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尚隨時”觀對白居易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影響

梁艷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天津 300071)

摘要：“《易》尚隨時”是白居易對《周易》時位觀的概括，表現(xiàn)了一種“變”和“不變”之“變”，以至于合和的境界。這種觀念對白居易的出處抉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形成了白居易“善應(yīng)”的處事態(tài)度和理性的思維，“善應(yīng)”的人生態(tài)度是一種“變”，理性的思維則是一種“不變”。在理性的影響下，白居易才將“變”和“善應(yīng)”演繹成了一種“不變”的人生哲學(xué)。在這樣的人生哲學(xué)的指導(dǎo)下，白居易的閑適詩創(chuàng)作更為明顯地體現(xiàn)了他的“《易》尚隨時”觀，從“不偏執(zhí)”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合和”境界的詩美追求兩個方面體現(xiàn)了《易經(jīng)》中的智慧和美感。

關(guān)鍵詞：《易》尚隨時；時位觀；白居易；閑適詩

收稿日期：2014-11-17

作者簡介：梁艷(1987- )，女，安徽亳州人，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藝思想史與唐宋文論。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

一、白居易的“《易》尚隨時”與《易經(jīng)》的時位觀

白居易在《君子不器賦》中說：“《易》尚隨時，《禮》貴從宜?！彼^“隨時”出自《周易·隨卦》：“大亨貞無咎，而天下隨時?！薄吨芤住返乃枷刖?xì)而深微，白居易把理解《周易》思想的落腳點放在了“隨”和“時”二字上，是其獨具匠心之處。

“《易》尚隨時”觀是對《周易》時位觀的一種提煉和總結(jié)。“時”“位”是《周易》的兩大基本概念，“時”在《周易》中頻繁出現(xiàn)，大致有兩種涵義：其一是指時間、時辰、時節(jié)。如“觀天地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觀卦·彖傳》),“變通莫大乎四時”(《系辭上傳》)等。其二是由時間、地點、條件所制約的具體的情境，可理解為“卦時”。黃壽祺在《周易譯注》對“卦時”解釋道：“六十四卦，每卦各自象征某一事物，現(xiàn)象在特定背景中產(chǎn)生、變化、發(fā)展的規(guī)律。伴隨著卦義而存在的這種‘特定背景’，《易》例稱‘時’……六十四卦表示六十四‘時’，即塑造出六十四種特定背景。從不同角度喻示自然界、人類社會中具有典型意義的事理?！盵1]41很明顯，白居易的“《易》尚隨時”觀中的“時”則是指第二個涵義，它是因時因地因條件而不斷變化的“特定背景”，《周易》則是用這種“特定背景”來預(yù)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從而示人以理，發(fā)人以明。

《周易譯注》對“位”的解釋為：“六十四卦每卦各有六爻，分處六級高低不同的等次，象征事物發(fā)展過程中所處的或上或下，或貴或賤的地位、條件、身份等?！盵1]41由此可知“位”也有兩層涵義： 一是指“爻位”之“位”，在《周易》中主要有“初、二、三、四、五、上”六爻之分。二是指六爻的“爻位”在人類社會中所象征的意義，與“人之所立”之“時”相對應(yīng)的“人之所立”之“位”?！皶r”與“位”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使“位”有當(dāng)位、不當(dāng)位之別。而“《易》尚隨時”觀中的“隨” 字主要體現(xiàn)了“位”，王弼在《周易略例》中指出：“爻者，適時之變者也?！盵2]“爻位”是一種適時的變化，“位”若能適時，則為當(dāng)位，為吉；若不適時，則為不當(dāng)位，為兇，而“隨”則是適時當(dāng)位的一種表現(xiàn)，白居易在《君子不器賦》中說道：“故動與時合，靜與道俱?！盵3]2621“時”與“道”相對應(yīng)，從“隨”的角度來說，這里的“動”“靜”是對“隨”的一種解釋，所以“隨時”就是要“動與時合，靜與道俱”，“隨時”是為了“合”“俱”，為了與時偕同，與道偕同，為了適時。所以“隨”是一種有動有靜的變化，而動、靜的變化都是為了去適時，所以“隨”是“位”中的一種，即當(dāng)位、適時之位。“時”與“位”是并生并存的，“時”不離“位”，“位”不離“時”，“隨時”即是通過動靜的變化去適應(yīng)“時”的變化，從而達(dá)到當(dāng)位獲吉的目的，這也是白居易對《周易》時位觀的提煉和總結(jié)。

