又到底是什么?對文天祥的忠誠是非常有必要解讀的,這其實也是解讀中國歷史上那些愛國英雄、民族英雄的一個難解的癥結(jié),又正是這樣一個難解的癥結(jié),一直支持著文天祥。我等后世,也只能基于歷史事實來揣測他當時的心理。從士大夫的倫理看,擺在第一位的是忠君,宋恭帝投降前,他起兵勤王,可以說是忠君的具體表現(xiàn)。而宋恭帝投降后,他沒有跟著投降,堅持“君降臣不降”,又追隨一個南宋小朝廷而赴湯蹈火,這就不是忠君而是效忠于朝廷了。而當南宋小朝廷在大海里沉沒,他所有的忠誠對象都已喪失,他忠于的又到底是什么呢?按照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正統(tǒng)儒家信仰,此時他效忠的應該是社稷了。一個王朝滅亡了,但國破山河在,社稷還在,只是改朝換代了,如果他效忠于元朝,并沒有改變他對社稷的忠誠。經(jīng)過這樣一番推理,他所忠誠的對象,就只剩下民族與人民了。而當宋朝的臣民一變而為元朝的臣民,也不會改變他對人民的忠誠。而最后剩下的就是對民族的忠誠了,這也正是他最后忠誠的對象——漢民族。他忠貞不渝的唯一意義,就是對漢民族的絕對忠誠。這就是他的歷史意義和歷史形象,他是一位民族英雄,一位漢民族的堅貞不屈的英雄。而當中華民族成為一個包括了蒙古族等眾多少數(shù)民族組成的偉大民族,一個漢民族英雄也就失去了偉大的意義,而文天祥也就完全淪為一個狹義的漢民族英雄。
歷史邏輯嚴謹而殘酷,但我不想作模糊處理?;谶@一歷史邏輯,重新審視這一歷史形象,我不得不問,他對歷史大勢是否出現(xiàn)了誤判?文天祥被俘時才40出頭,若能歸順元朝,還大有出頭之日。而以元世祖對他的敬重和器重,甚至三番五次要拜他為丞相,而以元朝的天下之大,作為一國之宰相,也有足夠的空間讓他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若按他為南宋設計的政治思路,他非常有可能成為一個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的政治家,而這樣的選擇,是否比成為一個狹義的民族英雄更有政治家的遠見卓識,對天下百姓更有實用價值?他的歷史意義乃至接下來的整個歷史是否可以重新改寫?但在文天祥的堅守之下,歷史注定已經(jīng)無法改寫。
由于多次派人勸降不成,元世祖終于忍無可忍,對文天祥“遂用酷刑”。文天祥從會同館原本還算優(yōu)待的軟禁狀態(tài),帶著一身受刑后的傷口與血痕被關進兵馬司監(jiān)獄。從此便被囚禁在這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土牢里,而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歲月,也就處于這種半活埋的狀態(tài)。對七百多年前的那個現(xiàn)場,我只能根據(jù)歷史的殘片來拼湊還原。那是一間如同墓穴般的土牢,冬天冷得像一個冰窖,春夏又潮濕悶熱,由于不通風,空氣惡濁,臭穢不堪。一個囚徒,戴著沉重的枷鎖和腳鐐手銬被獄卒呼來喝去,還要經(jīng)受住一次又一次酷刑的折磨,哪怕一個鐵打的漢子,也經(jīng)受不住這煉獄般的痛苦。這樣你就理解了,為什么他要一心求死,實在是生不如死。他在獄中絕食過,自殺過,然而,當一個曾經(jīng)主宰天下的宰相一旦淪為囚徒,連死也不能自作主宰了。
只要文天祥一天不死,元朝統(tǒng)治者就不會放過他。在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折磨后,文天祥又被押到樞密院大堂,這一次是大元帝國丞相孛羅親自審訊他。此時他已經(jīng)一身是病、形銷骨立,卻依然昂然而立。進門時,他只對孛羅抱了抱拳,就算打過招呼了。孛羅這次是來硬的,他喝令左右強迫文天祥跪下,他拼命掙扎著,哪怕被按倒在地,他也沒有跪下。而經(jīng)歷了這樣一番折騰,被折騰的好像不是文天祥,而是孛羅,那故作高深的一張臉,此時連青筋都暴出來了,他用低沉而疲倦的語氣問:“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可說?”
