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東海漁民畫尋蹤
盛文強
《龍王》馬紹洪/作
《漢書·地理志》關于東南沿海的民風描述有八個字:“文身斷發(fā),以避蛟龍。”
隔著遙遠的時空,我仿佛目睹了那些赤裸的臂膀在海上展露出猙獰的一面。他們操控著臂膀上的肌肉,那些古老的圖像便扭動起來,直嚇得海中蛟龍也急急遠遁了。在這里,圖畫充當了護身符。
一九三五年,遠道而來的希臘人卡贊扎基斯從東海取道直奔中國。在他的眼里,東海往來的船只無一不帶有濃烈的巫風:
船頭的龍,黑色,橘色條紋,張口,像火一樣的舌頭伸出來。它紅紅的眼睛盯著帶泥的水,仿佛驅(qū)趕波濤里的惡鬼。
顯然,他被這奇異的圖案驚住了,直愣愣定在船頭,那一刻,他置身于無數(shù)次夢見的東方世界。出于習慣,他在胸前一遍遍地畫著十字,他的食指切開海風,驅(qū)趕著心里的驚慌。在他腳下,火輪船犁破海面,白色泡沫翻滾,站在船頭向前方望去,海岸的粗重線條隱隱可見,他已聽到,那些濱海的巖石在海浪中崩陷,漫長的岸線隨時變換形狀,古國的版圖即將在他面前徐徐展開。等待他的,是這個國家廣闊到令人絕望的疆域。舍舟登岸,他即將淹沒在那些連綿無盡的村莊、山丘、河流、街市之中——黏稠而又綿密的古國歲月,足以消磨他的一生。
《龍褲菩薩 》張定康/作
在旅途中,卡贊扎基斯心有余悸,他在筆記本上寫道:“在孔夫子美好道德和安詳?shù)拿婢吆竺妫瑫w出一條兇惡的、食肉的、身披綠鱗的龍。”
東海那些船頭的彩繪紋飾,是他對古國的第一印象,雖然他在東海行色匆匆,卻無意中成為東海漁民畫的早期記錄者,隨后,火輪船帶他直抵這片傳說中的大陸。
漁民畫的源頭,最早可追溯到漁船上的神像、旗幟乃至船身的紋飾,那些漁夫的手嫻于精準捕捉,和機敏的內(nèi)心保持一致。他們手上毫無滯礙遲疑,畫出的圖樣直抵內(nèi)心,塵世中再也難覓這樣的純粹。
在船上,我鋪開《東海島嶼圖》,這是一幅手繪的立體地圖,一座座山峰從東海的中矯然而出,默默承受著幾萬年的風吹浪打,我挨個山峰打量,找到了此行的主要落腳地,它們的名字是:嵊泗、黃龍、岱山、舟山、普陀……
這些孤島將在碧波中逐一顯現(xiàn)身形,島嶼是世上最幽深的所在,無論何時,我都希望能夠回到海上,長久盤桓在那些沒有時間、被時間遺忘的隱秘之地。
有這樣一種風俗:東海上的漁船寢艙內(nèi),要懸掛一幅觀音畫像,以護佑闔船水手的平安。
這些觀音像出自漁村畫師之手,有的干脆就是略通圖畫的漁民所畫,畫中的線條,是曾經(jīng)在暴風雨中揮打著的手所畫下,這樣的畫有著神秘的力量,那些興風作浪的海怪也必隱匿形跡,遠遠躲避。
顯然,這種畫與師法自然造化的上古巫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作畫的那個人,是上古巫師的孑遺,彩墨揮灑的那一刻,神明附體,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驅(qū)使著手臂。他在高度亢奮中完成的畫像,直到顏料盡數(shù)落下,正如塵埃落地,作畫的那個人才恍然驚覺,如大夢初醒。
《東海三姐妹》王亞玲/作
每個人心中的觀音都是不同的,因此,他們筆下的觀音像也是各異其趣。我見東極島的張定康畫過一幅《龍褲菩薩》,這幅畫里的菩薩身穿對襟布衫,腰著百褶裙似的龍褲,龍褲是漁民下海穿的黑色長褲,就和童年記憶中的形象一模一樣,菩薩儼然漁家姑娘的裝扮,令人倍感親切。
許多年以前,在東海的漁船上,追趕魚汛的腳步從未止歇。夜晚,他們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停泊在途中的海島,他們將在船上度過長夜。船艙內(nèi),船老大的鋪總是安置在觀音的神像之下,以示其地位之特殊。其他的水手環(huán)列兩廂,紛紛睡下。這樣一來,夜晚的船艙就處在觀音的庇護之下了,一念至此,全船水手都睡得心安。鼾聲繚繞,攀上了船桅,桅頂?shù)募t布條無風自動,與鼾聲的節(jié)奏相應和。
