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閑暇,便把一向喜愛的《聊齋志異》又讀了一遍。這套書共三本,是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外形擬古線裝書設(shè)計,書皮則是淡藍色的,紙質(zhì)也像發(fā)黃的草紙,但比草紙堅韌,手感略顯滯澀。捧在手里的感覺輕重適度,翻開書頁更覺善解人意,每頁的右側(cè)有一寸寬的留白,可作注,也可寫三言兩語的讀感。我一經(jīng)捧它在手里,便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感。就在這種心境良好的閱讀狀態(tài)中,我又溫讀了一遍《聊齋》,當讀到《孫必振》時,不禁心有所感。
這是一則不足百字的故事:孫必振渡江,值大風雷,舟船蕩搖,同舟大恐。忽見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諸人共仰視之,上書“孫必振”三字,甚真。眾謂孫:“必汝有犯天譴,請自為一舟,勿相累?!睂O尚無言,眾不待其肯可,視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孫既登舟,回首,則前舟覆矣。
蒲老先生惜墨如金,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聯(lián)想空白,他把故事的內(nèi)涵和外延一并拋擲給讀者。孫必振,一個普通的人,混跡于人群之中,只想渡江而行。在驚濤駭浪中,船將傾覆的危急之時,他被指認了出來。金甲神人手里的金牌明示眾人:看,就是他,就是這個人。于是,他被眾人成功剝離了出來,成了孤獨而恐懼的孫必振。他無力反抗眾人的意志,因為他是一個人,而他們是一群人。當孫必振登上了孤零零的小舟,當他覺得是用末日的目光做最后的回首時,那載著眾人的船卻覆沒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只有他才是幸運之神著意眷顧的那個人,那個被眾人拋棄的人。我在書中一直目送他單人獨舟的背影在江波浩渺中逐漸消逝。掩卷之余,浮想聯(lián)翩,久久無法釋懷。
一直不理解父母為什么那么喜歡逛集市。父母所居住的地區(qū)屬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每逢周六就會有一次集市。用母親的話說:去趕集。他們往往要在集市上消耗掉多半天時間,而拎回家的只是一塊豆腐,一棵白菜或一些針頭線腦的東西。這些東西門口的便利店和小市場要多少有多少,價錢也相差無幾,可他們卻在寶貴的周六搭上了大把的時間,真是讓我大不理解。直到有一回我也隨父母趕了一次集。集市由來自周邊村鎮(zhèn)的游商小販組成,還有一些只是附近的村民,將家里種的菜和手工制品拿來換一些零用錢。賣東西的人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閑散的樣子,面前擺著一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并不指望掙大錢,這次賣不完,還有下次呢。逛集市的人是悠閑而從容不迫的,并沒有非買不可的東西。這樣一來,集市里人和人的關(guān)系便有了些許隨和隨意的味道。父親知道哪家的豆腐做得最好,哪家的韭菜是今早剛割取的,哪家的雜糧面是石磨磨成的……母親則和小販們一一搭訕著,不像討價還價倒像是在與鄰里聊閑天。原來父母的趕集,只是想及時地趕到這樣的人群之中,在他們孤寂的退休生活中體會到被接納的適意感覺。
小學三年級的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數(shù)學老師表情嚴肅。人至中年,以嚴厲聞名全校。她對全班同學說:“咱們班有這樣一位同學,不會做的題就原封不動地空在那里。敢問這位同學,你是等著老師為你填空呢,還是想考考老師的水平呢?”班里響起了一陣事不關(guān)己的笑聲。她隨即臉含笑意,接著說:“同學們,你們想不想知道這位天才是誰呀?”當她大聲喊出了我的名字時,我如雷轟頂。她命令我離開座位站到教室后面的一個角落。我想為自己申辯:老師,我并不是故意空著的,那道題的確很難,全班只有幾個人會做,我不愿抄別人的答案……但我顯然被老師的氣勢嚇住了,根本沒有勇氣為自己說什么。在教室后面,挨著后門的一個角落,我與打掃衛(wèi)生用的掃把和簸箕站到了一起,簸箕里還有一些來不及倒掉的垃圾。這是我一生中最為漫長的一節(jié)課,數(shù)學老師若無其事地講著,似乎我這個與她面對面站著的人壓根兒就不存在。講題時,她的臉上不時浮現(xiàn)出啟發(fā)式的笑容,但我知道那笑容不是給我的。我盯著屬于自己的空座位,渴望回去坐著聽課,那樣我和大家就一樣了,那樣她啟發(fā)式的和藹笑容也會有我的一份了。漫無邊際的四十五分鐘,我什么都沒有聽進去,拼了全身的力氣苦苦撐著,才沒讓自己丟人現(xiàn)眼地哭出來。好在她沒有再提問我,那樣的話,我情愿在她提問之前馬上死掉。雖然全班同學是背對著我的,但我分明感到他們鄙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投射到我身上,使我無處遁形。下課鈴終于響了,同學們爭先恐后跑出了教室,我如蒙大赦回到自己失而復得的座位上,驚魂不定。當我終于有能力抬眼打量教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原來,我又沒能及時地回到人群之中。跳繩、踢毽子和扔沙包的隊伍不會加我,我沒有走出去。她們暫時不會忘記對我的孤立,以劃清與我的界線。
