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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生

        2015-12-26 06:24:24張忌
        文學(xué)港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文廣

        張忌

        往生

        張忌

        1

        陳巧生,該做午飯了吧,你看看都幾點了?

        我躺在藤椅上有氣無力地叫喚著,陳巧生沒抬頭,眼睛盯著眼前的一堆塑料瓶子。那些瓶子在日光下發(fā)出一種輕浮臟污的光芒。我用雙手撐住吱嘎作響的藤椅扶手,站起身來。不知道是餓狠了,還是在太陽下曬太久,我的腦袋一陣暈眩。我定了定神,走到陳巧生邊上蹲下,我撿起個塑料瓶,對著太陽照了照。

        操!我大叫一聲,陳巧生沒留意,差點嚇個跟頭。

        你他娘地吼什么,姆個卵泡,害老子又?jǐn)?shù)錯。

        陳巧生,我們發(fā)大財了。你快看這瓶子。

        陳巧生一臉迷惑地將頭往瓶子上湊。

        你看這瓶底,看見沒?有落款,大清乾隆年制。典型的官窯,這可是開門的好東西!

        陳巧生將瓶子奪走,用力砸在地上。

        哎呀,陳巧生,你這是干嗎?這么好的寶貝,你怎么能說砸就砸了呢?作孽啊。

        我嘖嘖地惋惜,撣了撣手上的灰塵,站起身來。

        陳巧生,搞點吃的吧,再餓下去,你們陳家可要絕種了。

        哼,你在我這里白吃白住,一分錢不掏,現(xiàn)在倒想問我討吃的。不勞動者不得食,懂不懂?

        你看你這個人,總是這么斤斤計較。哎,陳巧生,要不我們打個賭怎么樣?

        打什么賭?

        你煮一鍋水,扔個硬幣下去,我能伸手將這硬幣從沸水里夾出來,你信不信?

        少來這套,我懂。電視里學(xué)來的吧?下面燒一鍋冷水,上面弄點沸油,你當(dāng)我呆頭啊?

        什么都忖得出,我哪能做那事?這樣,水你親自燒,硬幣你親手扔,行不行?不過,我要跟你說清楚,如果我能把硬幣夾出來,以后你就別再提什么白吃白住的事,怎么樣?

        那你要是夾不出呢?

        馬上滾蛋,絕不誆你。其實我也是好心,你想想看,你那么老,一個人住這么大個房子,要是生病了,死了爛了都沒人知道,有我在,你不就可以安度晚年了嗎?

        你他娘的別說這些惡話咒我。我就答應(yīng)你,看你能變出什么戲法來。

        陳巧生在爐子上燒起一鍋開水,然后掏出個硬幣扔進去。

        你快些,莫等水涼了。

        我笑笑,捋起袖子,將手插入熱氣騰騰的鍋里。鍋里熱氣熏人,根本看不出硬幣在哪里,我在里頭慢吞吞地摸了一圈。摸上硬幣后,我得意的在陳巧生眼前晃了晃。陳巧生的神情像是見了鬼一樣。他也學(xué)我的樣子,將手往水里伸,但很快便觸電般縮回。

        陳文廣,你他娘的哪里學(xué)來這本事?你不是當(dāng)過扒手吧?

        陳巧生,你覺得你的種會做那么下作的事嗎?

        說著,我便擰開水龍頭用涼水澆自己的手。澆透一遍,我又將肥皂涂抹在上面冷卻。我知道,很快,我的手臂上便會生起一個個白色的水泡。陳巧生哪里知道,38歲以后,我就對溫度和疼痛沒有感覺了。

        那時,我還住在馮麗家。我應(yīng)該是在一張報紙的征婚廣告里找到馮麗的。我總是擅長利用各種渠道尋找女人。幾次接觸后,馮麗對我印象不錯。那時,我把自己成功地包裝成一個事業(yè)尚在低谷理想?yún)s很遠大的男人。很快,我便搬到了她家。那時,天氣剛好入冬。要知道,此前我那個月租金100元的出租房,甚至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

        那一天,我跟往常一樣洗熱水澡。站在蓬頭下,不知怎么回事,我總覺得水不夠熱。我不停地擰那個水溫把手,直到無法擰動為止。洗完澡,我急匆匆地來到房間,跟馮麗做愛。我們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做愛了,那段時間,馮麗很忙,她在一家羽絨被廠上班。正是旺季,她每日里都是疲憊不堪地回家,以至于我連在床上獻殷勤的機會都沒有。

        剛做到一半的時候,馮麗忽然見鬼般地尖叫起來。她用手指著我的身體,驚慌失措。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紅得像根胡蘿卜,許多地方還冒出了白色的水泡。這時,我想起了之前洗澡的場景。操,我他娘的被燙傷了,可我卻對此毫無知覺。

        第二天,我便跑去醫(yī)院檢查,毫無結(jié)果。從醫(yī)生的神情來看,他似乎聽都沒聽說過這樣的病癥。后來,我又去了寧波、杭州、上海。最后,在上海的一家醫(yī)院,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胖醫(yī)生告訴我,我得的是一種叫脊髓空洞癥的毛病,這毛病是由小腦扁桃體下疝引起的。這個醫(yī)生還告訴我,目前,還沒有什么藥可以根治這樣的毛病,只有手術(shù)將小腦割掉一部分才有一條生路。

        我從沒見過我的小腦是長什么樣子的。我吃過豬腦還有羊腦,放在碟子里,就那么一丁點。我不確定我的小腦比豬腦大多少。我可不敢讓人打開我的頭顱,然后將里面的腦子割掉一部分。膽小不丟人,據(jù)說以前曹操也不敢讓人打開頭顱。當(dāng)然我不能跟曹操比,我不僅膽小,我還窮。我都沒好意思問醫(yī)生做這樣一個手術(shù)需要多少錢。

        從上海回來后,我?guī)缀醪缓葻崴?,因為我沒辦法感知水溫,我怕燙傷自己的口腔和喉嚨。洗澡時,我也是小心翼翼地用溫度計量好水溫,才敢入水。這些繁瑣的步驟經(jīng)常讓我覺得無比厭煩,似乎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實驗。天冷天熱,我也無法感知。每日起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到窗口,看別人穿了什么衣服,我再學(xué)著穿。在我很小的時候,陳巧生便逼著我學(xué)會了生活自理??勺屛覠o法想象的是,活到半輩子,我卻不會穿衣服了。

        盡管我是那樣的小心謹(jǐn)慎,但這些笨拙的掩飾終究還是沒能逃過馮麗的眼睛,她選擇和我分手。這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我想。如果將她換做我,我也會這樣做。我們之間本就沒有名分,露水夫妻而已。在認(rèn)識我之前,馮麗的丈夫曾在床上癱瘓十年,最后在痛苦不堪中死去。死后,她遇到了我。原本,她指望我能成為她的依靠??晌也⒉皇悄欠N可以被依靠的男人,馮麗不可能讓自己重新陷入原先那樣的婚姻困境。我理解她。

        臨走時,馮麗塞給我500元錢。她看著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多穿件衣服吧,今天冷。

        我笑笑,沒說話。

        以后,還是找份工作吧。

        我依舊沒應(yīng)聲,只是笑。我接過馮麗手中的錢,走了出來。走到樓下的時候,我用力捻著那幾張紙幣,忽然覺得心里很難過。好了,從這一刻開始,我的人生就算基本結(jié)束了,剩下的日子就像手中的紙幣一樣少。以后怎么辦,我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在我的病還沒有完全發(fā)作的時候,我得找個地方好好等死。

        2

        每日清晨,天還沒亮陳巧生就起床了,我真懷疑他前世是公雞投胎的。起床后,他就在房間里折騰,丁零當(dāng)啷,各種聲響,吵得我無法熟睡。我疑心他是故意的,想趕我走。那時,正是我入睡沒多久的辰光。

        被吵醒后,我需要很長時間來確定自己是生活在現(xiàn)在還是從前。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回這里,17歲時,我那位陰郁的母親終于忍受不了陳巧生無休止的辱罵和毆打,暢飲下半瓶敵敵畏,成功死去。母親死后,我就毅然決然地逃離了這個破院子。這么多年后,當(dāng)我無處可去時,我又像尋找乳頭的嬰兒一樣找到這里。其實,這樣的事情,當(dāng)年的陳巧生便有過定論。陳巧生說,你是我的種,跑不掉的,你早晚要回這里。陳巧生就像一個偉人,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看穿了幾十年的光景。

        陳巧生盯著我布滿水泡的雙手,你他娘的可真狠,為了跟老子省幾個錢,情愿廢了手??催@水泡,抹過菜籽油了嗎?

        哼,你家有菜籽油嗎?

        你不交房租,不交飯錢,我哪里來的錢買菜籽油?

        你看你看,又來了。陳巧生,愿賭服輸,別老是耍賴。

        哼,天底下就沒你這樣的兒子,自己老子的名字像嚼糖一樣。要在以前,我非給你一耳刮子不可。

        我笑嘻嘻地應(yīng)道,說以前有什么用,倒退幾十年,你也不過是你爹的一泡尿而已。

        陳巧生木了,看了我半天,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陳文廣,你跟你老子這樣說話,就不怕日后遭報應(yīng)嗎?

        報應(yīng)?陳巧生還可真可愛,他還有臉說報應(yīng)。那陣子,他見天酗酒偷女人,想過日后會有報應(yīng)嗎?再說了,我都活成這樣了,我還怕什么日后?

        對了,你曉不曉得今天是幾時???陳巧生突然冒出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怎么知道?

        陳巧生跑到墻邊,翻了翻日歷。姆個卵泡,差點誤了大事。他披上件外套,急匆匆地往外跑。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回來了,身旁還帶了幾個人。陳巧生拉著其中的一個,親熱地叫著徐主任。徐主任臉色陰沉,陳巧生卻是春風(fēng)滿面。兩個人站在院子中央,徐主任陰沉著臉遞給陳巧生一個紅包。這時,還有一個同來的人便給他們拍照,陳巧生對著鏡頭,熟練地露著笑容。

        徐主任看見我在屋里走出來,眉頭緊蹙,陳巧生,這不是你兒子嗎?以前我可見過他,你怎么說他死在外頭了?

        陳巧生笑瞇瞇地說,徐主任,你誤會了,他不是我兒子,是房客,要收房租的。

        徐主任的臉抽動了幾下,嘟囔一句,我還真沒見過像你這么喜歡當(dāng)孤寡的人。

        送走了徐主任一行,陳巧生從外頭拎回兩瓶東門老酒和幾包葷菜。他破天荒地招呼我一起喝兩杯。幾杯酒下肚,陳巧生興致勃勃地要跟我劃拳??赡苁且驗樘d奮的緣故,一開口,他便來了句哥倆好,話一出口,他就反悔。

        他娘的,說錯了說錯了,重來重來。

        我笑瞇瞇地說,沒事沒事,我不介意。

        我他娘的介意!姆個卵泡,請你喝酒,還要占老子便宜。

        嘿嘿。對了,陳巧生,你是不是老去徐主任那里騙錢?。?/p>

        騙什么錢?這是居委會慰問孤寡老人。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佩服陳巧生,還別說,這陳巧生,還真他娘的有點天才。我也得去找找這個徐主任,看能不能也弄點錢來花花。

        隔天一早,我便去了居委會。居委會離陳巧生的住處不遠。出了門,轉(zhuǎn)兩個墻角便到了。我在居委會樓下看了看人員指示牌,直接找到了這個徐主任的辦公室。

        看見我時,徐主任略顯迷茫。

        那個,陳巧生。我比劃了一下。

        哦,是你啊,記得記得。其實我老早見過你,以前,我跟你家住得很近。

        徐主任給我倒了杯茶,你那個爹啊……

        我趕緊伸手?jǐn)r住他的話,是房東,房東。

        徐主任怪異地看了我一眼,這個陳巧生啊可真是個活寶,每次遇上什么節(jié)慶,總會跑我這里來訴苦。說自己老婆死了,兒子也死了,孤苦伶仃一個,可憐得不行。有時,說著說著還會像個女人一樣哭起來。你看看,碰上這樣的人,我們有什么辦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排上,我們也盡量想到他??膳税胩欤瑳]想到他是在騙我們。我活了這么大年紀(jì),還真沒見過誰咒自己兒子死的。

        對對,你說得太對了,陳巧生這個人簡直就是個混蛋。我跟你說實話,他這樣咒我,我倒無所謂,可他不能總給政府添麻煩?。磕憧茨銈円惶斓酵矶嗝?,又要搞國家的經(jīng)濟建設(shè),又要操心老百姓的溫飽,這陳巧生簡直就是存心搗亂嘛。對了,我能叫你徐叔叔嗎?