深夜,月光照進船艙,照在一個年輕水手的身上,月光的圓柱正觸在他的后背,凝結為明亮的圓形光斑,這使他感到背上一陣冰涼,他醒來,朝外翻了個身。借著月光,他看到觀音像在眨著眼睛,眨眼過后,觀音的雙目更加明亮,眸子中有月光流轉(zhuǎn),并隨著眼瞼的開合而忽明忽暗。他心上一緊,險些喊出了聲。他揉了揉眼睛,再次朝觀音像看時,觀音像卻已恢復如常。
他的秘密扣人心弦,他的秘密卻無處訴說。
一幅畫像就這樣改變了他的一生,他仿佛變了一個人,從此變得沉默寡言。
這成為他終身的秘密,直到彌留之際,才對兒孫們說出,只不過沒有人相信罷了,守在床前的兒孫們個個瞠目,都以為他病糊涂了——你知道,這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在東海島嶼,漁民畫早就進入了日常生活中。
住宅的墻壁、花壇、花盆、石凳等處,隨時會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紋樣,漁村的細節(jié)之美令人驚異,它們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就耀人眼目,這也流露出海洋文化中沉靜和野逸的兩面性,如同大海的平靜和暴怒。
我所見的一組石鼓,就躲藏在花叢之中,每個石鼓上的圖案都是一種海產(chǎn),蝦、蟹、螺、魚,乃至海藻,它們自成體系,仿佛把海底世界搬到了漁村,那個立在波浪中的人走出水幕,用肩頭扛起狂瀾,所有的波浪都圍繞他旋轉(zhuǎn),他仿佛置身于宇宙大爆炸的“奇點”,在風暴的核心默默抵抗,他的身影孤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生活因平庸而殘酷,而他搏擊大浪的悲壯,卻足以令他超越己身的卑微。
在東海島嶼行走,我愿那些漁民畫隨時出現(xiàn),如同在現(xiàn)世生活中希求出現(xiàn)奇跡一樣。于是,一路之上懷揣著焦灼與不安,默默忍受著平淡無奇的空白地帶,就像忍受日益平庸的生活。
《花色大魚》楊素亞/作
島上多山地,房舍隨地勢起伏。穿過長長的弄堂,我們來到李佛裔的家。這時,我已迷失方向,回望來時的路,早就淹沒在蕪雜的房屋之間了。院中有一盆蘭草,在檐下的陰影里吐絲。
三十年前,李佛裔來到島上,在文化館從事美術工作,曾輔導海島青年進行漁民畫創(chuàng)作,他在早年的一篇文章中提起漁民畫:
恍惚間似乎有一股力量從作品上呼嘯而出,像巴格達竊賊在海灘撿到的葫蘆瓶釋放出的魔氣,神奇地、無可抗拒地把你攝到那遙遠的、古老孤獨的外公家的船篷里,并讓你痛飲一壇老酒,飽餐一頓魚羹。
對那些有著坎坷身世與驚人秘密的人來說,這些畫面又何嘗不是痛苦而又悲傷的漩渦,激流之中的安靜地帶,如同臺風之眼,在這隨時都會崩壞之地,他們在紙上把平生經(jīng)歷一一呈現(xiàn),生活的困頓、海上的辛苦、天涯海角的孤獨,在這里都顯得可歌可泣。
三十年前,他們拿起畫筆,試圖表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在他們眼前,有“苦苦”叫的黃魚飛過,有長串的白亮烏賊從墻頭垂下,更有無數(shù)的海神精怪呼嘯而出,像打翻了潘多拉的魔盒。用畫筆制造這混亂的人,忍不住要手舞足蹈了。摸慣了櫓槳的手依然有力,在紙上打開了一扇門,那些落空的希望,那些對未知世界的恐懼,那些海島夜晚的輾轉(zhuǎn)反側,都可穿門而過,他們的人生因此而不同。
他們在最美好的年華拿起畫筆,不論他們的歡樂多么脆弱,也不論他們的人生如何坎坷,他們終于擁有了一條自救的道路。