“《易》尚隨時”還體現(xiàn)了一種“變”和“不變”之“變”。先說“變”，為了適時，就要隨時，隨時便要有變化，而這種變化則與動靜有關(guān)系?！吨芤住分姓f：“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盵1]582“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盵1]431時行則動，時止則靜，動靜隨時的變化就是為了適時，而適時便可“其道光明”。白居易在《君子不器賦》中也提到：“時或用之，必開臧武之智；道不行也，則守寧子之愚?！盵3]2620這里的“時”與“道”相對應(yīng)，時有“行時”與“不行時”，“行時”要“開智”，“開智”則為動；“不行時”要“守愚”，“守愚”則為靜?！吨芤住で浴酚盅裕骸肮柿徊皇鋾r而成，升降無常，隨時而用，處則乘潛龍，出則乘飛龍。”[1]6想要“隨時而用”，就要出處有道，潛龍為靜，為處；飛龍為動，為出。出處之變化也是動靜之變化，即是“隨時”之變化。白居易在《與元九書》書中也有關(guān)于“出處”的論斷：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云龍，為風(fēng)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jìn)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濟(jì)，行在獨善。[3]2794

時之來也，云龍、風(fēng)鵬乘時而動，如乾卦之“飛龍”，所以為出，此時是圣王君子行道進(jìn)取之時，為兼濟(jì)天下之時。時之不來，霧豹、冥鴻寂寥而靜，如乾卦之“潛龍”，所以為處，是圣王君子退以養(yǎng)拙之時，為獨善其身之時。白居易的“《易》尚隨時”觀是將《周易》中的動靜之變化直接演繹成了自己的“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所以這種“隨時”之變化則表現(xiàn)為動靜、出處、開智與守愚、兼濟(jì)與獨善之變化。

“變易、簡易、不易”是《周易》思想的精華所在，“《易》尚隨時”觀的第一層含義體現(xiàn)了“變易”和“簡易”，首先動靜出處之變化本身就是一種“變易”，一種生生不息的變化，但這種變化不是無規(guī)律可循雜亂無章的：“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盵1]569“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1]527動靜出處之變化都是根據(jù)“時”的變化而變化，雖然變化繁復(fù)，但卻有自己的規(guī)律，所以為“簡易”。而這種有規(guī)律的變化又是無窮盡的，又是永恒的，所以這種“變化”的永恒性又是不會變的，所以為“不易”。那么這深一層的含義即是告訴我們這種動靜出處的變化，或者說白居易把這種“兼濟(jì)與獨善”的變化作為了一種不變的生命哲學(xué)，貫穿在自己一生的行為處事當(dāng)中。通過白居易前后期的變化也可以看出他始終把變化當(dāng)作一種不變的原則去實踐。