文天祥平靜地說:“天下事有興有衰。國亡受戮,歷代皆有。我為宋盡忠,只愿早死!”
孛羅立馬露出一副強盜般的兇相,咬牙切齒道:“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
對這樣一個認死理的人,無論是丞相孛羅,還是元世祖忽必烈,還真是無計可施了。一個看上去那么文弱的書生,他的骨頭、他的腦袋,竟然比巖石還硬。你越來硬的,他越是堅硬無比。忽必烈只得下令解除了他的腳鐐手銬,過了半個多月,才給他卸去枷鎖。又一輪優(yōu)待開始了,獄卒奉命給他端來了香氣撲鼻的飯食,文天祥已有很長時間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一個饑餓的囚徒,癡癡地望著那精心烹制的魚肉,拿起筷子忽然又放下了,“我不吃官飯數(shù)年了。”這下,輪到那獄卒癡癡地望著他了。在一個獄卒眼里,這是一個他永遠也難以理喻的囚徒。
文天祥在這間土牢里被關押了四個年頭,從勸降、逼降到誘降,元朝君臣倍感讓一個囚徒俯首稱臣,要比讓一個王朝俯首稱臣難得多。他們?yōu)榇硕g盡腦汁,幾乎把各種軟的、硬的,能夠想出來的手段使盡了,無論是參與勸降者之多、威逼和施暴的手段之狠,還是許諾的條件之慷慨優(yōu)越,都遠遠超過了其他被俘或投降的宋臣,如此無所不用其極,達到了一種令人驚嘆的地步。從囚禁的時間來看,還沒有哪個王朝有這樣長久的耐性,居然把一個誓死不降的人關押了三四年之久。時間也是一種逼人就范的力量,很多一開始誓死不屈的宋臣,后來紛紛被時間打敗。這其實也是最狠的絕招,很多人可以在某個瞬間壯烈獻身,卻難以忍受這長時間的、緩慢的、如同凌遲的身心折磨,而一個人在長時間的孤獨中感受著自己時,又會躥出多少各種各樣的念頭?而人生也好,命運也好,往往就在一念之間決定了。
三
此時,我依然在一條狹長的過廳里踟躕,窗外依然是北京灰霾密布的天空,我的腦子里也有各種念頭頻頻閃現(xiàn)。在歷史的背后,還有多少我們看不見的存在。當暗淡的陽光在土灰色的墻壁上照出我恍惚的身影,我的眼光下意識地瞟向了那個看不見的深淵,不止一次躥出一個疑問:文天祥是否動搖過?又是否對自己的信念產(chǎn)生過懷疑?
我相信有過。這讓我充滿了道德的焦慮感。我一直在尋覓,又一直在排除這種發(fā)現(xiàn)的可能,而一個載于《宋史·文天祥傳》的證據(jù)又是難以排除的,其中記載了文天祥的一段自問:“國亡,吾分一死矣。儻緣寬假,得以黃冠歸故鄉(xiāng),他日以方外備顧問,可也。”所謂“以黃冠歸故鄉(xiāng)”,也就是回故鄉(xiāng)當?shù)廊?。當時,一些降元宋臣也曾奏請忽必烈,在生死兩端之間給文天祥第三種選擇,恩準他回廬陵當?shù)朗俊S钟惺份d,在文天祥被囚期間,曾有一個叫靈陽子的道人來獄中跟他論道,這也勾起了他對三十多歲時那段隱逸生活的憶念。“誰知真患難,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靜,風消水自平。功名幾滅性,忠孝大勞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這是文天祥寫給靈陽子的一首贈詩,讓我們看到了時空中還真有兩個文天祥的存在,一個是以一曲《正氣歌》抒發(fā)其舍生取義、正氣凜然的文天祥,一個是在佛道中徘徊的文天祥。設想一下,如果忽必烈能放文天祥歸山做道士,讓他重返隱逸林泉的生活,從此一生不問政治,他也是能夠接受的,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是一種尋求解脫的囚徒心態(tài),也是中國士人“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的傳統(tǒng),而佛道就是最好的隱逸之境。然而,在文天祥對道士表示“可也”的同時,緊接著還有一句“他日以方外備顧問”,這個意思很明顯,也很危險,他若答應將來以“方外之人”來充當元朝顧問,對他忠貞不屈的形象無疑是一次重創(chuàng),這雖不是投降,但至少有變節(jié)之嫌,一個完美的英雄形象,至少有了瑕疵。當然,這一切都是假設,忽必烈最終也沒有給文天祥第三種選擇,那個第一個來勸降的留夢炎及時點醒了他:“文祥出,復號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就是這句話,徹底了斷了文天祥在生死兩端之間的另一線可能的生機,把文天祥的命運推向了生死抉擇,一端是投降歸順以求生,一端是堅貞不屈而就死。而無論有多少種選擇,我深信文天祥只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無損一個士人的大義與名節(jié)。