        可以可以。徐主任笑容可掬地應(yīng)道。

        徐叔叔,我跟你說,雖然我是陳巧生生的,可我和他不一樣。我不想過他那樣的糜爛生活,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麻煩你幫我找份工作,我要靠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

        聽了我的話,徐主任顯得很欣慰,他舉重若輕地拍了一下大腿,行,你比陳巧生行。你能有這樣的覺悟非常好,人嘛,總是要體現(xiàn)出自己應(yīng)有的價值,更何況你還那么年輕。那你跟我說說,你想要找份什么樣工作,看我能不能幫上你?

        這個我也說不好。

        那你說說自己有什么特長呢?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我好像也沒什么特長。

        那你以前都做過什么???

        做過什么?我總不能跟他說我以前都是靠著女人吃軟飯的吧?我繼續(xù)搖頭。

        徐主任有些生氣,你年紀(jì)也不小了吧,這么多年就沒找過工作?

        那倒不是,早先,我也在模具廠干過。你不知道,我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所以這些年基本都在家休息。

        徐主任將信將疑地打量著我。

        你還這么年輕,怎么會?算了算了,反正你跟我說過,我就有數(shù)了。什么時候我?guī)湍銌枂栁覀兩鐓^(qū)里那個小加工點,看看有沒有什么輕省活兒可以干。

        我笑瞇瞇地說,那就拜托徐叔叔了。

        說實話,徐主任這個人還是挺上路的,隔天他就來我家了。他還帶來了一個榔頭,一塊鐵板,還有一堆皮帶和銅扣子。徐主任說這是他從加工點給我找來的活,很輕省,只要把這些銅扣子釘?shù)狡暇托?。釘一根可以?分錢。

        你可別小看這5分錢,有些人一天能掙上100多塊呢。

        我拿起榔頭,試著將一顆銅扣敲進皮帶里。操,這活兒哪有老徐說的那么輕省,差點一榔頭砸到我的大拇指。他肯定在騙我,怎么可能有人靠這個賺100多一天,打死我也不信。他一走,我便將榔頭扔在了一邊。我拿起一根皮帶在手里用力拉了拉,啪啪作響。這皮帶的質(zhì)量倒還不錯。我就將皮帶、扣子,還有那個榔頭裝成一包,走出門去。出了門,右轉(zhuǎn)一百米,有個修皮鞋的黃巖人。我跟他談妥了價格,拿了70元錢,然后將一袋子?xùn)|西全部給了他。

        晚上,我用那些皮帶換來的錢買了點熟食,又買了些酒。陳巧生看見這些東西,滿臉驚訝。

        你他娘的不是沒錢嗎,哪里搞來這些玩意兒?

        嘿嘿,和你一樣,都是靠著黨的好政策啊。別客氣,來來,一起吃一起吃。

        哼,無事獻殷勤,你老實說,你這是搞得什么鬼?

        你這人,真是小人之心,好心好意請你喝酒,還不領(lǐng)情。

        哼,我小人之心,別下毒藥害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這人怎么,我話還未出口,陳巧生一把奪過了我手中的酒瓶,顧自喝了起來。哼,這貨色。他說得沒錯,要不是有事,我才不舍得把自己辛苦搞來的錢,給他買酒喝。

        對了,陳巧生,居委會給了你多少錢???

        你干嘛?陳巧生有些警覺。

        沒干嗎,就隨便問問。

        哼,告訴你也沒關(guān)系,就200塊。

        操,才這么點啊?我聽說人家慰問起碼都是1000以上的。

        屁,就200。這他娘的老徐,真摳門,以前還算住過隔壁呢。每年都給這么點,難道就不知道物價上漲得多厲害嗎?

        你說得對,那人一看就摳摳縮縮的。我迎合著陳巧生的話,對了,陳巧生,你以前一直跑地皮收古董,那么多年下來,難道就沒留下個什么好東西?

        陳巧生白了我一眼,一陣?yán)湫Γ?,陳文廣,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吧?我就知道,你他娘的請我吃酒準(zhǔn)不會安什么好心。

        看你說的,怎么會呢?我就是想,你這么精明的一個人,這么多年下來,什么都沒留下,也太屙了吧?

        嘿嘿,你還真別跟我來什么激將法,你老子就是屙,怎么了?

        說到這里,陳巧生突然想起什么來,哎,你看我這腦子,你不提醒,我還真他娘給忘了。不瞞你說,我真留了一件寶貝。

        我心里一陣狂喜,什么寶貝?

        陳巧生沒說話,他起身走到院子里去。不一會兒,他笑瞇瞇地走回來,將一個塑料瓶子扔在我面前。

        算了,我畢竟是你的老子,便宜你了,這個乾隆官窯的瓶子,你拿去賣吧。

        3

        我站在“豐澤園”小區(qū)的門口,看見啷啷從里頭跑出來。他迎著我,小身體一顫一顫的,就像是一只歡快的麻雀。

        今天是啷啷的生日。啷啷是我跟美娟生的兒子。后來,我跟美娟離了婚,啷啷歸了她。只有每年啷啷生日這天,我們可以待上一整天。啷啷是我唯一的孩子。說實話,跟那些女人混在一起時,我可從沒想過結(jié)婚,更沒想過要孩子,我只是喜歡賴在她們身邊而已。啷啷算是意外。那一次,家里沒安全套了。結(jié)果,就那一次,美娟有了。在得知懷孕后,我跟美娟的想法是一致的,打掉孩子。第二天,我們便一起去醫(yī)院。奇怪的是,那天上午,我一直都是心神不寧。我總覺得耳朵邊有個隱隱約約的聲音,聽不清明,細(xì)細(xì)嗲嗲的,像個孩子。這個聲音跟了我一路,到了醫(yī)院門口的時候,忽然就消失了。這時,我抬頭看見了醫(yī)院房頂上懸掛的那個巨大紅十字,突然渾身冰冷。

        美娟。

        美娟轉(zhuǎn)過頭,干嗎?

        要不,我們還是把孩子生下來吧。

        美娟一臉困惑,生下來,怎么養(yǎng)?

        我呶了呶嘴,我去找份工作。你放心,只要生下來,總是養(yǎng)得活的。

        那時,美娟還是相信我的,她跟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然后生下了啷啷。生了孩子,美娟就不能再去上班了。那時,我每天都跟人去鄉(xiāng)下的水庫釣魚。那個水庫的胖頭魚很容易上鉤,每天我都能釣上幾斤,拿去菜場門口賣。后來,釣魚的人多了,水庫管理處的人便來驅(qū)趕。水庫呆不下去,我就跟那些人去小港口釣。但那里的魚不好釣,精明得很,光吃餌,不上鉤。再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小港口附近經(jīng)常停著一些小柴油船,他們在近海捕些小海鮮,望潮、梭子蟹之類的,在那里賣。我在心里算了一筆賬,這些小海鮮都還便宜,又新鮮,如果我拿去市場上賣,多少能落些辛苦銅鈿。于是,我就不再釣魚,每日里去小港口收小海鮮,再拿到市場去賣。起初,我還干得挺專心,可時間長了,我的老毛病就犯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美娟看在眼里,啷啷滿月后,她便跟我商量,以后她去市場,我就呆在家里帶孩子。我樂得答應(yīng)。那陣子,每天我都和啷啷泡在一起,雖然還是剛出生的孩子,但啷啷跟我顯得特別親,一見我就咯咯地笑。他還會伸手摸我的臉,我想,那一定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了,那么的光滑,那么的暖和,那種感覺都讓我想流眼淚。

        啷啷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喜歡那個歌,春天里那個百花香,啷哩個啷啷哩個啷。啷啷是在春天出生的,我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后來,美娟改嫁了,她的新丈夫?qū)⑧ムサ拿指淖骼钏购?。說實話,我非常討厭這個名字,聽著就不像個正經(jīng)人??晌覜]辦法,生啷啷時,我和美娟有過協(xié)議,如果以后離婚,啷啷要跟她,還要隨她新男人的姓。美娟那么早就想到了這些事,真讓人生疑。我想,如果可以,她肯定希望啷啷能忘記還有我這么個親爹。

        啷啷見到我,臉上像是開了朵花。他似乎是胖了一些,小胳膊小腿鼓鼓囊囊的。說實話,這對狗男女把啷啷養(yǎng)得還真不錯。

        啷啷,你最近在忙什么啊?

        陳啷啷奶聲奶腔地答道,鋼琴。

        你喜歡鋼琴嗎?

        啷啷搖了搖頭。

        不喜歡你學(xué)它干嗎?

        媽媽讓我學(xué)的。

        你媽也真是,不喜歡還讓你學(xué)。我改天好好說說她,一個大男人學(xué)什么琴啊,多沒勁。

        啷啷笑瞇瞇地看著我,爸爸,我們今天去哪里玩?。?/p>

        我心里一咯噔,一陣發(fā)虛。

        啷啷,你現(xiàn)在長大了,我們就不去什么公園了好不好,我們?nèi)€有教育意義的地方。

        啷啷有些好奇,什么是有教育意義???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啷啷。教育意義?呵,我還真有點佩服自己。不就是花不起錢嘛,還說得這么花里胡哨。

        我?guī)еムトチ宋覀兡抢锏娜崾示?。?jù)說這個人以前是個作家,還是個烈士。

        啷啷,你以后要好好念書,像這個柔石一樣,做一個有用的人。

        啷啷點著頭,但他臉上的神情顯然有些心不在焉。這也難怪,像他這樣的孩子,喜歡的是躍龍山上的過山車,腳踏船,又怎么會喜歡這些老房子呢?

        沒走一會兒,啷啷就說自己走不動了。其實,他是沒有再逛的興趣了。我們挨著坐在柔石家的石板臺階上。我點了根煙,還想再跟啷啷說些跟柔石有關(guān)的事,可我實在是想不起什么來了。我坐在那里,有些尷尬。我多希望時間能快些過去,這個上午實在有些難熬。

        從柔石故居出來,我便帶著啷啷去了國貿(mào)。原本,我該帶他去肯德基,可肯德基要先付錢,我沒錢。

        國貿(mào)的四樓,滿是吃飯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圈,我找了家看上去很豪華的飯館,走了進去。吃到一半,我對啷啷說,啷啷,你認(rèn)得回家的路嗎?

        啷啷看著我,點了點頭,我認(rèn)得的。

        那就好,爸爸等下還有個大生意要談,下午就不能陪你了,你吃完飯就自己回去好嗎?

        啷啷看著我,不說話。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500元錢,放在桌板上。

        爸爸,你把錢拿著,下午再陪陪我好嗎?

        我心里一酸,你這是干嗎,爸爸有錢。

        啷啷將錢塞到我手里,爸爸,我知道你有錢。這是我自己存下的壓歲錢,是我送給你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攥著錢,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我不能在啷啷面前失態(tài)。我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將錢塞還給啷啷。

        啷啷,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錢裝回去。那個,爸爸今年就不給你買禮物了。你自己拿這錢去買,好不好?

        啷啷搖了搖頭。

        你怎么不聽話呢?爸爸等會兒真有事,你自己先回去好不好?

