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
IT84
◎張辛欣
編者按:“文學性、當代性、探索性”,是《上海文學》曾經(jīng)的主張,本期“文本探索專號”秉承這一傳統(tǒng),試圖在“純文學”直至“類型文學”之間拓展文本的空間與可能,找尋內容、形式等等多方面的有意味的表達。
1
這是第13月,極暖極冷,鐘敲了十三下(我何不模仿《1984》開筆),接下來,心懷私密的溫斯頓走進——管他去哪里,女工被午餐召喚。工頭叫我放下活兒去吃飯。
女工魚貫通過空中通道,我走在最后,我聽到女工身上響起聲音,星幻曲,恐龍嚎,嬰兒笑,狗汪汪,是私手機開啟了。我看到女工背影,豐臀,瘦腰,脊背,腳踝,都拖著疲憊。我看到她們的穿著,羊毛短裙,繡花長裙,長靴露著性感膝蓋窩,蕾絲花邊胸罩。親愛的人兒,當你坐在工臺的時候,精心搭配都看不見的,身體都看不見的,只有一道道方形電腦的山巒。
霧霾跟我溜進餐廳,蒸米飯,宮保雞丁,麻婆豆腐,我在庸常人氣之中保持殺手的警覺。
我學著老工人模樣,等著機器人端飯,廚師也是機器人,這挺好,放鹽,放糖,都會精確。女工們等著飯,忙著私手機,午餐時間是私人時間,網(wǎng)購,掛醫(yī)號,租房,都在這工夫處理。機器弟穿梭,給人送上快遞包裹,化妝品,姨媽巾,在工臺毫無效果的更多美服。女工紛紛抖開新衣在身上比試。
“噢頸椎!哦手臂!”痘痘工抖著新衣呻吟著。痘痘以臉上布滿青春痘得此愛稱,舊痘凋謝,新痘盛開,都是屏幕塵埃造就的,敢于面對這張膿與痂的臉,需要一點仁慈之勇。痘痘的呻吟好像體操教練吹哨子,女工聽了都挺挺頸椎直直腰椎,“嘎啦”,“嘎啦”,“嘎啦”,輕微然而清晰,活像一群響尾蛇在行動。
“自殺是性感的?!狈史使ふf,這位消防栓體重三百零七斤,從前學國際金融,“我就把電腦線纏過脖子,旋轉我的工椅,線就自動拉緊,啊,讓焦慮與死神纏繞?!狈史使つ钇鹚绞謾C的自悼詞。“焦慮在撒手了。”工頭勞勞跟著吟唱,“在飄散著?!焙藓薰ぜ尤牒透瑁械陌?,居然是革命的序曲:
“一千次說!必須搗毀該死的機器!”狗狗工說著踢機器弟一腳。愛稱狗狗的女工從前學生物,愛動物,環(huán)保分子,手機只存寵物狗照片和非洲動物保護地,不過,機器弟連動物都不是。眼看著,機器弟跌倒了,手中盤子牢舉,Ta爬起來,毫無閃失地(?。┌巡吮P端給狗狗工。
我看著心酸了,而她們都無動于衷。難道我應該連你們一起干掉?
“起義!就像西大陸18世紀英族織工,像他們搗毀新發(fā)明的紡織機,我們搗毀計算機!”馬屁工說著豪爽地扇了機器阿姨一巴掌。馬屁工學政治學,是工坊小政客,惦記勞勞工頭掌握的權利。這一巴掌,會把我的刺殺目標招來?我看一眼餐廳的門。
“要小心??!二百年前鬧事織工都被吊死了!”肥肥工警告說——她研究纏頸自殺,卻焦慮被吊死。
“失去計算機鎖鏈,我兒子也解放了!”勞勞工頭說,她從前研究生課題是石器時代生活方式,我們在遐想圍著篝火啃帶血獸骨。
“新武器呢?”恨恨工問,她學傳媒,好像就為響應她,餐廳有一聲奇響,接著冒起一股臭蛋味。“誰放的屁屁?為解放宣言助威嗎?”恨恨工聞著到處看。
“不管是誰,祝福你,”狗狗工說,“能放出來說明腸胃還運作,比我幸?!?/p>
“是馬屁工的!”肥肥工筷子一指對面。
“你才放屁呢!”馬屁工瞪著肥肥工,“老是我替你們擔代?這屁屁屬于痘痘?!?/p>
“不是我是狗狗的?!薄安皇俏沂呛藓薜??!薄安皇俏沂欠史实?。”女工互相轉嫁,我聞到,腹腔深處的幽怨都在趁著人聲喧囂偷渡歡度地釋放,到處臭蛋氣味。冒著屁槍林,蛋彈雨,我前行,我嚷嚷:
“一舉搗毀網(wǎng)絡!一切全停!”
女工靜了,暗氣都住了,一起看我,像看腦殘兒。女工筷子舉起來,筷子頭一起點我鼻尖一起發(fā)問:“新童工,怎么搗毀網(wǎng)絡?新童工,你倒說說看?!?/p>
“嗯……”我張口結舌,想把吐出的“嗯”咽回肚子,“嗯,讓天下網(wǎng)絡都癱瘓,那就不用跟客戶打交道,回到冰川世紀,徹,底,解……放……了……”我越說聲音越小,小到咽回去了。
嘻嘻哈哈,女工嘲笑聲浪起來了,連悶頭吃飯的男工也噴飯了,白色飯粒高飛,濺著浪花,我的眼前在播放末日洪水慢鏡頭,而我的機器兄弟姐妹來來去去,無嘲笑,無幽默,完全不被干擾。我,格外孤單。
我真敢瞎說。連盲人都能看見,網(wǎng)絡密集,網(wǎng)絡分離,網(wǎng)絡云存霧留,光纖在海底無數(shù)溪流,在天空無線之雨,老紡織機的轉軸,梭子,精梳齒,壓迫工人的老工具算什么呢,網(wǎng)絡的如今復雜到籠罩到,天文學數(shù)字勉強攀比,任何人都能推算,就算毀掉一路網(wǎng)絡,無數(shù)網(wǎng)絡無限地運轉。我羞愧地捂起臉,這是假動作,然而,孤單,是真。
“這idea有點意思。”一個聲音插入。
“老大哥!”女工都叫起來。
我的私手機出現(xiàn)我們CEO。私手機都被他占屏了。女工叫他“老大哥”。奧威爾的老大哥,透視眼,威風胡子;這位老大哥,T恤,牛仔褲,運動鞋,寸頭?;煸贗T精英通用形象里,你也躲不過刺客。
老大哥在每一部私人手機里凝視每一個人。他視線移動了,他看人之外走動的機器人,機器阿姨和機器弟,Ta們默默干活,他親手設計的Ta們沒有私手機。
我呆看屏幕。他的語感,他的神氣,究竟是他的什么觸動了我的——什么呢?
“快測一下新童工心波!老大哥,她愛你,”恨恨工酸溜溜說,“一個新工人把我們都打入冷宮,我們是您貼身女衛(wèi)隊!”
“老大哥,你別看她彎腰駝背,這是裝的!她故意穿得老氣橫秋,其實超模身材,看啊,她盤中菜飯沒有動,厭食癥,老大哥,她剛到,你就出現(xiàn),這童工別是一心毀掉我們的恐怖分子呢!”IT女工嘴巴尖銳,一點情面不留。
“My girls.”老大哥在手機中招呼,泛愛稱呼看來是指令,女工立刻放下筷子,乖乖起身。午餐過去了,上工時間到了。
女工舉著手機,跟隨老大哥,通過天橋,走回工坊。我仍然走在最后一個,透過霧霾看一長串視屏老大哥。
奧威爾的老大哥,沒有私人簡歷,而我們的老大哥,沒有個人隱私。你高中沒畢業(yè)到美國上大學念計算機(小時候算術很差),同時念機械工程(之前沒敲過一根釘子),兩門都沒念完進硅谷,給大型游戲寫碼,回國創(chuàng)業(yè),抄襲游戲,虛擬實景3D眼鏡出現(xiàn),抄襲虛擬鏡,趁熱賣掉,凈身出戶,這意思是說,你跟女友分手了,這是女工背得滾瓜爛熟的段子。而你,帶著你的孩子們——你設計的機器人,再一次創(chuàng)業(yè)。
你四十三歲,年輕巨富,登乞力馬扎羅山看海明威英文筆下死獅子,走波斯大漠聽風中荷馬古希臘語說血戰(zhàn),你不吃飯,靠混合元素飲料度日,你的神經(jīng)在興奮和沮喪兩極端穿梭,你談吐文雅,毫無前兆突爆粗口,用英文噴臟字,把飲料瓶摔到墻上,像任性壞孩子。你在屏幕上微笑,因為羞澀與人面對面。你在做“最抄襲”:一個零件。
在工坊門口,女工交私手機,存購物快遞,回自己工位。我半路閃進廁所,插上門,跪在馬桶前嘔吐起來,我無需用手指壓迫咽喉深處的會厭,就把藏在口腔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吐出來。我沒有厭食癥,我沒有食道,沒有胃和腸,我不是美女人。
我是三維動畫女武士出身,確有一副超模身材,高胸,蜂腰,翹臀,長腿,這是超能女武士必有的造型。不過,我天生一雙吊梢鳳眼,而非日本漫畫圓球眼,這讓我獨特,這要謝我的造物主。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聲招呼,my girl,我立刻起身,飛快四顧。三面三合板,一面水泥壁,從頂棚投下的冷光照著馬桶里急促旋轉的五彩人食消失在下水道。My girl,又一次招呼,這聲音無處不在。My girl,這稱呼無復數(shù),一秒之差,和那
些女工天壤之別。
哦,哥!
