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時間漫長得像一條河流，我看見被河水裹挾而過我半生的縮影，那些路過的人，那些或相伴或獨自的晨昏……

1

那個變天的黃昏，暴雨說來就來，像一群野馬由遠及近奔騰直撲。不過剎那間，寫字樓的玻璃窗上便留下無數(shù)腳印。我從電腦桌前直起身，猛然才想到和睿閑約了晚飯。再去看時間，已經(jīng)晚了一小時，趕緊撥電話過去。

電話響了三聲，通了，沒有聲音。眼前浮現(xiàn)睿閑不悅的模樣，我自知理虧，趕緊說：“親愛的，你看我又顧著加班給忙忘了，你還在餐廳嗎？我這就來?！?/p>

還是沒有聲音，看來真生氣了。

我壓低嗓門，“睿閑，對不起，是我粗心，讓你等這么久……”

她似乎輕輕笑了一聲，說：“放心，我也沒去?！?/p>

我松口氣，又覺睿閑語氣怪怪的，剛想問，只聽她在那邊說：“本想讓你也嘗嘗等人的滋味，呵呵，我想多了?！蓖ｎD片刻，她又突然說，“我回杭州了，不來了，正要跟你說一聲?！?/p>

我腦里一懵，“不來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分手，就是不想跟你過了，不想等你吃飯了。一天都不想了?！?/p>

良久，但或許只是幾秒鐘，我重新開口問她：“不就是吃個飯嗎？至于嗎？”

“至于?！彪m然只是兩個字，卻聽出來睿閑哽咽了。我想著說點什么緩和氣氛，就像往常我們鬧別扭的時候。

“我說的是真的，蘇珩。我登機了，你家鑰匙我已經(jīng)放在鞋柜上。 ”睿閑說著，掛了線。

立即回撥過去，語音提示已關(guān)機。是惡作劇嗎？外面狂風(fēng)暴雨像瘋了一樣，未免太像失戀場景。我像被一拳打懵似的癱在椅背。

直到高跟鞋的聲音響起，我才驚覺辦公室原來不止自己在加班，慌張地坐直欲作若無其事狀，一杯咖啡突然送到眼前。

“喏，醒醒神吧。”丁敏貞端著另一杯咖啡靠在前排隔板邊上，輕輕朝著杯子吹氣，嘴角若有所思地牽起笑意。

想來方才的對話她都聽見了。我有點尷尬，苦笑說 ：“女人真是情緒化?！?/p>

“不，女人是歷史學(xué)家，喜歡新賬舊賬一起算?！倍∶糌懧柭柤?，“你以為她是情緒化，其實只是積累太多，一次性爆發(fā)。”

共事半年了，沒想到我和丁敏貞的第一次閑聊是在這樣的狀況下開始的。她見證了我第五次失戀的過程。

2

似乎很難維持一段長久的關(guān)系，不知為何，雖然我看上去是那種還蠻過得去的男人。

貌端體健，無不良嗜好，活了四十一年，唯一看過醫(yī)生的身體部位是牙齒。曾經(jīng)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女方是我念大學(xué)時低一年級的師妹?；蛟S年代不同，我們暗暗中意對方多年，直到她嫁作人婦，過得不那么快樂，一次同學(xué)會上，我們才壯著膽子彼此表白。

師妹為我離了婚，緊接著我們結(jié)婚。又過了不久，我們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以為刻骨銘心的愛情眼看著就要被瑣碎的婚姻生活、沒完沒了的摩擦消弭殆盡，于是及時止損。很荒謬的，我和師妹為數(shù)不多的意見統(tǒng)一，一次是結(jié)婚，一次是離婚。

江睿閑是去年我在考研究生的學(xué)習(xí)班上認識的。那個班上幾乎都是我們這種工作了為了職稱和更好的事業(yè)發(fā)展又回去充電的老油條，她倒不是，只說想多讀點書，乖巧認真的樣子。雖然快三十五了，可能因為公務(wù)員工作環(huán)境較為單純，眉宇間仍有學(xué)生妹的青澀。沒想到后來我考上了，她沒考上。最后聚餐的那次，江睿閑多喝了兩杯，孩子氣地哭起來。我覺得她真傻，誰還為考試哭呢，于是調(diào)侃安慰了她幾句，沒想到她越哭越來勁。

后來江睿閑告訴我，是因為她愛的人這天移民了。

少年時候，想象愛情是茫茫海上的一艘渡輪，雖久等不至，但一旦登船，就要乘風(fēng)破浪開往終點?，F(xiàn)在才知，愛情是一程一程接力的巴士，你下了一輛車，還會等來另一輛。什么時候遇見什么人，都是緣分。