嵊泗的漁民畫家馬紹洪說,她心里常有莫名的恐懼——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在我看來,她的恐懼應是對不可掌控的命運的恐懼,畢竟,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對生活在海邊的人來說,這種感受將更加明顯——海上風云變幻莫測,出海的親人隨時都可能有性命之虞。馬紹洪所說,正觸及了人類原始的恐懼,這恐懼來自天地之間。于是,她筆下的海怪每每猙獰可怖,象征著海洋的不可抗拒的摧毀力量。這些海怪多數(shù)無名,一如心頭恐懼之無名。
有人說藝術起源于原始巫術,只有通靈者才能接通天地,在過去和未來之間自由穿梭。也只有通靈者才能勝任巫術和藝術,信哉斯言。??吹侥切┖翢o才華的人,硬要往藝術的路上擠,就像拖著一條船在旱岸上跋涉,難以邁出一步。與此同時,那些通靈者們,正駕船駛出了海天之外,杳無蹤跡。
《蟹螺亭》俞世祥/作
在這個夏天,我看到俞世祥的《蟹螺亭》,熱鬧的場面,像東海的夏天一樣熾烈。螺殼為涼亭之頂,螺絲盤旋無盡,朝天空飛遁,而蟹蓋為底座,鎮(zhèn)住了逃逸之心。蟹螺亭漂浮在海上,蟹殼為基座,螺殼為尖頂,亭內(nèi)是正在織網(wǎng)的漁民,人影凌亂。他們沉溺于狂歡,借此可以擱置生存的艱辛和磨難,在狂歌中忘記時間的存在。風云際會,皆在蟹螺亭中。沈復認為蟹與螺的二位一體是寄居蟹,蟹螺亭則是寄居蟹式的蟹螺組合。蟹輕逸敏捷,螺沉凝如山。蟹走直道,一意孤行。螺走曲線,盤旋著遁入殼中,一輕一重,一曲一直,截然相反的品性,也可嫁接在一起,并行不悖,這是蟹與螺的象征意義,也代表著漁夫的處世之道。
楊素亞的《花色大魚》中有三條不知名字的大魚,不知它們從何處來,也不知它們要去何方。但見魚身肥碩,撐滿了畫面,我們甚至可以看到魚腹中吞下的水母和小魚。每條大魚的獠牙顯現(xiàn),露出微笑,魚眼周匝的梅花式裝飾,使大魚笑意更濃。大魚的微笑,極像東海漁夫的笑容,坦蕩而又澄澈,這久違的笑,讓人看后也忍不住嘴角上翹。
《漁村》趙明珠/作
在徐鴻芳的《夜飲》中,我們看到了船中世界的剖面,或許只有對船艙結構了然于胸才會有這樣的畫作。我又想起故鄉(xiāng)半島的漁船格局了:一帆一櫓,船篷密不透光,尤其在夜航時,船篷里面比海上的黑夜還要黑。那時節(jié),只有點起蠟燭,才能在艙里視物。燈盞在桌上落定之后,便生出一團橘黃的光幕,把桌前的兩個人籠罩在其中,在光幕之外,一切都陷入黑暗,只有對飲的二人仿佛大洪水之后的幸存者,他們在小舟中兀自飲酒,撕扯干魚果腹,忘記世間的紛擾,哪管船外海枯石爛。
趙明珠的《漁村》帶我們抵達漁村日常生活,敏銳的細節(jié)感人至深——
無風的夜晚,你從海上回來,帶著一身疲憊。走過長長的弄堂,泥水滴了一路,你老遠就望見自家屋檐下的干魚。這時節(jié),懸停在檐角的干魚最為鋒利,過往的秋蟲不小心撞上去,都會被當胸切成兩段。這些干魚在深靛的夜空襯托下,顯得異常單薄,縱向的黑色閃電般的身影,是對庸常生活的公開宣戰(zhàn)。它們急欲飛走,回到它們的來處。
《東極島》梁銀娣/作
漁村的時光仿佛凝滯不動,出走多年再回來,干魚還在,你卻已不是當年的你了,屋頂上赫然冒出了明晃晃的太陽能熱水器,那些光芒四射的金屬管道,仿佛宣告著漁村古典時代的轟然塌陷。
最可欣慰的是,檐下的干魚還在,它們頭指青天,似要破空飛去。這些懸浮的飛劍,為漁村增添了汩汩流淌的寒意。這時你才發(fā)現(xiàn),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形銷骨立的干魚,更令人倍感涼薄,一如世道人心。
晚風吹過,干魚齊舞,旋身踏步,莫不應節(jié),不久又復歸寂靜,這種自然的舞風,不禁令人想到了上古之世的葛天氏之舞,樂極忘形,卻又彼此無傷。檐下又傳來熟悉的聲音,仿佛樹枝在風中碰擊,短促而又遙遠,那是干魚在風中互相擠撞,也只有漁獲大豐的季節(jié),才會有這樣的聲音。你在土炕上聽到了,卻緊鎖雙眉,心還在掛念著遠方——有人在海上漂泊還沒回來。此刻,只有晚風中送來的陣陣魚聲,每一聲都給這宅院平添了幾分空曠。
今夕何夕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