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征樺
野有蔓草
※ 王征樺
我在野地上走著,野草摩擦著我的褲腳。
我想起童年無拘無束地在田野里奔跑的情景。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為什么有如此莫名的興奮?,F在我才明白,激發(fā)我在野地里奔跑的原因,是那令人著迷的野趣。每年回老家時,我都會選擇野地里那條僅能步行或騎車的小道。一是因為它便捷省時,再就是看看野地上蓬勃地生長著無邊的青草,青草熟悉的氣息會喚起我記憶中存儲的東西,大概是一種內心的需要吧。
記得幾年前的一天,朋友突然勸我不要再從那條小道行走了。他們說,由于土地開發(fā),挖掘機已經把那里挖得面目全非,無路可走了。我不禁沉默不語,獨自惆悵起來。那片土地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天堂湖。實際上,它是一片野地,稱謂它為湖并不確切,之所以稱之為湖,是因為它綿袤,開闊,野地上的青草被風吹著,如水的波紋一樣。小時候,我曾跟著母親在天堂湖打過湖草,和大人們在草地的小小的棚子里住過一夜。夕陽西下之時,莞草的氣息就開始升了上來,夜越深,莞草的氣息就越濃,一勾彎月掛在天上時,莞草的清香就縈繞在棚子的周圍,撫著人安然入睡了。
帶著舊時的記憶,我堅持再走一趟天堂湖,如朋友所說,那條我常走的小道被挖斷了。站在小道的盡頭,我看見天堂湖的青草已經完全被無情地剿滅了,人們在野地上犁出了一道道深溝。褐紅色的泥土裸露了出來,像是大地的傷口。那幾間簡陋的瓦房也被人拆除了,留下了一地的瓦礫。牛羊不見了,粉蝶和蜻蜓不見了,蒼翠的景致席卷而去,唯余泥濘滿目,鳥鳴杳然。
朋友說,不知是什么緣故,開發(fā)商將野地上的青草用推土機鏟除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這片土地就一直這么荒蕪著。他嘆了一聲:看這樣的情形,這里恐怕連草也不生了。那時正值夏至,雨量充沛,渾黃的雨水在天堂湖的野地上四處溢流。草沒有了,青草的氣息全無,那彎月如鉤下的野趣也就找不到了。剩下的幾處孤零零的墳塋,寂寞地高出地面,像是等待著它的定數。四季的榮枯被單一的泥土的本色所代替,只要你的腳一接觸地面,污泥和濁水就會淹沒你的鞋襪。天堂湖以這種毫不掩飾的情緒,表達著無聲的抗議。
我黯然回頭。
可沒有想到,兩年后同樣的夏至時分,我再來到天堂湖時,看到竟是另一番景象。綠草重新占據了整個野地。草根本不需要人們小心翼翼地來培育,無需施肥,無需關愛,只要風這么輕輕地一吹,陽光悄無聲息的一灑,它們就會恣意地生長,長得心滿意足,長得鋪天蓋地。青草的氣息又溢滿了天堂湖,牛羊和昆蟲又重回皋壤。草在失去家園后,那么執(zhí)著地、不慌不忙地往回走,在時光打盹的間隙里往回走,草的生命力真的值得我們歆羨。芳草萋萋,和土地不能須臾分離,土地的傷口痊愈了,這些都是草的功勞。
我們不能不嘆息土地的奇跡,植物的奇跡,草的奇跡。野有蔓草,它有著世上最靜默的無言。它無言地接受著人類對它的傷害,無言地包容著牛羊、昆蟲乃至蚊蚋的夢想,無言地收復失地,卷土重來。
朋友的老家就在天堂湖。重回故里時,看到了這新生的、郁郁蔥蔥的青草,他也和我一樣地驚訝。忽然想起村里的鄉(xiāng)親來,想到他們的土地被征用了,現在生活的情形如何?朋友笑著說,他們被安置在鄰近的一個村子里,由于新居更靠近城市,反而生活過得比以前要富足好多。朋友的父親開了一家豆腐店,祖上秘傳的手藝,使豆腐的質量臻于上乘,店名遠播;朋友的兄弟也去了南方打工,收入不菲。遷出家園的鄉(xiāng)親們,基本上都找到了一份稱心的工作,生活比以前打湖草時要強得多了。
農家人在艱辛的生活中,總是以務實為第一的。生存下來、走向富裕對他們來說是首要的現實、是必需的,他們默默無言地勞作著,從不偷懶或者停歇下來休息一會。雖然走得很慢很慢,腳步無聲,雖然面對一個個溝坎,甚至有的溝坎難以逾越,但是要不了多長的時間,他們又重建了一個嶄新的、更美好的家園。這難道不是野草的品格嗎?難道不是一種頑強的、不屈從于命運的抗爭之精神嗎?
我在野地上走著,野草摩擦著我的褲腳。我真想再一次奔跑起來,在令人著迷的野趣中奔跑,在生命本原的綠色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