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代表世俗現(xiàn)代化的軍方與代表傳統(tǒng)伊斯蘭的宗教勢力水火不容？我們不得不從紅色清真寺的歷史、從阿卜杜勒父子三人身上尋找根源。而回頭看震驚世界的“紅色清真寺事件”，仍有諸多細節(jié)需要還原。

一

1966年，31歲的阿卜杜勒毛拉赴任紅色清真寺首任伊瑪時，他可能預見到這將是自己的命運轉(zhuǎn)折點，卻怎么都想不到，在今后的半個世紀里，這座紅磚鑄就的清真寺，將染上父子兩代人的鮮血。

那時巴基斯坦首都剛剛從卡拉奇遷至伊斯蘭堡，我們現(xiàn)在熟悉的許多街區(qū)，還只是荒蕪一片。紅色清真寺之所以選在G6區(qū)的阿巴拉興建，是因為早在伊斯蘭堡城市建成之前，這里就是當?shù)刈钪饕募?。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大家迫切需要一座清真寺，滿足禮拜需求；而剛剛從南部港口遷至北部波特瓦爾高原的的各級政要、軍官和情報人員，大多也選擇來這里做禮拜。這種傳統(tǒng)與依賴，在很多人心里留下難以割舍的“紅色清真寺情結(jié)”。

阿卜杜勒將這座清真寺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創(chuàng)立了巴基斯坦女子宗教教育體系。德奧班德學派出身的他，與其他教派學者之間相處融洽，更重要的是，憑借紅色清真寺的獨特地位，他與不少軍政要員都結(jié)下深厚友情，尤其是那位獨裁將軍——齊亞·哈克。

齊亞·哈克掌權(quán)巴基斯坦的十年，幾乎與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的十年戰(zhàn)爭重合?！皵橙说臄橙司褪桥笥选?，那也是美國人與圣戰(zhàn)者的蜜月期。作為支援阿富汗“圣戰(zhàn)”的大后方，巴基斯坦掌握著美國人與沙特人給的錢財與武器，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圣戰(zhàn)者一道，源源不斷向阿富汗境內(nèi)輸送。

阿卜杜勒毛拉掌權(quán)的紅色清真寺，成了伊斯蘭堡最重要的“圣戰(zhàn)”基地，招募兵源、培訓戰(zhàn)士。這是紅色清真寺“經(jīng)書+槍炮”的最初實踐。

那段時間，阿卜杜勒毛拉的兩個兒子，正在迥然不同的人生軌跡上，各自探索。

大兒子阿卜杜勒·阿齊茲·加齊，正在父親的母校，位于卡拉奇巴諾里區(qū)那所著名的神學院就讀——那是巴基斯坦最大的宗教學府，擁有來自全世界6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學生，屬于德奧班德學派。德奧班德派是南亞地區(qū)居統(tǒng)治地位的遜尼教派，發(fā)源于反英殖民運動，倡導伊斯蘭復興。這個教派的許多思想后來被塔利班吸收，成為阿富汗武裝力量的主要理論基礎(chǔ)。

據(jù)說阿齊茲的宗教學識并不深厚。還是那位與這個家庭關(guān)系密切的記者賽義德，他將阿齊茲與比拉瓦爾類比：一個是著名宗教人士阿卜杜勒長子，一個是“鐵蝴蝶”貝·布托獨子；兩人的父親和母親都很受人尊敬，也都死于非命，這給阿齊茲與比拉瓦爾染上些許悲情色彩，也讓他們的支持者在有意無意間忽略了他們自身的缺點和不足?！鞍R茲不過就是個符號，大毛拉阿卜杜勒的長子，僅此而已”。

而小兒子阿卜杜勒·拉希德·加齊，正過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拉希德從小就比較叛逆，反感宗教教育，更向往世俗生活。他曾經(jīng)被父親強行送進宗教學校，但不久就逃掉了。拉希德從不留胡子，穿著打扮也頗為潮流，向往西式生活。他在伊斯蘭堡真納大學獲得國際關(guān)系碩士學位，畢業(yè)后在教育部謀得職位，還曾為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工作。一名導師回憶說，拉希德是個很正常、很現(xiàn)代的學生，非常喜歡校園生活。

