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龍蝦》(The Lobster)是希臘導演蘭斯莫斯(Yorgos Lanthimos)的第一部英文電影。2009年他的作品《狗牙》還只出現(xiàn)在戛納電影節(jié)“一種關注”單元中,作者電影氣質濃厚的作品?!洱埼r》入了2015年戛納電影節(jié)首映并獲得了主競賽單元的金棕櫚提名,并且今非昔比,卡司表上一派星象,除了主角由科林·法瑞爾(Colin Farrell)扮演,還有本·衛(wèi)肖(Ben Whishaw),新一任邦女郎蕾雅·賽杜(Léa Seydoux),以及“007”扮演者克雷格現(xiàn)實中的妻子蕾切爾·薇茲(Rachel Weisz)。
盡管如此,《龍蝦》仍然有著幾乎為電影知識豐富的專業(yè)影迷量身定制的非主流故事:未來反烏托邦社會背景下,人們一旦單身,就會被運送到與世隔絕的一個旅館,而且必須在45天內找到匹配伴侶,否則將會變成動物,流放到樹林。
中年發(fā)福、嘴唇上掛著一瓣兒小胡子的法瑞爾,扮演了一個剛剛發(fā)配至此的中產(chǎn)階層建筑師大衛(wèi),帶著觀眾進入了一個“單身有罪”的荒誕價值體系中。在這個世界里,只有“非男即女”的單性戀選項,因為雙性戀操作不便,鞋子沒有半碼,總之不存在界限模糊之事;所有人穿著同一個款式和顏色的西裝,嚴厲禁止手淫——性愛當然是伴侶才有資格享受的待遇;盡管配對成功后有觀察期,但顯然已經(jīng)是比單身高一個等級的存在,通過觀察期后,他們才能回到城市,回到同一種價值體系下的所謂自由世界里生活。
在“往左滑動表示喜歡,往右滑動表示討厭”的手機社交網(wǎng)絡時代中,非黑即白的極簡模式原來還意味著極端。
這些細節(jié)坦誠地敘述了這個世界的規(guī)范,微妙的諷刺和超現(xiàn)實語法,活脫脫西班牙導演布努埃爾(Luis Bu?uel)再現(xiàn)。
《龍蝦》與布努埃爾還有另一層趣味性十足的關系,即“批判中產(chǎn)階層”。后者1928年和達利合作拍攝了影片《一條安達魯狗》(Un Chien Andalou),這部電影當時在巴黎轟動一時,被稱為超現(xiàn)實主義的奠基之作,布努埃爾之后的作品都以該片為母體。諷刺的是,他一生都在批判的中產(chǎn)階層卻是他電影最穩(wěn)定的觀眾群。幾年后,他的合作者達利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龍蝦電話”。蘭斯莫斯在影片中讓建筑師大衛(wèi)挑選將要變成什么動物時選擇了龍蝦,多半不是巧合,他陳述的理由是:“因為它可以活上一百年,流著貴族般的藍色血液,一生都維持著生育能力?!倍?,像大多數(shù)中產(chǎn)階層選擇的休閑方式,“喜歡大海,擅長游泳和滑水”。
本·衛(wèi)肖扮演了大衛(wèi)的“同期生”——同一批發(fā)配至旅館的單身男人。為了避免淪為動物,他以自殘方式制造了流鼻血的畫面,騙到了患有同樣癥狀的姑娘,在歡慶聲中成為第一對搬去雙人房的“成功”。這個“削足適履”式的努力,影射了這個世界的伴侶基礎:愛情中的“性情相投”被粗暴地簡化為“具備共同點”。為了生存,大衛(wèi)盯上了顯性特征是“冷漠”的姑娘,假裝自己是同款冷漠型,得到對方認可,二人成為伴侶,最終,偽裝者暴露而使關系崩潰。正是在這個契機下,大衛(wèi)逃離旅館竄入樹林,哪知從一個極端掉入另一個極端。