白居易在《君子不器賦》中提到，如果能夠正確地與時消息，隨時動靜，便可以達(dá)到“無可無不可”“無為無不為”的境界?；蛘呖梢苑Q為相對自由的境界。《周易》中有“睽合”之說，《睽卦·彖辭》言：“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也?！比f物類殊，若小心行事，便可化“乖睽”為“諧和”，“諧和”便是“合和”之境。要達(dá)到和合之境界，首先要學(xué)會“審時”，只有正確地判斷了“時變”，才可以動靜不失其時?！吨芤住分嘘P(guān)于“時變”大致可分為三種情況：一是時之未成，審時的目的為了待時，“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二是時之成，需要應(yīng)時、趨時、相時而動，如“剛當(dāng)位而應(yīng)，與時行也”(《周易·遯卦》)，“變通者，趣時者也”(《系辭》)；三是時成以后，要么得時而進(jìn)，如“‘終日乾乾’，與時偕行”(《周易·乾卦》)，“柔以時升”(《周易·升卦》)，要么得時而退，如“‘亢龍有悔’，與時偕極”(《周易·乾卦》)，處上九之位，以退為進(jìn)，得時而退可獲吉。白居易在《君子不器賦》中說道：“審其時，有道舒而無道卷?！薄吨芤住で浴费裕骸啊婟堅谔铩?，時舍也。”“時舍”即“時舒”，事情已經(jīng)慢慢舒展開來，向好的方向轉(zhuǎn)變，此之謂“時舒”，它是對“時”成之與否的趨勢做出的判斷，審時的目的就是要洞察時變的趨勢，從而決定是“待時”“應(yīng)時”還是“與時偕極”或“偕行”。只有審時正確，才能動靜合時，才能井然有序，才能合和。白居易在《君子不器賦》中提到：“故庶類由從，則輪轅適用；若一隅偏執(zhí)，則鑿枘難施。”如果萬事萬物相互依順配合，那么輪和轅的配合就可以形成有用的車輛，可使無用之才變?yōu)橛杏弥?。若偏?zhí)不合，那么即使是鑿枘這種相互投合之物也很難發(fā)揮其功效。所以只有破除偏執(zhí)才可發(fā)揮時效，要學(xué)會“庶類由從”，學(xué)會依從順從，這樣才可隨時動靜，才可與時偕行，才可達(dá)到“無可無不可”“無為無不為”的合和境界。

二、“《易》尚隨時”觀與白居易的出處抉擇

《周易》對白居易的整個思想和心態(tài)的影響是很大的。三十五歲任校書郎的白居易在《永崇里觀居》中說到：“何以明吾志，周易在床頭?！盵3]272大和三年任刑部侍郎的白居易在《想東游五十韻》中吟唱道：“蜀琴安膝上，周易在床頭?！盵3]1873從血氣方剛的青年到悠然自在的中晚年，《周易》一直是被白居易當(dāng)作枕邊之書，《周易》在白居易的心目中如同一位老友，是白居易的精神慰籍，“《易》尚隨時”觀便是白居易思想和《周易》思想互融的結(jié)果，同時又成為了白居易的處事原則。

白居易曾在《禮部試策五道》的第三道言：“乾以柔克而運，四時不言而善應(yīng)。”[3]2859在《周易》中只有“位”與“時”應(yīng)才可趨吉避兇，如《周易·遯卦》所說：“剛當(dāng)位而應(yīng)，與時行也?！盵1]272“時”對于白居易來說，是指中唐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位”則是指白居易為了適應(yīng)中唐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所對應(yīng)的“位”的變化。“善應(yīng)”即是一種“審時”，而“審時”則表現(xiàn)為一種變化，而這種變化中最明顯的則是從“既濟(jì)”到“未濟(jì)”的變化。

元和五年白居易在長安任翰林學(xué)士創(chuàng)作了詩歌《和夢游春詩一百韻》，詩云：“逢時念既濟(jì)，聚學(xué)思大蓄?！盵4]1134元和十三年又創(chuàng)作了詩歌《對酒》，其云：“未濟(jì)卦中休卜命，參同契里莫勞心。”[4]1364“既濟(jì)”和“未濟(jì)”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最后兩卦，“既濟(jì)”卦下離上坎，離為火，坎為水，《象》曰：“水在火上，既濟(jì)。君子以思患而預(yù)防之?！盵1]514“既濟(jì)”象征“事已成”，君子可用事，但要守正思患才可保住“既濟(jì)”之勢?！拔礉?jì)”卦，上離下坎，《象》曰：“火在水上，未濟(jì)。君子以慎辨物居方?！盵1]520“未濟(jì)”卦借“未能濟(jì)渡”而喻“事未成”之時，此時不利于君子行事，用事要慎言慎行?！凹葷?jì)”多積極進(jìn)取之勢，而“未濟(jì)”則更多消極停滯退隱之意，白居易用這兩卦將其在元和年間的心態(tài)做了一個總結(jié)。

