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人歷史上,常被視為能吃但不會吃的民族。17世紀荷蘭人富甲歐洲,法國人卻愛嘲笑他們飲食太節(jié)制:不在于數(shù)量——荷蘭人一天可以吃四頓——而在于質量。當然17世紀時候,法國人也是剛學了意大利飲食百來年,自己就土鱉還有余裕嘲笑他人,純屬五十步笑百步,但看荷蘭人當時吃的,確實沒法夸:
煮水加鹽,加點肉豆蔻,加點肉末,就敢說是肉湯。尋常市民一周只燒一次飯菜,吃一天熱的,余下六天冷食過日子。吃不到新鮮肉,每星期能吃一次腌肉。過節(jié)時,會吃種怪菜:牛羊肉剁成肉末,加些蔬菜,澆橙汁,泡酸醋,用火燜。鄉(xiāng)下人常吃變質小麥,通常吃不起栗子。
所以在阿姆斯特丹,荷蘭飯館不太抬得起頭來。紳士運河到鮮花廣場,到處是紐約大披薩、西班牙小點心、意大利面館、亞洲館子。到阿姆斯特丹第一天,我問朋友:荷蘭人平常吃啥,答曰FEBO。這個連鎖店的地位,跡近于荷蘭麥當勞。你進去要一個總匯盒,人就給你一大盒滋瀝瀝作響油炸出來的玩意兒:深灰色的,那是雞肉腸;顏色艷一些的,牛雜腸;通紅到過火的,外表是層酥炸皮,里頭是奶酪和土豆炸融、加了魚肉碎塊的餡兒。香料放得很過火,腌得肉味更改,不看說明不懂。雞和牛若有知,都得跳腳罵:人類太過分了!
去吃意大利面吧,當家的姑娘金發(fā)碧眼,一望即知不是意大利血統(tǒng)。說著字句整齊的西北歐英語,念意大利菜名時一轉而成細密蹦豆子的意大利語詞匯,可愛得像臨時換了舌頭。她自承意面和咖啡還湊合,其他菜做得不太意大利風,自告奮勇推薦了一個荷蘭意大利混合風味的菜。問是什么,于是端來一盤土豆奶酪豌豆泥,一盅燉得酥爛、燙得蹦跳的牛肉糜。乍聞很香,兩廂混在一起吃,先是燙嘴,燙勁過去,會覺得入口好嚼易咽,當然味道不能細究——成里帶甜,還有點酸。
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的餐廳很美,看完倫勃朗和維美爾們后,下樓來便能吃。問聲音溫柔的服務生有什么推薦,答說有一道“阿姆斯特丹總匯”。我給自己的心口安上了“再吃頓土豆吧”的心理防衛(wèi)盾牌,端上來看時,還真不見土豆——腌鮭魚、調味蟹肉、腌漬小蝦、鯡魚卷阿姆斯特丹泡菜、炸龍蝦片,配蘸醬,搭番茄汁。鮭魚涼而香,蝦鮮韌,蟹肉口感意外地纖柔挺拔。這會兒才意識到:阿姆斯特丹到底是大航海時代就開始縱橫北海岸的老牌港口了。
阿姆斯特丹Spui街上,有家腌鯡魚店,算是市政府半官方指定的。進店去的人全都要一種:“鯡魚Haring,不要面包”。就把一尾鯡魚,灑上洋蔥茸,兇猛地吃將起來。鯡魚腌過,表面極滑,入口有些咸,比起瑞典和挪威的鯡魚,簡直像沒處理過的,生猛。但嚼了幾下,洋蔥茸和魚肉就和出來一種力量。海明威《老人與海》說新鮮金槍魚不加鹽也好吃,“有力氣”,這尾鯡魚也如此:鮮甜味兒是慢慢嚼出來的,和嗆口蔥蓉、成鮮香味一摻和,吃著有力氣,海的味道。
我是離開阿姆斯特丹那天,才意識到為啥他們那么愛吃土豆的。荷蘭是歐洲北海岸,出名的多云多雨。阿姆斯特丹冬日天氣尤其反復無常,本地人處之泰然,人人戴帽子,輕易不撐傘,見了壞天氣,就去吃薯條。
在陰雨連綿的黃昏,在屋檐下看著整個阿姆斯特丹連運河到柵欄都是灰色,吃著金黃燙嘴的薯條,多少會明白:對北海邊淋慣雨吃慣魚的他們而言,的確,金黃暖和的東西,才正經(jīng)是最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