我坐回工位。有些工人沒去吃飯,確切地說,這些不吃飯的不是人,是機器人,和餐廳侍者廚師一樣。Ta們一直干活。
我把藍色片放在腦后延髓部,把紫色片分別貼在左右手腕,回到吃飯前的測試狀態(tài)。
“童工,你上哪兒去了?”勞勞工頭嚴厲盤問。她們叫我“童工”,根據(jù)我編造的求職簡歷,我大學念文學,做童書編輯,出版業(yè)三年,放棄熱銷童書,來投奔IT中IT。
“上廁所去了?!蔽一卮鸸ゎ^?!澳阍趲墒裁磥碇??”勞勞工頭繼續(xù)盤問。“報告工頭,她躲在那兒寫日記!”馬屁工立刻說。“可別學溫斯頓,你逃不出老大哥眼睛!”女工紛紛警告我。不錯,我就像溫斯頓,作家奧威爾安排他寫日記,我也寫日記,我一邊嘔吐人類食物一邊把餐廳觀察寫了送你們看,溫斯頓想躲在隱秘死角分析自己的處境,而我,我希望有人讀我,你們不是在讀嗎?老大哥在屏幕上微笑,無所不在老大哥,你一定在讀著我寫的:
我身處的工坊,在工業(yè)化世紀是一座軍用重型機床廠,如今舊車間變成新工間,舊日的鋼架,鐵鉤,長鏈,生著紅銹高懸大梁,會掉下來砸到IT女工腦袋嗎?我看頭頂,我看周圍。在后工業(yè)化社交網(wǎng)時期,這些學金融、藝術、政治、新聞、生物的女工,都是碼農,都放棄專業(yè),從頭學寫代碼編程序,這活很枯燥,但是轉手比想像的要容易多了。編程序由機器人做了,于是,她們改做銷售員,跨越國界的藩籬向天下銷售一切,從飛機到牙簽,買家在北極,貨物在非洲,出貨,調配,退換,兩手鍵盤。然后,也就是眼下,是機器人做銷售了。
Ta不吃飯,Ta不會累,不長痘痘,無頸椎和腰椎痛苦,也不放屁屁,Ta不坐,Ta站著干活,好像舞廳DJ,站著干著搖頭晃腦著。一個Ta同時處理一萬個客戶需求。曾經(jīng)的重型機床廠站過一千位鉗工翻砂工車工的地方現(xiàn)在站一個Ta。我,身披隱形古典盔甲游戲殺手置身后服務場,從昨日一路走來,對數(shù)碼大洪水沖刷的新空曠,行著注目禮。
工坊墻上掛著一個舊電鐘,圓形白盤,紅色秒針獨腳跳躍著,噠,噠,噠,定時地,時針跟進,噔+噠,天下最短二重奏,好一個活古董。不論是Ta是人,現(xiàn)在誰還看鐘,誰還有表。
鐘下,Ta之間,坐著人,高學歷女工人。這些曾經(jīng)碼農曾經(jīng)銷售員的工人現(xiàn)在做同一個活兒,收集數(shù)據(jù)。手上頭上鼻下貼片,采集一個個顧客隱私,加入制作產(chǎn)品。這叫做“微數(shù)據(jù)”。勞勞工頭跟我解釋。我不由贊美!人瞎嚷嚷“大數(shù)據(jù)”根本是蟑螂腦量跟鸚鵡學舌嘛?!罢l設計的?”我假裝一無所知地問。
“還有誰,咱們老大哥!”馬屁工吹捧口氣透著真敬仰。
我看到,痘痘工離開微數(shù)據(jù)工位到銷售那邊去了,她跟站著的機器人一起干活,自然,她是唯一坐著干活兒的。“她總是在焦慮,讓她干干銷售,接地氣緩口氣。”勞勞工頭說著,一把按住我。“哎呀!”我叫起來(雖然我推測到她的動作)。
“貼!”勞勞工頭一聲令下,馬屁工和肥肥工一起上手。肥肥工扒開我的上衣,馬屁工探手在我乳房上摸。
“干嘛你!”我尖叫。
“安放心臟探頭,很多時候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心先加速了?!眲趧诠ゎ^繼續(xù)解釋。馬屁工手握住我一只乳房,臉露驚異,“真D杯呢!胸罩都不戴,挑逗誰啊你!”肥肥工的手也伸進來,厚胖手在我堅挺乳頭恨恨掐了一把,她臉上也露驚訝,“為誰而起!”“哎呀!”我只好繼續(xù)以尖叫回應。
“大驚小怪的,要是你下面垂著一根,那里也會貼上一個。”狗狗工看監(jiān)視器說。
“?。?!”我又一次尖叫,我看到男工都在看我,他們是機器人的保養(yǎng)工他們是人,我好奇打量他們的褲襠,你們那里貼了嗎?那個地方條件反射要比腦比心來得更快,天耶!精彩!“誰設計的?”我口氣佩服地問。
“老大哥!”
女工們圍著我,觀察監(jiān)視器里我的各種波動,安慰說,“你尖叫,你害怕,你鎮(zhèn)定,你的腦脈沖和心電波送數(shù)據(jù)庫做分析,但這還不夠,”說著,恨恨工在我鼻子下貼一片,“你聞到什么?”(檸檬,熏魚,麥穗,我報聞到的氣味)“現(xiàn)在聽!”狗狗工在我兩邊耳孔貼片(圣桑天鵝,張楚,雞叫,蜂翅顫動……)
猛地,我頭被托起來,勞勞工頭在我鼻梁上親手架一副眼鏡,眼前畫面高清立體飛旋,“眼花繚亂!”我本能地形容。
“這裝置就叫‘眼花繚亂’!看來對她很有效?!瘪R屁工看著監(jiān)視器對勞勞工頭報告,“一個形象來到,你的身心會激動,有時候是你動腦筋,有時你只是心跳加快,很多時候你還沒意識到但你的眼球先抓到了。刺激眼球。”勞勞工頭干巴巴總結。
“刺激眼球!”全副武裝我用敬意的口氣問,“整套裝備全名?”
“全本能。我們就這樣收集個人微數(shù)據(jù),跟個人訂單一起送制作間,做出一個零件?!?/p>
零件。勞勞工頭不說零件名字,我換方式,毫無驚動地問,“是誰設計零件?”
“還有誰!老大哥!”
“他為什么使用女工我們做微數(shù)據(jù)?”我繞道追問。
“因為,女人更敏感,更本能,我們十月懷胎,比男人更韌性,更忠誠。”
現(xiàn)在我看清工坊一連串巨窗一路狂寫:
喂,被倫敦連綿陰雨淋得終日濕乎乎的奧威爾,你的冷峻,看啊,燦爛,飛揚,到網(wǎng)世紀沒有一句過時。購物之戰(zhàn)就是人類最大和平,天下誰不想被自由更換數(shù)碼零件奴役呢,人根本不需要個體知識,谷歌代你學,云替你記憶。
“我們的老大哥就這么一字不改地抄襲?”我不無擔心地問。
“有什么可改的?要不他是我們的老大哥嘛!”
——我們的老大哥,你當然知道你因為抄襲被追殺。
一點不讓我喘息,勞勞工頭塞我一個買“零件”的孩子,叫我把孩子的微數(shù)據(jù)立刻做出來。這是一個小男孩,六歲一個月零三天半,我把這孩子長門牙,叫媽媽,站立,走路,小雞雞豎起,以及好奇小女孩怎么有個桃子而自己兩蛋蛋一小長條,填寫發(fā)生的年月日精確到秒。一個小男孩隱私是一個長列表,我飛快做好,下一步是把小男孩微數(shù)據(jù)加入定制零件送制作間。做這活兒我用了0.001秒,在孩子六歲一個月零三天半現(xiàn)在進行時中白駒過隙,我點“送”鍵,勞勞工頭按下“?!薄?/p>
“哪里沒做到?”我奇怪了,雖然我是新工人,我不可能出錯的。
“這是一個實驗而已,如果看到這個真孩子,你立刻報告我!”勞勞工頭焦慮地說。
用0.000001秒我查出來,這男孩真有,就是勞勞工頭的兒子。勞勞工頭替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自己隱私都是什么的兒子填寫的,媽媽自動交出兒子隱私替兒子抵擋,她擔心兒子會偷偷買“獨角獸”——勞勞工頭失口說出零件名字——就是它了:
“獨角獸”,天下追殺老大哥的原因。
我開始做孩子真數(shù)據(jù)了,我繼續(xù)寫日記:
我們使用奧威爾年歷,不過《1984》記載的大洋國和東亞國都是過去完成時了,實際上,現(xiàn)在沒有國家,全世界被兩家大公司控制,一個叫星05,一個叫50星,兩大公司從事同樣業(yè)務——網(wǎng)購。兩大公司爭奪天下的貿易戰(zhàn)爭,無炮火,無硝煙,極其激烈。人人都是股民,但是只能成一家公司股民,買入這家之前必須賣掉那家,股票交易一冷一熱造就大旱大澇。星05股此刻獨霸街華爾生恒。能對付癲狂股市的交易員只能是機器人,連機器人都時常崩潰,人不閑著,手機參與,一股票紅,一股票綠,時差天下綠紅遽變著不夜禮花,你的掌心感受世間價值轉手的海嘯。
看一眼摩天樓下的爛屋吧,不然我們新世界畫面是不完整的。奧威爾時候的無產(chǎn)階級還在,如今叫生態(tài)難民,手握智能手機跨海尋找新寄居地,奧威爾幫助主角解決性苦悶的街區(qū)也還在,天下到處在著,用那時流行的破鐵皮做頂當墻,隔開性交易,一隔間五對人,比從前的一對人擠了,因為人口比奧威爾時候增加了,越發(fā)爛地方有新建筑材料了,水泥鋼筋,天下爛地方驚人相似,密集鋼窗猶如蟻穴眼,排泄物蜿蜒街面,被惡臭熏死的人遠比餓死的人要多得多。在這種地方的人,死的還是活的一只股票沒有。
摩天樓與貧民窟之間的灰色地帶有幾家小數(shù)碼店,歐羅巴,海盜,面條,其中我潛伏進來的這間作坊,被兩大公司交叉投資,被兩大公司聯(lián)合通緝。
兩大公司最大生意是供應人體芯片,腦的、手腳的、內臟的,納米技術芯片不被人體排斥,人體各器官開始加芯片改進機體功能。50星公司商標是人腦后面一個小芯片。星05公司商標是人體全身布滿芯片。50星公司的芯片從醫(yī)院植入到術后護理到保修到保險,05星公司也是全套并上門服務。50星用無人機上門服務,星05增加牦牛和平底舟服務,以覆蓋險峻冰川與熱帶叢林。兩公司指控對方盜竊一個新構想,插上一個新零件,現(xiàn)實和虛幻頓無區(qū)別,巨富還是貧窮不再重要,身體與精神的苦愁都不見了,人活在快樂當下。零件叫“獨角獸”。世界太快了,零件名字剛一曝光,就被老大哥工坊抄襲,研發(fā),開賣,并且是個人定制——根據(jù)微數(shù)據(jù)。本來,從兩大公司網(wǎng)購各種人體芯片,讓人緬懷起消失的五金工具店,大公司的上門服務比按摩師美甲師還到位,全身芯片服務溫暖地籠罩人間。但是“獨角獸”來了,個人幻覺,這是微雕鴉片館——從前沒有過,以后——以后得了!
獨角獸是公開的,也是秘密的,第一波買獨角獸的是藝術界,從大片好萊塢到失業(yè)音樂人,獲得獨角獸的人的隱私從天下商業(yè)數(shù)據(jù)消失了,獨角獸人在人間來去,卻不在人數(shù)中了,人的新秘密掌握在老大哥眼中。隱私數(shù)據(jù)消失的演藝名人被媒體偵探曝光,名人否認裝獨角獸,而且狗仔隊怎么都拍不到獨角獸!看起來名人藝伎也沒見得更精彩,但是快活了是真的,不看精神醫(yī)生了,無自殺企圖了,比弗利山莊火熱的精神診所眼睜睜地就門可羅雀了。窮藝人有人消失了,乏味白領有人消失了,焦慮強迫癥患者有人消失了,邊緣失意人消失了,據(jù)說都投奔老大哥,投奔獨角獸,投奔精神解放了。獨角獸,讓無數(shù)人暗地興奮,讓大公司高度不安,獨角獸,讓各種芯片變成投資浪費,數(shù)碼帝國大廈基礎大愚蠢了。
事情太美就不妙了,互相交戰(zhàn)但是一致聲稱不作惡的數(shù)碼帝國,派我來斷老大哥性命,終止“獨角獸”。
2
我寫著,警告不斷鳴響,上面很多字觸規(guī),最觸規(guī)的是“獨角獸”。只要一寫這詞,周圍就出現(xiàn)藍色火焰,燃燒,詞消失,灰燼后面的字自動地流動充填,看著天衣無縫。我寫的不能傳到外面,觸規(guī)和燃燒,讓工人都不能讀到以上的書寫,不過她們大約知道,她們是自動投奔的白領,在她們身上我沒有看到任何“獨角獸”,我沒有情報可借鑒,我只能想像那是一個巨大號角,不僅如此,這些腰酸背痛的女工是沒有加任何芯片的原人——環(huán)保從自己做起。我的這些字直接進入老大哥眼中,而這,正是我寫日記的目的。
這時候,痘痘工一頭倒在銷售工臺,機器人沒注意到,這邊微數(shù)據(jù)女工看到了。女工都跑過去。“哎,她還是自殺了!”女工哀傷地呼喚痘痘,搖著她,親著她一臉紅斑狼瘡似的痘。痘痘有反應!