        啷啷將錢裝回口袋,低著頭,半天不吭聲??吹贸鰜?,他很失望。但他是個聽話的孩子,他沒有再堅持,吃完了飯,就起身離開了。啷啷一邊走,還一邊扭頭看我,搞得我鼻子也酸酸的。我舍不得啷啷走,一年到頭,我們也見不了幾面??晌夷茉鯓?,我沒錢付賬,我不能讓兒子看不起我,在啷啷面前,我至少得像個爸爸。

        啷啷走了,我又得重新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了。昨晚我想了個法子,趁服務(wù)員不注意時,選個薄些的盤子,咬下一個角,然后我就說他們的餐具不合格,把我割傷了。興許這樣能蒙混過關(guān),起碼省下這頓飯錢。

        我選了個盤子,可心里還是有些猶豫。畢竟這是瓷盤,不是餅干,我怕咬不碎盤子,倒磕下我一顆牙齒來。我用力咬了咬牙,操,不管它了,好歹也試試再說。

        我剛想下嘴,就覺得眼前一晃,我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眼前站了個人。是個女的,穿著制服,像是服務(wù)員,正笑瞇瞇地看我。

        操,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你是陳文廣嗎?

        我一愣,見鬼,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陳文廣嗎?我是春亞。

        春亞?什么春亞,她什么意思?我的腦子飛速地盤算著。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可眼前這個人我的確是對不上號。

        這個自稱是春亞的女人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迷茫,她笑了笑,你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我們以前是一個班級的。

        哦,我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同班級的?什么情況,班級里有叫春亞的女同學(xué)嗎?

        你肯定記不起來了。呵,那個,我現(xiàn)在在這里當(dāng)營業(yè)員,剛在食堂吃完飯,看見你,就進來打個招呼。

        我又哦了一聲,腦中還是一片迷糊。

        春亞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兒,那我走了。說完,她攥著自己的衣角,轉(zhuǎn)身要走。我腦子一閃。

        春亞。

        春亞扭頭看我,嗯?

        那個,你能幫我個忙嗎,今天出來得太急了,所以。

        春亞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哦,沒事,我?guī)еX的。

        實在抱歉啊,我等會兒就回家去拿。

        不用不用,沒關(guān)系的,我請你。

        那怎么行,一定要還你的。

        春亞笑笑,不說話。她替我付了錢,走了。我看著春亞消失在門口,心里一陣得意。我他娘的今天走了什么狗屎運,竟然還能碰到這樣的好事。

        我從牙簽筒里掏出根牙簽,舒舒服服地剔著齒間的肉末。

        服務(wù)員,過來,把這些菜都給我打包。

        回到家里,我便躺在破沙發(fā)上,努力搜索著春亞的身份??砂涯X仁想疼了,都想不起來她到底是誰。

        說實話,對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雖然我想不起來她究竟是誰,可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她的出現(xiàn)興許意味著某種可能性。對于女人,我有著天然的靈敏度,這是遺傳自陳巧生的,我身體里有這樣的基因??匆姶簛啎r,我骨子里那種靠著女人吃軟飯的念頭又在蠢蠢欲動,如蠅見血。

        我得再去找找她,再試探下??晌覜]錢還她,怎么見呢?我忽然想自己或許應(yīng)該拿了啷啷的500元錢。

        我的心情迅速沉入谷底,我用力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操,你他娘的還算個人嗎?

        陳巧生抬頭怪異地看我,此刻,他正在品嘗我從飯店帶回來的那些剩飯剩菜。

        我迎著陳巧生的眼神,嘲笑般地問道,陳巧生,你喜不喜歡孩子?

        陳巧生白了我一眼,你這算什么問題?

        我也算你的兒子吧?可從小到大,我怎么從沒感覺你喜歡我。我也覺得奇怪,既然你他娘的不喜歡我,干嗎又要把我生出來?

        陳巧生沒應(yīng)聲,仰脖灌了一口酒。

        陳巧生,你知道我今天去干什么了嗎?我去看我兒子了,知道嗎,我的兒子,你的孫子。

        陳巧生的臉一陣地抽動,兒子,你有兒子?

        當(dāng)然,我為什么就不能有兒子?就算你這樣的人,不也生出了個我嗎?

        陳巧生放下筷子,拉著板凳向我湊近了些。

        你兒子多大了,是跟馬惠芬生的嗎?怎么沒聽你說過?他現(xiàn)在在哪里,你怎么不接他一起???

        我冷冷地看著他,哼,你連我都容不下,還能讓他?。筷惽缮?,別假惺惺了。老實告訴你吧,我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他被別人養(yǎng)著,還姓了別人的姓。每年,我只能在他生日的時候跟他過一天。我還告訴你,今天就是他的生日。今天中午,我?guī)ワ埖瓿燥?,可我口袋里連半毛錢都沒有。我那個兒子多懂事,吃完飯,還拿出500元錢給我,可我能要這錢嗎?我只能騙他說我有大生意要談,讓他先走??墒聦嵣夏?,我他娘的是想吃白食。陳巧生,這就是我,你的兒子,你生的種。

        陳巧生低著頭,臉上青紫一陣。

        陳巧生,你不會感到愧疚了吧?呵,早知今日,當(dāng)初干嘛要生下我?唉,你可真是作孽啊,要是你當(dāng)年真將我一泡尿沖到墻上去,那該多好。

        我心里憋得難受,向后重重地倒在了沙發(fā)上。直到半夜,我又醒了過來,覺得胸口堵得難受,就像有一罐子水泥,呼啦啦地往我的心上倒。我睜大眼睛,盯著黑乎乎的屋頂。這個房子也不知住了幾代人,木頭板子都快讓白蟻吃透了。風(fēng)漏進來,絲絲拉拉的,像有無數(shù)的人在屋子里低聲說話。

        此時,陳巧生已經(jīng)酣睡。我說話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只顧喝酒,一直喝到爛醉,鼾聲四起。我討厭陳巧生的鼾聲,從小到大,我就是在這聲音中成長起來的。我想,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枕頭蒙住他的嘴。

        4

        晚上9點左右,一大堆人騎著自行車和電瓶車從國貿(mào)那個黑乎乎的員工出口冒了出來??匆娢視r,春亞并不顯得意外,她沖我笑笑,推著電瓶車,和我一起默契的往前走。

        那個,本來今天我該還你錢的,可最近手頭緊得一塌糊涂,就想著先來跟你說聲。

        沒關(guān)系,我不是說了嗎,我請你。

        那怎么行,我可從來不占女人便宜。

        春亞沒應(yīng)聲,又走了一會兒,她說,要不,一起去吃點東西?

        我心中竊喜,嘴上卻說,那怎么行,欠你的錢都沒還清。

        別這樣說,高檔的地方,我也請不起,就隨便吃些。

        我脫口而出,這么晚了,不用回去陪老公嗎?

        春亞笑了笑,我一個人。

        我心中暗自得意,我的感覺總是那么靈敏。春亞沒老公,這說明我設(shè)想的那些事都靠譜。路上,我做了個簡單的規(guī)劃,等下吃東西時,先喝點酒,然后送她回家。如果可以,就上去她家里坐坐,這是最好。如果不行,也不勉強,至少可以踩個點,做個鋪墊什么的。那句話怎么說的,要有禮有節(jié),不卑不亢,大致就是這么個意思。

        讓我意外的是,春亞不喝酒也不吃葷,吃得很少,基本只是拿筷子象征性地夾點蔬菜。在飯桌上,我有意無意地透露了自己也是單身的信息,我試圖從她的神情看出她對我這個現(xiàn)狀的反應(yīng)。但春亞似乎對此毫無興趣。

        吃完了,我說,我送你回去吧。春亞推說不用,但我執(zhí)意要送。送到她家樓下,我不說再見,只是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這是我的計策,現(xiàn)在這個情形,我既不能告別,也不能主動說去她家。我就這么耗著,讓春亞自己說出來。果然,不多會兒,春亞便開始看表,最后,她遲疑地說了句,要不要上去坐坐。

        我假惺惺地問道,不耽誤你吧?

        春亞說,沒事。

        春亞的家在三樓。屋子布置簡單,倒也整潔。不難判斷,她是一個勤快并懂得生活的女人。很好,她就是我想要的那種人選。如果我和她住在一起,那肯定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神仙一樣的日子。就這樣,坐在春亞家的沙發(fā)上,我忽然就有了留宿的念頭,我已經(jīng)太長時間沒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睡過覺了,雖然我知道頭次到春亞家就留宿,相當(dāng)冒險,可我這個癮頭犯了,就難以抑制。

        我慢慢斜靠在沙發(fā)上,一副酒精上頭的難受模樣。

        好像喝多了。

        春亞沒說話,微笑地看著我。我有些心虛,難道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故意站起身,裝成一副堅持要走的樣子,我還故意搖晃了幾下。

        那你就在這里躺會兒吧。

        我心里一陣欣喜,可我嘴上卻問,不會不方便吧?

        春亞笑笑,說沒事,便進自己的臥室去了。

        我得承認(rèn),這是我這段時間以來睡得最好的一個晚上。我躺在沙發(fā)上,近乎貪婪地呼吸著,我的口鼻里滿是一個女人的芬芳味道。我想,我一定要想辦法住到這里來,再也沒有比這里更適合我的地方了。

        第二天,當(dāng)我醒來時,春亞已經(jīng)去商場了。我從沙發(fā)上爬起來,看見飯桌上放著油條和豆?jié){,這顯然是春亞給我準(zhǔn)備的。我拿起豆?jié){和油條站在窗口,頗有成就感地看著前面的那條巷弄一點點的熱鬧起來。這時,我卻突然想起了陳巧生。這個時候,他肯定早就起床了。他從來都不吃早飯,對他來說,最好的早點就是一碗老酒。從我有記憶以來,陳巧生身上的酒味就似乎從沒消散過,那是從他每一個毛孔里揮發(fā)出來的。喝醉了,他就在我母親身上宣泄。他對待我母親,就像對待一個奴隸。那時,我們都住在那個房間里。夜晚,我和他們之間會拉上一個布簾子。我時常在夜間聽見布簾子那邊陳巧生低沉的咆哮聲。有一次,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將簾子掀開一個縫隙,竟看見陳巧生騎在母親身上,在房間里四處爬。這場景讓我惡心不已。最后,我母親終于忍受不了這種生活,往喉間灌下了半瓶敵敵畏。發(fā)現(xiàn)時,她渾身赤綠,在房間里發(fā)出微弱的光芒,如同身上盯滿了螢火蟲。母親身上那股刺鼻的農(nóng)藥味道讓我覺得胸口發(fā)悶,幾乎嘔吐。我實在很難明白,這么一大瓶難聞的東西,她是如何吞咽進胃囊的。

        吃完早點,我溜進了春亞的臥室。床上的被子沒疊,只是稍稍掀開一個口子透氣。我爬進被窩,被窩里應(yīng)該還殘留著春亞的體溫,雖然我感覺不到溫度,但我能想象出被窩深處散發(fā)出的絲絲熱氣。我有些迷戀地蜷縮在被窩里,我想,要是我現(xiàn)在就死了,該是多么幸福的事兒。

        中午的時候,春亞回來過一趟。我聽見門鎖聲,便又倒在沙發(fā)上裝作繼續(xù)昏睡。春亞沒有叫醒我,她走到我旁邊,伸手搭了搭我的額頭,就匆匆地走了。

        我聽見春亞關(guān)上門,然后沿著樓梯一格一格地走下去。我爬起來,看見飯桌上放著一個飯盒。打開,里頭是蝦籽炒芥菜、鹵肉和熱氣騰騰的米飯。

        春亞還特地給我送中飯?她怎么對我這么好,難道我們以前關(guān)系不一般?我沒急著吃飯,重新走進春亞的臥室,我希望能找到些有關(guān)于她身份的蛛絲馬跡。最后,我在她床頭柜的抽屜里翻到了一本土黃色的冊子,冊子的封面上寫著《早晚課念誦儀規(guī)》,打開來,里面夾著一張畢業(yè)合照。經(jīng)過一番辨認(rèn),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道靈光。操!原來是她啊。

        春亞,沒錯,就是她。我們是初中同學(xué)。那時,春亞可是學(xué)校里的名人,每天都有男人騎著摩托車將她送到校門口。夜自修時,那些男人還在我們教室的圍墻外吹口哨。那時,我們這些剛進入青春期的男生時常會在一起議論春亞,議論她的屁股為何那么圓潤,胸部為何那么豐滿,最后我們得出的結(jié)論是,春亞肯定已經(jīng)不是處女了。

        這下行了,對我來說,搞定春亞這樣的女人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了。我有些得意,我的眼光的確不錯,我不會看錯人,尤其是女人。

        好了,我得走了,我得回去好好準(zhǔn)備一下,把一切考慮得周全了,再重新回來找春亞。

        我回到了陳巧生的住處。一推開門,陳巧生便急急忙忙地從屋里跑了出來。

        陳巧生,忘鎖大門了吧?

