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謂的一見鐘情，原來并不是世間最難以置信的心動。流蘇的車簾掀起，那人錦衣狐裘，裹在一身雪色中，荏弱得如同一枝根莖纖長的植物，簪玉沐膏唇紅齒白，如同女子一般。我心中不禁戲謔，這又是哪家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

然而，他一走近，我便意識到我猜錯了。這人俯身微微頷首時的一個微笑讓我感覺到了他的與眾不同。那微笑中含著對閶門中姑娘的尊重，以及那秀麗荏弱外表下深藏著的灑脫。這人身上有種讓人惰不自禁去靠近的那種踏實安穩(wěn)的感覺。

（二）

小紅丟給我一支枯萎的蓮蓬，說我是在做一場天大的白日夢，須趁早抽身，免得到時候尸骨無存。

我摘出一顆枯黃干瘦的蓮子。我知道，她想告訴我，蓮子蓮子，盛時再清香濃烈光潔飽滿，也終究會歸于枯黃衰敗。

是的，歡場輾轉(zhuǎn)許久，冷眼看過多少負心薄情的故事，也曾奉勸過那些姑娘不要眼盲，也曾冷笑著不屑那些海誓山盟，也曾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們傻傻執(zhí)著于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然后無奈地輕漢一聲“只緣身在此山中”?？墒乾F(xiàn)在才明白，真等自己人了那山，即便知道面前是茫茫滄海，自己是纖弱蝴蝶，也甘愿舒展羽翼一搏。

此后，我在漫無邊際的等待中逐漸深陷，每當快被淹沒的時候，想想他許下那句話時的神情，我就會狠狠地把自己拔出采，然后繼續(xù)在眾人的嘆息與不屑聲中沉沉浮浮。

而他，在朋友恨鐵不成鋼的勸說和親人不屑的責備聲中眉宇間日漸愁云慘談。

那一天，火紅的蓋頭掀開，我看見他晶瑩的眸子中溢滿了喜悅，我以為，我這只蝴蝶已經(jīng)飛過了滄海。即便婚禮沒有他父母兄弟參加，即便我在姐妹們眼中看到的都是隱隱的擔憂，即便寥寥落落的祝福聲淹沒在飛短流長的指責之中。

然而，我錯了。

第二日清晨，我去給公婆奉茶。一杯滾燙的熱茶被用力推回，灑在了我的手腕和手背上。我咬咬牙，忍著疼痛，不作聲垂首跪著，聽著公婆和哥嫂們難以入耳的訓斥。

他們說，土家雀也妄想攀高枝。

他們說，范家根本就從未承認過這門親事。

他們說，我魅惑牧之，為婦無德，該家法伺候。

接著，背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我抬眼，看見公公滿臉怒氣手執(zhí)鐵鞭又待一鞭子揮下。

“不能動，不能還手，他們是牧之的親人，也就是我的親人?！?。我壓下心頭的沖動，樨緊拳頭，告誡自己。

我緊閉雙眸。然而，那一鞭子卻沒有再打下來。我睜開眼，看見牧之護在我身前。如同一只張開翅膀的白色大鳥將我掩護在他的羽翼之下。

我的心痛了一下，因為我看見他一身疲憊，眼中皆是殷紅血絲。

（三）

“你若不讓我打死她。以后就不要叫我爹。”老人看著兒子緊緊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憤怒到了極點。

“父親……”牧之痛苦至極，仍是沒有松開那只手。

母親不愿兩人如此對峙，說：“你們父子各讓一步，既不打死她，也不能留她在范家，就將這杜生賣出府去，如何？”

這在眾人看來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于我而言卻如同晴天霹靂。我抬眼，緊緊看人牧之眼中。我知道，這又是一場博弈。我不愿一直用我的愛情來當博弈的籌碼，只是，我什么都沒有，只有愛情。

我看到牧之眸子黯談了下去，他點了點頭，同意了母親的決定。

我仰起頭，笑了。

愿賭服輸。我是女俠，又怎么能因此而示弱落淚。

成咸的液體流入口中，我才知道，原來眼淚不僅是成的，還是苦的。

我被賣到了山西一戶商賈家中。在船上顛簸輾轉(zhuǎn)幾日，下船后上了小轎。我疲憊至極，倚窗沉沉睡去。待醒來，入眼皆是繡簾羅帳，而我正躺在床上。窗邊，背對我立著一人。我心中一片冰涼，又自顧自笑笑，隨遇而安吧。

透過黃昏昏暗的光線，我向那人細細看過去?；秀遍g我好像看到了牧之朝我緩緩走過來。我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腕，想從幻夢中醒來。卻正好看見那人轉(zhuǎn)過身來。

我一驚。

牧之。

他淺笑著走向我，手掌繹柔地指過我發(fā)間，“辛苦了?！痹瓉?，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賣我的是他，而買下我的那個山西商賈，也是他。

反敗為勝。

本來應該高興的，但是我卻哭了。一顆顆晶瑩的淚落在他溫暖的手掌中，被他緊緊握住，好生珍藏。

（四）

此后，我們回到長安定居?？墒潜疽詾閯儇撘讯ǖ钠寰謪s又有一變動。

那一日，他對我說收到了家中的一封信，父母為他特色了一門親事，催他回家去娶親。我垂眸不語，心思百轉(zhuǎn)。晚飯時，他因為飯菜不可口竟然對我大發(fā)雷霆，要趕我離開。我心覺詫異，沒有回話，卻沒想到向來溫文爾雅的他會慣怒到將滿桌飯菜掀翻在地，然后拂袖揚長而去。只留下一句話，說讓我好自力之，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一天夜里，他真的沒有回來。第二天夜里，他還是沒有回來，而我發(fā)現(xiàn)了他藏在枕頭下帶血的紗布。

是了。這些日子他咳得愈發(fā)嚴重了。有時半夜咳醒會一陣急喘，出一身的大汗，再也睡不著，只能睜著眼一直到天明。

他不想讓我眼看著他死去的樣子，才故意跟我發(fā)脾氣，遠遠躲開我。

我心中一陣揪痛，連夜披衣出去尋找，半路鞋子跑掉了一只，所幸終于在西羅橋旁的石凳上找到了他。我就知道，這是我們埋下相思鈴的地方。

他正趴在石桌上咳著，肩膀抖動得厲害。我扶起他，他已沒有了站直身子的力氣。我執(zhí)拗地將他背在背在背上，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到了家里。

幾天之后，他終究還是離我而去。

那一日，我扶著他的靈柩踏上歸鄉(xiāng)的客船。在船上，我焚香沐浴，挽起鬢發(fā)插上那支他送我的海棠花步搖，緬細描出一對遠山眉，穿上他最喜歡的那件淡紫色軟煙羅舞裙，為他跳起最后一支舞。

舞罷，我傾身落入水中。青絲飄散開，紫色舞裙?jié)u漸沒入水中。

牧之，我來了。

這一場以愛情為賭注的局，只是，我早已不在意輸贏。

錦小注：

本文取材于明朝陳繼儒創(chuàng)作的一篇散文《范牧之外傳》，主人公為范牧之和杜生。陳繼儒，字仲醇，《明史》有傳，稱他“工詩善文。短翰小詞，皆極風致，兼能繪事.：又博聞強識。經(jīng)史諸子、術(shù)伎稗官與二氏家言，靡不較”。著有《太平清話》《小窗幽記》《模世語》《陳眉公全集》《妮古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