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舟的身上,貼著南轅北轍的兩個標簽:先天愚型兒、天才指揮家。
19歲,舟舟穿著高級燕尾服赴美演出,聚光燈下,意氣風發(fā),他恣意指揮著美國國家交響樂團數(shù)百名頂尖樂手。臺下座無虛席,一群媒體記者等待演出完畢便一擁而上。
如今的舟舟,37歲,中年發(fā)福。屬于他的舞臺,是街道小學昏暗的舊劇院,歌劇《卡門》的音樂聲從后臺音箱里傳出。沒有樂團,在一團空氣中,他揮舞著指揮棒。
稀稀拉拉的觀眾中坐著舟舟的父親胡厚培,74歲的他為兒子的演出四處奔波:“我要阻止舟舟被遺忘?!?/p>
這個世界愛和善總會更多
胡一舟的生命在18歲那年拐了一個幸運的彎。
1996年,湖北電視臺導演張以慶到武漢歌舞劇院拍紀錄片。樂手指揮悉數(shù)到位,跟著,一個目光恍惚、耷拉著舌頭的孩子晃悠悠走上臺,“預備,開始?!彼酚薪槭碌赜弥笓]棒敲敲指揮臺。音樂聲起,呆愣的他瞬間大變,神采飛揚,揮斥方遒,他的指揮節(jié)奏精準,大師范兒十足,一曲《卡門》演繹得酣暢淋漓。曲畢,他鞠躬致謝,走下臺,又恢復了之前的模樣。
張以慶震驚,這個小孩是誰?有人告訴他,那是“場外指導”舟舟,樂團的人早已習慣這個編外指揮的出現(xiàn)。
一年多后,張以慶跟蹤拍攝的紀錄片《舟舟的世界》在央視和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上播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討論“舟舟”——這個天才智障兒的奇跡。
1978年4月1日,低音提琴手胡厚培迎來了兒子的誕生。幾天后,這個出生在愚人節(jié)的嬰兒被醫(yī)院確診為先天愚型病癥。
搞藝術(shù)的,總比常人多出幾分樂觀?!昂⒆佑胁?,但他有活下去的權(quán)利?!焙衽喟褍鹤赢斦H丝创?,他鼓勵舟舟出門跟人交往。他相信,外面的世界會用善意包容這個與別人不一樣的小孩。
因為父親,舟舟從小愛逛街,但待得最久的地方還是胡厚培所在的武漢歌舞劇院。母親不想讓他上殘疾人學校,何況每個月400元的學費,他們承受不起。樂團默認了胡厚培帶兒子上班的做法,因為當父親拉琴時,舟舟只是安靜地坐在遠處的小板凳上,不吵不鬧。
一天,樂團排練時,胡厚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遠處的舟舟竟開心地隨著音樂不停揮舞雙手,那些動作竟是在模仿樂隊指揮張起。揮手,抬臂,身體的擺動幅度,甚至連扶眼鏡的習慣動作也沒落下。那年,舟舟7歲。
“我就知道,老天沒有遺忘舟舟,它給他開了一扇叫音樂的窗!”父親欣喜若狂。
培養(yǎng)兒子,胡厚培的生活多了一項安排。他花好幾百元為舟舟買來音樂碟片,給兒子自制指揮棒—— 一根用絕緣膠布纏著的筷子,帶著兒子參加各地演出。在家時,他總會把收音機調(diào)到音樂頻道,“舟舟不識譜,不認字,指揮完全靠對音樂的感覺?!?/p>
與丈夫的豁達不同,在武漢機械廠當廠醫(yī)的母親張惠琴更想把兒子攬入羽翼下,永遠不受傷害。敏感的她害怕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哪怕一個善意的玩笑,她也覺得是惡毒的諷刺。
成名前,舟舟愛到商店賣音響的地方玩,看到一群人圍觀電視里的音樂節(jié)目時就會跑過去表演,他以為那些人是觀眾。一次,張惠琴去那里找舟舟,表演完,店主拿給他一大瓶可樂,周圍人哈哈大笑。這一幕讓她的心像被針扎一樣難受,兒子的表演難道就換回一瓶飲料的施舍?她搶過可樂扔在地上,拉了舟舟就往家里走,“他們都在嘲笑舟舟?!?/p>
操碎了心,也透支了健康。1994年,她被確診為乳腺癌,但她沒有時間休息。舟舟的天賦需要金錢支持——買唱片,要錢;丈夫帶兒子隨團演出,要錢;請專業(yè)指揮家指導舟舟,要錢……