        你昨晚去哪兒了,怎么沒回來睡?等你一夜了。

        等了我一夜,什么意思?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這可不像陳巧生應(yīng)該說的話啊。

        吃飯了嗎?陳巧生討好地問我。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半毛錢沒有,我吃個屁啊。

        那我給你下碗面條怎樣?

        我白了陳巧生一眼,行啊。

        聽了我的話,陳巧生流露出一副領(lǐng)旨謝恩的神情。他站到爐子前,忙前忙后,搞得像個廚娘一般。咦,這倒真是咄咄怪事,陳巧生吃錯藥了,干嘛對我這么好?

        沒一會兒,陳巧生便將面煮好,扭頭笑瞇瞇地問我想吃什么口味。這是怪事,不就一包富強面嗎,還能做出什么花頭來?

        哼,難道你還能給我弄個肉醬味的?

        陳巧生樂了,當(dāng)然,要肉醬就有肉醬。

        說著,陳巧生就變戲法一樣從口袋里掏出一堆塑料袋子,我一看,竟全是些麥當(dāng)勞肯德基之類的調(diào)味醬包。操,這陳巧生。

        我捧著面,心里卻很忐忑。我不知道陳巧生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干嗎突然對我這么好?要知道,前幾天還像防賊一樣防我呢。

        我用筷子在面里攪了攪,陳巧生,你不會在這面里下了毒吧?我好歹也是你生的,虎毒還不食子呢。

        陳巧生有些尷尬,文廣,你這是什么話?你放心,這些醬料包都是我早上去店里拿來的,絕對正宗。

        算了,不管了,愛怎么樣怎么樣,先填飽肚子再說。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把空碗往前一送。

        好了,現(xiàn)在有什么陰謀詭計都可以使出來了。

        陳巧生顯得有些委屈,文廣,你別老是這么說,我們終歸還是父子。

        我趕緊擺手,別客氣別客氣,話可要說清楚,你是房東,我可是你的房客。

        陳巧生表情沮喪,不再說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去洗。洗了一半,他很不經(jīng)意地吐出句話來。

        對了,文廣,那天你好像跟我說你還有個兒子?

        兒子?我的腦子突然反應(yīng)了過來。操,難怪陳巧生要大獻殷勤呢,原來是為了這事兒。他想干嗎?

        文廣,我那天聽你說,孩子跟了別人的姓?這可不行,我不能同意。孩子是我們陳家的,就應(yīng)該姓陳。我們陳家的孩子怎么能讓別人養(yǎng),吃糠咽菜也得住到我們陳家來啊。

        我冷笑著,陳巧生,那我算不算你們陳家人?

        當(dāng)然。

        那你好好養(yǎng)過我嗎?

        陳巧生的臉青紫一陣,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嘛。

        干嗎不提?就你這樣的,還分什么陳家人不陳家人的,你覺得有意思嗎?你倒說說,我當(dāng)你陳巧生的兒子,我他娘的落什么好了?從小到大,你有疼過我這個兒子嗎?你除了搞別人老婆,打自己老婆,你還干過什么?陳巧生,我不怕告訴你,如果當(dāng)年有什么好人家肯收留我,不要說隨姓,讓我天天跪下磕頭叫爹都行。

        這不是說你兒子嘛。陳巧生有些難堪。

        行啊,那就說我兒子。你以為我不喜歡自己的兒子,我愿意他讓別人養(yǎng),跟別人姓嗎?陳巧生,你不知道,我那個兒子是全天下最乖的兒子。這一點,我比你強,我的兒子要比你兒子好,我也比你疼自己兒子。可我他娘的沒辦法,我是全天下最沒用的男人。你知道為什么嗎?就因為我有個全天下最丟臉的爹。你生了我,你就不管不顧了。這么多年,我在外面怎么過的,你知道嗎?我告訴你,陳巧生,我得了絕癥,就快死了。我來你這里就是來等死的。要不是實在沒地方去,我會來找你?陳巧生,你明不明白,我有時候真想他媽的給自己來一刀,我想重新投胎,我想投個好人家去。

        你得病了,什么病?。?/p>

        我看著陳巧生著急的樣子,哈哈大笑。

        陳巧生,你看看你這副樣子,你又不是什么演員,裝什么裝,有意思嗎你?你現(xiàn)在心里肯定很得意,我這個倒子終于得絕癥了,是不是?算了算了,不逗你了,沒意思,真沒意思。我是癩皮狗,是你陳巧生的種,我沒那么容易死的。再說了,你比我老那么多,好歹也得等你先死,對吧?我那么孝順,如果死早了,誰給你送終???

        聽了我的話,陳巧生沉默了半天,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悲涼。

        不管怎么說,你總歸是我兒子,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孫子。我不能讓自己的孫子去姓別人的姓。本來,這個事我昨天就想跟你說的,可你沒回來。我想好了,明天開始,我就去干老本行,我到鄉(xiāng)下去跑地皮?,F(xiàn)在到處都在舊村改造,拆老房子。有幾處,我以前就去過,當(dāng)時主人家不肯賣?,F(xiàn)在要拆建,他們留著那些東西也沒用。不瞞你說,我跟以前的幾個老主顧都談好了,我去找窩子,找到了,把價格談好,他們來付錢,我拿百分之十的提成。文廣,我老了,干不了別的了,也只能跑跑地皮了。我想,如果運氣好,真能撿了漏,那沒得說。如果撿不了漏,起碼賺幾個煙酒錢還是穩(wěn)的。不管怎么樣,你就踏實住我這里,起碼以后不會餓死。行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陳巧生顯得很虛弱,甚至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哀求。我避開他的眼神,這讓我感到難受。想討好我,然后平白無故撿個孫子?想得倒美。我跟我兒子見面,也弄得跟見皇帝一樣,他還真想得出來。不過也無所謂,反正他愿意去賺錢養(yǎng)我,那就讓他養(yǎng)好了。

        陳巧生,你有這個想法是最好了。不過,我不相信你,現(xiàn)在說得好聽有什么用,我怎么知道你到時會不會又跟我算什么飯錢、房錢的?

        不會不會,你放心好了,絕對不會。

        那好吧,我就暫時先住下來。我兒子的事,你也不要著急,我得看看你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嘍,我還是要批評你,你太消極。什么老了干不了別的了,不去跑地皮,去工地上搬搬磚頭也是可以的嘛。在我眼里,你還年輕呢。你以前不是經(jīng)常說什么姜子牙的故事嗎?和姜子牙相比,你就是個后生,還大有可為呢。

        陳巧生似乎沒聽出我話里的嘲諷意味,只是一個勁地笑著點頭。

        陳巧生沒食言,第二天一早,他便出去跑地皮了,一直等到天黑了才回家。不過,他好像沒收回什么東西來,臉上卻是青紫一塊,像是被人打了。

        我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取笑他,怎么了,陳巧生,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調(diào)戲婦女,被人家丈夫給打了?

        哪里,今天在一個老頭家看見一張明式的條案,談好了價格,我就叫人來付錢??蓻]想,又有人來,老頭就將這條案賣給那個人了。我說你賣東西不能這么不守信用,可老頭說東西又不是你的,我愛賣誰就賣誰。我跟他講道理,他的兒子恰好回來,就跟我動了手。

        那你今天不就落空了?昨天你還跟我吹牛呢。

        你放心,我肯定能收來東西。我剛才還去找買家談了,讓他先給我支點錢,買東西時好付定金。收了定金,人家就沒話說了。喏,這不,我就拿這定金給咱倆先買了些吃食來。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陳巧生的手里拎著一袋東西,攤在桌上,全是些鹵肉、烤麩之類的熟食。讓我詫異的是,他居然沒買酒。這可真是稀罕事,莫非這陳巧生真想脫胎換骨不成?

        說實話,不知為什么,面對這個溫順的陳巧生,我隱隱有些擔(dān)心。這次回來后,這個院子里的氣氛就不對了,變得讓我很不適應(yīng)。原先跟我水火不容的陳巧生,現(xiàn)在對我就像供奉太公一樣。更讓我受不了的是,吃飯時,他居然還給我夾菜,弄得我毫無食欲,那些熟食塞入嘴中味如嚼蠟一般。

        陳巧生見我吃得少,臉上又流露出那種莫名其妙的關(guān)心來。

        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將筷子一扔,不吃了。

        我倒躺在沙發(fā)上,覺得心里怪怪的。這他娘的算什么???似乎我已經(jīng)和他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要知道,我回這里就是跟陳巧生找別扭的,我要纏著他,讓他不舒服??涩F(xiàn)在,他卻這么快服軟了,這反而讓我無從著手。我的腦子里始終在盤旋飯桌上夾菜的一幕,我有些害怕,因為在這一瞬間,我的心里竟然滑過一絲溫情的感覺,我有種錯覺,仿佛飯桌邊的這兩個人,真就是對父子。

        操,這算什么事兒啊,我曾是如此的厭惡、憎恨這個人,怎么一點小恩小惠就把我打倒了?

        我討厭自己的這種心軟,討厭極了。

        5

        一早,陳巧生就出門了。他一出門,我便迅速從床上爬了起來。昨晚,我想了一夜,現(xiàn)在,我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了決定,我得走,馬上走。我不能這樣耗在陳巧生身邊,這樣下去,我怕自己的心腸早晚會被他弄得棉花糖一樣軟。

        出了院子,我便急匆匆地往巷弄口奔,那里有一排房屋中介,幾個外地人正彎著腰在看小黑板上的出租信息。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一個看著有點像黃渤的人的肩膀。

        你是不是要租房子呀?

        他抬起頭,疑惑地看我,是啊,怎么了?

        我低聲說,你是第一次租房吧?租房怎么可以找中介呢?中介都是騙錢的,就算幫你找到了房子,也要收你中介費。你打工那么辛苦,干嗎讓他們賺這個冤枉錢?

        你有房子?

        當(dāng)然,就在這附近,要不要去看看?

        他看著我,顯得有些猶豫。

        別擔(dān)心,就去看看。如果看不中,你再回來找中介,又不少根毛。

        這個人想了想,還是答應(yīng)了,跟著我走??戳朔孔?,他顯然是中意的,問我多少錢一月。我說,一個月一百,三個月交一次房租。這個像黃渤的人一聽,眼睛都直了。

        這么個小院,一個月一百,你沒騙我吧?

