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

1

小時候，我為有一個作家媽媽而自豪。每當(dāng)有小朋友在我面前夸耀他們的媽媽讀過很多書，會講很多故事時，我總是反駁他們說：“那有什么，你媽媽講的那些故事都是我媽媽寫的。”長大后，我卻開始羨慕身邊的那些女孩：媽媽的手心手背、衣襟衣袖，隨時都可以拉過來擦眼淚;媽媽的懷抱永遠(yuǎn)那么芬芳四溢，猶如午后的陽光，暖暖的。

而我的媽媽卻始終沒有一個做媽媽的樣子。她不會念叨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會挑剔管教我的穿著，不會在大冬天強制我穿上厚厚的毛衣。有一次，我故意跟她說，我要去拉直頭發(fā)，她不但拿了錢給我，還笑瞇瞇地說：“安好和媽媽年輕時一樣愛美呢！”

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幾年，我們始終沒有培養(yǎng)起別的母女那樣親昵溫馨的氛圍。我們像兩顆自轉(zhuǎn)星球，各自有著自己的運轉(zhuǎn)軌跡，她不會時刻圍著我轉(zhuǎn)。

2

我平時喜歡去學(xué)校附近的西餐廳吃飯，那里椅子舒服，桌布漂亮，幾個菜的味道都很好，淙淙的鋼琴聲若隱若現(xiàn)。光是坐在那里也覺得舒服，但是我并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那里碰見她。

白色細(xì)高跟鞋，一件亮珠片連衣裙，她有說不出的優(yōu)雅與高貴。看見我，她笑得眼睛都彎起來，親昵地說：“安好，真巧，你在這里呀。”

恰巧，旁邊有班上的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結(jié)巴地說：“你不是，那個，慕娉婷？”

她哈哈地笑起來：“不打擾了?！?/p>

“天啊，慕娉婷真人比書上的照片漂亮多了。安好，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磕阌H戚……”

我打斷她，說：“她是我媽媽?！?/p>

那個女生兩眼都變成了星星：“安好，你知不知道，你媽媽的書可受歡迎了，我們家書架里有一層，整整齊齊擺的都是她的書呢！”

是嗎？媽媽的書我只大略粗粗翻看過，從來沒有耐心讀到結(jié)尾。我害怕看到媽媽內(nèi)心的想法，卻又很想知道。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女生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避開水下的石頭過河一樣。

每次看，我都很失望，因為媽媽書里的主人公，從來不是我這樣平凡而乖巧的女生，她們凜冽而美麗，像帶刺的野玫瑰。聽爸爸說，媽媽年輕時就是這樣子。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媽媽才不喜歡我吧？你看她自己的名字那么美麗，卻給我起了安好這樣四平八穩(wěn)的兩個字，難道這不是證據(jù)嗎？

美女作家慕娉婷是安好的媽媽，像風(fēng)一樣傳遍了班里。我也因此受到班上“公主團(tuán)”的青睞，成了她們中的一員。

我不會和太過張揚、凌厲的人打交道，“公主團(tuán)”的人如此，媽媽也是如此。她們光彩照人，只會越發(fā)襯出我的普通灰暗，而我只能跟在她們后面，亦步亦趨地踩著她們的影子走，雖不喜歡卻也沒有什么怨言。

直到某天，我在洗手間聽見“公主團(tuán)”的談話?！鞍埠茫烧嫫椒?，跟她媽媽一點也不像。真是后悔拉她進(jìn)來了！”“是啊，看過慕娉婷那么多書，沒有一個主角是跟安好一樣，平凡得連她媽媽都不寫她！”

這些話深深刺痛了我，我一直等到?jīng)]有人的時候才走出隔間。窗外的陽光，白色的，卻沒有一絲暖意。

3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在薄如暗翼的青春里，即使傷害如貓爪般輕輕落下，也會留下難以平復(fù)的傷痕。我將自己包裹在夜里，聽電臺里的夜話節(jié)目。我喜歡聽一檔叫《夜玫瑰》的節(jié)目，女主播的聲音如暗夜里的月光一樣親切，又如羽毛一樣輕柔，一片一片落在心里，讓我覺得很踏實。

在鼓起勇氣把心事傾訴給她之后，我仿佛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然后在她的輕聲安慰下甜甜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真的很好笑，我媽媽也是安撫小女生的高手，但面對著她，我總覺得有一層隔閡，不能讓我把所有的心事對她訴說。

有一天，我打完熱線后，導(dǎo)播沒及時關(guān)上播音設(shè)施，于是那個女主播的話一字不漏地傳到了空氣里，像一股冷風(fēng)鉆進(jìn)我的耳朵：“真煩，都是些雞毛綠豆的事，也值得天天打電話來訴說?！?/p>

我的自尊就這樣如花一樣落了地，任人踩成泥濘。

我再次將自己封閉起來，仿佛是給自己鍍上了一層蠟一樣，雖然傷害再也進(jìn)不來，但是陽光也無法射入。

4

這樣的日子過了有一個月那么久。突然有一天，那個女主播打電話來跟我道歉，并一個勁地說，我有個好媽媽。

聽了她的解釋我才知道，女主播的臺里請媽媽寫稿子。媽媽對女主播的做法很不滿，一定要女主播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

那是我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媽媽的關(guān)愛，原來她并沒有忽略我，比如她一直都知道我聽的電臺，不是嗎？

后來，在一次訪談節(jié)目中，主持人問媽媽：“您筆下的少女主人公總是特立獨行、性格凜冽，請問這是以您的女兒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嗎？”

媽媽笑笑說：“太有個性的女孩，青春里總是暗傷連連。我不希望我的女兒這樣，我只想讓她像任何一個平凡的女孩兒一樣，在溫暖平靜的環(huán)境里長大！我小說的人物是我少年時代的縮影，因為走錯過，才不希望更多的孩子走錯。這才是我寫作的初衷！”

我像著了魔一樣，再一次翻開媽媽寫的每一本小說，注意到了許多不曾留意過的細(xì)節(jié)。在那些不起眼的細(xì)節(jié)里，我發(fā)現(xiàn)了我自己的影子。

比如，那個平時成績很好的女生，她喜歡帶綠色的手表，這個習(xí)慣跟我一樣;那個奶茶店里的小妹，她總是在冬天吃冰激凌，而正巧我也喜歡這樣做。這些人，無論她們是什么地位、是什么身份，無一例外，和主人公比起來，她們都有著更安穩(wěn)、更明媚的青春。就像我的名字，安好。

原來，我的安好，就是媽的晴天。

梅書生摘自《知識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