和江睿閑相處半年，其實我們之間有很多不同。比如她總是兩眼失神陪我看科幻，還強裝感興趣的樣子，問一些很白癡的問題。比如我們飲食口味也不一樣，她吃得甜，而我吃辣，對甜幾乎深惡痛絕。現(xiàn)在如此，或許注定只是對方的中途過客罷了。

3

有一天，丁敏貞突然問我 ：“你為什么不去杭州找她呢？也許她希望你去找她。”

“這么忙，怎么走得開？何況她自己要走的?！蔽野櫭颊f。

當年師妹不是沒有離家出走過，我也不是沒有千里迢迢追隨過，但結(jié)局又如何？何況當年是當年，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我也不是二十幾歲的熱血小伙子了。

“你就說你會改呀，不那么玩命工作，不再忽略她。女人是要哄的，有時候一點點甜頭她都會很感動?！?/p>

“做不到，我實在看不下去她 喜歡的那種肥皂劇，一分鐘都不行?！?/p>

“自私。”丁敏貞呵呵冷笑，“你就等著孤獨終老吧?！?/p>

我愣了一下。丁敏貞說得沒錯，我的確自私，這就是我無法維持一段長久關(guān)系的原因。即便當初與師妹愛得山盟海誓，我仍然很難為她改變哪怕一點點細節(jié)，所以她最終離開。

所以我生活中的每個女人都選擇了離開。

記得師妹曾經(jīng)冷靜地分析，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男人身上存在的問題，追女人的時候萬般遷就她說怎樣就怎樣，追到了以后原形畢露死不悔改。因為多年以來的男權(quán)傳統(tǒng)，導(dǎo)致男性將戀愛當成一個逐鹿狩獵的過程，而不是一段平等的合作關(guān)系。當時我聽師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甚是得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禁慚愧。女性早已從被豢養(yǎng)的動物進化成聰明獨立的新物種，假設(shè)沒有戀愛婚姻，女人甚至可以活得更加精彩漂亮。

男人卻總是一塌糊涂。

比如此時茶水間里胡子拉碴的我和新剪了短發(fā)神采奕奕的丁敏貞。

4

丁敏貞初來報道時是長發(fā)， 從臉的兩側(cè)隨意落下，與其說柔順， 不如用狂野二字更為合適。

那時她辦公桌就在我斜對面， 但我感覺幾乎從未看清她的樣子。 只知道她的包一只比一只更大，衣服也總是穿得很長，像麻袋似的，卻并不影響動作麻利。她的工作需要常出外勤，所以辦公桌前總是沒人，路過那個隔間時，我注意到桌面的盒子里有很多袋裝掛耳咖啡， 跟我喝一樣的牌子。

“好奇怪，為什么我們以前居然沒有說過話呢？”又一天，我突然對她說。

她是個聊天的好伙伴，犀利刻薄，非常聰明。

“對啊，而且都愛喝咖啡。 ” 她接過去。

“不過我要加糖，你不加。 ”

“放心，這咖啡很單純。你不必遷就我，我也絕對不會遷就你?！彼埙锏卣ＵＱ?，冷不防地又刻薄了我一句。

5

若不是父母給的壓力，我會覺得其實單身也不錯，自由。

不只是我，我想還會有更多的人依賴上單身一人的生活，簡單隨意，不必付出太高的物質(zhì)精神成本。正如丁敏貞所說，到了后來人會越來越難適應(yīng)與他人親密共處，女性是因為各種獨立，再也不是非得尋求飯票或情感依靠。男性則因為各種懶。

我說：“你說得男性都快退化成單細胞動物了?！?/p>

她大笑， “不，你們連單細胞動物都不如，至少不能無性生殖啊。 ”

女人想生孩子有精子銀行，男人呢，代孕犯法！暈，這個時代， 我也真是醉了。

“好好好，我輸了?！蔽覐奈丛跔幷撋馅A過丁敏貞，禁不住舉起雙手，做著投降的動作。

“你要死??？！握好方向盤。”丁敏貞厲聲苛責(zé)。

我們這是在去往鄰市考察市場的路上。人與人之間真是難說，做了這么久同事都跟平行線似的，繼她無意撞入我的失戀現(xiàn)場之后，又在午間吃便餐的店里遇見好幾次，去買咖啡也頻頻“冤家路窄”。熟悉一點才發(fā)現(xiàn)，丁敏貞是個比男人還帥氣的女人，身上完全沒有過去我所識的女性那種矯情的毛病，跟她一塊兒很輕松，當然她說這是因為我們從沒把對方當成對象考慮的原因?！澳阋湎说某C情，那是因為她喜歡你，不然誰瘋了才死作呢?！倍∶糌戨S時不忘敲打我。