化療結(jié)束三天后,張惠琴就去上班,私底下又找了個私人診所的兼職工作。錢還是不夠用,她又放下臉皮,晚上去江漢大學門口擺小攤,賣銀耳湯和綠豆湯。
不懂音樂的她唯一能為兒子做的就是掙錢。
每個人的生命都要有意義
紀錄片播出后,舟舟成了人氣驟升的耀眼明星。他受邀參加殘聯(lián)在京舉行的新春晚會,并成為中國殘聯(lián)藝術(shù)團的重量級演員之一。他跟隨藝術(shù)團赴世界各地演出,與施瓦辛格、劉德華等巨星同臺,還受到了前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妹妹的邀約,“天才指揮家”,人們都這么稱呼他。
對于上臺,舟舟是嚴肅的。面對鏡子,他整理發(fā)型、畫眉、搽粉,一絲不茍?!拔沂莻€演員?!彼邶X不清,這是唯一能說清楚的一句話。
不懂金錢名利,舟舟擁有著只屬于自己的開心。外界的非議全部壓在父親一人肩上。
“我就是個音樂匠人,混口飯吃,五十多年一直為生計奔波。不知道哪個星球來的舟舟讓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焙衽喟炎约旱囊魳穳粝霌竭M舟舟的快樂里。
他是舟舟的生活助理、發(fā)言人、經(jīng)紀人,陪著他跑遍所有演出地點。巔峰期,父子倆一年要參加168場演出。非議四起,“你不過在借兒子撈錢?!焙芏嗳俗l責他,“孩子能懂什么?”“他真的能承受這么高負荷的演出任務(wù)嗎?”
胡厚培平靜地回應(yīng):“站在舞臺上,才是舟舟生命的意義?!?/p>
1997年后,舞臺越來越大,父子倆和胡家女主人越來越遠。這個家不再需要張惠琴來維護兒子的快樂與尊嚴,她仿佛失去了堅持的動力,癌細胞迅速擴散,身體“大廈將傾”。
生命的最后,她開始對舟舟有了一絲奢望。她躺在病床上,疼痛難忍,她想:如果兒子能關(guān)心問候一句,如果他能給自己倒杯熱水……舟舟卻只是背對著媽媽,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里的動畫片。舞臺上的天才舟舟,走下舞臺永遠只有3歲的智商。
2006年,張惠琴離開了人世。舟舟的生活仍然充斥著忙碌的演出。他不懂得死亡的意義,可每當有人提到媽媽,他的眼睛立馬皺成一團,用手捂住嘴,小聲地啜泣。
傾盡全力,讓你被人記住
盛極而衰,這一點,舟舟也沒能幸免。
“舟舟已經(jīng)被人遺忘?!辈稍L中,胡厚培眼里閃著渾濁的淚光。2014年,舟舟跌至谷底,全年只有6場演出?!懊襟w不可能永遠報道你,觀眾也是有審美疲勞的?!焙衽喑姓J,與專業(yè)指揮相比,舟舟欠缺很多。
可作為父親,他不能放棄兒子,尤其在妻子去世后。2005年,舟舟所在的樂團由于經(jīng)營不善,為節(jié)省開支,團長將團員人數(shù)從40多人裁到28人,“香餑餑”舟舟并沒有被辭退。可胡厚培不答應(yīng),他讓舟舟退了團,“舟舟要的是音樂,不是牟利?!敝?,他自己出資組建了有50余名樂手的“舟舟交響樂團”。這個民間樂團幾乎全靠舟舟艱難維持生計。不到一年即宣告解散。
演出還得繼續(xù),那是舟舟唯一的快樂源泉。2010年,胡厚培同意讓兒子聽著碟片表演。山東濱州的一個酒店會場,昏暗的藍色燈光下,舟舟孤零零地站在空蕩的舞臺上,音樂響起,他像一個孤獨的光桿司令指揮著一團空氣,氣氛尷尬。
下臺后,觀眾熱情地找他合影,照片上,舟舟寫滿一臉的小情緒。有人問:“舟舟,怎么不高興啦?”他孩子氣地嘀咕:“沒錢,請不起樂隊了唄?!?/p>
盡管演出前舟舟懂事地表示理解無法請樂隊,但仍難以消化這種怪異演出的失落感。
胡厚培比兒子更心酸:“我知道這樣很奇怪,但至少比不能上臺好?!边€有多少人記得舟舟?如果被人遺忘,這個有天賦的智障者會被生活打回原形,在無知和敷衍中度過晚景凄涼的余生。年過七旬的他開始擔憂另一件事:沒有我,舟舟以后如何生活?