        當(dāng)然,我騙你干嗎?你要不信,我現(xiàn)在就跟你簽合同,明天你就可以搬進來。

        他有些將信將疑,可又怕我改變主意,失了這么大的便宜。猶豫再三,還是掏出錢,付了三個月房租和兩百押金。

        將這個人送走后,我又從中介公司門口領(lǐng)來另一個租客。就這樣,短短一個上午,我從中介公司門口領(lǐng)過來5個人,成功了3個。最后,中介公司走出個大胡子盯著我看,我才作罷。

        我拿著1500元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條小巷。讓我意外的是,我的心里有些別扭,手上拿著錢的感覺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愉快。甚至,我的眼前還浮現(xiàn)出了陳巧生鼻青臉腫的樣子。

        操,我這是怎么了,難道我的心腸真被陳巧生給弄軟了嗎?我他娘的應(yīng)該高興,應(yīng)該多想想陳巧生回來后面對那些外地人的尷尬場面,這是他應(yīng)得的。

        離開了陳巧生家,我就跑到國貿(mào)來找春亞。春亞就在化妝品柜臺那里,我偷偷觀察了一下,賣化妝品的春亞看上去有些木訥,不會主動招攬客人,只是有人近前來咨詢,她才彎腰說幾句。

        很快,春亞便發(fā)現(xiàn)了我,她沖我笑了笑。我走到春亞前面,將400元錢遞給她。

        你可千萬別推,這個錢你必須得收下,說好了是借你的。

        春亞笑了笑,沒推辭。我看著春亞收下錢,然后跟她說我預(yù)謀好的另一件事。

        春亞,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么?

        是這樣,我家里的房子要拆遷了,我得暫時先找個地方住。我看你一個人住一個房子,房間也充裕,能不能先租給我一間,讓我過度一下?

        嗯,可以的。春亞幾乎不加考慮便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這下,我心里懸著的石頭總算是落地了。我就說嘛,春亞這樣的女人,怎么會拒絕這樣的事呢?好了,沒問題了,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設(shè)想往下進行。只要能住進春亞家,我就有信心一直住下去,那個詞語怎么說來著,釘子戶。對,我就要下定決心釘在春亞家里。

        說完了事,我就離開了。春亞在上班,我不能打擾太久。再說了,走到了這一步,我更得注意自己的形象。我不能急吼吼的,讓春亞生出什么不好的看法。我想好了,今晚就先找個小賓館住一夜,雖然我也心疼錢,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這個道理我懂。

        我在春亞家的附近找了一家叫金星的賓館。我得承認(rèn),這賓館的席夢思可比沙發(fā)要舒服多了,但想起一百元的房費,我還是覺得自己吃虧了。我從床上爬起來,將房間里的梳子、拖鞋、卷紙一類的全部搜羅在一起,裝在洗衣袋里。我抽了根煙,環(huán)視房間內(nèi)還有沒有可以帶走的,最后我看見一角的玻璃柜子上有兩個桶裝的方便面。可這些東西都是要付錢的,上面貼著標(biāo)簽?zāi)?。我將方便面拿下來,找了把小剪刀,在紙桶的底部小心地剪出一個圓洞,將面和調(diào)料從里頭取出來,然后再將空桶放回原處,這樣,表面上就看不出來了。方便面旁邊還放著一盒安全套,我想這東西以后應(yīng)該也能用得著。于是,我又小心地將安全套包裝盒外的那層塑衣揭開,把套子拿出來,然后再將塑衣小心翼翼地粘回去。

        好了,能拿的東西也都拿了,這下我可以安穩(wěn)睡個好覺了。

        第二天中午,我便去了春亞家,昨天約好了中午搬過去。春亞的房子并不大,五十幾個平米而已。一個臥室,一個廚房,一個小衛(wèi)生間,剩下的地方就算是個客廳。臥室,我暫時是不能去爭的。反正客廳有沙發(fā),我早習(xí)慣了睡沙發(fā)。

        春亞似乎有些歉意,我這里就這樣,你將就些。

        挺好挺好。說著話,我就拿眼睛往春亞的臥室瞟,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我也是早晚要住到那里面去的。

        晚上,我就在春亞家住了下來。躺在軟和的沙發(fā)上,我的心里終于有了一種溫暖踏實的感覺。好了,現(xiàn)在我可以在這里舒舒服服地等死了。其實,我并不怕死。死有什么好怕的,像我這樣的人,生下來就是多余。我剛懂事的時候,別人就會在我身后指指點點,在我們這里,跑地皮,本就不是個讓人瞧得起的行當(dāng),坑蒙拐騙,名聲很臭。而陳巧生又是這一行里的奇葩,他睡別人的女人有癮,好幾次被人家丈夫從被窩里抓出來,當(dāng)眾羞辱,可他照樣樂此不疲。別人看不起陳巧生,也同樣看不起我,就好比我生下來也會坑蒙拐騙,也會睡別人的女人一樣。那時,我每天都幻想著要是能重活一次該多好,那樣我就能有個新的父親。可是,很快,我就明白了,這只是個幻想。后來,我又幻想著陳巧生偷女人時會被人打死,走路時會被車撞死,但終究什么也沒發(fā)生。直到后來我長大了,胳膊上長出了力氣,嘴唇上也冒起了胡須,我才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要讓陳巧生消失,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我離開他。

        說實話,對春亞,我也有一些愧疚。她就像一只愚蠢的麻雀,正在慢慢靠近我為她設(shè)置的陷阱中。春亞是無辜的,我能想象得出,如果我最后真死在她家,會給她帶來怎樣的麻煩。可我不能心軟,這個他娘的世道,誰有資格在乎誰呢?人不就是相互利用的嗎?就像我以前的那些女人,我利用她們騙吃騙喝,她們利用我排除寂寞。春亞和她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每天,春亞都要早起。起床后,她會在洗漱間畫上濃妝,然后再穿上制服,騎著電瓶車趕去商場。7點半前,她必須趕到那里,然后和其他女營業(yè)員一起在商場門口排成正方形,喊口號,做早操,呈現(xiàn)出一種虛假的亢奮。

        去上班之前,春亞會給我買好油條和豆?jié){,放在桌子上。春亞起床時,其實我都醒著。晚上我睡不了太長時間,可我總是裝睡。我喜歡偷聽她起床后,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上廁所,洗漱,關(guān)門。我迷戀這樣的聲音,似乎這能讓我感覺不那么孤獨。

        起床后,吃了早點,我就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細(xì)想起來,這么多年,我最喜歡干的事便是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劇。我特別喜歡看臺灣的肥皂劇,一看,就喜歡流眼淚。我想,我坐在電視機前眼淚汪汪的樣子一定很滑稽。

        中午,春亞一般是不會回來的,但她會買好吃食放在冰箱里頭。但那些東西都是生的,要洗要切還要燒,想起這些,我就覺得頭疼。我想,我之所以喜歡讓那些女人養(yǎng)著我,可能就是因為我不喜歡燒菜。

        這天,當(dāng)我窩在沙發(fā)上餓得胃像灼燒一般時,我忽然想起來時曾從賓館順來兩個方便面餅。我將行李包翻出來,打開一看,面餅有些受潮,生出些黑色的斑點。我放在自來水下沖了沖,扔進鍋里煮。隨后,我又在行李箱里翻那些調(diào)料包,這時,我看見了那兩個安全套。

        算起來,我來這里也有一個多禮拜了,可我和春亞的關(guān)系卻還沒什么特別進展。每天一早,她就去商場上班,直到晚上才回來?;貋砗螅埠苌僭诳蛷d逗留,和我打個招呼,就進臥室睡覺,根本不給我機會。照理說,春亞不應(yīng)該這樣啊,她是在裝嗎?或者,這么多年沒見,她有些放不開了?不管怎樣,我想我得主動出擊。時不我待啊,老這么不葷不素地拖下去可不行,我得主動將這層窗戶紙給捅破。

        這天晚上,春亞依舊是9點多才回來。我躺在沙發(fā)上,等著她洗漱完畢往臥室里走,開口叫住了她。

        春亞。

        嗯?春亞扭頭看我。

        那個,這幾天晚上睡客廳有點冷,我這個人又有關(guān)節(jié)炎,不能挨凍,所以我想能不能今天晚上在你屋子里加個鋪???

        春亞看著我,稍稍發(fā)了會兒怔,沒事,那你就搬進來吧。

        操,春亞沒拒絕我,這也太順利了吧。我心里一陣狂喜??磥硎俏叶鄳]了,春亞還是以前的春亞。我挾著被子,進了春亞的臥室。我站在春亞床前,故意問道,我是睡在地上還是?地上冷,你睡床上吧,沒事。

        呵,當(dāng)然沒事。對春亞來說,和男人睡個覺算什么事?我上了床,躺在春亞身邊。過了一會兒,我便偷偷將春亞的被子掀開一個角,將手伸了進去??晌业氖謩偱龅酱簛喌纳眢w,就被推了出來。

        睡吧。

        我僵僵地將手縮回,有些尷尬。操,春亞什么意思,讓我上了床,卻又不愿意干那事?照理說,我的意思已經(jīng)表明得很清楚了啊,哪個女人會真相信男人為了取暖和她睡在一起?

        接下去的幾天,幾乎每晚我都會給春亞類似的暗示,可每次她都同樣地拒絕我。起先,我還以為她那個來了,可一禮拜后,她還是沒能順從我。操,春亞是不想跟我干那事,這個信號非常清晰。這他娘的春亞,到底什么意思?。?/p>

        我很失望,我對女人的判斷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準(zhǔn)確。

        6

        我在行李箱找出了溫度計。我走到浴室,打開淋浴器的龍頭,接了杯熱水,用溫度計測了,40度,剛剛合適。我褪下衣物,站在蓬頭下沖洗。這么多年來,對我來說,洗澡就像在實驗室里做試驗。我倒不是珍惜這無用的身體,對我來說,它毫無意義??晌乙惨M量避免燙傷自己,一旦發(fā)了炎,處理起來很麻煩。

        此刻,春亞正在商場里賣化妝品。對她來說,這真是一個奇怪的職業(yè)。她有些顯老,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滿臉的皺紋。春亞的老態(tài)讓我覺得驚訝,這顯然與她的年齡不符。我暗自猜想,這是否跟她以前太早過性生活有關(guān)。這可著實讓人惱火,我印象中的春亞可以隨便跟任何男人上床,可對我,卻是里水不進,外水不出。我們每晚都睡在一起。在床上,有時我會抱抱她,有時她也會主動抱抱我。可當(dāng)我以為得到什么暗示,想有進一步舉動時,春亞又會堅決地拒絕。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個什么心思,我不能問,只要沒發(fā)生什么,在明面上,我們的關(guān)系總是房東和房客,一個房客總不能問房東為什么不跟他做愛吧?

        搞不定春亞,我的心里總是不安。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沒有那層關(guān)系,我在這里是無法長久的。是不是我有點操之過急了?可這也是萬不得已,那個病叫什么來著,脊髓空洞什么,我總是記不住這個拗口的名字。說起來,我們對自己的身體實在是缺乏了解。脊髓可能跟骨髓差不多吧?小時候,我的母親總是買來一堆大骨頭燉黃豆,我喜歡吸那個骨頭里的骨髓。我想,也許我身體里也養(yǎng)著什么東西,每天,它都在吸我的脊髓。

        我一邊洗澡,一邊胡思亂想著。忽然,我覺得胸口有些發(fā)悶,一陣一陣的,似乎身體哪里給堵住了。隨后,我的四肢開始發(fā)麻,眼睛也開始模糊。不對,我趕緊伸手,試圖去關(guān)水龍頭,可我的手卻已經(jīng)不聽使喚。那個銀晃晃的水龍頭就在眼前,可我的手卻怎么也碰不到,它似乎在故意躲閃。我昏沉沉地憑空亂抓一陣,失去重心,重重地倒了下去。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春亞坐在床頭,正看著我。

        你醒了。

        嗯,我怎么躺在這里了?。?/p>

        我回來時,看見你躺在浴室里。

        可能是里頭太悶了,空氣不新鮮。

        我腦中飛快閃過幾個浴室里的場景,隨口解釋了一句。

        餓不餓?我給你煮些泡飯吧。

        我點了點頭。春亞便去廚房給我煮了一小盆菜泡飯。我端著泡飯,心里有些忐忑。春亞不會察覺出什么吧?

