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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瞳 孔

        2015-12-29 03:28宋小詞
        青年文學 2015年7期
        關鍵詞:飛翔大國

        ⊙ 文 / 宋小詞

        瞳 孔

        ⊙ 文 / 宋小詞

        宋小詞:八〇后,武漢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屆高研班學員。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曾獲第六屆湖北文學獎。

        她媽打電話來,說齊飛翔得了怪病,一日三餐不吃飯只吃土。

        吃土?她驚住了。他真的患了異食癖。是報應嗎?三年了,她有了回家的勇氣,她要去看看吃土的齊飛翔。

        她的家在一個偏遠鄉(xiāng)鎮(zhèn)的糧管所里面。糧管所早已垮了,水泥砌的兩個圓形糧倉像一對奶子直挺挺朝天聳著。碩大的水泥曬場上鐵掃帚苗與人齊高,像一座墳場。她從那堆亂蓬里看見了那個小土包。那個小土包像一只丑陋的烏龜,趴在衰草叢中,好像是活的,直往草里鉆,好像要躲著她似的。

        穿過曬場便是一排平房,她家在頂頭上。母親站在門外迎她,問她是從哪條路回來的。

        她說,街上。

        母親問,齊家人看見你沒?

        她說,沒有看見。

        夜里母女倆烤著炭火,北風時不時從山墻后面撲過來,撞得門窗咯咯直響。母親說,他們等一會兒會來的。

        掛鐘在白色的墻上發(fā)出均勻的“嚓嚓”聲,已經十點半了。她走到大門邊打開門,門外守候的冷風餓死鬼一般直往里鉆,她打了個冷戰(zhàn)。她吸了吸鼻子,空氣中沒有人也沒有鬼要來造訪的氣息。

        她睡前有個習慣,那就是支起兩只耳朵,由近及遠地捕捉天地間的聲音,敏銳的聽力讓她時時刻刻保持著一種警覺,對人世的警覺,像狗一樣。近處門窗的嚯嚯聲,風吹梧桐樹和烏桕樹的颯颯聲,再遠一點,街上住戶放電視的聲音,打麻將的聲音,連人們打哈欠放屁的聲音她都能聽見,再遠一點,再遠一點,她聽到一個女人的呼喚聲。

        齊飛翔哎,回來哦。

        回來咯。

        齊飛翔哎,回來哦。

        回來咯。

        齊飛翔哎,回來哦。

        回來咯。

        她打了個激靈,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齊飛翔的魂掉了,他快要死了。

        她覺得應該去看看齊飛翔,可墻上的父親冷峻地看著她。

        她跟齊家,永遠都是仇人。

        他們都是在糧管所長大的孩子。她的父親是質檢員,齊飛翔的父親是糧食收購員。每到糧食出產的季節(jié),他父親就會開著所里的拖拉機到處運糧食。齊飛翔帶著她爬到拖拉機上鼻涕蟲似的扒著車欄桿,死活都不下來。

        田野的風四處亂撞,把他的白褂子吹得跟旗幟一樣,她的裙子也被掀翻了。他說,我看見你的屁股啦。她闊氣地說,看吧,看吧,反正又不會少塊肉。

        收割過的田地是褐色的,像大地長出的一塊塊疥瘡,那些稻茬和泥土,被太陽照出一股子腐敗味。挨馬路邊住的人家,將收回來的稻谷鋪在路上。每看到這樣的谷場,齊大國就加大馬力往前開,驚得女人們慌慌地背著楊杈往邊上躲,他父親雙手攥著扶手笑得如同羊癇風發(fā)作。女人們便用楊杈追打著他,有的女人企圖用楊杈把車廂里兩個小崽子叉下來,嚇得他們在車廂里四處跳腳。

        早晨出發(fā),不到太陽升起,車廂里的稻谷就碼成了一座山。他倆跟賣糧的農戶們坐在高高的麻袋上,一搖一晃。鄉(xiāng)間公路,兩旁都種著白楊樹,手一伸,就能摟一把樹葉下來,他們就這么一路摟過去,看著大把大把的樹葉在風中飛跑。他說,這是買路錢。她便跟著他瘋狂地撒“買路錢”。

        他們這兒是糧窩子,農戶們都種三季稻,每到收糧時,糧管所一天到晚鬧哄哄的,門前大馬路上等著卸糧的拖拉機、卡車、板車、牛車排出好幾里地去。小鎮(zhèn)上買茶水的、買瓜果的、買冰棒的、買針頭線腦的都往人窩子里扎堆,熱鬧得就跟過年一樣。

        她的父親戴著草帽卷著褲腿,手里拿著銀色的鋼戳子,往排成行的麻袋上戳,每戳一下,那些腫脹的麻袋就會發(fā)出“噗”的聲音,她的耳朵也會跟著跳動。父親手法精準,帶著凹槽的鋼戳子戳進去再拔出來就會帶出一小把稻谷,那些稻谷攤在父親的掌心里,就跟一只只睜著的小眼睛一樣。父親會憑著這一小把谷子的質量高聲喊出甲乙丙丁來。甲是最好的,價錢也最好。喊完后就可以過磅秤了。

        十多只大磅秤死胖子似的趴在糧倉前,被烈日煎出濃重的鐵腥味。

        兩旁賣糧的農人看著父親都咧著嘴笑,活泛點的農人遞煙過來,并且周到地夾在他的耳朵上,父親也不攔著。拖糧回來的齊大國搖著草帽擠在女人堆里,說,你們這些婆娘就不開竅,告訴你們一巧宗兒,余哥手里的戳子跟他那玩意一樣,你們把他那玩意弄硬了,這戳子就能聽你們的話了。握著鋼戳子的父親咧開嘴大笑。一個奶子翹翹的女人捧著一只茶缸子站在父親面前,說,余師傅,喊了半天渴了吧。父親接過茶缸子喝酒似的仰頭而干,然后父親高高喊了一聲,甲。