阿卜杜勒毛拉對拉希德有些失望，他一直希望拉希德“迷途知返”。大概正是處于這種考慮，1998年當他前往阿富汗坎大哈會見塔利班首領(lǐng)毛拉·奧馬爾時，沒有帶上“正統(tǒng)”的阿齊茲，而是將“叛逆”的拉希德帶在身邊。

二

坎大哈之行讓拉希德獲得意想不到的收獲。在坎大哈，拉希德見到了傳說中的戰(zhàn)士——奧薩馬·本·拉登。拉希德與本·拉登單獨聊了一個小時，后者為他解開許多困惑。當兩人互相告別時，拉希德竟拿起本·拉登的水杯，湊到自己嘴邊，喝了一口。本·拉登對這位巴基斯坦年輕人的荒唐舉動感到驚訝，拉希德解釋說：“從您的杯子里喝一口水，安拉就會將我變成像您那樣的戰(zhàn)士。”

這是拉希德走向“圣戰(zhàn)”的第一步。

從坎大哈回來沒過多久，一天，阿卜杜勒毛拉像往常一樣，從神學院教課歸來，在自己家門口與阿齊茲聊天。這時一名槍手走過來，將滿滿一梭子子彈全都打在阿卜杜勒身上。受人尊敬的紅色清真寺大毛拉、五個宗教政黨的領(lǐng)導人，就這樣死在他一輩子的心血——紅色清真寺外。而他的大兒子阿齊茲則僥幸逃脫。

對父親之死的調(diào)查，再次顯示出兩個兒子的分歧：阿齊茲完全不信任巴基斯坦法律體系，拒絕警方介入；而拉希德則向警方提出調(diào)查請求。他們的母親曾目擊兇手怎樣逃亡，在法庭上，她指控說，兇手逃走時，她親眼看到一輛印有海軍標志的軍車就停在路邊，她曾向他們求救，但遭到拒絕。警方后來曾經(jīng)逮捕一名疑犯，但第二天就將其釋放。據(jù)說拉希德后來還曾接到來自軍方的警告，要他就此收手。不堪重重壓力，阿卜杜勒的妻子后來甚至想要自殺。

賽義德說，家庭中的一系列遭遇，讓拉希德對當局徹底失去信心。在這之后，他蓄起了胡子，對紅色清真寺的事務也逐漸產(chǎn)生興趣。他的哥哥阿齊茲這時抓住機會向他傳授宗教知識，拉希德正式入道。

從此，在阿卜杜勒兄弟二人帶領(lǐng)下，紅色清真寺逐漸脫離從前的軌道。

總有人說“紅顏禍水”：如果伊斯蘭堡著名的“莎米阿姨”不曾被抓，局勢斷然不會失控升級；如果6名中國姑娘不曾被綁架，穆沙拉夫也下不得總攻決心。但其實犯錯的從來都不是紅顏。

三

2006年，阿斯瑪圖拉·馬維阿的身份還只是圣戰(zhàn)組織“穆罕默德軍”的一名高級指揮官，而不是后來人們熟知的旁遮普塔利班領(lǐng)導人。他的主要戰(zhàn)場還在巴控克什米爾，敵人只有一個——印巴實際控制線另一端的印度人。

那天，阿斯瑪圖拉收到一份意外的邀請，邀請人是伊斯蘭堡紅色清真寺的兩位領(lǐng)導者：阿齊茲與拉希德兄弟。紅色清真寺正邀請全國各地宗教領(lǐng)袖，齊聚伊斯蘭堡，以共同商討“巴基斯坦的圣戰(zhàn)問題”。

阿斯瑪圖拉欣然前往。在伊斯蘭堡的心臟地帶，他結(jié)識一批宗教名流。這次行程讓阿斯瑪圖拉逐漸認識到，原來巴基斯坦的“圣戰(zhàn)”形勢正悄然轉(zhuǎn)變：從前的“圣戰(zhàn)”對手，向西是入侵阿富汗的蘇聯(lián)人和美國人，向東，則是巴基斯坦的宿敵印度；然而，隨著穆沙拉夫政府正式成為美國反恐盟友，他的軍隊也開始在本國境內(nèi)的巴阿邊境地區(qū)展開行動，“將槍口對準了我們的穆斯林兄弟”。紅色清真寺直斥穆沙拉夫政府“賣國”，將軍方對武裝分子的清剿稱之為“謀殺”。