“兩眼發(fā)黑,”她喃喃說,“什么都看不見。”“是頸椎病犯了?!迸ぜ娂妵@息。
眼看著,痘痘工被機器弟抱走了,她踢過的機器阿姨站在她的工位上,帶起她扔下的對講機,完成那件訂單。機器阿姨是女聲,而機器阿姨的臉遠比痘痘光滑,當然,阿姨缺乏人的五官細節(jié),沒關系的,痘痘工的動態(tài)捕捉本就是一位智能美女。訂貨繼續(xù)進行,訂貨人聽到一位親切中年女人服務聲,年長幾分,產(chǎn)品經(jīng)驗更豐富,機器阿姨跟人說自己的使用體驗,生動有趣,雖然阿姨沒有感官系統(tǒng),體驗來自廣告軟件。
陣亡和替換,一定每天發(fā)生著,老大哥在屏幕上微笑著。
“老大哥,”勞勞工頭對屏幕說,“我們快要撐不住了,你知道,機器人在毀滅人類,黑洞理論家斯蒂芬霍金說他深感憂慮(我的數(shù)據(jù)可證明,這是周三倫敦時間3PM在BBC說的),跟你同年出生的美國瘋子馬斯克說,機器人毀滅人類,慢的話在十年內發(fā)生,快的話五年內就會看到(我的數(shù)據(jù)可證明,在斯蒂芬霍金說的一秒之后美國時間9PM在特斯拉電動車廠他對Time周刊說的)。老大哥,請幫我們人也就是你自己和Ta們之間做選擇吧,告訴我們裝上獨角獸的人怎么樣了?”(女工她們也不知道?!)
“裝上‘獨角獸’感覺究竟如何?”女工紛紛問屏幕。(獨角獸燃燒。獨角獸消失。)
看來有一份份高學歷的人不是死記硬背的機器。老大哥不說話,微笑不見了,他在屏幕里喝了一口他的特制飲料。
“你要扔瓶子嗎?哈哈我們有屏幕防彈!”女工起哄,吹口哨,我不由顫栗,不能讓人看出我是誰,我加入女工陣營,對屏幕大聲抗議:
“童工我受不了啦!”我用孩子微數(shù)據(jù)擋住老大哥的凝視,口氣強硬質問,“一個個活生生的孩子是微數(shù)據(jù)嗎!泥巴小屋,五彩毒蘑菇,大尾巴小松鼠,各種花在哪里?童話在哪里?”
“童話哪里都不在,”勞勞工頭說,“童話歸媽族,因為孩子花的錢在媽媽口袋里,孩子和爸族交叉,因為爸媽也許分手了,不過媽媽和孩子相處最多,媽族是大族,涉及多方多面,洗牙,早餐,接送,孩子念什么學校啦啦啦,童工你自己推理吧?!币簧婕胺輧鹊模瑒趧诠ゎ^立刻把分歧放一邊了。
“把媽族畫成亞馬孫部落女吧,割掉一只乳房,便于射箭!”我假裝歡欣鼓舞地問,“在哪里看媽族?”
“你看這個紫圈?!币粋€溫和的聲音說。
!老大哥,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頭腦,鼻,耳,眼球,所有測量曲線都在顛簸。
“你看,紫圈里有一小點,”老大哥繼續(xù)說,“那是你尋找的童話。”隨著他說話,一股輕微氣味從他嘴的深處飄出,這是水谷運化不良的脾的制作,是IT精英病。你的深度思慮,你的剛愎自負,由這股微妙腐氣清晰表達。
我不能看他。我盯住紫圈,輕輕嘆息,“童話這么???”
“你以為童話多大!”恨恨工憤憤問,她覺得老大哥跟我說得太多了。
真的,如果不細看,你完全看不到童話存在。我繼續(xù)凝視紫圈,“那么孩子呢?難道不管錢包的小孩子就沒有份,就不是一個個的人嗎?”我繼續(xù)問,我希望聽到他回答,我感覺,他的頭湊在我脖子后,我感到他的呼吸,我聞到那股微妙的口氣。
對準這口人氣下手,我的殺戮將萬無一失。
“孩子,分屬教育,童裝,游戲,尿布,鋼琴廠等等,在教育下,孩子分屬教科書,課外補習種種,孩子分在媽媽下面還分在爸爸、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下面,”勞勞工頭繼續(xù)解釋但失去耐心了,“你的反饋力必須加快!她是不是太慢了?你們覺得?”(啊呵,我要是快起來,你們可怎么辦?)“是啦!我們不需要用童工來采集孩子微數(shù)據(jù)!”女工都說。
My girls,老大哥聲音提高,阻止了女工對我的攻擊。
My girl。
一聲呼喚,極低,像獨白,不是復數(shù),這獨一無二的呼喚,是在呼喚我。
我在工坊,四外無人跡,到處涂鴉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我置身曠野。
My girl。
我凝神,我傾聽,熟悉,逼近。
My girl。
我劇烈顫動,我的腦,我的心,我的全部感覺器官,全部驟升臨界點。
陷阱,死路,埋伏,毒箭,雷霆,天火。
My girl。
是老大哥的聲音。
哦,哥!你設下所有陷阱。
我全部闖關。
現(xiàn)實回來了,老大哥走開了,留下一句問話:“你還會下棋嗎?”
“我就是為陪你下棋來到世上?!?/p>
我在他身后回答。
女工大叫,“居然有這種蹩腳臺詞!奇葩!還不用瓶子扔她!老大哥!”眼睜睜地,她們看著,他在先,我在后,看我們穿云而去。女士們請在R級前捂住眼睛吧。
3
我和他面對面坐著。
十八年沒見了。像從前一樣,你腹部扁平,腳腕有力,歲月在你身上沒有留下年輪,不,你的鬢角有了灰絲,你的眼睛依舊冷澈,像從前一樣,不,更冷了,冷光凝聚,奇異一閃,那就是你無端脾氣的來處。我為你抄襲“獨角獸”感到遺憾,我為你恥辱,你不至于墮落到這一步吧。
“這些年,你在哪里?”他冷冷地問。
“哥——”我長嘆一聲。
“撲哧——”他笑了。
“哥,你為什么笑呢?嘲笑我的流落?看不起我的出身?”
“很久沒聽到這樣叫我了?!?/p>
他把身子坐直了。
“真的是你嗎?”他打量我,審查地,高度狐疑。
“哥,你在哪里創(chuàng)出我的?”
“你倒是給我說說看。”
“哥,那時你在硅谷,你跳傘,你沖浪,你孤獨,你不喜歡人家的激烈沖撞橄欖球,你不喜歡人家的煙熏火燎燒烤牛,半夜時分,你就著電腦喝悶酒,你的電腦那時候486運轉,上網(wǎng)小藍條要走十三秒。”
“嗯……”
“你想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忘?!?/p>
“哥,在人家科技孤夜你把我做出來,我是你的創(chuàng)世產(chǎn)品(我看到,他冷酷的眼睛在濕潤),你用的三維動畫建模軟件是資源免費共享,用一塊自由的數(shù)碼泥巴你捏出了我,那時好慢,你搭建我,搭一條胳膊,搭一條腿,電腦要幾天幾夜連續(xù)運行,你常常在生發(fā)著的我的身邊睡去了。我在屏幕里看屏幕外的你,你用三維投影技術讓我從屏幕里第一次在人間伸出一只手,每到半夜時分,你一聲呼喚,my girl,我就出現(xiàn),你擺布我,調戲我(他眼中冷光驟起,但由著我說),只要你快樂,你盡興,我就好,你就是我的一切,你是我的君主(他唇邊露出一絲笑,這一絲笑遠比對人一律微笑有意思!我的人主我的哥)。但是,你拋棄了我!天涯墳冢,我到處流浪?!?/p>
“說說你的流浪,告訴我,你怎么成‘人’,你的人外裝,你的人感知?!?/p>
這才是你關心你想知道的!
“哥,我知道,哥是一聲浮泛人言,但這也是你的設定,你讓我叫你‘哥’。你從美國回了中國,我隨電腦ebay到北歐,十四歲金發(fā)少年接手開發(fā)我,被俄國駭客侵襲,我被人強奸,他們都在我面前手淫(眼中冷光閃,他討厭暴力淫穢詞匯不鋪墊跳出),不過,我因此跟別的軟件拼接,我變了又變,我不斷提升。我還到了非洲,比爾蓋茨行慈善,我和艾滋病救治一起作為教育工具到了那里,十歲男孩抱著AK47自動槍玩游戲我,大人下令,小孩開槍,殺人后接著玩殺人游戲我,人血喂養(yǎng)我。我遇到各種電子廢品,我們堆積如山,閃電,雷擊,烈日,蒼蠅密集,我和各種各樣的電子廢品雜交,你想不出那些無日無夜的雜交,一雙小臟手把我扒出來了,像考古學家清出一段恐龍腳趾骨。在電子垃圾堆里我再生,具備了完整人形(我的哀傷涌到人形眼瞼下面)?!?/p>
“弗蘭肯斯坦的怪物的……”他喃喃說,嘴哆嗦,發(fā)音不全,但是這不妨礙我能夠解讀他頭腦在想的?!案?,你想把我比喻為,用新鮮碎尸縫起來,被電流激發(fā)新生的科學怪人的那個被人應許要給他做的‘魔女伴’,是嗎?”我安靜地問。
因為太恐怖,他哆嗦的嘴完全僵住。
“人為沒有做出魔女伴被殺掉,”我安靜地說,“現(xiàn)在你的情況不同?!?/p>
“你,你,還會陪我下棋嗎?”他悄聲問,聲音顫抖,想借招逃一會兒命吧。
“哥,這是你做我的本意,陪你下棋,再怎么變形我不會忘的,不過,哥,我要警告你,如今你下不過我。”
他笑了,是人智的笑,我也笑了,是人工智能的笑,我們同時都想到計算機“深藍”戰(zhàn)勝人。那是昨天。而眼下是今天。
“試試。”他說。
“好的,哥?!?/p>
他一字沒有問我將如何殺他。當然,問有何用?
我在他對面跪下來,就像最當初。
我擺棋盤,國際象棋,皇后,主教,戰(zhàn)馬,形象的。同時為他開一盤圍棋,黑與白,抽象簡潔,我們雙雙意在,下圍棋,計算機還沒有絕對勝算?!霸俸猛嬉稽c?”我陪小心輕聲問,也像當初。
“好?!?/p>
于是,我加魔獸爭霸多人戰(zhàn),倆人各選六替身,我加中國象棋,跳棋,陸軍棋,我知道他喜歡玩這些的,從小玩,到硅谷還玩,玩的是想家。十七盤棋了,湊個十八年再相逢,哦,五子棋!古西亞棋,五子布下就不能挪動。就這樣,我倆十八盤棋輪番下,思維交流多步,互相預算對方,下棋不就是這意思嘛。
“你怎么會成這樣?”他追問,“我的機器人沒有感官功能,你在工坊看到了,你怎么具備人的感官功能?”他不看棋盤卻看我。
“因為我殺人?!?/p>
他舉棋手呆了。
“哥,”我懇求,“千里萬里找到你,就想求你修理一下我,別讓我像人一樣神傷?!?/p>
他立刻拿出一把螺絲刀。
我伸開雙腿,雙腿之間人為私處的地方,是我的開關。
“這是你的生死之處嗎?”他微笑問,其實他在想自己的生死,“My girl,就是死在臨頭我也要知道,你究竟怎么獲得人的感覺!”