一段時間,只有要好的兩個同學對我報以同情式的關(guān)照。我?guī)缀跣螁斡爸?,落落寡歡,直到下次語文課上,班主任老師用她帶有磁性的嗓音深情朗讀我寫的日記。班主任也是我的語文老師,她總是能從一撂日記本中準確地抽出一本印有雷鋒頭像的紅色日記本,那就是我的日記本。這種時候,在全班同學欽佩的目光中,我覺得自己又一次走出了人群。在她抑揚頓挫的朗讀聲中,我的額頭和緊攥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盼望著她快點讀完,快點將我的日記本放入那一撂五顏六色的日記本之中,就仿佛將我重新放進同學們之中。同桌看出了我的窘迫,不解地問:“這是老師在表揚你呢,又不是批評你,干嗎那么緊張?”當初,幼小的我心智尚不成熟,當然不能解釋自己的心理,后來才明白,原來不論是好事還是壞事,我膽怯的內(nèi)心都不愿獨自面對和承受。
這種心理延伸至夢境。夢中,我躋身于熙攘的人群之中在看一場野臺戲。戲臺上,生、旦、凈、末,令人眼花繚亂地熱鬧著,就像魯訊先生在《社戲》中描寫的那樣。但突然之間沒有任何征兆,偌大的戲場只剩下我一個人。戲是什么時候唱完的?人們是什么時候散的?恍惚之中,我是和榮榮、珍珍一起來的,她們回家為什么不叫我一聲?面對闃無人跡的空曠寥落,我驚懼失措,大聲呼喊著:榮榮,珍珍……但聲音卻極其微弱,只有自己能聽到。我在驚懼的叫喊聲中醒來后,萬分慶幸這不過是一場荒誕的夢。事實上我很安全,我在人群之中。
沒有人能長久地藏身于人群之中而不被發(fā)現(xiàn)。同情寓言中的那位南郭先生,他沒有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這一點大家都心知肚明。幾乎所有人都在默契地期待著,熱情地為他準備著舞臺,等時機一到,就要看他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拙劣到驚人的表演,因為人群中惡意的排斥早已醞釀成熟。
一條修煉了千年的白蛇妄想著做個普通的人,這是神話故事《白蛇傳》告訴我們的。白娘子扮演人類沒能成功,她被法海指認了出來。她以修煉千年的目光還是無法看透人類對異己的敏感。出賣她的并不是驚世的美艷,人間從來不缺乏麗質(zhì)的女子。她了無煙塵超凡的氣質(zhì),使她迥異于大眾。懸壺濟世不為名利,只為做一個普通的女人?只為了去愛一個普通的男人?人們難以相信她的目的會如此單純,一定潛伏著更大的陰謀,人們感受到了莫名的不安和威脅。就這樣,一個高尚美麗的生命被鎮(zhèn)壓在雷鋒塔下了。這出悲劇看似法海一人所為,其實整個社會才是同謀和背景,我們都參與其中。
因為看到自身的弱小和無助,人類是群居的動物。但我們每個人卻如此奇怪孤獨地存在著,總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們獨自面對,因為是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關(guān)。每個人就是在一次次遠離人群的蛻變中,逐漸成長起來的。換句話說,我們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被生活拉出來單獨過堂,烙下屬于自己的心靈印跡,而我們的供詞卻無法私下串通。處于燈火輝煌烘托之下的人群固然令人感到溫暖和欣慰,但在燈火闌珊處冷眼旁觀的那個人,那個愿意向寂寥之處驀然回首的人,才是人類自覺走向成熟的表情。
金甲神人只給了孫必振一個幸運的結(jié)果,卻并不赦免他的心路歷程,這是他理應(yīng)承受的心劫,是代價也是收獲。當他被人群排斥之時,他是否因為恐懼而哀求過?當他被迫離開大船,離開他認為生的希望之時,他是否痛恨并絕望過?當大船覆滅之時,他是否因了自己的幸運而感恩哭泣過?這些蒲老先生都沒有交待給讀者。但我們確信,孫必振最終揚帆而去,孤獨決絕卻堅定的背影,是我們共同的背影。金甲神人的作為證明了:神性了解人性,神性無疑是人性的升級。我們有時扮演加入到人群中無情排斥孫必振的那一個,而有時我們一不小心就成了孫必振。人類孤獨自立自私而又驕傲膽怯尊嚴的命運,也許早就被神人鄭重地鐫刻在宿命的金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