元和初期，白居易既濟(jì)之志充溢胸中，元和末期，未濟(jì)之情縈繞心頭。元和初期，憲宗皇帝即位以后，勵精圖治，重用賢良，改革弊政，元和元年憲宗皇帝“策試制舉之士，于是校書郎元稹，監(jiān)察御史獨孤及，校書郎下邽白居易”[5]7630。在唐代的選舉制中，“制舉”是由皇上親自主持考試選拔人才，當(dāng)時白居易、元稹等人是憲宗皇帝親自選拔用于改革弊制復(fù)興中唐的賢才忠良。對于中國古代士大夫而言，得到重用才是他們最渴望的君臣際遇，憲宗對白居易的重用足以燃起他的濟(jì)世熱情。這也是白居易之所以在元和初有“逢時念既濟(jì)”之感的原因，這種君臣際遇是白居易所逢之“時”，積極用事改革時弊則是白居易所對應(yīng)之“位”。 元和二年十一月，白居易“作樂府及詩百余篇，規(guī)諷時事”[5]7646，憲宗見而悅之，并將白居易升為翰林學(xué)士。但是“既濟(jì)”卦雖然利于君子用事，但要時刻“思患”“預(yù)防”，這也是白居易為什么在吟出“既濟(jì)”之志的同時，又在詩中感嘆道：“入仕欲榮身，須臾成黜辱。合者離之始，樂兮憂所伏。”[4]1132《既濟(jì)卦·彖辭》言：“‘終止則亂’，其道窮也?！绷呢秤盅裕骸版栌幸卵M，終日戒?！敝挥袝r刻警戒思患才可以避免禍亂，守住“既濟(jì)”之勢。榮辱只在須臾間，合樂中潛伏著離憂，這或許是白居易從“既濟(jì)”卦中讀出的真諦。

元和十年，白居易“上疏論天下根本，所言忤君相案劍之意，謫江州司馬數(shù)年”[6]103，直到元和十四年才由江州司馬遷為忠州刺史。在白居易被貶謫期間，憲宗先后出兵討伐淮西吳元濟(jì)和成德王承宗，平定藩鎮(zhèn)叛亂，但就在削藩戰(zhàn)爭中，憲宗任用太監(jiān)吐突承璀，元和十二年“吐突承璀方貴寵用事，為淮南監(jiān)軍”[5]7746，憲宗讓宦官擔(dān)任要職，使宦官勢力大大增長。史料記載：“憲宗末年，吐突承璀欲廢嫡立庶，以成陳洪志之變?！盵5]8597元和末年，宦官掌握并操縱著帝王的廢立，皇室的核心權(quán)力已經(jīng)被宦官把持，而且此時憲宗又迷戀佛教和丹藥，最終死于宦官之手。面對元和末期的政壇，短暫的中興之夢如同海市蜃樓瞬間消失，白居易此時吟出“未濟(jì)卦中休卜命，參同契里莫勞心”?？梢娝挠檬轮囊呀?jīng)轉(zhuǎn)變?yōu)橥穗[出世之情，“未濟(jì)”乃“事未成”，君子要慎言慎行方可居安。在元和末年的政治混亂和數(shù)年的貶謫生活后，當(dāng)白居易得知將被召回朝廷時，他的內(nèi)心并沒有因為再次被重用而蕩起用事之熱情，相反卻使他的情感蒙上了一層憂郁和感傷，并在詩中多次表示了退隱的思想，如《早朝思退居》《遣懷》等。但是“未濟(jì)”之時，若能慎言進(jìn)取，則“未濟(jì)”之中有“既濟(jì)”的可能，白居易此時并沒有完全隱退，而是慢慢形成了“中隱”的思想，未嘗不是在“未濟(jì)”之中等待“既濟(jì)”之時。從積極用事的“既濟(jì)”之時到消極避退的“未濟(jì)”之時，這是白居易在不同的政治環(huán)境下相應(yīng)作出的改變，這是“《易》尚隨時”觀對白居易的影響，也是白居易在人生中的實踐，體現(xiàn)的是一種“善應(yīng)”的人生態(tài)度，隨時動靜，隨時出處，隨時用智和守拙。