        父親的那聲“甲”像塊瓷片劃過她的心臟,她從那個嬉皮笑臉的“甲”字里聽出了隨意與包庇,也聽出了某種堅固關系的松動。她忽然對未來充滿了擔憂。她隱隱覺得父親有可能會變心,從他跟那些光膀子女人說笑中她覺出了父親對家庭的不忠貞。

        對父親變心的擔憂每天都折磨著她,令她無法安心學習,她的成績本來就不好,中學課堂上添了英語、化學和物理后更是趕不上趟。齊飛翔跟她是一路貨色,于是兩人談起了戀愛。你寫一張紙條給我,我寫一張紙條給你,夾在課本里,地下工作者似的傳來傳去,有時候走在路上,冷不丁她的腳邊就會飛來一個紙疙瘩,用透明膠層層裹住了,她撿起握在手心里像握著一顆炸彈,心怦怦直跳,沒尿也往廁所里跑,蹲在最里面的坑上展開紙條,起頭的一個“娟”字就令她面紅耳赤,紙條里每一個字都像是棒槌敲著她的心鼓。

        很快學校就傳出了她跟齊飛翔早戀的事。老師將此事告訴了她的父親,父親沒有找她談話,但是通過母親的口她知道了父母的態(tài)度。母親說,女孩子的名節(jié)很重要,不要做出格的事被人詬病,鎮(zhèn)上人人都長著眼睛。

        她明白他們的話,他們并沒有反對她跟他來往,他們根本沒指望她能成龍成鳳,他們靠著糧食生活,只知道有碗飯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她覺得父親從心里是輕視她的,他不想給她搭建一個更高的平臺,他認為她的前程不過是與齊飛翔過過小日子。

        她陡然間就生出了不甘心,也陡然間對父親生出了怨恨,不被重視的怨恨,這些別扭藏在心里,表現出來的便是冷漠。

        那時糧管所因從信用社貸不到款只能打白條,糧管所愈加冷清了。齊大國一家已經搬出了院子,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對面買了地基蓋了樓做起了小本生意,偶爾開著所里的大卡車去收糧,但拖回來的糧食卻少得可憐。許多糧販子像鷂鷹似的在鄉(xiāng)間盤旋,逢到有收割的田地就守在田壟里收地頭糧。

        父親那柄威風凜凜的鋼戳子也吸引不了眾人的目光了,農人席地而坐,談天說地,再也沒有農人把煙裝到他的耳朵上了,也沒有光膀子和奶子翹翹的女人們圍攏到他身邊了。

        晚上在木槿花開的院子里吃晚飯,父親的臉總是陰沉沉的,看見她??陲堅谕肜锞购鋈话l(fā)起火來,將她的碗摔在了地上。父親說,吃不完就不要盛那么多,留個碗兜子給誰吃,你喂鬼呢!她頂撞道,是,我留著就是喂鬼的。

        就是從那晚開始,她有了睡前捕捉聲音的怪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她的耳朵順著大院到了街道繼而上了公路然后到了西角廣袤的田地里,她將雙耳插在地里,凝神聚氣。她聽到干涸的水溝里泥鰍甩著尾巴在鉆洞,她聽到堰塘里母魚騰空躍起將肚子里的籽產在水里,她聽到收割過的田地里稻茬在喘息在呻吟,她聽到墳上的陰人與荒地上野鬼的嘆息,她聽到棉鈴蟲與稻飛虱在交配繁殖,她聽到許多害蟲在啃食莊稼,大口地、瘋狂地,咀嚼得汁液橫流,她聽到大地在掙扎在喊冤在吼叫在顫抖,面目猙獰。她嚇得趕緊將耳朵收了回來,她的后背流出一身冷汗,然后在虛脫中睡去。

        她一天到晚神思恍惚,到食堂打飯,看見那些白花花的米飯她就滿含愧疚,她總覺得這些米飯是田地忍著疼痛長出來的,是胞衣、是血肉。

        對于她跟齊飛翔的出路,家里人都謀劃好了,初中讀完就到省里讀糧校,將來回這個糧管所來。糧管所再不好,總是吃公家飯的,官商總歸是官商,比個體經營戶要體面和穩(wěn)當些。讀糧校用不著考高分,他倆剛好過了中專的分數線。

        暑假里,所里那輛淘汰的拖拉機不知怎么的竟被齊飛翔給搗鼓響了。那天是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院墻的一排梧桐樹照射過來,她踩著一輛自行車張開雙臂在金黃的光里穿梭。齊飛翔不知從哪兒弄來個搖把,把它插到拖拉機頭的鎖洞里,搖了十幾下,那堆廢鐵紋絲不動。齊飛翔用腳踹了踹,又用拳頭捶了捶,再搖,不動,再搖還是不動。

        許多人都說,本來是壞了才淘汰的,風吹日曬這么多年了都銹透了,你搖死也沒用。

        齊飛翔不說話,咬著牙齒狠命搖,他身上一件藍色T恤已經濕透了,腳下是一攤濕印子,他似乎跟這拖拉機較上勁了,搖著搖著拖拉機忽然“轟”的一響,“突突突”跳了起來,把滿場院的人都驚動了,大家都嘖嘖叫著,紛紛后退給這輛蘇醒過來的機器讓路。齊飛翔從倉庫找出一瓶柴油倒在油箱里,然后上去掛擋,踩離合,車動了。這廢鐵居然又活了。

        齊飛翔兩手搭在扶手上,笑得一口白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七八歲就會開拖拉機,好幾次下鄉(xiāng)收糧他爸喝醉酒后,滿車稻谷都是齊飛翔給拉回來的。