        以后洗澡一定要開著門,要是再暈倒就麻煩了。

        我又補了一句。春亞沖我笑笑,沒再說話。

        整晚,我都在想浴室里的事兒。我知道那不是浴室里空氣太悶的緣故,是那個病,它要來了。那個戴金絲眼睛的胖醫(yī)生跟我說過,這個病發(fā)作前,可能會出現(xiàn)昏厥的現(xiàn)象。如果今天死了,春亞會怎么樣,會難過嗎,會將我送到火葬場嗎?

        春亞。我忍不住喚了她一聲。

        嗯,你沒睡?。?/p>

        睡不著。你說,這個人死了會是什么樣的,是不是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為什么這么問?

        呵,就想到,隨便問問。

        春亞轉(zhuǎn)過身,盯著我的眼睛,其實,人歸底是沒有生,也沒有死的。因為死和生都是相對的,所謂的死并非真正的消亡,只不過是肉體的消滅。人的靈魂還是會留下來的。

        靈魂?你覺得人真有靈魂?

        當(dāng)然,如果沒有靈魂,那世上的人都是相似的一個身體,怎么會有千差萬別的思想?

        哦,那按你的說法,死是肉體的消滅,那肉體沒了,靈魂又會去哪里?

        往生啊。怎么說呢,這就好比運動員每天鍛煉,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比賽。我們這一世,就是在為往生修行。這一世做的事,只是為往生做的功業(yè),做得好,靈魂就有好去處,做得不好,靈魂就沒有好下場。

        春亞的話顯得有些諱莫如深,她的確不像我我記憶中的那個春亞了。其實細(xì)想起來,春亞的確有些怪,比如,她一直用冷水洗澡。還有,她不吃葷。平時,她一般都做四個菜,兩個葷菜,兩個素菜。葷菜是給我吃的,她吃開水燙熟的青菜,自己腌制的冬瓜或者雪里蕻。還有,她極少買新衣服,每件衣服都是洗得褪了顏色,舊兮兮的。難道這些都與春亞說的什么往生有關(guān)?我搞不懂。

        隔天早上,春亞沒有早起去商場,今天是她輪休。吃早餐的時候,我突然提議趁天氣好,去躍龍山轉(zhuǎn)轉(zhuǎn)。躍龍山是我們這個小城里最有名的景點,就像去北京爬長城,去埃及看金字塔一樣。我想,春亞難得一整日在家,正好借機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發(fā)展發(fā)展關(guān)系。要知道,沒能跟她做愛這事始終在困擾著我,眼看著一個月的租期就要到了,我可不能這樣一直拖下去。

        在去躍龍山的路上,我跟春亞聊起了以前念書時去躍龍山春游的場景。我的話題似乎引起了春亞的興趣,她顯得要比平時活潑許多。這是好的跡象??斓焦珗@門口的時候,我看見路邊有株不知名的大樹,上面結(jié)滿了拳頭大的白色花朵,很是好看。春亞在那樹前站住,她說自己小時候最喜歡將花曬成干,夾在書本里。春亞的話還沒說完,我便爬上樹,攀住一根花枝,然后跳下,像拉單杠一樣將花枝折了下來。我在旁邊幾個頗有素質(zhì)的老頭太太的指指點點下,將花遞給春亞。

        我的舉動顯然讓春亞感到驚喜。她拿著花,臉上竟露出了少女般的潮紅。

        我暗自得意,在女人面前,我這些不花錢的小伎倆總是屢試不爽。以前,我就經(jīng)常這么干。比如下雨時,我會主動去給她們送傘。送完回家后,我又裝作被雨淋濕,生了病,無力地躺在床上,等著她們來噓寒問暖。雖然,我這個年歲的人,玩這些伎倆顯得很不堪。但我真心喜歡這種在女人面前撒嬌的感覺。

        我買了甘蔗,和春亞坐在公園的長板凳上吃。

        對了,那天飯店里的是你孩子嗎?

        我一愣,但我很快便反應(yīng)了過來,她說的是啷啷。

        對啊,現(xiàn)在跟著他媽媽,就是我的前妻。

        哦,春亞不再說話,一口一口慢慢嚼著手中的甘蔗。

        對了春亞,你以前結(jié)過婚嗎?

        春亞低下了頭,自嘲般地道,沒人要我。

        我心里一動,春亞的話里似乎隱藏著某種暗示。她為什么這么說,難道是在鼓勵我什么?

        春亞,嫁給我好嗎?我拉住春亞的手,幾乎是脫口而出。

        春亞愣住了,她的神情顯得無比古怪。隨后,她將手從我手中掙脫,慌亂地咬了幾口甘蔗,卻不嚼,只是含在嘴里。她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低下頭,胸脯劇烈地起伏,開始抽泣起來。

        從公園回來的路上,春亞始終低著頭,一聲不吭?;丶液?,她徑直回了自己房間,鎖上房門。我趴在門口聽了許久,里頭悄無聲息。我站在門口,心里一陣陣地發(fā)虛。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躺回沙發(fā)上,心中懊惱無比。干嗎提結(jié)婚啊,誰會相信我這樣一個人說的鬼話?

        就在我顧自懊惱的時候,臥室的門突然開了。我看見春亞從臥室里走了出來,她的背后有光,暖烘烘的,從她身體的周圍柔和地擴散開來。春亞走到我身邊,隨后,她拉住我的右手,慢慢牽引到她的下身。讓我感到驚詫不已的是,她的下面干涸無比。

        文廣,你現(xiàn)在該明白我為什么一直拒絕你了吧?我不行。

        我有些發(fā)懵,不知該怎么說。

        如果我現(xiàn)在給你,你會嫌棄我嗎?

        我驚醒般地用力搖了搖頭,春亞笑笑,拉著我起身,走進了房間。春亞從床頭拿過一瓶東西,涂抹在自己的下面。然后,她迎著我的眼神,似乎是在鼓勵我。我翻過身,將她壓在了身下。就在我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春亞將嘴湊到了我的耳邊,低聲問道,暖和嗎?我愣了一愣,暖和。

        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在跟春亞做愛時,我的心底竟然極其清澈,似乎我們不是做愛,而是像兩個孩子在那里做游戲。這種感覺太奇怪了,以前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做完后,春亞像個孩子一樣靠在我的胸口上。四周很靜,靜得只能聽見兩個人的心跳。

        文廣,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以前不一樣?

        好像有點。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在我28歲那年,我認(rèn)識了一個男人。怎么說呢,我挺喜歡他。那個時候,我是想著真正找個男人了,你知道,女人到了28歲,也該安定下來了。于是,我就跟他透露了這個意思,但他當(dāng)時笑笑,沒表露態(tài)度。隔了幾天,他打我電話,讓我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他跟我說了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地名,我打了車去,原來那里是一個寺廟。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穿著僧衣,笑瞇瞇的。這時,我才明白,他是一個和尚。他帶著我到廟中四處參觀。后來,走到大殿的時候,他將大門關(guān)上了。那個門非常大,兩面墻一樣,在門被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我看見門縫里漏過的光顯得特別狹長,如同劃過一道閃電一般。他拉著我的手,彎身鉆進了那個巨大佛像前的小供桌下。我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但我沒有拒絕。那個時候的我,在這個事情上,幾乎不懂拒絕男人??呻S后,我就覺得不對勁了??諘鐭o比的佛殿里,忽然像塞滿了什么東西,黏糊糊的。而且這東西還直往我鼻子里鉆,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不知道是不是佛殿過于空曠,我們兩個在供桌下發(fā)出的聲音特別的響亮,就像是洪鐘一般。忽然,我就感到自己的脊椎那里一陣刺痛,針扎一般。雖然,這刺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我心里卻感到了難以抑制的恐慌,我覺得胸口發(fā)悶,似乎有什么東西壓在了我身上。我試圖將他推離我的身體,可他卻趴在我耳邊說,別怕,這是男女同修,不會有事。

        春亞用力地咽了口口水,她似乎有些激動。

        從大殿出來后,他就帶我到飯?zhí)贸运佚S。那時,正是盛夏,可我坐在飯?zhí)美铮瑓s覺得冷,異常的冷。雖然山里的夜晚較之外面,是要涼快一些,但再怎樣,也不會這般寒冷。我覺得不踏實、難受,似乎總有什么東西壓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來。吃完飯,我再也呆不住,急著要走。他也沒多挽留,送我出寺。分別時,我看見他車上掛了一串琉璃的念珠,我就問他要了。那個夏天,我時常感冒,我以前很少感冒??赡嵌稳兆?,我吹不了冷氣,吹不了風(fēng)扇,怕風(fēng),怕光,幾乎每日都呆在家里。而且,那幾個月我都沒來月經(jīng)。當(dāng)時,我還以為自己有了孩子,可去醫(yī)院檢查,不是。有一陣子,我天天感覺有什么東西從我身體里流出去,我以為是月經(jīng)來了,可跑到衛(wèi)生間看,卻什么都沒有。那時,我開始疑心,這一切都是那個事情引起的。隨后,我打電話給他,可他卻不置可否。問得煩了,他索性說,這些都是騙人的,什么菩薩,一堆泥土而已。你又不是第一個,別人怎么沒有這樣的事?他還說,你去醫(yī)院檢查檢查,是不是別的毛病。我說,我檢查過了,沒毛病。他說,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他顯得很不耐煩,我聽出來了,他不信,他覺得我在訛他??赡菚r,我已經(jīng)明白了,那不是病,是孽障。后來,我就不再找他,找他沒有用,這是我自己的事。從那天起,每日里,我都會將他車?yán)锶∠碌哪谴鹬閹г谏砩?,一心誦佛。起初,我不會念經(jīng),我就自己跟自己說話,就像面前坐了個人,我把自己過往的那些事情全告訴他。就這樣,后來,我的那些癥狀就慢慢地消失了,但下面卻變得干澀,再也不能做那種事了。

        春亞側(cè)過臉,在黑暗中看著我。

        文廣,其實,我知道你的心思??晌沂且粋€有罪孽的人,我不能做這樣的事,我也沒辦法做。以后,我還是會拒絕你,你別恨我,好嗎?

        我搖了搖頭,不會。

        白天在山上,你說要跟我結(jié)婚。我不知道你心底真實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樣,我很高興。這么多年來,從沒有一個男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晌矣衷趺茨艽饝?yīng)你呢,這一輩子,我只想為自己的罪孽修行,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

        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只能用力地抱住她,就像春亞用力地抱住我一樣。

        7

        我躺在被窩里,覺著胸口一陣陣地發(fā)悶,像是有一根細(xì)而韌的線纏在我身上,一圈又一圈,越纏越緊,越繞越重,讓人透不過氣來。我腦中始終盤旋著一個場景,一個空曠無比的大殿,一個面容模糊的僧人,大殿內(nèi)回想著肉體撞擊時所發(fā)出的刺耳聲音。我感到有些難過,似乎春亞是我什么人,她被人欺負(fù)了。

        操,春亞跟什么人好,關(guān)我屁事?她不就是那樣一個女人嗎,她跟那么多男人好過,我只是其中之一。難過什么?我還真他娘的矯情。這樣有吃有住,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一直到那一天,身體的那個東西爆炸,一命嗚呼,多好的結(jié)局。

        不行,我得起來透透氣,再這樣躺著,我會瘋的。

        我從床上坐起來,走到客廳,飯桌上擺放著春亞給我買的早飯。我又無端煩躁起來,操,春亞干嗎對我這么好,有病啊?我毫無胃口,將早飯用力砸進了垃圾桶里。我在沙發(fā)上躺著,躺了一會兒,我又起身走進春亞房間,將那本《早晚課念誦儀規(guī)》又翻了出來??粗菑堃呀?jīng)泛黃的相片,我覺得有些恍惚。我看見了自己,站在人群中,眉頭緊蹙,一點都不像那個年紀(jì)的孩子。那個時候,我在想些什么呢?