那次“圣戰(zhàn)大會”給了阿斯瑪圖拉掉轉(zhuǎn)槍口的啟迪，也堅定了阿齊茲與拉希德兄弟反叛的決心，他們的立場越來越強硬。

2006年底，伊斯蘭堡首都發(fā)展局以非法建筑為由，拆除了市里的一座清真寺，紅色清真寺當時就明確提出反對；2007年初，在三軍情報局的授意下，首都發(fā)展局又以安全原因為由，拆除了穆沙拉夫往返總統(tǒng)府與陸軍總部路線上的7座清真寺。

紅色清真寺對此強烈不滿，聯(lián)絡(luò)全國各地宗教領(lǐng)袖發(fā)出聲明，其下屬兩所宗教學校學生也開始走上街頭，發(fā)起大規(guī)?？棺h活動。這次抗議成為紅色清真寺此后各類行動模板：女校學生沖鋒在前，男校學生隨后跟進。面對輿論壓力，政府最終同意出錢擇地重建清真寺。

紅色清真寺首戰(zhàn)告捷，但并不滿足于此。政府對清真寺說拆就拆的做法，讓他們感到擔心，僅靠兩所學校的萬余名學生，并不足以成事，自古以來，就是“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接下來的兩個月，紅色清真寺逐漸發(fā)展自己的武裝力量。伊斯蘭堡居民發(fā)現(xiàn)，那所學校的學生們，開始成群結(jié)隊地出入，手里還都拿著木棍！而在暗地里，他們還在囤積槍支彈藥。

到了3月，紅色清真寺再度出手。他們在清真寺四周修建了防御工事，在臨近清真寺的兩條主干道上，設(shè)置了由學生把守的檢查哨崗。紅色清真寺還自行成立宗教法庭，宣布實施伊斯蘭教法，即“沙里亞法”，所有人遇到爭端，都可以在宗教法庭尋求解決，而對于那些有違清規(guī)戒律的行為，更是要嚴厲懲戒。

由一隊隊學生組成的“糾察隊”四處巡視。他們闖進音像店，在街上公開燒毀了店里的音像制品。一時間，紅色清真寺周邊地區(qū)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3月底，紅色清真寺終于盯上他們的老鄰居——遠近聞名的“莎米阿姨”。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但“莎米阿姨”的名號，在伊斯蘭堡各類風月場所卻無人不知。有關(guān)莎米阿姨的發(fā)家史，至今已無從考據(jù)，我們只知道她在緊鄰紅色清真寺的G6/1街區(qū)租了一所大宅子，宅子里常年住著一些年輕貌美的姑娘，姑娘一個個都明碼標價，含羞帶臊。

很多人好奇，在這樣一個穆斯林國家，莎米阿姨的生意何以常年屹立不倒。其實莎米阿姨自有她獨特的生意經(jīng)：周一到周六為工作日，每天僅在上午9點至下午兩點之間接客，周五下午與周日是休息日，工時以外嚴禁加班。莎米阿姨對此的解釋是，一個單身姑娘，總是在黃昏夜晚活動頻頻，自然影響不好。此外，這樣的工時安排也好讓姑娘們向家里解釋說，我是在一家政府機構(gòu)工作——據(jù)說莎米阿姨手底下絕大多數(shù)姑娘，都受過良好教育，知書達理。

莎米阿姨的?？蛠碜愿餍懈鳂I(yè)，其中不乏一些“脫下軍裝”、“隱姓埋名”者，這讓她左右逢源。據(jù)說她會在姑娘們的收入中抽成70%，再將其中的30%用來打點當?shù)鼐?，充作“保護費”。因此，盡管經(jīng)常遭到鄰居們抱怨甚至投訴，莎米阿姨的生意卻越來越火。

然而，面對來勢洶洶的學生糾察隊，莎米阿姨苦心經(jīng)營的保護網(wǎng)不堪一擊。30多名女學生輕易將莎米阿姨、她的女兒、兒媳和6個月大的外孫女綁架?！八齻兙拖駹可谝粯影盐覀兘壍角逭嫠隆保装⒁毯髞砜卦V道，“毆打婦女，像遛狗一樣游街，這是哪門子‘伊斯蘭’？”