從文天祥留下的詩文看,他在內(nèi)心里掙扎過,也在選擇上彷徨過,但他從未動搖自己的底線,那就是他恪守的大義與名節(jié),他看得比生命還要重。這也正是他超越了一切的信仰或信念,“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他給歷史留下的證詞。但對此,他也同樣有過疑慮。當他被押到大都后,就在另一首詩中發(fā)出了對自己的疑問:“亡國大夫誰為傳,只饒野史與人看?!彼宰詥栕源鸬姆绞?,表達了自己選擇舍生取義卻未必就能“留取丹心照汗青”,這種擔心其實是他在理智上表現(xiàn)出來的另一種清醒。所有歷史都是勝利者寫的,成者英雄敗者寇,而作為勝利者的元朝又會公正書寫一個誓死抗元的志士嗎?他們很可能會篡改和歪曲事實,是故,文天祥斷定自己身后“只饒野史與人看”。而勸降者對他這種“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信念也一再予以打擊:“國亡矣,忠孝之事盡矣。正使殺身為忠孝,誰復書之?”他們以為,這是文天祥唯一的信念,只有把這一信念打消之后,文天祥自然就豁然頓悟了。那個熟諳“良禽擇木”之術(shù)的宋降臣王積翁,還苦口婆心地寫信勸解文天祥。但文天祥的回信卻未給他留下任何余地:“管仲不死,功名顯于天下;天祥不死,遺臭于萬年?!睆摹傲羧〉ば恼蘸骨唷钡健爸火堃笆放c人看”,再到“天祥不死,遺臭于萬年”,一步一步地讓后世看出,文天祥在一步一步地設想之后,對所謂青史留名已作了最壞的打算。這既表明了他誓死不降、時刻準備殉命的意志,也表明他已清醒地意識到了歷史的另一種評價,如此堅守,不一定是青史留名的結(jié)局,也有遺臭萬年的可能。這也澄清了后世對他的誤解與偏見,以為他最后的堅持只為身后名。好在文天祥以異常堅定的方式提前回答了:“殷之亡也,夷齊不食周粟,亦自盡其義耳,未聞以存亡易心也?!彼菫樾叛龊托拍疃趁?,而絕非為了博得一個名垂青史的身后名。
當一座土牢將一位孤臣置于與世隔絕的絕境,在漫長而孤寂的囚禁生涯中,最考驗一個人的還是骨肉親情。文天祥膝下有二子六女,原本是一個洋溢著天倫之樂的大家庭,后在“毀家紓難”中家破人亡,只剩下了夫人歐陽氏和柳娘、環(huán)娘兩個女兒。當文天祥率勤王之師奔赴臨安時,兩個女兒還只有十來歲,一別之后,從此永別。三年里,他給兩個女兒寫了很多詩,不只是悲切的思念,還有不盡愧疚。如《二女第一百四十八》:“床前兩小女,各在天一涯。所愧為人父,風物長年悲?!本驮谒寄钪拮优畠簳r,他竟在獄中收到女兒柳娘的來信,得知妻子和兩個女兒也被元軍擄至大都,如今都在宮中為奴。而柳娘的信能到他手上,自然也是元朝統(tǒng)治者使出的又一招數(shù)。他知道,只要他一句話,哪怕點一下頭,一家人就可以重新團聚,然后過上一個士大夫之家應有的生活。但肝腸寸斷的文天祥卻又心如鐵石,他在寫給妹妹的一封信中傾訴:“收柳女信,痛割腸胃。人誰無妻兒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這里,于義當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環(huán)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淚下哽咽哽咽?!碑斠粋€人連骨肉親情都能割舍,除了等待死神降臨,他已沒有了任何牽掛。他只是從容地等待著死神,卻沒有主動撲向死神。他沒有自殺,而是一直安順守命地在這土牢里讀書、寫字、吟詩,或透過一線微弱的天光辨認著南方的季節(jié)……