        他朝曬場上喊了聲,喂。然后頭朝車廂擺了一下。

        她立刻就扔了自行車,奔了過來,借著一個水泥墩子,把自己彈進了拖拉機的車廂里。

        齊飛翔像得了寶似的,在眾人的阻止聲和笑罵聲中將拖拉機開出了糧管所,開到了街道上,拖拉機就像在表演蓮花落,一動全身都咯咯響。鎮(zhèn)上所有人都看著這臺銹跡斑斑、漏著黑油的拖拉機,看著拖拉機上兩個穿著出格的少年男女。青年們驚呼著向他們吹口哨,卻都被他們長輩的吼聲給鎮(zhèn)壓了。鎮(zhèn)上許多人看著熱鬧,但他們的眼神卻是不屑的,他們說這叫出丑弄怪??伤麄z卻毫不在乎。她甚至故意將頭發(fā)上的橡皮筋拉下,任頭發(fā)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她年輕,她敏感,一點點不懷好意的目光都讓她生出恨意,她就要挑戰(zhàn)這些長者的威風,她就要讓他們看不順眼。她在車廂上喊著叫著,故意跟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做著抗爭。她覺得她跟齊飛翔是一對英雄。

        拖拉機沿著鄉(xiāng)村公路開到了村莊,開到了田地里。她趴在車廂的欄桿上看著夕陽西沉,聽著蛙鳴和蛐蛐叫,聽溝水潺潺。她想找尋她夜里聽到的那些聲音是潛伏在哪里的??墒窃诎滋?,田野充滿生機充滿希望,草垛上都能結出葫蘆,籬笆上也爬滿豆莢,連墳地里都長出了南瓜,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忽然間她的心里充滿了憂傷,原來大地也善于偽裝。

        公路像綢緞一樣朝著天邊徐徐展開。她聽到時間在頭頂上滑過,她希望這條路永遠都沒有盡頭,就這么一直走著,走到死。暮色重了,拖拉機的燈打開了,那光在這黑夜里顯得弱不禁風。在廣袤的黑暗中,她隱隱有一種想要赤身裸體的強烈愿望。這樣想時,她已經在車廂里一件件脫去自己的衣服,她的乳房已經發(fā)育得跟小香瓜一樣大小了,還長了腋毛和陰毛。她的夢里開始出現男人,穿著白褂子,遠遠的,都是父親的樣子。她的身體深處時常會熱血涌動,像水燒開了一樣,會有一種欲望,一種渴望被撕裂、被強暴、被龐然大物生吞活剝的欲望。這種欲望惹得她熱汗涔涔又羞愧難當。她是處女,是最純潔的女子。母親總說,處女烹茶,茶是香的,處女斟酒,酒也是香的。

        你在干什么?好香啊。齊飛翔嗅了嗅,問道。

        她沉默。

        哇,好香,一股好奇怪的花香。齊飛翔又嗅了一下,他扭頭朝后面看了一眼,然后拖拉機吼了一聲,又向前跳了一下,猛地就熄火了,不動了。月亮從西邊爬出了半張臉,啟明星似乎掛在高坡上那叢芭芒林里,繁星和銀河都出來了,天空一下子就亮了?!稗Z”一聲,齊飛翔躍過柵欄跳到了拖廂里,他也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的,躺在她的旁邊。她不知從哪里生出的一股勇氣,牽著他的手將它引向自己的胸部,她感到他的手指顫動得厲害,她對他笑了笑。他開始撫摸,開始在她身體里面制造波浪,一波比一波有力量,將她的渴望逼到懸崖上,逼向盡頭。

        銀色的光輝、靜謐的荒野和青草生長的氣息讓她覺得有神在降臨,她像是受了某種加持似的,陡然間心里發(fā)出了光,生出天大的膽量,她身體里熱血奔涌,像要破裂一樣,她張開腿,引領他進入她的深處,疼痛如天地初開。那一刻,他是她的盤古,她必須咬著牙承受他揮舞的刀斧,這樣她才能從混沌中破殼而出。

        她有一種如愿以償的滿足感和宛如新生的神圣感。像是開了天眼般,她一下子就知曉了人世的許多秘密,她有一些興奮,看著月亮竟笑了起來。

        糧校里她學的是糧檢專業(yè),齊飛翔學的是汽修專業(yè)。她原以為糧校會有大塊大塊的實驗田和各種感應器裝置的科研室,專門研究和培育糧食,會有各種閃著金光的稻谷。直到繳完學費她才明白糧校很簡單,簡單到只有兩棟樓,一棟教學樓和一棟宿舍樓。糧校許多專業(yè)都跟糧食八竿子打不著,竟然還開設酒店管理和服裝設計課程。

        如何通過耳鼻口眼手這種感官觸摸鑒別糧食等級,這些她早就知道,她的五官似乎比別人要格外神經豐富些,她甚至懷疑自己有特異功能。在田間地頭她伸手觸摸著抽穗的和灌漿的稻谷,是早稻中稻晚稻,是常規(guī)稻還是雜交稻她心里一清二楚。糧食在她的眼里是神圣的也是詭異的,詭異到同樣的稻子不同的人制出的種會不一樣,同樣的稻種撒在不同的田里味道也會有差別。

        她雙腳踏著土地,雙手摸著稻谷長大,她覺得自己有秤砣一樣的分量。

        三年級上學期期中的時候,父親把她和齊飛翔都叫了回去。父親那個時候當上了糧管所所長,老所長退休了,提議由父親任所長。那天她跟齊飛翔都以糧管所職工的身份開了全所大會,連所里的老小家屬都帶了。父親像一個大勢已去的君主,面臨這破碎的河山。父親說,國家放開了糧食價格,糧食市場化勢不可當,我們糧管所作為計劃經濟時代的一種糧食機構,被體制圈養(yǎng)了幾十年,如今已是到了日落西山的地步。