“《易》尚隨時”觀對白居易的影響，還表現(xiàn)為一種理性的思維。如果說“善應(yīng)”的人生態(tài)度是一種“變”，那么理性的態(tài)度則是一種“不變”，正是有了這種“不變”，“變”才成了“不變”之“變”，在理性的影響下，白居易才將“變”和“善應(yīng)”演繹成了一種“不變”的人生哲學(xué)。這種理性的態(tài)度首先表現(xiàn)為對現(xiàn)實的客觀認(rèn)識。元和年間，也就是在白居易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的這段時間里，白居易的詩歌中多次提到了《易經(jīng)》中的“屯”卦、“蒙”卦、“蹇”卦。如下表所示：

時間職位詩句易卦元和三年(808年)翰林學(xué)士“況予蹇薄者,寵至不自意?！薄柏M不思匪躬,適遇時無事?！薄兑住ゅ俊ゅ琛?“蹇,難也。險在前也,見險而能止,知矣哉?！薄巴醭煎垮?匪躬之故?！痹褪?817年)江州司馬“不如放身心,冥然任天造。”《易·屯·彖》:“天造草昧?！痹褪?817年)江州司馬“與君何日出屯蒙,魚戀江湖鳥厭龍?！薄兑住吠?、蒙兩卦。屯,艱難。蒙,蒙昧,喻困厄。元和十五年(820年)忠州刺史“出身既蹇屯,生世仍須臾?！薄兑住吠汀㈠績韶?。屯,艱難。蹇,險在前,喻困厄。元和十五年(820年)忠州刺史“出身既蹇連,生世仍須臾?！薄兑住ゅ控浴?“六四,往蹇來連?！蓖蹂鲎?“往則無應(yīng),來則乘剛,往來皆難?！?/p>

屯卦《彖辭》曰：“天地始交而難生?！盵1]40

蒙卦《彖辭》曰：“蒙，山下有險，險而止。”六四爻：“困蒙，吝”[1]50

蹇卦《彖辭》曰：“‘蹇’，難也，險在前也；見險而能止，知矣哉！”[1]320

這三卦都有“險難生，見而止”之意，這也是白居易當(dāng)時對待困難的理性態(tài)度，不是迎難而上，也不是退而后撤，而是用“止”的態(tài)度，也就是隨時動靜中的“靜”。元和初期，即永貞革新失敗后，“吏部員外郎柳宗元貶邵州刺史，屯田員外郎劉禹錫貶連州刺史”[7]619，此后元稹于元和元年九月因“讜言直聲動于朝廷，以是出為河南尉”[7]634。白居易曾經(jīng)的好友大都遭到了貶謫，盡管他仍然活躍在政治核心領(lǐng)域，但是他非常清醒地認(rèn)識到政治上的險惡，所以他才會說：“況予蹇薄者，寵至不自意。”尤其在元和末年，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后，這種“止”“靜”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如元和十二年，在江州貶所作《湖上閑望》云：“閑弄水芳生楚思，時時合眼詠離騷?！盵4]1335還有次年創(chuàng)作的《春來》《春生》《春去》《夢微之》等作品，都是些追憶古人，懷念老友，留戀光景的吟唱，這或許是白居易“止”“靜”的理性態(tài)度的表現(xiàn)，也是他從“屯”“蒙”“蹇”卦中學(xué)到的真諦。

當(dāng)然這種理性的思維更主要體現(xiàn)在他后期任分司官時。如白居易在《中隱》詩中所說：“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盵3]1493在出處之間選擇“靜”，在忙閑之間選擇“止”。分司官是唐王朝在陪都洛陽所設(shè)立的一套職官體系，其主要職能是作為一套類似于都城長安的行政管理體系來管理陪都洛陽的日常事務(wù)。在中晚唐時期已經(jīng)成為有名無實的行政組織，白居易晚年多次自請為分司官，他在洛陽和各位好友多次舉行詩酒文會活動，使危機(jī)四伏的中唐王朝，在陪都洛陽也形成了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正如他在《齊物二首》中所言：“若用此理推，窮通兩無悶。”[4]640“遯世無悶”出自《周易·乾卦·文言》：“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1]11或許白居易也是用“無悶”的心態(tài)和理性思維來回應(yīng)仕途的窮與通，這種理性的思維便是一種無悲無喜的態(tài)度，是止后尋靜、靜后尋思的心態(tài)。