春去秋來,季節(jié)深處已經(jīng)歷了七百多載輪回,當年的土牢之上,如今已是一座隔世的祠堂,當往事化為虛空,便有了一種禪意——空和靜。這讓我諦聽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那是一個囚徒在紙和筆之間發(fā)出的聲音,如同那時間深處發(fā)出的隱秘的回聲。當一抹斜陽或一盞青燈勾勒出他的側(cè)影,他又在伏案疾書。在這元朝的土牢、明朝的祠堂里,還保留著文天祥的一些遺物和手跡,他的《指南后錄》第三卷、《正氣歌》等,據(jù)說都是他在這土牢中寫的。不看別的,只看這些文字,這些墨跡,就能理解,為什么忽必烈那樣敬重他的人品與才學。我深信這樣的敬重是真實的,也是真誠的。
歷史沒有遺忘這樣一個細節(jié):某日,忽必烈忽然問左右大臣:“南方和北方的丞相,誰最賢能?”他這樣問,其實是明知故問,而群臣心中似乎也早有答案:“北人無如耶律楚材,南人無如文天祥。”這個答案,似乎也是一生殺人如麻的忽必烈,一直對文天祥遲遲下不了殺手的原因之一。在文天祥就義的前一天,忽必烈決定再作一次努力,他要親自勸降。他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文天祥也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文天祥依然是彬彬有禮,對元世祖長揖而不跪。元世祖倒也沒有強迫他下跪,只是說:“你在這里的日子久了,如能改心易慮,用效忠宋朝的忠心對朕,朕可以在中書省給你一個位置?!边@已不是轉(zhuǎn)述,而是元世祖對一個俘虜?shù)漠斆嬖S諾,所謂中書省的位置,不是丞相就是樞密使。但文天祥又是淡然一笑:“我是大宋宰相,國家滅亡了,我不當久生,但愿一死足矣!”元世祖搖了搖頭,又揮了揮手,隨即下了處決令。一個不可一世的帝王,可以戰(zhàn)勝一個王朝,甚至可以征服大半個世界,但他最終卻無法戰(zhàn)勝一個手無寸鐵的南宋士人,這讓忽必烈多少有些悲哀。在經(jīng)歷了三四年的較量之后,那即將噴濺的鮮血,最終將見證一個帝王的失敗。在忽必烈叱咤風云、縱橫捭闔的一生中,還很少有這樣的挫敗感。
四
北京東城,府學胡同63號,那被土灰色的背景襯托著的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關不住一棵蒼老而遒勁的棗樹,傳說此樹為文天祥手植。所有樹木都會朝著天空生長,但這棵樹的枝干卻向南傾斜,一根根硬得像黑鐵一樣。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它,諦聽著,這北國的棗樹仿佛聽見了來自遙遠南方的召喚。然而,哪怕真的還能聽見700年前的馬嘶、3000里外的潮汐,那也是非常渺茫而又極其可慮的消息。又想,當一個王朝的丞相,被另一個王朝的皇帝囚禁在這里,他用了多少年時間才能栽活了這樣一棵樹,又是否看到了一棵棗樹開花、結(jié)果?我情愿相信,他曾親口品嘗過自己親手種出來的棗子,這該是一個生命最后品咂到的滋味兒。然后,就在忽必烈勸降的第二天,他以一個士人的優(yōu)雅姿態(tài)擦擦嘴,穿上一身宋臣的官服,邁開一個宋臣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囚禁了他多少年的院落,沿著這棗樹的枝干指引的方向,在元朝的天空下去完成一個大宋國士的獻祭。
那是一個必將載入史冊的日子,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公元1283年1月9日,一個王朝最后的丞相,被押到府學胡同西口的柴市,那里將成為他的祭壇。那一天,兵馬司監(jiān)獄內(nèi)外,布滿了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的元兵。數(shù)以萬計的市民聽到文天祥就義的消息,早早就佇立在胡同兩側(cè)。從監(jiān)獄到刑場,文天祥走得神態(tài)自若,如同最后一次上朝。行刑前,文天祥再次辨認了一下南方的方向,隨即向著空茫的南方拜了幾拜。
監(jiān)斬官問:“丞相有什么話要說?回奏尚可免死。”
文天祥淡然一笑說:“吾事已畢,心無怍矣?!?/p>