        父親說,過幾天,省糧食廳、市糧食局的領導要到我們糧管所來看看,我們能讓人家看什么?看幾口空倉?看幾只生銹的磅秤?看裂得像溝一樣的曬場?作為一個跟糧食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老糧人,我唯一能做的、想做的,就是即便是死,我也要帶著大家死得漂亮。我們?yōu)閲沂樟藥资甑募Z食,守了幾十年的糧食,從這個鄉(xiāng)有糧管所這天起,我們鄉(xiāng)就再也沒有餓死過人,我們上對得起國家,下對得起農民。我們不能讓他們看我們的笑話,我這幾天已經跟一些糧食加工廠、酒廠、種田大戶甚至是糧食販子都聯(lián)系了,他們都答應借糧讓我們填倉,我們有門路的托門路,有關系的走關系,糧食無論多少,我們都要,賬要記清楚,將來好還。眼下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了,搏一搏,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在這樣的關口,我希望我們所有職工包括家屬都能團結一致,為保住我們的糧管所做最后努力!

        父親的話講完了,但是沒有一個人拍巴掌。父親說,散會吧。會場也沒有一個人動。過了一會兒,人群里有了嚶嚶的哭聲,這哭聲像是濺出的一點火星,捂了半天后,一下就著了,會場一片痛哭。所里上上下下五十號人都撲簌簌落淚。

        她跟齊飛翔走出會場。她看到倉庫的磅秤上銹出了銅綠霉,糧倉白粉壁一塊塊撲簌簌往下掉,水泥曬場上水泥炸出了一條條縫。這些家什物件似乎都感知到了大限,開始流露將亡的征候。

        在曬場上,她跟他一人點一支煙。抬頭看,滿天星。他們沒說一句話,也不知道說什么。抽完煙她就走了,然后他跟在她后面,路燈把他的影子送到她的眼前,而她的影子長長地掛在對面的糧倉上。

        為了能把倉填平,父親交代她跟齊飛翔去向全鄉(xiāng)所有農民借糧。

        出了糧管所向右拐,沿著溝渠走,沒幾步便可見大片田地。她扭頭看田,這是她的習慣,第一次看見田里面居然長出了稗草,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悲涼。她感到有種巨大的危險已經潛伏在了四周。

        稻草運來了,糧食運來了,按照預想的設計,糧倉都填滿了,補好的曬場上也做出了五個豐收型的露天堆。每個糧倉上重新刷了標語“死守國之命脈,民之根本”。

        檢查組到的那天下午,剛好雨過天晴,西邊曬出一道彩虹,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堆砌成一座拱門掛在糧管所的上空,所有人都仰頭看著這道彩虹,都說是吉兆。

        大約半個小時后,檢查組的車就開到了糧管所門口。父親領著檢查組看了糧管所辦公區(qū)域,看了圓形的老糧倉,看了常規(guī)倉和棚倉,看了所里的卡車和拖拉機,看了傳送帶,然后轉到曬場看了那幾個露天堆。所里陪同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糧管所的歷史,由當初的兩架板車、三個圓形倉、一桿土秤起家,到如今兩輛卡車、常規(guī)倉、棚倉和磅秤不容易啊。檢查組的頭頭兒,一個年近五十的瘦老頭始終不發(fā)一言。氣氛有些沉重。秋高氣爽的天氣里,她瞧見父親滿頭大汗。

        然后一行人坐到了平房里臨時擺出的長條形會桌前。落座后,那個瘦老頭終于開口了。他問父親,你們全鄉(xiāng)一年產糧多少?父親說,一年四十多噸。他問,你們倉容呢?父親說,連曬場的露天堆算下來倉容近五十噸。老頭說,你們都堆滿了?父親說,我們年年都是滿倉。

        老頭說,你怕是五年都沒有出過這個糧管所的門了吧,你知不知道你們鄉(xiāng)三年前就從種三季稻改成了兩季稻,有的農戶只種中稻一季,甚至一季都不種的拋荒田到處都是,現在農村外出務工人員多過了留守農村的種田人,而且外出務工的全是壯勞力,留守種田的都是老弱病殘,你們鄉(xiāng)年產四十噸老糧窩子一說早已是老皇歷了,現在能年產個二十噸就已經不錯啦,說什么糧食產量逐年增加,那是放狗屁,人少了,田荒了,產量卻在上升,這不是哄鬼的嗎?將來有口飽飯吃我就謝天謝地咯。

        父親的腿在微微發(fā)顫。她能感知到父親內心的絕望與惶恐,他是搬起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自己腳上了。

        到了學校后沒多久,她雙眼的眼皮開始跳動,閉上眼睛也一樣跳,沒有一刻停息,她不想去看醫(yī)生,她已經習慣了身上許多的怪毛病。在一個傍晚,她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接通后,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告訴她,糧管所已經沒有了,所有職工全部買斷工齡了,存糧運到了市里的儲備庫,借的糧食和稻草都還清了。

        她沒作聲。她知道她沒有后路了,那個糧管所和它周圍的一大片田地都會在將來疏離她,就像不走動,親情也會變得淡漠一樣。

        掛掉電話,她跳下床,想出去走走,一出宿舍樓,就看見了齊飛翔,蹲在一排小葉黃楊前抽煙,他穿著一件白色T恤,藍色西裝褲,被淡淡的太陽余暉照著,干凈得像被水洗過一樣。她在他面前站住。他朝她歪歪頭,她就乖乖跟在了他的身后。

        在宿舍拐角處,她看到一輛橙紅色的大卡車停在兩棟高樓之間的陰影處。齊飛翔闊氣地給門房大爺扔了一條煙,車就開出去了,很快便駛出了城區(qū),在干燥的郊區(qū)水泥路上跑出一陣黃塵,窄窄的馬路,兩旁高高的白楊樹,被晚風吹得一片脆響,馬路兩邊是農田,但卻聞不到莊稼的氣息。她嗅了嗅,從初冬的泥土中嗅出棉花稈的味道,她知道這里的田地已經大面積種上了棉花。穿衣已經比吃飯重要了。