        我愣了會兒,將書放回去。這時,我突然看見書下還壓著一張存折。存折里夾著張小紙條,寫了一串?dāng)?shù)字。這是存折密碼嗎?可春亞會那么傻嗎,我這個外人在這里,她居然還將存折和密碼放在一起?

        管它呢。

        我將存折裝進口袋,迅速離開了春亞家。我找了家銀行,試了試那張存折,沒錯,是密碼。存折里總共是五萬四千六百三十元,這應(yīng)該是春亞所有的積蓄了。因為五萬以上需要春亞本人的身份證,我便取出了四萬九千九百九十元。

        從銀行出來后,拎著一袋子沉甸甸的錢,我的心情卻并沒有感到喜悅。我他娘的究竟是怎么了?我應(yīng)該歌唱,應(yīng)該歡呼雀躍才是,可我現(xiàn)在卻表現(xiàn)得像死了爹娘一樣。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最后,終于在一家門面闊綽的酒店前站住了腳。雖然心底里不情愿,但我還是逼著自己往里頭走。我開了一個800元一晚的房間。一進門,我就將燈關(guān)了,躺倒在床上。我用被子蒙住腦袋,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覺。

        就這樣,一覺醒來,天已變得漆黑。我從床上爬起來,感覺腦袋有些暈眩。我定了定神,走到落地窗旁。我將身體貼在落地窗的大玻璃上,看著窗下縮小了數(shù)十倍的汽車和路燈,我忽然很希望身前的玻璃是偽劣產(chǎn)品,承受不了我的體重,突然破裂,讓我從這里摔下去,成為下面微小的一部分。

        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有這樣的孤獨感。我想,我他娘的肯定是變態(tài)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驚醒。醒來后,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確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昨晚,我買回了許多酒和香煙,現(xiàn)在,我的嘴里布滿著酒精和焦油的味道,澀烈無比。

        我用力張合了一下嘴巴,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門口站著兩個警察。

        你叫什么名字?

        陳文廣。

        行,那你趕緊跟我們走吧。

        在車上,警察面色鐵青,一言不發(fā)。我蜷在后座的椅子上,看著有些臟污的車窗玻璃,心里卻意外地踏實起來。我拿了春亞那么多錢,警察肯定是要來尋我。我不恨春亞,換了誰都會這么做。其實,對我來說,坐牢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那樣,也算是一個著落。我可以免費住在監(jiān)獄里,一直住到死。如果我死了,他們也不會像垃圾一樣將我扔在路邊。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輛有些臟污的警車終于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打開門,一束陽光便警告般地射了進來。我瞇著眼躲避一陣,再睜開時,發(fā)現(xiàn)眼前竟是一個熟悉的地方。

        這不是老徐的居委會嗎,怎么把我?guī)У竭@里來了?

        老徐站在門口,似乎早就知道我要來。他有些激動,一見我,便上來用力地拍我肩膀,好了好了,這下好了,總算是把你找回來了。

        我被老徐弄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難道這警察是他找來的?

        警察說,人找到了,那我們就先走了。老徐千恩萬謝,將警察一直送到門口,然后又站在門口戀戀不舍地向警車揮手告別。

        文廣啊文廣,你這陣子都躲到哪里去了,都快把我給急死了。

        什么意思啊,我都被你給搞糊涂了。

        文廣,我跟你說見事,不過你可千萬別激動。

        行,你快說吧。

        陳巧生沒了。

        我一愣,什么,陳巧生沒了?老徐什么意思,是死了嗎?

        我跟著老徐一起回到陳巧生的那個小院。一推開房門,我就看見了床上那個微微隆起的白布單。難道這就是陳巧生?我慢慢往床邊走,心跳有些加速。我掀開白布單,一股強烈的氣味便從下面洶涌地沖上來。陳巧生躺在床上,臉上的肌肉已經(jīng)完全塌陷了。他看上去如此的不真實,就像個假人一般。

        我有些發(fā)懵,這牛一樣健壯的陳巧生,怎么說死就死了?

        老徐告訴我,陳巧生在巷弄口的站街女那里感染了梅毒,又不肯去醫(yī)院,就照著電線桿上的小廣告尋了個江湖游醫(yī)。游醫(yī)沒做皮試,給陳巧生打了枚青霉素。結(jié)果,陳巧生青霉素嚴(yán)重過敏,死了。

        聽了老徐的介紹,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操,這才是陳巧生,這他娘的才是屬于陳巧生的死法,簡直比特意安排的還合適。老徐站在一邊,滿臉古怪地看著我。這也難怪,有哪個兒子會在老子尸體前笑出聲來呢?

        要不是你住到賓館,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你。尸體在這里也已經(jīng)放了好些天了,要再放下去可怎么得了?文廣,現(xiàn)在你是陳巧生唯一的直系親屬,沒有你,那么多事可該怎么弄???

        行了,老徐,現(xiàn)在我回來了,該怎么弄,聽你的不就行了?

        隨后,老徐便帶著我去了民政局,他找個熟人,很快便將手續(xù)辦好,定下第二天燒人。從民政局出來后,老徐又打電話聯(lián)系了一個賣墓地的朋友。老徐跟我商量要不要將陳巧生的骨灰和我母親葬在一起。我趕緊擺手,別別,活著都合不來,死了就別往一起湊了。于是老徐便讓我跟他去看墓地,如果合適,就將墓地也定下來。我推了,我說,人都死了,就是個意思,就這樣定,我聽你的就行了。

        老徐看著我,你也別太難過了。

        我笑瞇瞇地看著老徐,你看我像難過的樣子嗎?

        老徐嘆了口氣,其實陳巧生也算不錯了,臨走,還有你這么個兒子。

        和老徐分手后,我又回到那個院子。我走進房間,拉了把破板凳,坐在陳巧生的床邊。我得承認(rèn),我有些慌張。當(dāng)然,我不是怕死人,我只是。我說不清楚,心里很亂。我點了根香煙,用力抽了兩口。感覺有些悶,便又起身走了出去。

        在巷弄口,有一家溫州人開的服裝店,我在那里買了一套西服、一件襯衫,還有一雙锃光亮的皮鞋。買回這些東西后,我將房間里的煤餅爐搬到了院子里,生上火,然后開始燒水。在燒水的時候,我又抽了一根煙。我顯得那樣忙碌,似乎很怕自己能空下來。

        水燒開了,我將水倒在臉盆里,隨后,我掏出隨身帶著的溫度計,一邊加冷水,一邊測量水溫。我不敢貿(mào)然給他沖洗,他可不像我那樣不怕燙。我將陳巧生的身體扶起,費力地褪下他的衣服。然后開始幫他擦洗。我從他的腦袋開始,依次擦過他的肩、胸、睪丸、腿以及腳趾。隨后,我又將他翻過來,擦他的后背、屁股。陳巧生趴在床上,剛擦洗過的身體冒著絲絲的熱氣。他的皮肉就像金華火腿,硬邦邦的,毫無彈性。

        擦洗完畢,我給陳巧生換上了剛買的新衣服。我一屁股坐在旁邊的那把破沙發(fā)上,看著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陳巧生,你這樣躺著挺舒服的吧?你還真會享受,你看看我,累得像條死狗一樣,你卻西裝革履地躺著,像個大老板一樣。唉,我也是犯賤,居然還給你洗澡買新衣服。我也記不得,從小到大你有沒有幫我洗過一次澡?那個時候,你每天都去跑地皮,找野女人,哪里還記得有我這么個兒子呢。

        我躺倒在沙發(fā)上,側(cè)著身,看著陳巧生和他身下的那張床。對于這個狹小的房間而言,這張并不算太大的床已經(jīng)足夠擁擠了。在我的印象中,陳巧生是那樣的強悍有力,他總是將那張床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涩F(xiàn)在,他卻像一堆茅草,那么的輕,那么的小,連半張床都填不滿。也許,這就是死,變得弱了,變得小了,變得沒有了,就是死。

        第二天一早,老徐就來了,沒一會兒,殯葬車也過來了。我們將陳巧生弄上車子,趕往殯儀館。燒骨灰之前,殯儀館還安排了個簡短的親友告別儀式。當(dāng)然,告別儀式只有我和老徐兩個人,雖然人少,也算整齊。我嘛,是他的親屬,老徐呢,算他的友人。一個葬禮,親友都能到齊,也算陳巧生的福分了。

        我站在焚尸爐前,看見一個戴著白口罩的人推著一輛不銹鋼的推車將陳巧生送進了焚尸爐。焚尸爐的爐口就那樣敞開著,我看見陳巧生的腳露在爐子口,腳上穿著我給他買的那雙溫州產(chǎn)的皮鞋,皮鞋似乎有些緊,皮面都繃起來了。

        老徐站在我身邊,一個勁地打噴嚏,一邊打噴嚏,還一邊嘟囔,這鬼天氣,剛才還有太陽呢,說變就變,早知道多穿件衣服出來。

        冷嗎?我不知道。讓我感到吃驚的是,當(dāng)我看著爐子里那些赤烈的火焰貪婪地舔舐陳巧生的身體時,我突然感覺到了熱,奇熱無比。似乎那火正焚燒著我的身體,我體內(nèi)的水分一層一層地往外滲透,汗珠子從我身體上滾過,似乎還滋滋作響。我抬起頭,看著那個巨大的煙囪。此刻,煙囪里正往外冒著黑煙。春亞說,人都有靈魂,這冒出來的黑煙,會是靈魂嗎?

        老徐陪著我上山。我將骨灰盒放進墓里,老徐便幫著我用白水泥封好墓穴的口子。老徐直起身子,微微有些喘。

        行了,走吧,下山吧。

        謝謝你,老徐。你先走吧,我還想一個人再待會兒。

        老徐看著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先下山去了。我站在那里,看著老徐的身影在山道上徐徐而下,最后,隱入了草叢。

        我坐在陳巧生的墓前,點了根煙。

        陳巧生,以后你就一個人住這里了。說真心話,這個地方真是好的,青山綠水,視野寬闊。你往這里一躺,山下所有的景致都在你眼里。我現(xiàn)在都希望躺在這里的人是我自己了。

        我摸了摸口袋,將那瓶東門老酒掏出來,擰開蓋子,倒在墳頭上。我坐在陳巧生的墓前,看著遠處的城市。此刻,那些城里的巨大的房子在視線中變得異常渺小,似乎還沒有陳巧生的骨灰盒大。在那片最顯眼的亮閃閃的房子中間,就是春亞的商場,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正在上班。春亞說,人修的是往生,所以人是沒有生也沒有死的,肉體是寄居,靈魂才是永恒。如果是這樣,那陳巧生的靈魂現(xiàn)在在哪里,是留在山下的那個城市了,還是在這山上?我不知道,也許,這個答案只能等我死了才明白。

        好了,陳巧生,我該走了。我扔掉手中的酒瓶,站起身,撣了撣屁股上的泥土。我迎著山間清甜的空氣兇猛地吸了一口,隨后,便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赡苁俏易叩锰颐α耍@動了林間幾只棲息的鳥,它們從樹叢中輕巧地飛出來,翻個身,從我頭頂掠過,撲棱了幾下,又不知往哪里去了。我忍不住將雙臂也伸展了開來,我學(xué)著那些鳥,在山道上奔跑起來。山道邊長滿了雜草,因為過于茂密,甚至擋住了道路。我跑得越來越快,不停地沖過那些雜草叢,這些長了細(xì)齒的雜草鋒利地掠著我的身體,就像是有手在拉扯我一般。

        跑了一陣,我立住了身子,我突然流起眼淚來,這些淚水像山泉一樣在我臉頰上胡亂流淌,連山風(fēng)都吹不干。

        我想,我這一輩子不會再到這個地方來了,這一世,我已經(jīng)將陳巧生的債還清了。

        8

        那個菜場就在南門的那條老街上。美娟和她現(xiàn)在的男人李堅強就在那里賣海鮮。我踩著市場濕漉漉的地面,鼻子里滿是濃重的咸腥味道。我討厭這味道。

        美娟胖了。這胖不是富態(tài)的,更像是浮腫。我看見她的手,又粗又紅,布滿傷口,這是長期浸泡在冰塊和藥水中的結(jié)果。我覺得有些傷感,她嫁給這個海鮮販子似乎并沒過上什么好日子。

        我的到來,讓美娟意外并且驚慌。我知道,她怕我和她現(xiàn)在的丈夫相遇。這兩個男人都曾是她的一部分。

        你來做什么?