三、“《易》尚隨時”觀與白居易的閑適詩創(chuàng)作

“《易》尚隨時”觀的最高境界是達(dá)到合和之境，或者是一種相對自由的境界，這種相對自由的境界對于白居易的閑適詩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影響。

從閑適詩的創(chuàng)作心理來分析，首先合和之境需要學(xué)會“審時”，審時的目的就是要洞察時變的趨勢，從而決定是“待時”還是“應(yīng)時”。對于白居易而言，閑適詩的創(chuàng)作也是他“審時”后而做出的心理調(diào)適。白居易從青年到晚年都有閑適詩的創(chuàng)作，但中晚年閑適詩的創(chuàng)作相對較多。中晚年的白居易經(jīng)歷了中唐政治史上兩大重要事件，一個是持續(xù)了四十年之久的牛李黨爭，一個是充滿血腥和殺戮的甘露事變。白居易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不利于君子用事之“時”，選擇“待時而退”才是明智之舉。白居易此時的心態(tài)可以通過甘露之變發(fā)生后他所創(chuàng)作的這首《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看出：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dāng)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yīng)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3]2230

“甘露之變”讓整個唐王朝蒙上了一層政治黑云，濃而密地纏繞在朝臣的內(nèi)心，福禍只在旦夕間，不敢再提及理想，更不敢去奢望實現(xiàn)抱負(fù)，想在政治斗爭的夾縫中生存都變得艱難，所以詩人選擇了“青山獨往”，選擇了“顧索素琴”?！镑梓胱鞲垶轷啊敝冈诟事吨冎杏鲭y的朝臣。“曳尾龜”出自《莊子》，寧可曳尾于途，也不愿意“藏之廟堂”、“留骨而貴”，很明顯詩人借莊子這一典故表明自己愿意遠(yuǎn)離朝政，得一分逍遙自在的生活。那么閑適詩的創(chuàng)作也自然成為他“待時而退”后的心理調(diào)適劑。

要做到閑適，就不可以執(zhí)著于功名。所以“不執(zhí)著”也是白居易進(jìn)行閑適詩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要到達(dá)和合之境也必須要破除偏執(zhí)。這也是“《易》尚隨時”觀對白居易閑適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隨時”便是要不固守，不偏執(zhí)，要適時而變，要隨心而適。白居易在閑適詩中也多次表達(dá)了他不執(zhí)著于功名的心態(tài)。如《食飽》所吟：“食飽拂枕臥，睡足起閑吟。淺酌一杯酒，緩彈數(shù)弄琴。既可暢情性，亦足傲光陰。誰知利名盡，無復(fù)長安心?！盵4]693食飽臥睡的世俗之樂，撫琴淺酌的浮世清歡，功名心盡，吾心長安，這種舒暢與滿足詮釋了白居易那個不偏不執(zhí)的平常心。又如《詠懷》所言：“人生百年內(nèi)，疾速如過隙。先務(wù)身安閑，次要心歡適。事有得而失，物有損而益。所以見道人，觀心不觀跡?！盵4]682沒有得失心，無論損與益，這便是不執(zhí)著于物的“歡適心”。這種平常心和歡適心便形成了白居易閑適詩的創(chuàng)作心理。

就閑適詩的詩歌境界而言，“《易》尚隨時”觀對白居易閑適詩的詩境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和合之境。具體而言，和合之境是指“不時”和“不憂”之境。

白居易在《答崔侍郎》中言：“心不擇時適，足不揀地安。窮通與遠(yuǎn)近，一貫無兩端?！盵4]626心不擇時而適，白居易渴望心的自由適宜，無拘無束，他要擺脫的是“時”的束縛?！半S時”觀，從時變的角度來說，時的變化是客觀存在的，不可改變的，白居易卻要擺脫這種客觀存在的事實，無意是徒勞。但從人心的角度來說，“隨時”觀便是隨心自在之意，心若能做到不為外物而動，那么時的變動便與人心無意，若人心無意，便無“時”的束縛牽絆。這也是白居易的閑適詩所折射出的一種境界。如白居易在《答卜者》中感嘆：“不卜非他故，人間無所求?！盵4]536《周易》之于白居易的意義消弱了，卜卦是為了擇時而進(jìn)退，既然不卜，便是不再為“時”所動了，那么心自然已經(jīng)無欲無求。白居易的“《易》尚隨時”觀結(jié)合了釋老思想，并將之引向了心性修養(yǎng)的哲學(xué)層面。如《松齋自題》言：“形骸委順動，方寸付空虛?！盵4]468將“不時”之感引向了佛教的空無虛妄，心便可無“時”之束縛。