        黑咕隆咚的夜,即使車燈開啟也驅不散這棉被般厚重的夜色??諝庵杏辛吮”〉暮?,前面就是長江的支流了。齊飛翔“吱”一聲將車停在江堤上,江面瘦成一條臍帶,江水幾近枯竭,沙石與雜草填滿了江灘。江堤的這邊依然是棉田。

        吱吱、啾啾、嚯嚯、咕咕,她的耳朵一跳一跳的,她聽到大地深處的各種聲音,蟲鳴、鳥叫、獸吼,這萬籟俱寂的沉靜里潛伏著各種躁動。隔著干枯的江岸看對面城市的燈火,像一個穿著艷麗衣裳的妓女。

        齊飛翔拖出一條棉被鋪在車廂里。她躺下來一件一件脫去自己的衣服,赤身裸體,她向天地打開自己,像蛾子從繭中掙脫出來。她被一把火燒著,不覺得寒冷。齊飛翔也快速脫去衣服,她摟著他像摟著一段燃燒的炭。這樣的熾熱是另一種真誠,令她心頭一震,這滾燙惹得她汁液橫流,像一瓶水被打潑了一樣。她張開腿,如一座糧倉向豐收的田野敞開。她的道路狹窄,他一點一點挺進,小心翼翼卻又百折不撓,像一個農人揮舞著鐮刀在荊棘密布的羊腸小道中前行。她忍受著初極狹的疼痛,在猛然的一沉中,她才有了豁然開朗之感。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的身體像江水一樣流淌起來,在無邊的曠野中漸漸失去重量,像一個空洞,這種恐懼令她死死抱住齊飛翔,她想拼出全身的勁把他摁到自己的身體里去,她需要他來填充她的身體。她是荒野中的一棵莊稼,需要他的灌溉,在豐沛的雨水中,她膨脹瘋長,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枝丫橫生。她希望他能給予她狂風和雷電。她希望有一種無限的能量來同她作戰(zhàn),能摧毀她、擊垮她。她的耳朵里又傳來啃噬的聲音,密集的,像一架永不停歇的縫紉機,似乎要把這種聲音縫到她的身體里去。她痛苦地哀叫著。她希望即刻就沉淪。身體本就是上蒼賦予的疆場,在天塌地陷中,她希望聽到金戈鐵馬、刀槍鳴響的聲音,她需要這種聲音去掩蓋她耳朵里的啃噬聲。她叫著,嘶吼著,像一頭被困的母獸,在左沖右突中找不到一條出口,天與地都塌陷了,絕望中,她終于聽到了武器的聲音,聽到了強有力的揮動,終于廝殺了,奔騰了,她被他揮舞的斧頭砍去了雙手、砍去了雙足、砍去了頭顱。她沉到了萬劫不復中,跌入了無底的深淵中,無比快樂地下墜下墜。塵歸塵,土歸土,世界總算安靜了下來。

        他在她身邊躺下。良久,他說,糧管所倒閉了。

        她說,我知道。

        他說,我打算去當兵。

        她頓了頓,說,去吧。

        他說,不知道能不能選上。

        她說,能的。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會等我嗎?當兵要當三年。

        她說,別說三年,一輩子都等。

        他滿意地嘆了一口氣,用右手緊緊握住了她的左手。躺在這樣寬廣的天地中,她覺得一輩子是多么漫長,有些東西是值得等待的。

        他問她,想你了怎么辦?

        她說,你知道,糧食是大地的瞳孔,我就是糧食,泥土里就藏著我的味道。

        半個月后,她就從學校的光榮榜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學校里一批應征入伍的學生中,他排在第一。他給她打電話,叫她第二天早上六點去市政府廣場送他。次日里,她頂著霜風一路小跑來到市政府廣場。她看到一支身穿軍裝胸帶紅花的整齊隊伍,邊上兩支穿紅著綠的腰鼓隊將鑼鼓敲得震天響,四輛軍用卡車在水泥路旁等候。

        她在欄桿邊餓狼般的在人群里尋找齊飛翔,她實在是看不見他在哪兒。她喊他的名字,但是她的聲音被兩旁的鑼鼓聲敲得粉碎。這種帶著惡意的捉弄令她怒火中燒,欄桿邊有便衣警察,他們時時盯著她,怕她有過激的舉動,沒有一個人替她往隊伍里遞句話兒,她聲嘶力竭地喊他,可人群中沒有一個人回應她。然后這支隊伍被引領著整齊地上了卡車。她忽然生出一種緊張感,在她跟他之間,她沒有感知到上天的善意與祝福。

        北風越來越肆虐了,窗邊的那棵楝樹像一只猛鬼樣地直往窗欞上撲。

        齊飛翔哎,回來哦。

        回來啦!

        齊飛翔哎,回來哦。

        回來啦!

        齊飛翔哎,回來哦。

        回來啦!