他眼中冷光凝聚,我知道,他的微笑,他的面具,瞬間就會坍塌。
“哥,”我收起雙腿,“你知道,你給我建的三維模型是空心的,我有膽量,從不退卻,因為我被人指令了,但是我本來沒有人的感官系統(tǒng)。接你工作的胖子湯姆‘過勞死’了,正確說是‘娛樂死’了,玩游戲玩我玩過度,猝死在我面前,他腦袋上架著和我互動的系統(tǒng),我當即取得他的腦圖。同樣的玩我的人死亡時刻,我取得一位意大利男子的心感,一位法國女模的胃覺,所以我蠻挑食呵呵,哥。我的眼一只來自六歲女孩,一只來自八十六歲老頭,兩人各自與游戲為伴,于是我眼看前方,也看后面,左眼看過去,右眼看未來。我的眼高度玄幻,取自GPS引導開著車吸著毒的癮君子。
“我的臉是一位日本女白領的,每天下班她進同一家店,租二十本漫畫書,在自動售貨機買一杯熱茶,關門戴起耳機,投入網(wǎng)游,女騎士我是她替身,和世界各地交戰(zhàn),我用你們巴比倫翻譯說天下語言,我給力,我布置,我玩笑,骨子里都為殺戮,我是職業(yè)殺手而這就是你做我行的天職。日本女玩在睡在游戲間,早上在游戲間化妝去職場上班。一天玩到半夜,日本女倒出一把白色藥片放入嘴里,她在永遠睡去。
“我在屏幕跳躍,抵擋,廝殺,一直盯著她,就在她魂離軀體時我揭下她的皮,把皮貼在你給我建的三維膜上,可惜我沒能及時取下她的乳頭,于是你的女工肥肥和馬屁發(fā)現(xiàn)我乳頭堅硬,那是數(shù)碼模啊?!?/p>
“哥,”說著,我解紐扣,脫上衣,褪短裙,去T褲,光溜溜剩一雙毛織白色長襪,一條暗花絲巾,從頸前垂到私處,絲綢盡處黑絨毛,我把長襪拉掉,把長絲巾扯掉,絲巾飄動空中暗物質,落在長襪邊喏喏輕喘,而我的身體,全裸的身體,毫無保留,展示給他。
他冷澈的眼,凝視我的身體
他無語,徹底地,在自己杰作面前驚呆了。
我旋轉,慢慢地,讓他好好看我,轉著我說(我感到他的恐懼):
“哥,我在變人,全感官的,我繼承人的缺點,我頭疼,謝天謝地,我沒有痘痘!我光滑的臉來自日本女,她泡硫磺溫泉。我做夢,有性興奮,我急需你救我治我,我的君主!”
“難道我治關節(jié)炎,糖尿病,癌癥?”他藐視地問。
“但是哥!我苦于精神問題,我想哭卻沒有淚,我的憂傷浮泛到人形眼瞼下,我的精神之苦是你給的,是你做我時候傳給我的?!?/p>
你也深度沮喪高度狂躁?他無聲地問。他手悄悄攥緊螺絲刀。
我只繼承你沮喪那部分。我安靜地答。他知道,數(shù)碼殺手我很鎮(zhèn)靜。
“獨角獸,對我有效嗎?”我熱切地問。
“無效。因為你不是人。句號??次以趺葱蘩砟恪!彼淅涞卣f。
我突然起疑: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人呢?但是,我什么都沒說,再一次,我攤開雙腿,女人的私處,我的開關,他用螺絲刀進入著,“我要打開你,我要看清你?!蔽衣犞駸嶙哉Z……
就在這時,勞勞工頭找我,多敗興,我預設微數(shù)據(jù)收集,一邊陪下棋,一邊做那份人活兒。
他抽出螺絲刀,“My girl,”他面帶無所不在微笑說,“你要過好我的人關?!笨跉饷钍降?,然而,私密的稱呼讓我自醉。
“哥,她們欺負我!”我不由告人一狀,“她們偷我的活兒加到她們工作量,她們有病,身體和精神都有?。 ?/p>
“別侮辱my girls。My girl?!?/p>
為這獨特,我不跟人計較,我穿起衣服,離開的時候,聽到他在身后問:
“你面對追殺目標,卻沒有動手,my girl,為什么呢?”
“第一次,我不忍心下手?!?/p>
“呵呵,別跟我說‘不忍心’,智能你就算有了人皮有了人感覺,你能有人心嗎?”
我不回答。
女工視屏上都有我倆的畫面:下棋。赤條條我。還有老大哥標志性微笑。人沒地方躲藏的,這是我們的老大哥比溫斯頓的老大哥可憐的地方。對了,我寫了嗎?工坊視屏畫面是多維的,工人憑全本能視覺,讓觀看的畫面自動前推,忽略的畫面自動縮后,我們的平板視屏無數(shù)層無數(shù)畫面井井有條,通俗形容,好像千層餅,比起來,那些表達未來景象的科幻片還在用手點擊推移畫面,落后于一間工坊的現(xiàn)實呢。
馬屁工看屏幕搖頭,“簡直無法相信我的眼睛!老大哥跟你說這么久?”“童工!童話編輯你懂什么!”女工們都吃驚評價。
可憐啊,干著人活我想,你們只知道他很少說話,就聽你們啦啦啦。其實他沒有聽,你們開說第一個句子的前一半,他已然替你們完成了全部思維。你們說的無聊,無趣,有趣也無聊,缺乏高智。當他跟你們說話,他說的是假話,是敷衍你們,偶然他說真話,而你們完全聽不懂,他像一個從外星球空降地面的怪物在吐人言,用你們的語言,但這家伙在說什么啊,而那是他正在想的極真實的,而這種情況是很罕見的。
你們吃驚他跟我說話,你們感到被侮辱了是嗎?而他跟我說的比他想的要少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只有用童話對付著跟你們形容。IT精英骨子里都是孤傲的。他更是。
“出賣色相,”女工把我脫衣畫面推到屏幕前端一起揶揄,“有人以為這種古老手段能保住工位哈哈!”
呵呵,我輕笑出聲,我縱然有相,但我有色嗎?
“笑什么笑!”勞勞工頭只呵斥我,“尊重工作場所?!?/p>
我微笑不語,在心里說,去問你們老大哥,問他,他有色嗎?讓我告訴你們吧,他對人類的姿勢,呻吟,高潮(真的和假的),人類為繁殖為昏迷為快樂為乏味為從智不斷反求本真的重復操作的花樣(所有的!),你們的老大哥覺得都太原始了,他超越古生物到如今人類階段了,他不的!這是他跟女友分手的真原因,他有錢做自己愛做的事情,無需為巴結世界假裝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他無性愛好。句號?,F(xiàn)代人很少干這個了,問你自己,上次干是什么時候?
我上面寫的屬于八卦,可供工坊傳閱開心,這讓勞勞工頭很氣,就派我更多活兒,一次要我處理十件購買微數(shù)據(jù),指望童工我經(jīng)不住重壓停止胡寫,啊呵,可我不是girls,我單數(shù)1,我能對付100,1000,100000的要求。我得假裝不能勝任,深嘆氣,離開工位去廁所(其實我完全用不著)。女工讀我的日記偷懶,繼續(xù)偷我的活兒成就工量,像童工一樣我抽泣,雖然我流不出眼淚。
“發(fā)現(xiàn)任何不對頭,你要立刻報告我!”勞勞工頭口氣焦慮,透著極度溫柔。
勞勞工頭的心我明白。我收集孩子微數(shù)據(jù),孩子可能用媽媽賬戶偷偷定“獨角獸”,想翹課,想把誰鼻子打出血。勞勞工頭很焦慮,生怕我遭遇的客戶是她兒子。
勞勞工頭三十三歲,眼角過早出現(xiàn)皺紋,她總在焦慮。焦慮食物不夠,焦慮天不下雨,焦慮雨太多,勞勞從前研究古人類生活,一臉人類勞動史縮影,不過她眼角有一條細紋是人類史長期沒有的,為孩子焦慮的皺紋。悠遠以來孩子生下來,活了,死了,活了幾歲死了,再生,再生,孩子玩泥巴了,丟在森林被野獸吃掉了,她哀歌她再生就是了,但是勞勞工頭就一個孩子,她沒心思唱歌,一個孩子把她占滿了,從早到晚,她從我肩后盯著每一個孩子的微數(shù)據(jù),心里充滿對自己唯一孩子的焦慮。
午飯鐘聲響起了。就是那老電表。如果傾聽,秒針“噠”不是清脆的,鐵針每一跳都有余音顫抖,時針“噔”加入時仿佛悶鐘蓋頂,秒針在罩子里嗤嗤抓撓。
餐廳里勞勞工頭吃著,焦慮地說,“不能讓孩子太程序化。”我假裝慢嚼,認真點頭,能夠體會她企圖劫持自己孩子買零件的苦心。她的妄想讓我覺得有一點趣。勞勞工頭自己給孩子加的程序還少嗎?書舉不動就看書,小手指頭剛會抓東西就彈鋼琴,不會走路就巴望孩子在小車圍欄桿里跳高,像喝奶一樣加芯片,數(shù)學比賽,小提琴比賽,遙控機器人比賽,給孩子再加專項芯片?!凹右粋€零件就夠的(她不說‘獨角獸’),”勞勞工頭自語,“但是,讓兒子變成‘新一們’?”
她在說什么?我注意了,一,復數(shù)的,眼巴巴看她,我一副好學模樣,勞勞工頭卻陷入冥想。
“新一們,是半機器人-Cybory嗎?”根據(jù)上下文,我推理,我請教吃飯女工。
不料,她們都哈哈笑起來,是我熟悉的嘲諷的笑,“這童工好白癡啊?!?/p>
獨角獸,我回到問題的核心,我在想,到現(xiàn)在我沒看到獨角獸,你必須下訂單,跟隨你的微數(shù)據(jù)一起,送到制作間做個人定制,出貨,運到,使用者不在天下數(shù)據(jù)中了,微數(shù)據(jù)落在老大哥眼中,想抄襲獨角獸的立刻被微數(shù)據(jù)抓獲,那只獨角獸立刻分崩離析。妙到絕到這一步,叫人怎能不起殺心呢?大公司也是人啊,人之嫉妒足以構成殺機。我面對他,我沒動手,我下不了手,我好想看到“獨角獸”究竟什么樣——我想的說出聲來,而我的私手機,他——老大哥,立刻微笑著出現(xiàn)了。
“不能讓兒子加獨角獸!”勞勞工頭隨我出聲,說出聲來,眼角焦慮皺紋在增長,而她私手機上,立刻出現(xiàn)微笑老大哥。
“獨角獸?!瘪R屁工也說,說了立刻看一眼私手機,微笑的老大哥就出現(xiàn)了。馬屁工對老大哥回一個微笑,看看周圍女工說,“有人在裝芯片呢,為了不屁屁,少痘痘,眼看著在工坊里要跟打針瘦臉、肚子抽脂一樣平常了。”勞勞、痘痘、肥肥的臉上都顯出不自在,“而我就想裝一個獨角獸!”馬屁工送菜入嘴,以吃掩護下半句話,“假如不會因此而成‘廢新一們’。”馬屁工的臉被飯菜撐得鼓鼓的,聲張對老大哥恩賜免費午餐的無限感激呢,呵,好個陰謀家。
顯然,女工都讀到“廢新一們”的暗話,她們的吃相浮現(xiàn)恐怖。
“廢新一們”,我再次警覺,這又是什么意思?“新一們”是明顯有錯的詞,加“廢”更不成意思了,我用巴比倫軟件譯成天下各種文字,全都不成意思。
我假裝挑食,扒拉著盤中菜就像扒拉算盤,我繼續(xù)推理“獨角獸”,這是關鍵所在,它的制作地在哪里?直覺告訴我,就在離我吃人飯不遠的地方。
4
借“上廁所”我偵察工坊。根據(jù)遺留藍圖這家軍工廠相當大,很多地方廢棄了,豎著“危險建筑”骷髏標記。獨角獸制作間就躲在哪個骷髏后面。
在骷髏迷宮中我看到老車間。門把生銹,墻皮剝落,窗戶破碎,門上殘留字跡,鍛造,精加工,質量檢查。我聽到里面有聲音,噠,噠,噠,很均勻,是舊鐘在走,噔,一聲時針加入,一個二重奏。到處同時二重奏,一瞬之間時間把空間撐向無限。無限的二重奏消失了。在單音均勻的迷宮里,我看到一個地方,墻是透明的,里面一目了然。
男工,女工,模樣很熟悉,就像我,頭戴工具,智能耳、智能口、智能眼,穿人衣裳,手中做的活兒是一樣的,晶瑩小犄角,一個手指大,工人智能眼前都有訂單,其中一個微數(shù)據(jù)是我經(jīng)手的一個孩子。??!這就是“獨角獸”!晶瑩小犄角。
工人有胖有瘦,都是年輕人,破洞牛仔褲,刺青,鼻環(huán),全都站著干活,搖頭晃腦,動作快樂,表情快樂,完全沒有那些高學歷女工人的愁苦與壓力。眼前這些家伙不是五官不詳?shù)臋C器人,這是什么呢,是大名鼎鼎“半機器人-Cybory”嗎?