這個人一直到死都文質(zhì)彬彬,他沒有像岳飛那樣發(fā)出怒發(fā)沖冠的吶喊,也不像辛棄疾那樣血脈僨張地仗劍疾呼。作為一介書生,他似乎一直缺少這樣的英雄氣概,只有永遠的微笑和一身的書卷氣。他以一個讀書人的形象,完成了一個民族英雄的另一種造型,一個引頸就戮的過程,對于他,仿佛是一次深呼吸。當一顆頭顱墜地,一腔熱血飛濺,瞬間讓你覺得,這個人的生命能量是在最后一刻爆發(fā)的。又一次驗明正身,劊子手在身首分離的血腥中翻檢著一個士人的身軀,在他被鮮血浸透了的衣服中,有一片如同偈語的《衣帶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這是一個大宋國士以47年人生書寫的一段生命偈語。
三年前,當文天祥被押往大都途經(jīng)故鄉(xiāng)吉州廬陵時,有個曾追隨他起兵勤王的廬陵人王炎午,且深受他器重,本擬留軍重用,但此人以父死未葬、母又病危辭謝而歸,既當了逃兵,還博得了一個至孝的好名聲。當他聽說文天祥被俘后將押往大都,便在他的必經(jīng)之路上張貼了數(shù)十張《生祭文丞相文》,這是歷史上少有的活祭,每一張祭文都在催命,催促文天祥舍生取義。文天祥何嘗不想死,死是他鐵了心的念頭,“惟可死,不可生?!彼宦飞戏?,絕食,卻又怎么也死不了。在一種求死而不得、欲逃又不能逃的狀態(tài)下,他只能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最后的歸宿。如今,文天祥終于死了,那個像催命鬼一般的王炎午終于如愿以償了,又從活祭變成了死祭,而一篇《生祭文丞相文》也變成了《望祭文丞相文》。他贊頌文天祥之死使“山河頓即改色,日月為之韜光”,此舉又讓他博得了一個“忠肝義膽,凜然如秋霜烈日”的英名。而王炎午自己卻在大元帝國的天空下一直活到了73歲才壽終正寢,并于明嘉靖年間,受祀大忠祠,至今仍與文天祥一樣作為廬陵先賢享受著后世的祭祀。若這樣的人也可以作為愛國志士、民族英雄,文天祥也死得太不值了。
在文天祥死后四十年,他終于魂歸少年時代瞻仰過的吉州學宮的先賢堂里,在“廬陵五忠”之列又多了一座肅然端坐的國士,他與歐陽修、楊邦乂、胡銓、周必大、楊萬里合稱為“五忠一節(jié)”,一個少年見賢思齊的意念,從此化作永世的祭祀、永恒的存在。在他死去一百多年后,明洪武九年(1376年),一個隔代的王朝,又為一個隔代的丞相,在當年的土牢上建起了一座文丞相祠。而后世對他的評價,一種是比較低調(diào)但也比較公正的:“事業(yè)雖無所成,大節(jié)亦已無愧。”他一生的意義,其實不是作為一位名相,而是以名相而成為烈士。對此,還有一種更崇高的評價:“名相烈士,合為一傳,三千年間,人不兩見?!?/p>
在一個囚徒遠逝七百余年后,我突然想來這里看看,來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年頭。那個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土牢,我已無從進入,我能走進來的,是一座模棱兩可的老宅院,既像是一座宅院,又像是一座祠堂。而一個被捆綁住了雙手、戴著枷鎖和鐐銬的囚徒,已經(jīng)冠冕堂皇地端坐于廟堂之上。看著他,像他,又不像他。
天下有太多的文丞相祠,但我覺得北京這一座最有紀念意義。畢竟,這是他最后的歸宿。而每一個王朝的最后,都會有這樣一個絕望而忠誠的守望者來為之送葬。這個人,既是一個王朝的最后守望者,其實也是一個王朝真正的尾聲。一個王朝雖已滅亡,一個亡國之臣最終血祭的方式化作一座永生的大都之魂。從大都到北京,無論改朝換代風水流轉(zhuǎn),在一座京都的骨骼與經(jīng)絡之間都不能缺少這樣一個靈魂,而時空中的一個坐標,也從此成為一個靈魂的坐標。在這里,北京東城,府學胡同63號,一個日漸喪失自身、越來越看不清自己的游走者或旁觀者,在這里尋尋覓覓,又能尋覓到什么呢?
秋風驟然猛烈起來,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多余。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