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上
在青草的記憶中,父親一直是一個猶豫的男人。何止猶豫,簡直是優(yōu)柔寡斷,怯懦,沒有主見。
買衣服,總是一句話,什么都行,便宜就好。不管樣式老土或者大小是不是合身。吃飯的時候,也是埋著頭,嗯,隨便吧,什么都好,永遠沒有自己的意見。
爸爸這個樣子,大可追溯到青草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時,青草一家租住在筒子樓里。媽媽每天值長白班,中午總是爸爸上完班,騎著破自行車急急忙忙趕回家,給青草做午飯。在過道門口支一口鍋,剛把煤火點上,把面條下鍋里,就聽見對面門嘩啦閃開一條縫,一個女人閃出半邊臉,厲聲嚷嚷:誰又在過道里做飯,嗆死人!
其實,沒有炒菜,沒有油煙,青草奇怪那個女人怎么會被嗆死。她以為爸爸會和這個女人理論,爸爸卻猶豫了,臉上閃過一絲為難,馬上用笑遮住,嘴里不住地說:快好了,快好了。那種笑,現(xiàn)在想起來,竟帶著討好的意味。爸爸躡手躡腳地用勺子攪著面條,生怕驚擾了對面的女人,好像那個女人能從門里鉆出眼睛,直愣愣地監(jiān)督著咱們。
很多次,青草的午飯就是在這種卑微的情緒中吃完的。她不太明白,爸爸為什么不回擊,爸爸的個子很高,要是真吵起架來,一定能吵得過那個女人的。
青草在日記中寫道:爸爸,我真生你的氣,你真沒用。這幾個字,寫得張牙舞爪的,好像要把她小小的一顆心中所有的委屈寫出來。因為太過用力,筆記本竟被筆尖劃破了。
上初中時,青草在班上學習成績不錯。老師安排另一個學習不算好的女生與她同桌,目的是想共同進步。
那個女生是小城某局長的千金,很胖,兩人同桌的時候,女生經常擠占青草的空間。有時候,老師正在講臺上講得盡興,嘩啦——青草的文具盒被擠掉了。她只得低下頭,在老師有些無奈的眼光中,俯身去拾那個倒霉的文具盒。而那個女生呢,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頑劣的笑。
后來,青草發(fā)現(xiàn)了這個胖女生的伎倆,終于在一次她又故意擠過來的時候,青草毫不妥協(xié)地用胳膊肘抗擊回去。不料,卻被胖女生反咬一口,在班主任面前楚楚可憐地說自己被青草打著胳膊了。
班主任喊來爸爸,告訴他要教育孩子團結同學,不能因為學習好就自視甚高。
青草站在爸爸身后,聽班主任噼里啪啦說了一通。她希望爸爸能說點什么,青草不是這樣的孩子,老師您誤會了。她低著頭,卻又把眼睛悄悄地翻起,她看著爸爸的嘴角動了動,終于沉默了。猶豫的父親始終沒有為青草說一句好話。
因為這件事,青草整整一個月沒有跟爸爸說話。她覺得,這個猶豫的怯懦的男人,不配做她的父親。
再后來,青草有什么事情就很少跟父親說了。直到初中畢業(yè),那年,青草中招考試沒考好,分數(shù)不夠進重點高中。
成績出來的時候,正是酷夏最熱的傍晚,風吹在臉上,幾乎要讓人窒息。周圍的親戚都勸,上個普通高中吧,或者去讀個職業(yè)中專,學個美容美發(fā)啥的,還能早點掙錢。
七嘴八舌的,嘰嘰喳喳的,最后,爸爸站起來:去重點高中讀書,掏點贊助費。
贊助費要好幾千元錢。幾乎是爸爸小半年的工資了。青草猶豫了,她知道家里一直不富裕。她想,普通中學也無所謂的。她嘴里嘟囔著:算了,讀普通高中罷了。爸爸卻出奇地堅定:讀,一定要去重點高中讀書。錢,你不用管。
青草驚訝于這個一貫猶豫的、甚至有些怯懦的男人,此時怎么會有這樣堅定的力量。
報到那天,爸爸提前來了,給青草交了錢。青草明白爸爸的心思,不想讓別的同學看出自己是高價生。
高中三年,青草發(fā)奮讀書,終于考進一所重點大學。
要去大學了,爸爸給她整理行李,把一些衣服啊、文具啊裝進箱子里。整理著整理著,在書桌最底層翻出了一個小筆記本。就是青草很小的時候寫日記的那個本子。爸爸翻開看了看,目光在其中一頁上停留了一會。然后,又合上了。
臨走前,爸爸對青草說:青草啊,爸爸之前有很多地方做得很不夠,讓你受委屈了。
看著爸爸鬢角如霜的白發(fā),青草只是微微笑著說:沒有啊,爸爸,你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她當然記得那些不愉快的經歷,在黑暗中獨自一人時,被委屈被壓抑的時光,會迅疾地撲面而來。她記得父親的猶豫,膽怯,優(yōu)柔寡斷,即使道理在手,也不敢和別人理論,似乎永遠低人一頭。一如她牢牢地記得這與貧困、卑微伴生的成長歲月。
但她更記得,這個一貫猶豫的男人,做出過的最堅強的決定。三年前的酷夏的傍晚,在悶熱得讓人窒息的風中,他對她說:讀,一定要去重點高中讀書。她清晰地記得,父親的眼睛在漸沉的暮色中越發(fā)明亮,如黑暗中的燈塔,給15歲的她,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安定。
今日的青草,已經懂得,在生活的指尖上跳舞,是一樁多么不易的事情。必須有猶豫,有低頭,有沉默,卻還要帶著微笑,繼續(xù)生活下去。但不管怎樣,這個猶豫的男人,給了她最深切的父愛。
張澤林摘自《中學生百科·悅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