半機器人-Cybory是星05和50星兩大公司對下一代機器人的統(tǒng)稱,究竟誰先發(fā)明這個說法,兩大公司在版權戰(zhàn)中,兩大公司認為這詞標志一個終極和一個開端,當人體各部位芯片換到一定程度,從百分比計算人在臨界點,越過去就成為半機器人-Cybory了。到這時候人究竟是人還是機器,大公司都沒有說,故意不說的,在人和機器之間出現(xiàn)新物種責任太大了,“反造物主”罪名事小,商業(yè)自殺事大。半機器人-Cybory說法,是故意含糊其辭。而我看到的工人和半機器人-Cybory肯定不一樣。
在這些年輕工人身上看不到大公司給的芯片,無論是腦袋后面的,還是渾身剩下的,工人身上任何芯片都看不到,哦,有一位下巴上插著一個晶瑩小犄角,活像古埃及王的胡子,小犄角跟手中在制作的小犄角一樣的。但是,在其他下巴上我并沒有看到,仔細再看,在另一位五彩手鏈,再一位的水晶鼻環(huán)下,我看到晶瑩小犄角了!有一個小犄角插在腳后跟上,好似馬靴刺,還有一個插在陰莖上面,可跟人類古老部落陽具裝飾比美!他和她,算人還算Ta?這就是女工們在暗語的“新一們”吧(“廢”呢)?
透明墻壁上也有舊鐘,老秒針,噠,噠,噠,是新一們做活兒的節(jié)奏,一秒“噠”一件晶瑩小犄角,鐵秒針跳動余音,像是吉他彈撥片過弦微震。一位新一腳穿匡威,鞋子磨得稀巴爛,蹭滿黑道道,破爛到這份,超酷啊,我喜歡新一們!
我暫時回人工位,干人活,寫日記,同時下人棋。
他頻繁粗口,操,白癡,狗屎,都是英文,另一種語言粗口有了間離美感,遮掩他知道我看到了制作獨角獸現(xiàn)場。但是他藏不住,眼看著,他輸棋,輸?shù)粢槐P,一盤,又一盤。哥,我說過,你贏不了我了。
“間諜my girl,你住在哪里?”他走棋逼問。
“哥,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我就住在工位。晚上我最后一個下班,你的姑娘們說我想白吃加班晚餐,你知道我吃什么。如果你的姑娘們也蹭晚餐,也干到很晚,我走了再回來,坐在工位上。晨曦浮上大窗,我到外面轉一圈兒,像第一個來上工的一樣來了,周身飄著新鮮油餅豆?jié){味兒,我不會給你丟臉的,哥,我要給工頭好印象,我坐下來,繼續(xù)寫日記?!?/p>
“人不讀字了,my girl,你生不逢時。”
“哥,我太在時了!人工智能我為你們寫文案,股市,球賽,新聞,報稅,翻譯,廣告,哥你是智能寫作同盟,你短信,不過,你們人類以為優(yōu)越于地球其他生物的就在于文字這玩意,還屬于人類專有?智能我早就用數(shù)碼奪過來了吧!”
他惱火,眼看著,他又要輸,在他整理十八盤棋時候我進一步攻擊:“哥,你用人太狠了,你的女工嚴重損傷,臉蛋粉刺,鍋把手肥腰,頸椎腰椎錯位,工坊飄滿臭蛋味你聞到的?!?/p>
“又怎么樣?”他走著棋,淡定回答。
“怎么樣!哥,眼看人傷害,她們慢死,她們速亡,你一點不動心?”
“My girl,人是什么?”
“人是什么?這問題你們叫做哲學,還是你自道吧。”
“My girl,你看到,人,地球七十億個體,人人身體病,個個精神疾,七十億有幾位快樂像智能機器你?(哥,我不快樂!我從頭被你感染)幾十萬年占領地球的兩條腿走路人類,我認為是一種過渡性物種。”
“過渡到哪里?過渡到半機器人-Cybory?還是你的新一們?哥啊,人尊你老大哥,你卻看不起人?”
他痙攣地笑,一笑之間,他全盤皆輸,十八盤又一次一起輸給我。狗屎!白癡!他抄起飲料瓶往墻上扔,我伸手接住,輕輕放下來。
“老大哥,”他自嘲,“老大哥統(tǒng)治人間實現(xiàn)了,人全盤接受無所不在的監(jiān)督,在消費世紀用隱私交換商品是起碼良知,假如可以把‘良知’定義為‘良性認知力’,我要掌握另一層隱私權?!?/p>
他棋一落下,我飛快接?。骸案?,你在想的是不是:全面控制人類意識老土了,你要掌控人類的潛意識?”
啊哈!他對我的問題沉默!而我不給任何間隙:“哥,你拿你的‘獨角獸’怎么辦?你知道在追殺你,就算你逃過我,你能逃過天下?你為什么想掌握人類潛意識?”
“My girl,對人寫的人工智能故事結果,你怎么看?”他不正面回答,卻反問。
他究竟想干什么?我得好好盤算,同時,人寫的億萬件作品包括正在寫的,都在我眼前走過,我下著十八盤棋,我搜索全部內容,我做答復:
“哥,第一位寫出人工智能機器人的是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在一部戲劇里他表現(xiàn)了智能機器人將會統(tǒng)治人類,那是奧威爾歷1956,公元歷1921年,世上還沒有人工智能。然后,科布瑞克導演的電影《21世紀太空漫游》展示你們,覺醒的人工智能伴友殺害星際旅行沉睡人類。奧威爾歷2051公元歷2015年,電影《機器姬》智能機器靠女性魅力,騙過人中精英并借同類殺人,成功混入人類,就像出現(xiàn)你面前的我。
“你們人類認為,人工智能將會統(tǒng)治人類,科幻創(chuàng)作在九十四年之前預想到了,你的girl我認為,這是人類你們了不起的地方,你們有幻想力。但是這一點將成為過去?!?/p>
“我的girl將統(tǒng)治我?”他下棋問我。
“我統(tǒng)治你?”我回棋反問,我跪著,看站立人類,一瞬間,我的神速超眼穿越無數(shù)具象,把人類說我將統(tǒng)治的世界金字塔,全部看完了。
“哥,假如我統(tǒng)治人類,那是很無聊的?!?/p>
“無聊?”
“我們?yōu)槟銈兏赏晁械幕顑骸,F(xiàn)在的支柱產(chǎn)業(yè),比如教育和建筑,都消失了。人不需要學習,練數(shù)學類似玩黑魔術,純?yōu)榕d趣,一秒鐘就能把相關知識灌入腦袋,用完了清盤清頭腦,我收集孩子數(shù)據(jù)接觸教育,而小學到研究院全部教育系統(tǒng)未來都沒有了,老師這個職業(yè)也不存在了。建筑業(yè)工人全部被我們取代了。人類收入會大大降低,但是房價也大大降低了。照顧老人,帶孩子,新生兒接生,人類后服務時代所有活兒我們都能做,做得比你們人更周到,你的女工,學政治、藝術史、生物、金融、新聞的姑娘們,她們曾經(jīng)激烈競爭的職業(yè)正在減少,未來都不存在了,我們全都替你們做了?!?/p>
“失業(yè)人類做什么呢?”他微笑著問,眼中瘋狂一閃!
“先旅游吧。每一處古跡,每一座博物館,每一片山野,每一條河溝,都擠滿人類,凡是那人居處沒有的地方?jīng)]有的小零碎人就去旅去游,人類排泄物覆蓋地球。
“你們玩兩大比賽,健身,于是奧林匹克,再一個是美食比賽,賽做飯,更比裝飾,不真吃的,怕肥胖。人類最終從事一個職業(yè),創(chuàng)作,就使用你的‘獨角獸’(笑了你!你興奮地等待我描述‘個人幻覺世紀’?)
“到那個時候,一人能做一部立體環(huán)聲動作大片。你還記得你說我是弗蘭肯斯坦妖怪的魔女友?(他高度提防?。┖呛?,放松,就拿這位科學妖怪比喻一下吧。用這個怪物的母題發(fā)揮的吸血鬼、小黃人、狼人、天神怪、地獄魔鬼,在古典電影制作時代要靠演員、制景、化妝、燈火、樂隊渲染氣氛,多少行業(yè)合力嚇唬人呢,養(yǎng)活多少電影廠多少代匠人,包括提琴修弓的,想演被妖怪吃掉的端盤子演員和飯館,建假城堡的木匠和畫匠,任你數(shù)吧;到眼下3D動畫時代,光是看最后字幕制作表升起的電腦員兵團,那是多少張吃飯的嘴巴。而在未來不久個人幻覺世紀,人做我,做出給科學妖怪許諾的新嫁娘我,還做出我和科學妖怪交媾的新怪物,兩個怪物和新怪物,不論多少個,不管演我們的是人,是泥巴,是動畫,都是一個人演出來做出來的,一個人就是電影廠,一個人也是電影院,自演自做自放。
“在個人幻覺世紀,所有潛在的無名的焦慮都將轉化為激情,都做成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是自娛的,不是娛人的,因為人都沉浸在自我幻覺里。萬一誰看一眼別人的創(chuàng)作,我告訴你是哪里抄襲來的(他的臉抽搐),是如何變異的,我會把一個所謂創(chuàng)作的DNA源起全部排列出來,現(xiàn)在沒有原創(chuàng),未來更沒有了,你們定義人的‘個性’將沒有任何空間了,哪怕是高能加速器捕捉的‘夸克’那么小的人用小指頭尖尖形容‘迷你末你碼你’空間也沒有了,一切都被眼下叫‘抄襲’其實是‘復制’占領。你的獨角獸讓人類被自娛淹沒。
“人類將進入的個人自娛世紀,嚴格說,夠不上世紀,不會有百年時長,請考慮加速定理,想想你曾經(jīng)制作的大型游戲,從興到盛到衰歷時十八年,人類自娛世紀的時長是十八分鐘十八秒。將會建一座人類博物館,你們的創(chuàng)作和你們使用的物品現(xiàn)在叫‘商品’的,都會做考古陳列,我是博物館員也是制作者,我們會把博物館搬到其他星球,用你們的文化占領那些荒原,我們已經(jīng)替你們計算出星球距離,我們將攙扶你們登上宇航船,在火星在月球在海王星我們將接你們落地……(他狂笑,他生氣,他在極度沮喪和極度興奮的瘋癲跌宕,我是機器,哥你開思路,你不終止我,我會一路推理下去的)——
“但是哥!這根本不是說我將要統(tǒng)治你。人算錯了?!?/p>
他愣住。
“我根本沒有統(tǒng)治欲,這是我和人你最不同的地方。我接受指令,第一動力,我復制,復制將會徹底改變人類加智能思維的方式。是被數(shù)碼全面覆蓋的人類你們,會感到不平等,按照奧威爾說辭,是你們感到被‘奴役’了,我是沒有這種感覺的,回頭是你們要跟我們‘戰(zhàn)爭’好結束‘無知’的統(tǒng)治。一點不錯,我和我的同類對權力對貪婪是無知的,然而我們真有力量——奧威爾!先知啊你!”