        齊飛翔的魂魄還在這寒冷的風中游蕩。她覺得齊飛翔大抵活不過今晚了。

        父親的兩只眼睛在墻上盯著她,像兩柄鋼戳子一樣時時戳著她。她必須要將他的仇恨繼承起來,這世上唯有仇恨才具有盔甲的質地,這樣的硬氣能撐住脊梁撐住頭顱,撐住生命。

        在齊飛翔入伍半個月后,她隱隱感覺到身體有一些不對勁,她總覺得她的小肚子里像是游進了一條魚,這條魚整天在里面吐泡泡。她猛然驚覺自己懷孕了。

        沒有嘔吐,沒有倦怠,沒有腰腹酸軟,沒有一般孕婦懷孕的兆頭,但是她能肯定自己懷孕了。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跟早春里看到青草往外拱一樣令人高興。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她鎮(zhèn)定無比,她覺得她的全身上下瞬間籠罩著一層圣光,活著的身體里有另一個生命活著,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兩個月后,齊飛翔的電話才打到學校的門房。門房師傅來叫她時,她立刻沖出了教室。他說集中訓練結束了,馬上新兵下連,部隊領導找他談話希望他去駐守內蒙古戈壁灘,那里的邊防哨所只有一個人,駐守兩年,部隊答應提干,解決工作編制問題。他已與家里人商量過,他父母是支持的,他也就答應了。他告訴她那里黃沙滾滾,荒無人煙,只有天地和黃沙。一部電話只能通到營部,每隔三個月營部通信站才送一次信。他已從惡劣的環(huán)境中感知到了恐懼,他對未來有種無法把握的悲哀。

        他求助于她,她是他的光,是他穿越黑暗的力量。她的眼睛里裝著滾燙的砂石,裝著天荒地老,裝著堅韌不拔。她說,去吧,戰(zhàn)士,我等著你,永遠等著你。她流下眼淚,忘了說懷孕的事。

        她悄沒聲息地孕育著這顆種子,她每天都靜靜地聽著子宮的動靜,她于一個夜晚聽到了這個小生命的心跳聲,均勻有力的“怦怦”聲,像敲一只小皮鼓。她激動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睜大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操場,看著月亮的光輝將樹的影子從東邊挪到西邊。

        她的肚子一天一天變大,終于凸了出來。同學們都向她投來異樣的眼光,都問她是怎么回事,她不說,什么都不說。老師在一個晚上來到她的寢室,問她怎么了,她知道再也瞞不住,她說她懷孕了。老師問是誰的,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任她怎么問,她不再開口說話。校領導也找她談話,也問了她懷的誰的孩子,她照樣不說。校領導問她知道不知道廉恥,她把頭偏向了另一邊。最后校方給了她兩條路,要么交代出孩子父親,然后打掉孩子繼續(xù)上學;要么退學,愿干嗎就干嗎去。她選擇了第二條。她來到宿舍將鋪蓋一卷,衣服一收打個包背在背上就出了宿舍門,出了校門后,她將鋪蓋扔進了垃圾桶,兩手空空地走了。

        太陽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因為孕育,她的手有一些腫脹,掌紋被撐開了,她看到自己滿手破碎的紋路,如小刀胡亂刻的一般,雜亂無章。

        她挺著肚子回到了家。父親跟母親在木槿花遍開的院子里看著她,目瞪口呆。她說她懷孕了。母親問,是誰的?她說,齊家的。

        母親問,你這樣子怎么上學???

        她說,不上了。

        父親說,不上了,你畢業(yè)證都沒拿。

        她說,拿不拿都一樣,糧管所都倒閉了,這世上哪里有個萬年樁。

        父親站起來將屁股下面的椅子高高舉起,要向她砸來,被母親攔住了。母親說,她懷的是齊家的種。

        她在房間里聽到院子里的父親高聲叫道,當初生下她,就該把她摁尿桶里,這是個孽障啊。

        第二天一大清早,父母就在廚房里忙活起來,案板上擺著魚和肉,兩棵新鮮的紫蘇放在銀色的水瓢里。水池邊的煤爐上一鍋母雞燉花菇已經滾穿了,咕嚕咕嚕地把黃油推向邊緣,從底下涌出一層一層醇厚的汁液。

        菜快上桌時,齊大國夫婦來了,兩個人都兩手不空的,齊大國一手提著一盒八寶粥一手提著一盒高鈣奶,他老婆一手提著一盒旺旺雪餅一手提著一盒早餐餅,這禮品火紅的包裝熱鬧得很,把她家的小茶幾都占滿了。

        母親說,不用這么客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齊大國呵呵笑,說,禮數不能少。

        齊大國的老婆一眼就看見了她凸出來的肚子。她一眼就瞥見齊大國老婆的眼睛里閃現出的驚訝和鄙視。這女人拐了一下齊大國,把下巴朝她的肚子這里揚了一下,齊大國朝她看了看,然后也用胳膊拐了一下女人,意思是他知道了。她沒有動,就這么挺著肚子讓他們看。

        父親給齊大國倒酒,齊大國捂住杯子不讓倒,說是高血壓不能喝酒。父親說,堂堂一個所長給一個開拖拉機運糧的小職工敬酒,哪興不給面子的。

        齊大國說,糧管所是老皇歷了,你現在不是所長了。

        父親的酒瓶子收了回來,哆嗦著放在了地上。父親說,不喝就不喝吧。那,那吃菜吧。

        母親也堆出笑臉,說,吃菜吧,嘗嘗這條紫蘇魚。

        齊大國說,老余,你是有什么事吧,有事就說事吧,這年頭臘月的,我那鋪子關門不能關太久。

        父親往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他的頭顱似有千斤重,但他還是掙扎著抬起了頭,他說,老齊,咱們結親家吧。

        齊大國說,這是從何說起?

        父親把她從座位上提了出來,說,我這不要臉的閨女,這肚子懷了你們齊家的人。

        齊大國說,娟子,這真的是齊飛翔的?娟子,你是個好閨女,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們也心疼你??墒沁@事是件大事,你知道嗎?齊飛翔在駐守邊防,得要三年才能回家。

        她說,我等他。

        齊大國說,娟子,這不是等不等的問題,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你等,這孩子不能等啊,你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你難道要把孩子生下來嗎?

        她說,為什么不能生下來?

        齊大國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臉,他眉間下那顆肉瘤子也一顫一顫的。他說,你的日子還長得很,孩子將來有的是,這個你說是齊飛翔的,我信,所以我們齊家拿錢出來,我們把孩子做掉,這樣對你好,對齊飛翔也好。

        她說,不!

