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口氣平和,仿佛在談一個普通熟人家的孩子。
父親與陽叔叔是中學的同學,也是縣鋼廠的同事,兩個又一齊下海做生意。幾年后,他們倆在城郊弄了塊地,建起并排矗立的三居室的三層樓房,成了縣城首屈一指的富裕人家。
1990年,15歲的我考上縣一中,是當時縣里最好的高中。新校址就在我家對面。陽叔叔的兒子成志高興極了,對我說:“姐,我明年也要考進一中。”我將復習資料都給了他,看著這個比我小一歲,就像親弟弟一樣的男孩大聲說:“姐等著你哦! ”
高中開學不到兩個月的某天,我正出校門回家吃中飯,突然看見馬路對面,我家門口,幾個便服的男人正將我父親圍在中間,向路邊的車走去。我正奇怪間,有眼尖的同學叫了起來:“你爸被銬著手銬!”我腿一軟,便跪在了馬路中間。不知誰扶起了我。我游魂一般飄回家中。
原來,是陽叔叔告發(fā)我父親行賄。有陽叔叔給的詳細名單,檢察院還在我父親的書桌里搜出了一些可當成證據(jù)的賬本,便將我父親銬走了。
我那天下午假也沒請,直接就曠了課。父親,在那個中午前一直是我的驕傲。在一中,我因為是父親的女兒而聞名于全校。正因如此,我沒辦法回去面對那曾經(jīng)羨慕與友善的眼神。
母親告訴了我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因為父親發(fā)現(xiàn)陽叔叔拿了錢去賭,勸不住的情況下,便要與他拆伙各自做生意。銷售渠道幾乎全是父親建立的,陽叔叔自然是不肯的。商談、哀求無果之下,陽叔叔便向檢察院舉報我父親行賄。他將所有行賄的行為都栽贓到我父親一個人身上,但其實他也有份的。
十五歲的我沖到陽家,瘋狂地踢著那緊閉的大門,開口大罵:“姓陽的,你出來!”門依然緊閉,我回到家中,抄起菜刀,使勁剁門。刀卷了,朱紅的大門很快被剁出了斑駁交錯的印痕,但門依然沒開。
大概是害怕我那被怒火燒紅的眼睛,他們第二天趁著我上學時,便偷偷搬走了。我放學回來,怔怔地看著我家門前那兩把椅子——是我與成志常坐的,心中有一種深刻的悲傷。
父親被判刑兩年,陽叔叔卻安然無恙。
家里的經(jīng)濟立刻陷入了困窘。母親支起一個小吃攤子,好在一中就在對面,生意倒過得去。我得以繼續(xù)讀書,但這件事深深地傷害了我。我從以前的熱情張揚,到之后的沉默寡言,整個高中期間,竟然一個朋友也沒有。
沒過多久,陽叔叔家那套房子與地皮都被他賣掉了,
父親出獄后,立刻將母親的早餐攤子換成了小餐館。有天中午時分他睡著時我去他床頭拿點東西,我弄出的響動極細微,他卻閉著眼睛對著聲音來源的方位準確地打出了一拳——監(jiān)獄里兩年的非常態(tài)生活在他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的創(chuàng)傷。
時間慢慢過去,父母的餐館越來越有名。后來請了表哥去打理餐館,父母跟著我來到了大城市生活。
去年除夕那天我們出門去逛花市,熙攘的人群里,父親指著一個背影說:“是老陽!”我一愣,要知道,陽氏一家人,一直是我家的禁忌。現(xiàn)在父親卻輕易地就叫了出來。
我覺得我早就不在乎了,只是擔心父親還記著所以從不提起。這一刻,我如放下心頭大石,沖口而出:“不知成志過得怎樣? ”父親說:“聽說是也在深圳工作。 ”母親說:“他當初高中雖然只考到了二中,但后來大學考得還不錯。 ”
他們倆口氣平和,仿佛在談一個普通熟人家的孩子。
童年少年時代我與成志一起玩耍的場景一一浮出記憶,那一刻,我的思念幾乎決堤。
我說:“我想辦法找找成志。 ”
父親點點頭:“嗯,找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