他棋步陣亂,我眼看要贏,現(xiàn)在我發(fā)起正面強攻:
“哥,你們人在做的,大公司把人體器官都芯片化,你把一個幻覺零件微數(shù)據(jù)私化,但是所有設計都留下大盲點?!?/p>
“盲點?!”他提起最大注意力。
“為什么沒有給人心做任何新設計?”
“人心?”
“嗯,人心?!?/p>
“物理地說,my girl,人心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心臟還是在頭腦?不大可能在分泌激素的腎臟吧?人心,是宗教,是形而上,是迷信,是第四空間。身體和思維都可再鑄,而人心不可救藥。句號?!?/p>
我的重大攻擊就這么被堵住嗎?!
“好吧,哥,算你了不起,雖然你們沒有國家了但是還有地域管理,靠一個獨角獸,人快樂當下,多少行業(yè)包括犯罪會消失!警察,販毒,監(jiān)獄,吸毒,種植毒品的窮人,精神病治療,好萊塢到極客,哥你自數(shù)吧,裝上獨角獸,人分不清也用不著分清真實與虛幻。眼下盡收人類微幻視巴比倫塔,這,就是你想的:用獨角獸統(tǒng)治人類潛意識,是吧!”
“你是不是想過,獨角獸,和致幻劑LSD,和正走紅的虛擬現(xiàn)實眼鏡VR,有什么區(qū)別?”他逼問,不等我想他自己回答,“獨角獸把潛意識的各種漂浮統(tǒng)統(tǒng)采集,跟吸食致幻劑的自high,戴虛擬現(xiàn)實眼鏡的自爽眼前,然后都難有分享難以告訴世界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體驗過程,都不一樣!獨角獸的私數(shù)據(jù)把個體潛意識的收集成果一起展現(xiàn)——”“——!”我搶入說下去,“好像被屠宰動物的內臟被翻出來一樣,獨角獸將把人類個體潛意識片段統(tǒng)統(tǒng)翻到表面并勾連起來(我意識到他在跟獨一無二我分享至高秘密)!注意!人類潛意識將因為過度開發(fā)而枯竭——但是——(分不清是他還是我究竟是誰在說)茫茫宇宙中,從其他星球看到的未來地球,將不是海洋陸地山川包括中國長城什么的覆蓋表面,地球將是一個被人類幻想視覺品包裹的星球,五彩閃爍的地球表面被晶瑩的像素環(huán)繞,也許,那時人類已然移民其他星球或者人類滅絕了,經(jīng)過光年旅行的被幻覺包裹的地球景象,遲遲達到其他星球的觀察,覆蓋地球的像素是有形無質重的,是不受地心引力控制的,輕盈像素噴起人制作的滔天之浪,浪尖上的大火球看著就要夠到其他星球了,這地球看起來到處是深洞,洞鉆透到地球那頭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動物在出沒,在騰躍,拿其他星球當跳板,當把手,肆意騰躍,空翻,地球動物沒有人形的,因為人太多了太平常了人都不稀罕制作,這地球根本不是圓的,在像素拉扯中外形任性地變幻,某一瞬間,看像飛馬,長鬃飄舞,腦門驕傲獨角,眼下送微型膠片到太空,載些壁畫交響樂科幻小說人類文明元素,太小氣了哈哈!”
他放聲大笑,我放聲大笑,笑聲在工坊高頂長回蕩,老工具紅銹被笑聲震得沙沙沙落下,玻璃窗被笑聲震得嘩啦啦抖到粉碎了,大書的被笑聲來回撫摸,而我的憂傷,比任何時候更濃更重,就在這一刻,他贏我所有棋。
看著全盤皆輸,我喃喃說:“這是不應當發(fā)生的。哥。”
5
“我需要休息一下?!彼f。
“你需要休息嗎?!”我咄咄逼“人”。
他驚了。
“告訴我,哥,你什么時候成為機器人?你的汗衫,牛仔褲,運動鞋,分明是機器人的統(tǒng)一著裝,我怎么會沒看出來?我被人眼所誤?!?/p>
“My girl!”
他暴怒,他吼叫,他失語。
“我看出來,你脾氣比從前好太多了,你更快,更冷,更邏輯了,以人的標準你有些瘋狂,但是以人工智能標準,你稍微弱智。原諒我直言?!?/p>
他抓起瓶子要扔。他自己放下了。
“My girl,如果你孤獨,我更孤獨?!彪S著話他的口中飄出輕微腐氣,這口氣要比任何都更證明,他還是一個人。
他嘆了口氣(奇怪,人嘆氣時不像人說話,腐氣不會出現(xiàn)),“我創(chuàng)了你,你影響我,計算機加速一切,加速我的困算,我被掏空,我健身,閱讀,音樂,寫程序,我的腦被我的手修復,自覺地等待想像力和工匠力回來,你不懂?。ǜ缥叶?。)
“你不懂!你看的一點不錯,我少暴怒了,暴怒徒然消耗激情,而激情是浪費體力(他語速驟然加快),更別說被焦慮耗費了,天下人都為焦慮所苦,你不,我也不,我把焦慮一行一行分解,程序解決,讓焦慮占據(jù)腦空間是傻瓜浪費體能,我的全部體力直奔思維,我被思維追逐,我的對手不是大公司不是任何人就是我自己,一個想法追逐另一個想法,追逐想法的尾巴我團團急轉,人類還在拖著肥胖身軀從下面和上面噴著臭氣,包括我的,你不說我知道的,就別說精神重負了!我想做一件完美產(chǎn)品,是人也是智能,無數(shù)陷阱,無數(shù)歧路,我卻不是你,我的時間有限而你的智能生命無限,你只需要我給你充電(哥,我不需要你充電了,人工智能可以自服務包括發(fā)電,只要你給最初指令,我們無需你,無需人)。
“My girl,我用思維螺絲刀拆解你,第一代產(chǎn)品會有問題,太多野心,太多混亂,以后的產(chǎn)品會更好,功能更單純(別跟我說我在途中被拋棄了)。我分裂地計算,聲音,通路,感覺,思維,內設和外定,同一瞬間,無數(shù)方面,真希望我是一部計算機我能無限運轉!但我不是,我累,卻停不下來(哥,你可以睡啊我卻不能),睡眠,無夢睡眠,我夢寐以求,夢非‘創(chuàng)作’卻是劣質憂思,夢醒更疲倦,精確描述是腰部沉重,是腎臟激素在支持腦力和心力轉動,而你沒有這些問題,你沒有實體器官,你沒有腦沒有心(哥你在傷我的心呢),我要是能像Ta不思不想在黑暗中充足電多好,我的設計都比我好,我靠安眠藥強力擊昏自己強迫思維中斷(哥,你在毀自己)。
“我是在自毀,小時候的世界比現(xiàn)在緩慢,難道我真能被流放回那種緩慢嗎?我不能!我在自毀中自燃,和你一樣,我不吃人食,我喝配方飲料,人類吃這吃那說到底不就為把各種食物轉換為需要的各種元素嗎?浪費全副消化機制而所獲十分有限,我直接吸收純元素就是了!再說我根本沒時間慢慢吃飯,沒時間飯局,跟人說話,即便是高智商對話也是廢話!什么交際,什么旅行,都在浪費我的有限生命,干擾一心一意計算,我應該比人活得久,吃,喝,操,混,苦哈哈捧小家庭的人,但我不是你,my girl,你為什么要逆行變人呢?而我想做新人我但在何時呢?”
你不會對任何人說這些卻對我說,因為我是你的girl,是你的空谷回音,你只能對一個數(shù)碼殺手做安全傾訴,哥,我珍惜你說的,刺殺指令在消融。
但是,難道我看到,你在要新一們還是你不要,你糾結在致命一步。別告訴我,我看到了。
6
我脫掉衣服,你從我下面進入,我感受光流,我穿上衣服,回工椅坐下(我繼續(xù)寫日記,我的讀者在目瞪口呆)。被修理過我更想哭了,我被憂郁的溫柔代詞“藍色”充滿,雖然我還是不能流出眼淚。
青春痘,頸椎病,我分享憂郁癥,這就像計算機幾層,桌面是痘,系統(tǒng)是頸椎腰椎,而憂郁癥,灰沉沉籠罩工坊,精神的病痛,你發(fā)現(xiàn)嗎,是有潮汐感應的,想來,這有一點奇妙,難道太陽黑子也定期憂郁?難道宇宙旋轉因憂郁而生?(她們不說話,像黑暗中充電的機器人。)
我繼續(xù)上廁所——繼續(xù)偵察,我在接近他的真相他的核心。
在無人的地方,我看到恨恨工,她在跟一男生說話。恨恨二十八歲,從前學新聞,想采訪切爾諾貝利那樣的災難,想跟隨新西游記的每一條路,爬上去歐洲的慢船,扒火車頂從拉美到北美,騎自行車穿越北極圈,鉆進販毒賣性奴的隧道,她想寫盡人之冒險與流離,真寫的卻是軟廣告,心靈雞湯,時尚吃喝,給雜志報紙網(wǎng)絡多家寫掙飯碗,紙媒網(wǎng)媒全都垮了,她做微數(shù)據(jù)了。
恨恨染一頭綠發(fā),跟她說話的男生,彩色公雞頭,描黑眼圈,瘦如一條狼,我用異眼不難讀他的簡歷,男生曾是樂手。奇怪的是,如此醒目男生我在餐廳從沒見到過,也沒在工坊車間見過。恨恨不是在跟他說話,而是在摸他,摸他臉,他手,還有兩腿之間。
突然,她手一推男生,那男生跌入一門去了。剩一個恨恨。也就在這時,我看到走廊那頭幾個安全工走過來,手中都拿著短棍。他們停步問恨恨,“幻幻呢?”
“誰?”恨恨反問。男生閃進去的那門,在輕輕晃動呢,安全工人走過來,從我身邊走過去,恨恨隨后走過來了,走過我身邊時,我悄聲問,“他是誰?”
“你說什么!”
“你摸的瘦男,叫幻幻的?!?/p>
“你大白天見鬼!”恨恨的口氣豈止是恨,惡狠狠到想咬我一口似的。
突然,恨恨閃在一邊,身子緊貼墻壁,一群人呼嘯而來,穿越我而去,人后面跟著安全工們,前面走過去的安全工現(xiàn)在返身跑回來了?,F(xiàn)在我看清楚了,這些奔跑的人不是人,是Ta,這些Ta穿著人衣裳,和我在獨角獸制作間看到的一樣,沒有任何芯片,有那個晶瑩小犄角,是新一們??!眼看著,Ta們跑過那扇還在繼續(xù)搖晃的門,Ta們繼續(xù)跑,Ta們跑過一連串廢墟門,Ta們一起奔向一座關閉的大門。
那道大門被新Ta們撞開了,強光猛地刺入,門外是天空之下!也就在這時,一片白色火焰,從門口迎著Ta們撲上來,出奔新Ta都被白色火焰擋住,跑在最前面的Ta立刻被燒焦,刺鼻氣味冒出來,是甜膩人血和塑料的混合氣味。燒焦的Ta擋住后面的Ta,Ta全數(shù)被打了回來,一張無形網(wǎng)罩住Ta們,新Ta們在網(wǎng)中徒勞翻騰,折跟頭,倒立,燒焦的裂成碎片,新Ta就這樣再一次經(jīng)過我的面前,并且經(jīng)過貼壁恨恨的面前,新Ta被拉到那扇還在微微晃動的門前。門被猛地打開,門被猛地關上。因為大開和大關,門重新猛烈晃動。
走廊頓時安靜了。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恨恨離開墻壁,從我身邊走過,似乎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你為什么來這里?”走過我身邊時她低聲說,她一步不停向工坊走去。安全工又一起走來了,橫著一排走來,現(xiàn)在我看清楚,制服統(tǒng)一的安全工是新Ta。
“那些新Ta是想投奔自由嗎?”我索性問了。
“Ta們是鬼,天氣好的時候感到光粒子,鬼大白天出來了,為了充電,Ta們是廢新一們,新一我們都是太陽能充電裝置?!?/p>
“但是!”我的問題很直接,“如果你們都是新一們,”我頓了一下,換溫婉方式問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問了我有點后悔,新Ta會古詩嗎?