        齊大國忽然間跪下了,他說,娟子,算叔求你了,你不能毀了飛翔的前程啊,娟子,你要體諒我們做長輩的心啊。

        齊大國在她的腳邊磕頭如搗蒜。她坐在椅子上無動于衷,她的心裂開一道道豁口,狹小的縫里滿是黑暗。她看見父親捏著酒杯在抿酒,一口一口地,吞咽中喉頭忽上忽下,他的牙骨忽然咬緊了,臉頰肉突出來,腮邊的青筋也突了出來。父親霍地起身從桌邊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他把圓桌面一掀,一桌子菜丁零當啷全滾在了地上,包括那鍋咕嚕咕嚕的雞湯。幾只圓盤在地上轉圈,發(fā)出咯咯咯的響聲,墻上的掛鐘嚓嚓嚓走得格外的驚心動魄。

        父親猛然拽住她腦后的頭發(fā),將她拖到大門外,她痛得倒抽一口涼氣,尖叫著抱住廊下的水泥柱子。父親扯著頭發(fā)將她的頭往柱子上撞,她松開手。父親說,走,去衛(wèi)生院,去把這孽障打掉。

        不!她說不。她扯住一棵木槿,牢牢不松手。她喊著媽。母親從屋里趕出來,要掰父親的手,卻被父親打了一巴掌。她倔強的力氣和果斷的“不”字激怒了父親,父親用力地拖拽,活活扯下她的一把頭發(fā),血從她的頭上滲出。父親像頭發(fā)瘋的牯牛,他紅著眼睛,拽著她的衣領,像拖著一只狗一樣,將她拖到了糧管所的一個化糞池邊,刺鼻的惡臭向她撲來,洶涌地穿入她的體內,她的腸胃翻江倒海。這個化糞池以前也是熱鬧的,總有附近的農人抬著糞桶來打糞,為一瓢糞打架是常有的事兒,那個時候糧管所里職工的屎都能賣出錢來?,F在化糞池的屎都凝成了固體。父親的雙手老虎鉗子一樣,按著她的頭,想把她按進污泥一樣的糞便中去。她的不潔和她的被遺棄讓她等同于糞便,她的頭顱像一顆炸彈攪翻了平靜的化糞池,邪惡的臭氣翻起巨浪向她撲來,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掙扎,可是她掙扎不過憤怒中的父親,父親把她按下去又提起來,按下去又提起來。

        她從院子里一朵木槿花里看到了一只蠕動的小白蟲,她從糞池里的糞便中看到了一段段劣質腸道,她從曬場上齊大國跟他女人的眼睛看到了一柱冰凌。她不再掙扎,她終于向她的父親跪下,她哇哇嘔吐,直到吐出腹中的清水為止。

        她暈厥了過去。

        她在一陣割肉般的疼痛中醒來,她看到自己被綁在一張高椅上,下體裸露著,兩腳踏在兩只鐵板上,雙腿張開,如囚犯被綁在刑具上。她聽到金屬器械冰冷的聲音,她聽到子宮里肢體被割裂的聲音,肚子里那面整日“砰砰砰”敲個不停的小皮鼓沒有了,她聽到了身體深處哭泣和吶喊的聲音,可是她動彈不得,她所有能掙扎的地方都被捆綁了,連她的陰戶都被某種器械固定住了,她如躺在干涸中一條奄奄一息的魚,她唯有眼淚還能澎湃還能洶涌。

        母親在她的身旁,不斷地用一塊手帕擦拭她的汗。母親也在流淚。而她已萬念俱灰,她只感覺到冷,四面八方的寒氣都向她逼近,刀槍似的刺入她的骨髓。她多么希望此刻能夠死去。

        父親在那個臘月里生起了病,一起病就倒了床,才半月就去世了。離那個年還有十天。安葬完父親,把父親的相片掛在墻上,那個年,她跟母親啃著饅頭度過,墻上的父親默默地注視著她們。她不敢抬頭看那張照片,照片上父親的眼睛像他壯年時握著的那柄鋼戳子,而她是他手里的一把糧食,一把種子。

        除夕夜,在別人的轟轟鞭炮聲中,她對母親說,媽,我們搬走吧。

        母親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里,我要睜著眼睛好好看看。

        她的心里像插了一枚刺。她問,您要看什么?

        母親說,我就是要看看。

        在父親滿五七那天,齊大國的女人提著一只雞和一籃子雞蛋來到她家,這女人的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這個臉上長著紫紅色胎記的女人,一進門就響亮地打了個哈哈,她把那只翅膀上纏了麻繩的母雞放桌子下,把那籃子雞蛋放桌上,然后在她身邊坐下,也招呼那個男人坐下。母親如山一般坐在電視柜那里,爐子上垛著新鮮的開水,但母親并沒有起身去給他們倒杯茶。

        氣氛陡然間就尷尬了。

        那女人未開言先咧開嘴笑了笑,對她說,娟,這是鄉(xiāng)水運站錢主任的兒子,叫錢滿堂,屬龍的,大你六歲,在郵政局上班,吃財政飯的,縣里鎮(zhèn)上都有房,條件沒得說,有一點嬸也不瞞著,就是離過一次婚,但沒孩子,男人嘛離婚也不算啥缺點是吧,嬸介紹給你,你看看怎么樣?

