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海 攝/管一明
仁者曉丹
文/王 海 攝/管一明
1990年春節(jié)前夕,《上海文化年鑒》攝影記者管一明敲開了著名電影導演湯曉丹的家門。25年過去,管一明先生至今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湯家懸掛在五斗櫥和窗臺下林林總總數(shù)十張賀年卡。滿頭銀發(fā)、身著絨線外套端坐在寫字臺前的湯曉丹語調(diào)遲緩而清晰地說:“這都是我的學生和兩個兒子從世界各地寄給我的,看到這些卡片,就像看到了這些孩子們。”
那一年的湯曉丹,已年屆八旬,留下優(yōu)秀電影作品無數(shù),亦有遺憾點點。資料顯示,在完成了《渡江偵察記》《南征北戰(zhàn)》等名片后,僅從1960年代中到1980年代他退休這段時間,湯曉丹已經(jīng)開始著手創(chuàng)作,中途卻不得不奉命放棄或停拍的影片就多達8部。1980、1982年,湯曉丹因奉命拍攝《南昌起義》和《廖仲愷》,而不得不分別放棄了《淝大戰(zhàn)》和《望斷天涯路》的籌備。之后1984年的《宋慶齡》,1986年的《末代皇帝》,1987年的《布衣老帥》,以及1988年的《官渡之戰(zhàn)》等幾部他想拍的影片,也因種種原因導致半途而廢。
在1990年春天來臨之前的那個還顯得清冷的冬日,未知把玩賀年卡的湯老心中,是否飄過一聲英雄遲暮的嘆息?
的確,湯曉丹因為善拍戰(zhàn)爭片而獲得過“銀幕將軍”之美譽。但和“英雄”的名號相比,我更愿意接受他是一個:仁者。仁者的暮年,或有抱負未竟的遺憾,但回首往事,更多的難道不應該是一種對自身忠于初心,宅心仁厚的欣慰?
在管一明拜訪湯老的那天,湯曉丹循例留下一幅題字:“不拘細枝末節(jié),更重內(nèi)在感情”。電影是一門最講究細節(jié)出彩的藝術,豈能“不拘”?我在一份資料里看到,上世紀50年代初,湯曉丹拍攝《渡江偵察記》的時候,軍事題材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就是不能向觀眾展示戰(zhàn)爭殘酷的一面。但劇情中有一處情節(jié),必須要表現(xiàn)戰(zhàn)士吳老貴為掩護戰(zhàn)友而英勇犧牲的場面。湯曉丹并沒有被難倒,他為人物精心配置了一個重要道具——一只酒壺,在前面的劇情中做了充分的鋪墊,不時讓人物把酒壺拿出來嘬上兩口。等到拍吳老貴犧牲的場面時,湯曉丹便拿這只酒壺來大做文章。銀幕上絲毫沒有看到吳老貴中槍倒地的動作,但是我們看到那只酒壺被拋在了雜草叢里,瓶口張開,幾滴殘酒從中汩汩涌出。
湯老這句話的深意,細細揣測倒更似他一生為人做事之寫照。唯有仁者,方能不拘細節(jié),不愉快的感受須臾即被主流之內(nèi)心情感消弭。唯有仁者,能悉心聽取各方意見,匯聚智慧“做生活”;唯有仁者,做生活時能顧全各方利益而不受內(nèi)心執(zhí)拗情感左右——是的,湯曉丹的電影作品是難得藝術與市場雙豐收的典范。即便在一切政治掛帥的年代,他手里出的“活兒”依舊在技術上經(jīng)得起推敲。這是優(yōu)秀的匠人才能始終如一堅持的原則。
回溯江湖往事,“仁”讓湯曉丹品嘗到銀幕人生的第一波掌聲。1933年,身為天一影片公司布景師的湯曉丹,意外得到一次執(zhí)導影片的機會,拍攝了自己的處女作《白金龍》。這一機緣的獲得,正源于湯曉丹避高趨下的謙和個性。原本準備親自執(zhí)導的電影公司老板因為擔心與性格火爆的男一號談不攏,索性把寡言不爭口碑良好的湯曉丹推上前臺,居然就此一炮走紅。
而在此后陰晴不定的歲月里,“仁”亦讓湯曉丹在不違良心的前提下涉險過關。這是無奈,也是人生的智慧。
在本文照片拍攝14年后,2004年9月,第24屆金雞獎評選揭曉。這屆金雞獎特為導演湯曉丹設終身成就獎,湯曉丹也是獲得此獎的第一人。8年后,湯曉丹以102歲高壽謝世。
11年前的那次頒獎,因為健康原因,94歲的湯曉丹沒有到現(xiàn)場。他的妻子藍為潔代為領獎時說了一句非常湯曉丹的話:“即使我以后不能做電影導演了,在攝影棚做個場工還是可以的?!?/p>
湯曉丹留下了足以載入中國電影史冊的作品,有一名同樣優(yōu)秀的妻子和兩個著名藝術家的兒子湯沐海、湯沐黎。他歷經(jīng)清朝、民國走到新世紀。他用無數(shù)豐盈的細節(jié)堆積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卻信奉“不拘細枝末節(jié)”。他或許不是大師,卻是內(nèi)心情感異常豐富的巨匠。
“仁者”等到了一切。一個童話般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