樹林里生活著一批反抗者,他們自稱為“l(fā)oner”。他們的體系與旅館及至整個社會完全相悖:禁止性關系和戀愛關系,調情也不被允許??墒瞧笮l(wèi)在這里遇到了靈魂伴侶,于是他現(xiàn)在又要設法和愛的人一起逃離樹林。
電影最強大的敘述邏輯在于,這個“共同點”,無論在旅館還是樹林,都是每個尋找伴侶者心中的一道紅線,它強大到已經(jīng)內化為他們以為理所當然的準則。即便是在荒誕的極權社會,他們也會尋找并不惜代價地維持這個共同點。所以,當大衛(wèi)與他的“靈魂伴侶”之間的共同點——“近視”因她失明而瓦解后,大衛(wèi)決定采取極端的自毀雙目方式來保護這個“共同點”。最后是一個微弱的開放式結局:大衛(wèi)在城市某個餐廳的洗手間里,手持餐刀,遲遲下不了手??瓷先?,愛情的確被擺在了孤獨的對立面,是一個男人需要做出的選擇。
另一條敘述線,是對這個社會對伴侶關系癡迷成性的諷刺。旅館經(jīng)理與大衛(wèi)有過一段饒有興味的對話,經(jīng)理問,如果配對失敗,想要變成什么動物?大衛(wèi)的答案“龍蝦”讓經(jīng)理十分贊賞,他說:“大部分人都會選擇變成狗,這是這世上有那么多狗的原因?!?/p>
中國觀眾看罷此段,迅速自我代入,“單身狗”幾乎是第一位跳出來的詞?!皢紊砉皇且粭l狗”,原來全世界對單身人士的歧視不僅一致,符號語言還都是狗,人類對動物的感性認知的一致性也足夠令人驚訝。
但《龍蝦》自然不是“單身有罪”那么簡單。事實上,旅館價值體系的訴求,并不是婚姻和繁衍后代,而是一種二人關系,它既不反對同性戀,也不規(guī)定生育。那么這種二人關系的對立面,約摸是孤獨。孤獨的壞處甚至在電影的旅館場景中有著洗腦式的魔性表現(xiàn),比如男人獨自吃東西會噎住,女人獨自走在街上會被強奸。反其道而行的樹林里,孤獨卻正好是唯一被認可的相處模式,甚至連跳舞時都各自戴著耳機,只按照自己的音樂起舞。
旅館抑或樹林,強制成雙或者絕對性單身,這種對立和身份互換令人想起尤內斯庫(Eugene Ionesco)50年代創(chuàng)作的那部著名的《犀?!?。“犀?!蓖瑯右彩沁_利最喜歡的動物形象之一,它們喜歡獨居,彼此很少來往。在劇中,人變成犀牛后,卻又集體行動,反倒是變成犀牛之前的人類感情淡漠。強烈的反差令人著迷。
就電影本身而言,后半程的樹林社會,不如旅館的人物有趣。作為前半程故事所在地,這家療養(yǎng)式旅館與世隔絕,但各類設施又十分完備,足以應對一個小型社區(qū)的所有功能。自然,這個社區(qū)也承載了它的樣本功能,在電影預設的整個價值體系下,人不得獨居,這里的45天,是很多人在降格為動物之前的最后居住地,因此也是矛盾最突出的所在地。但旅館和樹林其實最后歸于統(tǒng)一,都只是樣本,它們背后有一個更廣闊的價值觀發(fā)源地,即所有人口中的“城市”,它在片中驚鴻一瞥,卻暮色靄靄籠罩一切?!俺鞘小崩铮鞜o處不在,隨時停下來盤問獨自行走的路人。
這個“城市”世界里的生存者面無表情、憂郁不堪,最重要的任務卻是幸福。弗洛伊德說“憂郁”是人們失去了心愛之物,外界卻不承認這種失去的痛苦,并不允許他們?yōu)橹У?。于是人或者還未變成動物,可是卻活成了機器,“當人變得像機器一樣,是最引人發(fā)笑的”。反烏托邦外殼下,《龍蝦》四兩撥千斤的黑色幽默力量,正是來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