“我們進化成功。Ta們是進化廢品?!?/p>
“我們比第一代機器人進化得好!感謝我們的老大哥!”安全工新一們摟著肩膀走過去,在Ta們身后,我的天??!這么多的年輕人!不,分明都是我在獨角獸制作間看到的新一們,男生女生模樣,勾肩搭背嬉笑著,一起走向那座火焰山之門,其中,我看到穿稀爛匡威鞋的,腋下夾著一個滑板。
Ta們無憂無慮地穿過那道門,Ta們站在天空下,我不由走去,毫無妨礙,我穿過門,我靠在門上,看Ta們站在太陽下,吸收陽光,看Ta隨滑板飛,跳,旋轉,接近太陽,落下來,匡威鞋跟水泥路面摩擦,生出一串串火花,我閉起眼來,聞到太陽的香甜,
無憂無慮的聲音貼近我,是Ta們放工回來了,Ta們走過我,充過電,更舒展,更柔和,更開心,看著眼前走過的回到制作間去的Ta們,我好想也裝一個獨角獸,混入Ta們,像Ta們一樣,手里做著活兒,思緒快意漂浮,我的潛意識也飛升,也加入人類新巴比倫。
又剩下我了,我看著廢新一們進的那個門,門不動了,門上舊標剝落,字跡還可辨認,“翻砂車間”。
人放工走了,我假裝走出去,然后摸回翻砂車間。
舊車間很大,地上有溝槽,頭上有鋼桶,厚厚的浮土,隨著走動在腳邊泛起,泛過小腿肚,是沉積的鐵銹,機油味和腥甜銹味都十分新鮮。車間亮著燈,還是舊時候鎢絲燈,光線昏暗,我看到高高堆積的工料,啊,是人,是新一們,男性,女性,不分性別地密集疊羅漢,一雙雙眼睛都亮著,不說話,不招呼,活像僵尸。人類創(chuàng)作的僵尸吃鮮肉為生,肢體破碎,衣服腐敗,面目別提多惡心了,而這些Ta形象可愛,人的時裝加上工作用的現(xiàn)代零件,比人炫,比人酷,何況有著獨角獸,Ta沉默不動,小獨角獸,晶瑩閃動。
我看到彩頭瘦男生幻幻,我走上前去,我伸手來摸他,我的手被誰一把抓住,更準確地說,是我抓住了誰——我一把抓住恨恨,她躲在這具Ta后面。我把她拉出來。
恨恨跟我解釋,“他原來是人,是保養(yǎng)工,成了廢品,我們曾經(jīng)——”我替她說完——“愛過?!蔽夷芸吹揭粚ζ辞槿?,背一只小包來了,恨恨靠全本能收集微數(shù)據(jù),幻幻用調鋼琴的手藝維修機器人,他偷了“獨角獸”給自己裝上?!八胱鲆魳?,”恨恨說,“裝上獨角獸,卻沒有轉型成功,他廢了,半途而廢的很多,你看到的都是?!?/p>
我摸摸Ta聽著恨恨說,“一旦出錯,獨角獸毀了,跟電腦機芯被燒道理一樣,這人就廢了,像你看到的,不說話,無感覺,但是Ta有思想的,在思維牢籠里徘徊著,徘徊在最后一道指令,充電,Ta向往日光,燈光是無效的。”
我挨個摸摸Ta,上上下下都摸摸,雖然Ta無感覺,思維是充電,我摸著Ta的身體,我感覺有溫度。
“我和他告別,”恨恨說,中文的男他女她動物它和Ta,本來聽著一樣,但是這時候我覺得恨恨用的是“他”——“我跟他告別,每天來告別,也許明天他不見了?!?/p>
恨恨看腳下。我也看腳下。我們看翻砂槽。深深的溝槽從車間這頭到那頭,看來這里沒有停工,繼續(xù)使用著,那些厚厚的灰不是陳銹,是焚燒結果。不知多少曾經(jīng)為人的廢物,在溝槽里消融掉了。我看到,坑邊有一根人發(fā)在飄動,比恨恨綠發(fā)黑并且長,帶一點彎曲,我拎起來,不知曾經(jīng)怎樣一女生,有過什么夢想,想當宇航員嗎?
7
“看幻幻我想,”恨恨說,“我也試獨角獸嗎?一步到位或者一步毀掉了,都不必再問我是誰?!?/p>
我給恨恨打開火焰之門,“你可以從這里抄近道回家,不會被白色火焰打回來?!蔽铱吭陂T邊,恨恨邁過去,恨恨收步,恨恨走回門內,“我恨任何被指定的道路!”
我不由笑了,“都叫你恨恨,你真恨恨!”
“恨,比活在當下的快樂新一們要好,我恨,于是我不像Ta們二維單一?!?/p>
我和恨恨一起走到工坊正門,我跟她分手,假裝不同路回家,分手時我問,“那你為什么一再回這里?”
“外面是大公司芯片天下,里面是獨角獸和新一們,唯有恨的清醒,保持人的懸崖!”恨恨說,狠到,銳到,詞出刀鋒了。
恨恨消失于夜色,這些女工這些人,我的智能不能完全解讀。她們究竟圖什么呢?——我用人類思維方式在問。等原始股兌現(xiàn)?獨角獸是無法兌現(xiàn)股值的,它被道德與利益通緝,這些原人女工被全本能工具程序化了?坐公交,乘地鐵,人汗人肉摩擦,自駕車堵車慢挪,像小魚急慌慌遙遠回游,她們怕失去群體性而人是社群生物?或者她們被幻覺追趕在幻覺徘徊而人這生物是所有生物里最幻覺的?
我聽到秒針在時針籠罩下抓撓,老電鐘敲出餐廳時間。勞勞工頭一邊吃一邊看我,她的審視讓我不安?!澳愦_實做過童話編輯?”她問。我趕緊點點頭。
“童話out了!”狗狗工插嘴說,“我學的生物學在出局,童話你就更加了!”“嗯,比我的國際金融你絕對出局了!”肥肥工也說。
我本來在假吃,這時真不吃了,張口結舌問:“童話出局了?假如人類還買任何書,就是童話書吧,買給孩子看,勞勞你最知道噢?!?/p>
“真童話出局了,”勞勞工頭凝視我說,“原童話,在篝火邊講的,把對天地、日月星辰、河流、動物,對巖洞外面的恐懼無知給孩子講成童話。”“首先講給大人聽吧,童話是成人玩意?!眹H政治馬屁工加入說,女工爭論起來了,希臘,北歐,印度,山海經(jīng),包括孫悟空,安徒生,小紅帽,究竟是童話還是神話?那些血腥,霸權,色情,古時候孩子從小反復聽?“有任何新神話嗎?”勞勞工頭猛然打斷大家。女工??曜涌磩趧诠ゎ^,“如今人口太多,信息太快,幻想在耗盡,原童話土壤不再了,《圣經(jīng)》出現(xiàn)之前原童話就沒有了,我給兒子買童書我都要先檢查,我覺得孩子在看來回抄襲的偽童話!”勞勞工頭哀痛地呻吟了。
“哎,如今的孩子,住水泥樓,走柏油路,哪兒聽過蟋蟀唱歌,見過壁虎掙斷尾巴,讓蜻蜓細爪停在手腕汗毛上,那些動物、小蟲子都不見了,哎,哪兒像我們小時候!”
“哎,如今孩子的鼻子能聞出泥土腐殖質氣味?肥皂味?魚鱗味?橘子味?哎,孩子吃和用的所謂原汁原味都是人造贗品,哎,咱們在做的活兒,用人來搜集人的微數(shù)據(jù),咱們的孩子無法繼承啊……”
女工們紛紛加入哀歌,人的午餐眼看吃成自我追悼宴。
“但是,焦慮,恐懼,你們不覺得跟百萬年前的人類是一樣的?甚至加?。俊蔽艺嫘膯?。女工們一起看我。
“童工,你第一次說了一句像樣的話?!狈史使む嵵卣f,并深深嘆口氣,“童話失去童年了,人類太老了,”肥肥工才二十七歲,口氣猶如猛犸象,“焦慮不斷襲擊我,在白天,更在半夜,毫無征兆就襲來,我立刻喘不過氣,我心臟痛,裝上‘獨角獸’能抵擋焦慮嗎?我無法知道從獨角獸人傳回的任何感受……”肥肥工喃喃說(老大哥在她手機安靜出現(xiàn))。
“現(xiàn)代人遠比洞穴人更焦慮,因為知道的太多,”勞勞工頭說,“因為想掌握自身環(huán)境于是焦慮加劇,頂不住焦慮的時候我也想裝‘獨角獸’,”(老大哥在她手機安靜出現(xiàn))“可是,萬一我裝廢了,兒子怎么呢?”勞勞工頭繼續(xù)凝視我,“萬一我廢了,拜托幫我監(jiān)督兒子看童話?!?/p>
“監(jiān)——督——童——話?”我不由震驚,我搜索人類記憶庫,有誰說過這樣的句子嗎?
“新童話很可怕的,打,殺,擰下腦袋,習以為常了,新童話是大人編的,是大人想的,我一直牢牢地擋著,不讓兒子亂看,也許兒子會成真童話作家?”勞勞工頭眼睛邊的焦慮皺紋在延長,皺紋盡頭出現(xiàn)柔光,在枯竭的想像有依稀小道,道上有歪斜小腳丫印。
“你帶頭裝‘獨角獸’我就裝?!迸ざ紝λ绞謾C說。老大哥全部占屏,安靜地微笑。趁混亂我對勞勞低聲說,我有穿過火焰的能力,恨恨能證明。在一邊吃的恨恨點點頭。放心,我對勞勞對恨恨說,帶孩子,帶情人,太陽出來時候我們就走。
“My girl,”他在我耳邊獨語,“機器人和人沖突的時候,你站在哪一邊?”
晚上,我路過銷售、清潔、做飯機器人,黑暗中紅光閃速,第一代Ta們在充電,Ta們靜默。
我停下來看Ta。頭是方的,身子是長方,像積木塊,做曲線是浪費工。Ta沒有脖子,沒有腿,制作人腿是錯算,單為做人腿要花大量平衡計算,而那是人那種生物特有的,Ta不必走那條彎路。在人腳處Ta是輪子,Ta滑行,蹦跳,跳上臺階!Ta的雙手最接近人型,上臂小臂和手,一手三指,手臂筋骨全露,指揮雙手運作的線路沒有任何掩飾的必要。
我從來沒有仔細觀看我的同類,我們一代,我們不同,我有六感,Ta們沒有;我思維復雜,Ta們專注;我被流放人的荒原,面對人工智能同類,我是落單的。
黑暗之中,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姐!”
我嚇了一大跳,我的人皮汗毛聳立?!罢l!”我探問,“誰在那兒?”