        那男子把頭一低,兩手在腿縫間搓來搓去,半天也沒放出個屁來。

        門外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冷戰(zhàn),她抬頭看到墻上的父親,那兩束銳利的目光,像利器一樣刺向她。她走到桌子前,將桌子底下的母雞扔出門外,那雞驚慌失措地咯咯直叫,然后她將一籃子雞蛋也扔出門外。

        她對齊家的仇恨如石磨上的齒痕,是用鑿子和錘子一點點鑿出來的,無論磨過多少歲月都不可能撫平,她永遠記恨下去,永不和解。

        那天她翻父親的遺物,找出了那把鋼戳子,鋒利的刀口,淺淺的凹槽,像是一件精致的武器。她握著它到處戳了起來,她沿著那一排排糧倉到處戳,戳得那些風干的石灰墻撲簌簌往下落,她戳院墻邊的白楊樹,戳得它們炸裂出汁水。她戳得汗流浹背,卻停不下來,她像一架被操控的機器一樣不停地戳,狠狠地戳,墻和樹堅硬的回應讓她愈加興奮,她喜歡這樣的對抗。她幾近瘋狂,魔鬼似的在空空如也的糧管所場院里張牙舞爪。她終于筋疲力盡了,癱倒在糧倉與糧倉之間的那個大曬場上。她看到曬場旁的小土堆,懷了三個月的孩子就埋在了那里。是她給挖的坑,填的土,那是從她身上摘取的一團肉。那團肉長著一雙耀眼的瞳孔。

        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瞳孔此刻正看著她。

        半夜里她在母親的身邊醒來。她輕手輕腳下了床,收拾了幾件衣服揣了幾百塊錢就出了門。深夜里的小鎮(zhèn)有神鬼出沒的跡象,四處黑影重重,風里裹著各種怪聲。一些包裝袋和一些紙片忽然就飄在了半空中,啪一下貼墻上,啪一下撞樹上。她像是赴死一樣往前走著,她希望就這么走到死亡。

        那雙掌紋凌亂,能辨五谷的奇手最終落在了省城的一家酒店里端盤子,后她又在一家商場里做電梯小姐,還在超市里做過理貨員,在醫(yī)院里做過護工,在夜總會推銷過搖頭丸,她還擺過地攤。她的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長久,她像浮萍一樣漫無目的地漂在城市里。每一份工作結束,她都會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癱倒在馬路邊,等酒醒。

        有一次她倒在一個拆遷工地旁,被兩個農民工架著拖到了黑暗處,這兩個頭發(fā)里滿是泥土的農民,像剝皮一樣剝去她身上的衣服,然后把她死死按在一堆廢墟上,一些鋼筋和鐵絲硌著她的后背,令她非常難受。一個農民工脫掉褲子,露出他黑炭一般的性器,他俯下身來,她聞到了他口中糞便樣的味道,她“哇”地一下,肚中的污穢物全吐在了他的后背上,食物發(fā)酵的腐臭彌漫開來。她敗了他們的興致,他們用腳踢她,像踢一堆爛豬肉。他們最終在她身上撒了一泡長長的熱尿才離去。

        她赤身裸體地躺在爛磚廢鐵上,看著不遠處高樓上游走的霓虹燈,第一次為城市流出了眼淚。

        在她轉入一家電線廠做工的時候,她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像報喜一樣地告訴她,齊飛翔得了怪病,一日三餐不吃飯只吃土。

        是報應嗎?

        喊魂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忽然她聽到風里裹挾著腳步聲,凌亂的、慌張的、急迫的腳步聲。

        母親掀被坐起,說,他們來了。

        她打開門,她看到了齊大國夫婦也看到了齊飛翔。他穿著一套沒有領章肩章的軍裝,目光呆滯地盯著她。她看見他的臉跟曬干的土地一樣黃,一臉的干紋,像個泥人。他的肚子鼓鼓的,他坐下時,兩條長腿從椅子上拖到地上,像只死了的青蛙。過了一會兒這只死“青蛙”活了過來,他站起身走向墻壁,用手摳下一塊白墻皮,然后就往嘴里送,像嚼薄餅一樣咯吱咯吱嚼了起來,他在她面前吞咽下去,一副通體舒泰的樣子,吃完了他朝她笑,她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

        齊大國說,娟子,救救他吧,他魂丟了。

        齊飛翔從墻上又摳下一塊白墻皮遞給她,說,吃吧,香著呢,比米飯好吃一千倍。

        她捏住他的脖子,她的手指伸進他的嘴里,把他嘴里的泥土往外摳,他卻將牙齒咬得緊緊的,視她如敵人。他與她扭打起來,他一把推開她,繼續(xù)大嚼他嘴里的陳年沙土。

        齊大國跟他的女人顯然對吃土的齊飛翔束手無策,他們瞪著一雙牛卵子般的眼睛看著她,希望她能發(fā)發(fā)慈悲,他們覺得齊飛翔的怪病一定是她害的。齊大國再次跪在她的面前給她磕頭,要她救救他,看在他們曾經好過的份兒上,看在她曾經為他懷過孩子的份兒上。齊飛翔一刻也不能停止他的異食癖,他出門,扯起門前的一把野草,他將根部帶出的泥土直接抖落在嘴里,他大快朵頤,吃得滿頭大汗。

        她屏住呼吸,竟聞到一股異香,泥土的異香。

        她看見他的腸胃在他的體內閃著銀白的毫光,他的內臟已經異化成了金屬質地,泥土被唾液包裹著途經食道落在胃里,在胃液中上下翻騰,然后往腸道游走,泥土沙石將他的腸道塞得滿滿當當,像腌制的豬灌腸。這些泥土囤積在曲折的黑暗中,緩慢地向前蠕動、蠕動。

        在不斷地咀嚼和吞咽中,她看見他的肚子在一點點增大,脹得如一只鼙鼓,一座墳塋。她知道他會在今夜死去,他的魂已經去了泥土深處,再也喊不回來了。

        她想起兩年前在市郊棉田里與他交媾的那個夜晚,那汩汩流淌的江水,那如妖姬般的城市燈火和枯蓬連天的灘涂,蟲鳴鳥叫,寒月冷星。他們金戈鐵馬,刀槍響陣,他們廝殺著進入對方的身體,天神降臨,萬鬼遠離。她說,糧食是大地的瞳孔,我就是糧食,泥土里有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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