前月上頭突然丟個項目下來，點名要我倆負責(zé)，周邊城市跑一圈下來，我倆快成酒肉朋友了。當然少不了的是路上一人一大杯熱咖啡，有一次我不小心喝錯了她的，嘖嘖，苦得我直呲牙。我說你這是喝毒藥還是喝毒藥??？她說你懂什么，喝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天談完事情，已是下午五點。對方是新區(qū)最火一間商場的主要負責(zé)人，年紀不大，卻相當精明難纏。丁敏貞與他口舌交鋒許久，才勉強敲定一個相對合理的進駐價格，剩下的具體事務(wù)則由我來跟進。

從商場里出來，都覺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煙。正好旁邊有一間Costa，我示意丁敏貞先上車坐，我去買喝的。

仍是她習(xí)慣的Espresso，沒想到她剛喝下去，立即沖到路邊大口嘔吐起來。再回到車上，臉色近乎慘白，她說可能是餓了。說完笑了笑，但顯得脆弱。沒有來由地，我心里竟咯噔了一下，只好說：“我們?nèi)コ燥埌??！?/p>

她看了看時間說：“不，你先陪我去一個地方?！?/p>

6

我們?nèi)チ艘蛔聫R。在該市城區(qū)邊緣，后面是青山，香客大多已散去，有黃衫僧人埋頭掃地，紅墻青瓦，暮色中煞有古意。

丁敏貞點燃一把香，徑直往大殿后的那座塔走去。她捧著香繞塔走了三圈，然后一股腦兒丟進塔前的石臼里。青煙裊裊中，她的背影看著極其單薄和蕭瑟。

“我老公的骨灰在那里?！痹诨貋淼穆飞?，我們在一個休息站吃方便面，她突然說。

“我不知道你結(jié)婚了的。”

“當時他外面有人了，我們已經(jīng)說好分手。不過他查出來生病，半年不到就走了。他信佛，運氣好，死后能放在這里，不孤獨?！彼Z氣淡淡的。

“你挺仗義。”

“我們從小就認識，沒愛情了，還像親人?！彼孟癖皇裁匆艘幌?，使勁吞著面。

“那么久也能變心？”

“嗯，能的?！彼f罷，頭低下去。

“男人都挺不是東西的?！蔽易猿罢f，又覺得不該說往生者的壞話，忙補充，“主要說我?！?/p>

“那時我想離就離吧，只當他死了。后來他真死了，我又想，只當他去了別的國家生活。”

媽的。我心想，再說下去老子就要抱你了。

但，丁敏貞沒再說。

7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真長，車載音響里放著一首首老歌，跟電影似的，難忘。丁敏貞不說話的樣子也跟電影似的。

我琢磨了挺久，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有發(fā)展的機會，又覺她火眼金睛，凡事洞明。只怪先前的話說得太盡。于是仍跟丁敏貞喝咖啡吃午餐，談天談地談人生，但我一點點都不敢試探，也不曉得是為什么，很珍惜這些和她一起虛度的時光，珍惜到不敢輕舉妄動。

后來，丁敏貞突然被調(diào)職了。

她走的那天我恰好不在，兩日后才知道她走了的消息，去了重慶分公司。像樓梯陡然踩空一階，我心里狠狠咯噔一下。

辦公桌上一大盒咖啡，她留的。又咯噔一下。

我趕緊掏出手機，發(fā)了微信過去，“走了也不說一聲。咖啡那么多，等不到喝完就過了賞味期。”

“就是叫你抓緊時間別浪費嘛?！彼芸旎貜?fù)。

我拿著這條信息看了又看，莫名其妙笑了起來，鍵字如飛地編輯了一條信息，點擊發(fā)送。

發(fā)出去的信息是，“那我周末到重慶找你好嗎？”

等待的時間漫長得像一條河流，我看見被河水裹挾而過我半生的縮影，那些路過的人，那些或相伴或獨自的晨晨昏昏。我又看見丁敏貞靠在副駕駛座位上疲倦睡去，看見她斜挎著背包，一圈一圈沉默地走過置放離人骨灰的塔。

沒錯，我們并不是一定要找個人來愛，更不必非得與誰互相忍受勉為其難過一輩子。但這一刻，我確實很想念丁敏貞。

“滴鈴”一聲，比脈搏還輕，來不及猶豫時，微信頁面已經(jīng)被我打開。

她的語氣還是那么酷，說：“自己看著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