閑適詩的另一個境界是“不憂”之境。白居易“字樂天，又取《周易·系辭》云：‘樂天知命故不憂’”[8]31，在他的詩中也多次提到“樂天知命故不憂”的觀點，如《枕上作》：“若問樂天尤病否，樂天知命了無憂?！盵3]2629《永崇里觀居》：“寡欲雖少病，樂天心不憂?！盵4]456《周易正義》對這句解釋為：“順天道之常數(shù)，知性命之始終，任自然之理，故不憂也?！盵9]“任自然”才是“不憂”的核心，皮日休也曾這么評價白居易：“吾愛白樂天，逸才生自然。”[8]9白居易的“隨時”觀本身就是“任自然”的表現(xiàn)，時變是客觀存在，不可強求不可執(zhí)著，只有任其自然發(fā)展，心才可達(dá)到“無憂”境界。白居易的閑適詩中最突出的是心平意靜的“清歡”之娛，是任自然的“無憂”之情。如《題玉泉寺》：“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閑心對定水，清凈兩無塵。”[4]587身臨玉泉，心靜無塵，閑而無憂便是詩的境界。又如《朝回游城南》：“仰看晚山色，俯弄秋泉光?！薄罢l辨心與跡，非行亦非藏。”[4]588身俯仰于人間美景，心靜止于行藏間，這種心境才是白居易所追求的“無憂”之境。在白居易的閑適詩中，很少因為仕途失意而愁緒萬千，大多都表現(xiàn)出一種“無憂”“閑適”之感，這或許也是“《易》尚隨時”觀所帶給白居易的心靈釋懷，也是白居易從先哲垂詢的微言大義中所汲取的營養(yǎng)，也成為白居易頤養(yǎng)儒者氣節(jié)的精神養(yǎng)料。

總之，“《易》尚隨時”可以為我們解析白居易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提供一個新的角度，用變化去觀察變化，在變化之情態(tài)中去考察不變之情態(tài)，這是“變易、簡易、不易”思想在白居易思想中的融合，白居易用自己的一生來演繹了一種變化，又用一生守住了一種不變，在變與不變中，隨時動靜，隨時開智和守愚。他以“時”為坐標(biāo)，以“心”為調(diào)試，以“變”為方法，以“不變”為軸心點，用“《易》尚隨時”觀為自己演繹了一場“兼濟(jì)”與“獨善”并行互融的人生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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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王學(xué)振)

The Influence of the Concept of “InterpretingTheBookofChanges

in Line with the Times” on Bai Juyi’s Thought and Literary Creation

LIANG Yan

(SchoolofLiterature,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Abstract:As his summary of the spatiotemporal notion in The Book of Changes, the concept of “interpreting The Book of Changes in line with the times“ is reflective of a “change” and a “variation” amid “invariability” as well as the harmonious realm, thus having exerted an significant impact on Bai Juyi’s idea and mentality and led to his “variable” attitude towards handling matters and his rational thinking, for the “variable” life attitude is a “change” while the rational thinking is an “invariability”. Influenced by rationality, Bai Juyi was able to develop his “invariable” life attitude out of his “change” and “variability”. And guided by such a life philosophy, Bai Juyi’s leisure poems are clearly indicative of his concept of “interpreting The Book of Changes in line with the times”, while his “normal” creation mentality and his pursuit of the poetic beauty of “harmony” are demonstrative of the wisdom and aesthetic perception in The Book of Changes.

Key words: “Interpretation ofTheBookofChangesin Line with the times”; the spatiotemporal notion; change; leisure po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