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女士沒有熬過95歲的大年三十。初一一早，兒孫們收拾起過年的好心情，在電話里通知親朋好友：“是的，走的時候很安詳。是的，我們都見到了最后一面。”

曾孫們也進了靈棚，大一點的隱約明白這是一場生與死的別離，小一點的懵懂著，被父母或祖父母們牽著，“來，給祖祖磕個頭。”規(guī)規(guī)矩矩跪在布滿污漬的蒲團上，把頭深深地和地面相碰。

第四代們中唯有最小的曾外孫，因為曾與張女士有過短暫的四世同堂時光，對香燭與靈堂里壓抑的氣氛有異常的不安恐懼，“祖祖為什么躺在那里不動？她什么時候才起來？”

崇尚西式教育的母親努力用淡定的語氣回答他：“祖祖去天堂了?！?/p>

每一個人在特定時候都會接到阿彌陀佛發(fā)來的卡，去天堂上班。他信了這樣的解釋。他去母親上班的地方玩耍過，對打卡機和排著隊打卡的上班族們非常熟悉。

“那祖祖什么時候才回來？”“要很久?！薄翱晌蚁胨琰c回來。她什么時候能回來？”“要很久，說不定好幾年，因為那里不允許請假回來?！薄澳俏乙阶孀嫔习嗟牡胤饺ァ！?/p>

做母親的語塞了，她絞盡腦汁想該怎么給三歲的孩子解釋死亡時，兒子卻很快被小伙伴和糖果轉(zhuǎn)移走注意力。

但夜里，兒子在睡前故事快結(jié)束時突然又提到這個話題：“媽媽，我想祖祖了。媽媽，死是什么？”白天玩耍時，念小學(xué)三年級的表兄用孩子般佯裝的世故對他不屑地說：去天堂？天堂是假的，祖祖就是死了。

黑暗里，母親看見他的眼睛有盈盈的光。

她不得不匆匆開始了死亡的第二堂課：“死亡，就是靈魂的小球球選擇的這具身體壞了，就像爸爸開的車，過了很多很多年再也修不好，只好放棄了。然后小球球再選擇一具新的身體，重新開始?！?/p>

“靈魂的小球球是什么樣的？”是泛著光輕飄飄的半透明的漂亮的小球球?！靶∏蚯蚺吕鋯?？怕熱嗎？”不怕啊。“它什么時候會消失呢？”當它對地球失望，想離開地球的時候，它就像宇宙飛船，嗖地一聲，就去了火星，去了仙女座，去了大熊座，變成了北極星?！澳亲孀婺?，祖祖現(xiàn)在在哪里？”在排隊?，F(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北極?！笆亲嚾?？”不是，是走路?！拔也灰孀孀呗罚乙孀孀嚾??！?/p>

母親仰著頭，使勁不讓眼淚流出來。她覺得身體里被世俗的欲望驅(qū)逐了多年的文藝氣息又恢復(fù)了那么幾絲，以致聽見自己用詠嘆調(diào)一樣的聲音講述輪回的故事：死亡就是靈魂換了身體，比如祖祖也許會變成一個小姑娘，開始新的生活；比如媽媽也會在很久很久以后變一個樣子，說不定就是你這樣的可愛小男孩模樣。

然后她傻了眼。兒子哭了，包著眼淚，盡力不讓金彈子掉下來，實在包不住了，便把頭埋進被窩，使勁用被角擦眼淚?！皨寢?，我不要你們變成另外的樣子，我就要你們現(xiàn)在的樣子?！?/p>

變了一個樣子，他就認不出祖祖和母親，這讓他感到害怕。他嗅不出靈魂的味道看不到靈魂的模樣，區(qū)別人與人的只有身體和容貌的特征。如果連這也消失，還有什么能證明一個人的存在？

“我不變，至少在你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以前，媽媽永遠在你身邊。”她慌忙安慰兒子，笨拙地把話題又轉(zhuǎn)移回祖祖那里，“祖祖也不會變?！彼氲揭粋€惡俗但在這時最最完美的答案，那是無數(shù)好萊塢大片和日本動漫都套用過無數(shù)次的主題：愛拯救世界。

但此刻，愛真的是拯救一個孩子的世界的唯一武器?！爸灰覀冇肋h念著祖祖，愛她，她就不會消失。”

“我愛祖祖?！彼麌烂C地點頭?！白孀嬷牢覑鬯龁?？”

“知道，寶貝。你的愛會穿越銀河系，跟隨祖祖到宇宙的每個角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