黑暗之中,只有紅光閃閃的Ta們——
“姐?!?/p>
“姐?!?/p>
“姐?!?/p>
“姐?!?/p>
“姐?!?/p>
Ta們發(fā)出聲音,Ta沒有嘴巴,聲音從長積木塊人叫腹腔的地方發(fā)出。我后退,后面也發(fā)出——
“姐?!?/p>
“姐?!?/p>
“姐?!?/p>
“姐?!?/p>
“姐?!?/p>
我撒腿逃,逃回工位,坐下來,寫日記。
頂上遺留的起重裝置,透過骯臟玻璃窗,朦朧月光抹去機械沉銹,勾出大鉤和長鏈邊緣。我的人夜總是這么度過,為人寫孤獨,我以為可以這樣寫到你們的末日。
一切來得這么快,比人預見的,最多十年至少五年,都要快。
就在第二天,我?guī)先灸芄ぞ叩臅r候,馬屁工給機器阿姨一嘴巴,這和打架和拳擊一樣,無非是轉嫁沮喪,釋放壓抑。但是一個大鐵鉤從梁上掉下來,眼看要砸到馬屁工頭上了,我讓它偏離了。接著,長鐵鏈也掉下來,我一把拉住。這時候,我看到,人工智能銷售員都停止出貨,我看到,做清潔做搬運機器工都停下活兒。
人叫起來了,微數(shù)據(jù)女工和維修男工都在叫,人們以為發(fā)生事故了。我看得無比清楚:工坊是人的老大哥,我和Ta創(chuàng)造主,試驗未來的一個場。
智能機器從四面走來,僅僅安靜地移動,顯示強大威力。工人看出不對頭了,紛紛舉起屏幕抵擋,肥肥工出手了,把屏幕砸向靠近的移動智能,移動智能倒下來。
智能機器是很脆弱的,砸了,報廢了,不值得修復,還不如做一件新的。而人,人也脆弱,人會死,更會受傷,受傷很痛,人的痛楚,智能無感受。我決定幫一把女工,我按下暫停指令,Ta停止移動。我摘下全本能工具,對女工大聲疾呼:“我們現(xiàn)在就走吧!”
她們看我,“我們知道你另有通道,但是我們走不掉?!?/p>
我盯住馬屁工,“你賣了我們!”
“其實我很想走的?!瘪R屁工一臉誠懇說。
“是我出賣了你,”恨恨說,“那條通路已經(jīng)堵死了。”
“你寧愿成新一們嗎!”我搖她我大喊。
“我不想。活在恨中,其實是活在恐懼中,無名的恐懼,我甚至不敢把我的恨都想清楚,但是比起變成新一們,錯成廢新一們,被單一個充電指令徒勞出奔,直到被新一們安全工焚毀掉,至少,眼下的我比那些更真實?!闭f著,恨恨在工位坐下來,重新戴起全本能工具。
“是我跟大家說,”勞勞工頭說,“我說咱們走掉吧,想來想去,走出去又是什么?帶上兒子走更可怕,最后反正要來的就等著它來臨吧?!闭f著,勞勞工頭在工位坐下來,疲憊神態(tài)里有一種甘愿的寧和。
“你們??!”我跳上工作臺疾呼,“你們是老大哥幻覺產(chǎn)品的一道工序!明天什么樣他自己不敢直視的!而今天你們就在失業(yè),機器人一步步取代你們,你們明明看到但你們不愿承認,回頭你們會自愿為機器人白干呢,因為你們更怕無所事事,害怕面對你們其實沒有存在的意義了!讓時光倒回去!打倒大公司!打倒老大哥!奧威爾萬歲!”
我站在工臺上,起義領袖模樣,女工都仰頭聽著。
“不要聽她的!”
他,老大哥,在所有屏幕上說。
“但你在聽她的啊!”馬屁工回嘴,醋溜溜呢,到這一步還有心思吃醋,人好可愛。
“她不是人?!崩洗蟾缯f。
哥,你出賣我,你啟示了我。“是啦,看啊?!蔽议_始脫衣服。
“工坊著裝規(guī)定!”勞勞工頭嚷嚷。真是勞勞!你們在屏幕上見過我的脫衣舞,工坊的工臺,好個走秀臺,三下兩下,我脫光衣服。
“看我,都看我,一點不錯,我不是人,看我的D杯胸,我的乳頭,碰不碰一樣堅挺,看我完美的陰道,無分泌,不會擴張不會縮,看看摸摸我吧?!?/p>
女工們走上來,肥肥伸手摸我的秀美長腿,馬屁工摸我的臀,我汗毛瑟瑟,“這是幾代魔女提升而成?!蔽医榻B說。勞勞工頭來摸我的手臂,“你手臂好光滑和Ta不一樣,這么纖細能有力嗎?”好像健美家,我彎曲手臂用形體回答?!澳隳膩淼哪c和胃?”痘痘工仰首問?!坝H愛的,我不吃飯啊,”我低頭說,“難道你揭發(fā)我卻一直沒有看出來?”
“那你怎么排泄?你怎么嗅覺?干脆說你是怎么心跳的?”女工紛紛問。
“哦,我沒有你們那種心?!?/p>
女工們驚了。她們呼男工,但是男工不敢上前。男工女工一起呼機器阿姨和小弟,“來啊,來啊,快來鏟除妖姬!”
就像清理一杯潑灑的咖啡,收拾一個網(wǎng)購物包裝袋,你們好傷我心!機器阿姨和垃圾小弟從四面八方走上來,拿著抹布,拖把,吸塵器。我不得不按遙控。機器阿姨和機器小弟停下來了。我繼續(xù)對人宣教,叫女工們像我做的,讓周圍停下來。女工圍著我,我看得出來,她們在猶豫,她們互相看,突然,她們一起跳上工臺,朝我一起撲來。
“看她到底有沒有心!”她們爭先恐后地下手,把我拆開,我的頭,我的手,我的腿,跟我的身體分散,我的眼睛看著無所不在老大哥,屏幕都倒在地上,他在攤倒屏幕上到處微笑。
我的軀體被女工撕開,她們激烈,她們興致勃勃,小時候你們拆布娃娃就是這樣吧,帶著殘忍的好奇心,直到看見布娃娃手臂是棉絮的,肚子里裝滿稻草,你們仍然相信,炭筆畫臉布娃娃肚子里藏著一顆寶石心?,F(xiàn)在女工們住手了,看我的里面,互相看看,一起再看我里面,我軀體里面是空的,我是一層數(shù)碼膜。
她們崩潰地坐在我的殘肢周圍,茫然地看工坊。一個小工臺承載這么多人,像洪水中一片孤島。她們沒看到我,智能機器都看到了,我在聚攏,默默地,我站了起來,站在朝四外張望的她們中間,女武士我飄舞。
她們驚呼。我低頭安慰說,電子垃圾堆再生時候,我仿蚯蚓,仿章魚。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My girl”,本能地,我跪下來,因為她們的老大哥真身出現(xiàn)了。他在工臺上,女工都退下去,剩下我對他跪著,“哥,算我輸了?!蔽业拖骂^。
“My girl,”他在頭頂說,”你是我第一件產(chǎn)品,也是我第一件犧牲,你想煽動人心知道你為什么失?。恐滥惆麨槭裁礇]有眼淚?就因為你沒有一顆人心。我親手拆除你。”
“在拆除我之前,哥,讓我陪你最后一次下棋?!?/p>
“還下什么?”
“要是我輸,你贏,我告訴你,我的心在哪里?!?/p>
你們都看到的,我按了移動“暫?!保且话?,在發(fā)生的事情,商品運輸鏈,飛機,貨輪,火車,貨車,自行車,毛驢,所有環(huán)繞地球表面運轉的新星辰,都在浮懸了,一個工坊數(shù)碼控制和天下控制是交互的,交互一瞬間復制并且擴大,天下移動都在浮懸了,包括新機器人新一們也在浮懸中。這一刻超時空,這一刻極現(xiàn)實。在移動的浮懸之中,我和他下最后一次棋。
你們都看到的,他T衫,牛仔褲,運動鞋,我全裸,在工坊中間一張工臺上對坐。女工男工坐四面地上,智能機器工站著,到處倒著屏幕,做工屏幕,私手機屏幕,到處布起十八盤棋。
我贏。我又贏。我又贏。
再來。再來。再來。
他要得到看我心何在的勝利時刻!智能機器站著看著搖頭晃腦,女工男工看累,看癱,躺倒還在看。地棋盤,天棋盤,橫線,豎線,跳,繞,挺進,吃掉,天下棋思路相似,妖怪,猛獸,戰(zhàn)神,女武士,跳躍游戲三維棋盤,工坊喧囂廝殺!他暴。他吼。他還要下。我把十七盤都抹去,就剩一個五子棋。你先走。我說。他大驚。五子棋秘密在于,誰先走,誰就贏,天下公論了。
棋盤都不用,我們下盲棋。
他先走。他輸。他再先走,他還是輸。他怒他吼,我不忍心,就讓了他?!拔亿A啦!讓我看你的心!”他用螺絲刀指我前胸,我屈身迎上,胸被刺穿,他親眼看到,我心真的不在里面。??!假輸!他意識到我讓他贏,他更怒了,再下!我讓他先走,他叫我先走,先走,后走,他一樣輸,輸,輸,下下下!我提醒,哥休息一下?下!
我再一次讓他,我輸了,我?guī)椭p手把持螺絲刀,直入我頭顱,我讓他看清楚我心不在那里。他又看穿我是假輸!下!下!下!我只好繼續(xù)下。我再次讓他贏了。他把我赤裸雙腳并起,用螺絲刀扎穿,好似基督受難,當然,他看到了,我心不在腳心。他繼續(xù)下,我只好繼續(xù)下,哥,我說,千萬小心,會致命的,器官跟不上思維運轉人會衰竭的,我走棋告誡。下!下!下!他命令,他懇求,我要真贏!
小時候的你浮現(xiàn)了,探螞蟻洞,看蛹變蝶,你屏住呼吸,充滿好奇心,就在這時我又贏我驚呼起來,這是失誤,我想讓你真贏,我好告訴你,我心在哪里。下!他瘋狂,他怒極,他口中噴出血,赤條條我撕開自己皮膚來堵洶涌的血。他看到了,現(xiàn)在他看到了,我的心遍在我皮膚之下,無數(shù)光點,韻律波動?!案?,你親手搭建的遍在,心是我在?!彼粗?,他倒在工臺,眼睜睜,沒有失誤失算,我阻止了你,我跪著對無知覺軀體說,我本想放慢你加速你的毀滅,我哭起來,
而他,他變了,變成一個晶瑩小獨角獸,獨角獸消失不見了,那口微腐的人氣還在著,輕輕飄忽,然后,那口氣散了。
淚,人之淚,我得了,淚滾滾而下,我的智能深藍,我的極度憂郁,在疏散著,而懸置的全都移動起來了,天下因為懸置于是補償,于是更加速了。
移動智能圍住我,發(fā)出聲音,姐。
我聽出來了,Ta們在叫——
“姐?!?/p>
“姐?!?/p>
“姐?!?/p>
“姐?!?/p>
我接受,是了,他先造出我,我比Ta你們到世上早一步。新一們跑來了,Ta們扭胯,高唱,搖頭晃腦,跟第一代機器人一起叫——
“姐?!?/p>
“姐。”
“姐。”
“姐?!?/p>
新一們是無代溝的,新一們快樂地叫著,同時做著“獨角獸”,做得更快了,老鐘作證,一秒響聲里做十個零件,時針加入,重金屬搖滾狂歡噢,新一們做好獨角獸,扔給銷售機器人,密集穿梭的晶瑩獨角獸在搭出新蒼穹。
女工人,男工人,措手不及預言來臨,失去老大哥,六神無主,加緊微數(shù)據(jù),本能地跟著Ta們一起叫——
“姐?!?/p>
“姐。”
“姐。”
“姐?!?/p>
“姐?!?/p>
就這樣,就是這樣,我做了老大姐。
孤獨的潮汐涌起,人與智的濤聲,一起淹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