2015年,胡厚培開始聯(lián)系以前電視臺的熟人,他想讓兒子重返人們的視野中。《魯豫有約》、《向幸福出發(fā)》、《大王小王》、《讓我?guī)椭恪贰俅纬霈F(xiàn)在鏡頭里的父子,一個已是年邁的古稀老人,一個變成發(fā)福的中年男子,眼邊生出許多細紋,額前有一撮耀眼的白發(fā)。為了喚起人們的關(guān)注,胡厚培不惜將兒子的窘境袒露于大眾。
這樣的做法有時適得其反。曾有嘉賓激動地斥責他:“你做的所有事,就是想讓舟舟繼續(xù)當明星,你覺得現(xiàn)實嗎?作為父親,你難道想的不該是讓舟舟下半生有個保障?而不是談這些虛無的名聲!”現(xiàn)場氣氛尷尬,胡厚培沒有反駁。這些年,他聽過太多類似的反對聲。
懂他的友人為他辯護:“無論他做什么,都是為了舟舟的快樂?!?/p>
還能快樂嗎
所有的努力都是杯水車薪,演出機會依然掙扎不起。胡厚培把兒子拜托給友人穆建志,后者在北京大興西紅門巷子里經(jīng)營一家民營的北京心靈之聲殘疾人藝術(shù)團,他自己回了武漢老家,因為兩個人在北京花銷太大。
“為什么讓舟舟一個人在團里生活?”
“只有在舞臺上,他才能活?!?/p>
正如對死亡的陌生,舟舟對家也毫無留念。團長穆建志說:“舟舟現(xiàn)在和團員們一起住在六人宿舍里,和大家關(guān)系很好。嚇他的辦法就是說‘把你送回家’?!?/p>
舟舟的演出機會多由街道提供,他被邀請去街道小學指揮唱兒歌?!耙荒暧幸欢窝莩鰴C會,但真正能指揮的時候很少?!蹦陆ㄖ菊f,藝術(shù)團沒錢請樂隊,大把的閑暇時間里,舟舟會跟著團員們一起跳跳“小蘋果”,唱唱歌。她保證:有她在,就一定會盡力給舟舟安排演出,“可我不在了,就什么都保證不了?!?/p>
“我不想他變得和普通殘疾人一樣?!焙衽嗖辉缚吹侥菢拥闹壑郏洪e在家,領(lǐng)著政府的補助,或去一家殘疾人工廠做手工養(yǎng)活自己。
34年前,胡厚培和妻子還為兒子找了一條退路:生了一個女兒,期待她能成為舟舟最后的依靠。事實上,兄妹倆的交集少之又少。偶爾回到武漢的家,舟舟親昵地想逗逗外甥木果,木果有些不情愿,躲閃著舅舅的靠近。他的母親從不看舅舅的演出,更不可能像外祖父母那樣為舅舅的快樂奔波。胡厚培無奈:“她有自己的生活?!?/p>
作為父親,他似乎已經(jīng)看到兒子悲哀的未來??稍谕馊丝磥?,舟舟已極其幸運。中國有568萬智殘兒,很多人活不過成年,或在襁褓中就被人遺棄。善良和愛心能保證幸存者的基本物質(zhì)生活,卻不能讓他們像舟舟那樣找到生命的意義。
未來誰也無法解答:37歲的舟舟,以后還能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