莎米阿姨被綁，讓當?shù)鼐礁械胶軟]面子，拿了人家的錢，出了事兒卻保不住。警方開始向紅色清真寺施壓，要求他們立即釋放人質(zhì)。耗了3天，學生軍就勢而下，給出三個釋放條件，要莎米阿姨自己選擇：一是警方對她立案調(diào)查；二是受沙里亞法懲戒；三是公開向外界懺悔罪行。

莎米阿姨當然選擇第三條路，面對媒體，她說道：“我為我犯下的錯道歉，以安拉的名義，今后我將謹言慎行，虔誠生活”。

懲戒了著名的莎米阿姨，讓阿齊茲與拉希德兄弟二人看到了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可能，也讓學生軍倍受鼓舞，愈發(fā)活躍。

到了6月，一名學生給拉希德打來電話：“發(fā)現(xiàn)一家中國人開的按摩院，背地里其實在搞色情交易！”拉希德當即拍板，幾十名學生沖過去，扣押了6女1男共計7名中國人質(zhì)，時間是6月23日凌晨。

四

根據(jù)中國媒體公開報道，7名中國人質(zhì)屬于“一家中國人開設(shè)的針灸按摩院”，遭到綁架的則是“老板夫婦及雇員”；而紅色清真寺方面則確信，這家按摩院與莎米阿姨的皮肉生意沒什么兩樣。

不管怎樣，7名人質(zhì)被綁，對中國駐巴使館來說，絕對是一件大事。根據(jù)中國官方媒體報道整理，得到消息后，使館立即啟動應急機制，與包括巴基斯坦總理、內(nèi)政部長在內(nèi)的多名實權(quán)人物多次交涉，并敦促巴方慎用武力，以人質(zhì)安全為第一要素。直到當天下午4點45分，所有人質(zhì)安全獲釋。報道稱，“5時30分，中國使館黨委同志會見了被解救的7名人質(zhì)。羅大使首先對他們表示慰問，并希望他們今后在繼續(xù)合法經(jīng)營的基礎(chǔ)上，尊重當?shù)氐淖诮獭L俗習慣，與當?shù)厝嗣窀愫藐P(guān)系?！?/p>

紅色清真寺一再試探穆沙拉夫政府底線，導致局勢驟然緊張。月底，政府在紅色清真寺周邊區(qū)域部署了大量軍警及警察，對紅色清真寺實施部分封鎖。警方與學生之間不斷發(fā)生流血沖突，期間，紅色清真寺數(shù)次綁架警察，甚至還搶了一輛警車。

如果那時就有無人機航拍的話，很容易看到以紅色清真寺為圓心，由內(nèi)至外形成三個明顯的圈子：最里面是紅色清真寺的學生軍，中間是軍警及警察的包圍圈，最外圍則是熙熙攘攘、看熱鬧的人群。一些突破封鎖的記者，散落在幾個圈子之間。一名當?shù)財z影，不幸在沖突中中彈身亡。

穆沙拉夫政府不是沒有考慮到全國宗教團體的激烈反應，他們曾數(shù)次找來宗教權(quán)威，試圖與紅色清真寺談判。

巴基斯坦國內(nèi)所有能被政府說動的德奧班德派學者，其中包括阿齊茲的導師，都曾與兄弟兩人長談，期間阿齊茲曾同意放下武器，在政府答應不追究責任、修繕清真寺的前提下，由宗教聯(lián)盟出面與政府周旋，但大家在由誰擔任領(lǐng)導人上始終無法統(tǒng)一意見，最終不歡而散。

穆沙拉夫政府甚至從沙特麥加搬來宗教權(quán)威，與阿齊茲兄弟約定，在伊斯蘭堡50公里外的度假勝地茉莉山談判。但拉希德堅信這是政府詭計，一旦兄弟兩人跨出清真寺，立即會被警方逮捕，根本到不了茉莉山。

4號晚，阿齊茲終于撐不下去，化妝成女學生試圖逃出清真寺，留下拉希德獨撐大局；9號晚，數(shù)十名教長再次來到清真寺，與拉希德做了最后一次談判。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晨禮過后，談判宣告破裂。

幾乎就在教長們踏出清真寺同時，早已就位的“黑鸛”突擊隊，就開始了進攻。

（作者梁慧系CCTV駐伊斯蘭堡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