        沒什么,就來看看你。

        美娟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別說這樣的漂亮話。

        那好吧,其實,我是想來跟你借點錢。

        美娟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又扭頭看身后的房子。

        你走吧,我沒有錢。

        怎么可能沒錢呢,你這么大的買賣。

        這又不是我的買賣。

        多少借一些吧,你知道,如果沒有特別的難事,我也不會厚著臉皮來找你。

        誰知道。美娟鼻子里哼了一聲,又朝身后掃了一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做買賣的錢盒子打開了。這時,那個海鮮販子李堅強從后面的屋子走出來,他晃著身子,手中把著一把布滿茶垢的紫砂壺。

        呦,陳文廣啊,今天怎么有空過來?發(fā)財了,買海鮮嗎?買點膏蟹吧,我這里有好膏蟹,用鹽水腌一腌,對半切了,流出的那些蟹膏多少滋味啊。

        我笑嘻嘻地說,我哪有錢吃這么好的東西。

        這有什么,你跟我家美娟關(guān)系那么好,幾個膏蟹算什么?家里有生姜嗎?大蒜呢?糖,醋,鹽,有嗎?沒關(guān)系,沒有的話盡管從我這里拿。

        我依舊嬉皮笑臉的,我真不是來買海鮮的。

        不買海鮮你來做什么?找美娟敘舊?

        哪里有,她現(xiàn)在是你老婆,我敘什么舊?。课沂莵斫桢X的。

        你倒爽快。你要借多少?

        四萬。

        四萬?四萬怎么夠,你和美娟的情分,起碼也要十萬起頭。

        你說笑了,哪有。

        你也知道我說笑???哼,錢我有,可我不會借給你。你也不想想,你這種人一直都是靠著女人吃軟飯,你到時拿什么還我?

        不借就不借,干嗎說這些?美娟嘟囔了一句。

        美娟的幫腔讓李堅強很是不爽,剛要發(fā)火,腰間的手機響了。他側(cè)過身,對著手機講話。我站在他身后,看見他的脖子上溢滿了肥肉,肉痕當(dāng)中還嵌了一根金鏈子,就像長了一串肉瘤子??雌饋恚@些年,美娟沒少替他賺錢。

        李堅強在電話里說冰庫招工人的事,我腦子里一閃,留了心。掛下電話,李堅強詫異地看著我。

        你怎么還沒走?

        我討好地笑,聽你電話,好像你這里在招人?

        怎么,你有興趣?

        可以啊,讓我試試吧。或者這樣,你先把錢借給我,我在你這里干,就當(dāng)還錢,行嗎?

        吹牛皮吧你?你以為我這里的活兒就跟你吃軟飯一樣容易???不是嚇唬你,在這里干活兒,就算大夏天,也得穿大棉襖。就這樣,還有人凍得受不了,也不知跑了幾批工人了。

        我趕緊擺手,小意思小意思,我不怕凍。

        李堅強嘲諷般地掃了我?guī)籽?,行啊,你非得干,我也不能小氣。這樣,錢呢,我不能借給你,如果你真想來我這里上班,我也不虧待你,一個月給你五千,怎么樣?

        沒問題沒問題,就這么定了好了。

        李堅強的臉上露出一種不懷好意的笑容,端著紫砂壺晃蕩著走開了。

        美娟見李堅強走了,便低聲勸我,你不要做那個活兒,你做不了的。你看他廠里那幾個工人,那么壯,最后都受不了跑掉了,你這身體怎么行?

        放心吧,我不怕凍。

        你不知道,冰庫里的凍和天氣冷是不一樣的。

        沒事兒。對了,啷啷呢?

        上學(xué)去了。

        他最近好嗎?

        好的。

        他對他好嗎?

        美娟怔了一怔,挺好的,好吃好喝的,也不心疼錢。

        我不知道美娟說的是不是實話,我忽然覺得心里堵得難受,每次說到啷啷,我的心里總是軟得一塌糊涂。

        那個,他對你怎么樣?

        美娟沒說話,低頭整理案上的海鮮。

        呵,不管怎么樣,總比我好。那行,我走了,明天我就來上班。

        美娟扭頭往后看了看,然后迅速地在案板上抓了些海鮮,裝在塑料袋里。美娟將塑料袋偷偷地塞給我。我笑笑,伸手推掉了,我說,我已經(jīng)不吃海鮮了,吃不慣。美娟一怔,但她沒有說什么,低下頭,在案臺上胡亂摸索著。

        我沒說假話,我現(xiàn)在的確已經(jīng)不吃海鮮了。那一陣,我家里的海鮮多得吃不完,每天下午下班回來,美娟總會帶回滿滿一袋的海鮮。我知道,只有有錢人才能天天吃海鮮,美娟哪里來的錢,難道是她從攤位上偷的?就這樣,有一次,我便偷偷去她上班的那個市場看。去了,我就看見她衣衫不整地和那個海鮮販子從攤位后的房子里走出來。其實,我早該想到這樣的事情,我覺得有些難過,她不應(yīng)該這樣,我們終歸還是夫妻,還有啷啷呢。

        那天晚上,餐桌上放著許多新鮮的螃蟹。蟹殼煮得通紅,掰開了,紅褐色的蟹膏誘人無比??晌乙豢诙紱]吃。我將蟹肉細(xì)心地剝出來,放在啷啷的碗里。剝著剝著,我就流眼淚了。啷啷看見了,就問我,你為什么流眼淚?我迅速抹了一下眼睛,笑嘻嘻地說,我怎么會流眼淚,只有這些要被我們吃的螃蟹才流眼淚呢!聽了我的話,啷啷便咯咯地笑。夜里,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無法入睡。美娟睡在我旁邊,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咸腥味道,一陣陣地往我鼻子里鉆。后來,我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將美娟叫醒。美娟揉著惺忪的睡眼,一臉困惑。我看著她,平靜地說,我們離婚吧。

        從菜市場出來后,我就去了春亞家。其實,那天從山上下來,我便打算好了,我得去弄點錢還給春亞。雖然我并不是一個喜歡還錢的人,但春亞這錢,我必須要還。我的心里過不去,陳巧生死了,天輪地輪,這錢也該輪到我的頭上。這樣的錢,我不能賴了,罪過的。

        讓人意外的是,我的再次出現(xiàn)并沒讓春亞感到絲毫的意外,她看著我,波瀾不驚的,就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坐下吃飯吧。

        我坐在春亞對面,她給我盛了碗飯。我看見桌上放了四個菜,兩個葷的,兩個素的。春亞不吃葷的,這菜難道是給我準(zhǔn)備的,她知道我今天要回來?我的腦中不由滑過一個念頭,莫非春亞天天都做這些菜等我回來嗎?

        我拿了你的存折。

        我曉得的。

        那些錢都被我花光了。

        沒事。

        那個,我今天去找了份工作,工錢挺高的。我想,你的錢,我很快就能還你。

        春亞沖我笑笑,不再說話。她似乎不喜歡談這樣的話題,于是,我就不再繼續(xù)說。吃完了飯,我點了根煙,春亞則去廚房洗碗。曾經(jīng),這個場景是我所熟悉的。但現(xiàn)在,坐在那里,我似乎有些局促。幾天不見,我好像已經(jīng)成了一個臉皮很薄的人。

        洗好了碗,春亞說自己要去商場,今天是晚班。春亞走后,我便起身走到她的臥室門口,我看見自己的被子就那樣松松垮垮地放在她的床上,就好像我每天都在那里睡覺一樣。我站在臥室門口,將一根煙抽完,然后進屋將我的被子抱了出來,放在沙發(fā)上。我想我已經(jīng)不合適再睡在那里了,沙發(fā)才是我現(xiàn)在恰當(dāng)?shù)奈恢谩?/p>

        隔天早上起來,我就去了李堅強的冰庫。我有些激動,我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有多少時間沒有上過班了。李堅強坐在老板椅上,將一套厚厚的棉服扔到我面前,臉上露著老板特有的傲慢表情。

        來我這里上班,就得拼命地干。我告訴你,冷庫里面有攝像機,清清楚楚的,如果看見你上班時偷懶,別怪我到時一分工錢都不給你。

        我不停地應(yīng)著,換上棉服,跟著李堅強往冷庫走去。李堅強拉開冷庫的門,一陣白霧便迅猛地從門里沖出來,因為沒留意,我甚至被這冷氣嗆得直咳嗽。

        李堅強告訴我,早上,我要將冰庫里的帶魚打包,裝滿二十箱,然后再疊放到外面的那輛冷凍車上。這并不是個輕省活兒,雖然我感覺不到溫度,但跟那些冰塊打了會兒交道后,我的手便被凍木了。那些僵硬的魚在我手里像涂了潤滑油,幾乎握不住??晌疫€得盡量裝得輕松,李堅強說這里頭裝了攝像頭。我想,他現(xiàn)在肯定就坐在攝像機的另一頭,他拿著那把布滿了茶垢的紫砂壺,像個地主老財一樣看著我。他在看我的戲,我得將戲演好,讓他看得滿意。

        就這樣,我堅持了一上午。吃中飯時,我的兩條手臂像被抽了筋一樣,毫無勁道。記得以前在模具廠當(dāng)學(xué)徒的時候,上百斤的模具,我能一個人搬動。我不知道,這些年,我那些力氣都去哪里了。

        中飯也是在這里吃的。李堅強讓美娟去市場門口的那個快餐店買來盒飯。吃完了,我就坐在冷庫門口曬太陽抽煙,恢復(fù)恢復(fù)體力,還有一個下午在等著我。不一會兒,李堅強也拿著空飯盒從辦公室里晃晃悠悠地走出來,他將飯盒扔在門口的垃圾桶里,用力伸了個懶腰。然后,他就往攤位邊走,走到美娟身后,用力抓了一把美娟的屁股。李堅強扭過頭,有意無意地看我。我知道,他是抓給我看的。像他這樣的老板,可以在外面抓更嫩更圓的屁股。他那么有錢,又不是什么好人,怎么會喜歡抓美娟這樣的屁股?對他來說,老實勤快的美娟,只不過是個免費的優(yōu)質(zhì)工人而已。

        說實話,看到這個場景,我的心里有些難受,我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度。我扭過頭,故意瞇起眼睛對著太陽,裝作什么也沒看見。我坐在太陽底下,心情忽然有些陰郁。都說太陽底下無新事,可我卻在這大太陽下干了一件大大的新鮮事。這個男人養(yǎng)了我的前妻,養(yǎng)了我的兒子。現(xiàn)在,他又來養(yǎng)我了。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這世上那么多工作,可我偏偏卻找到了他。我想,換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做這樣的事。

        我正胡亂想著,李堅強又晃蕩著走到我的跟前。

        陳文廣,沒看出來啊,你還真有股子勁。不錯不錯,上午的活兒干得還行。

        這都要感謝李總。

        你還挺懂禮貌的。那好吧,我今天就做好人做到底,索性再挑撥挑撥你怎么樣?

        好啊。

        我廠里原先還有一個工人,是個北方人。這家伙兒平時老是不好好上班,三天兩頭請假。我原本想著將他開了,再招個人來,可我上午看見你這么能干,就想到你不是正缺錢嗎,那我就不招別人了,讓你賺雙份工錢,不是更好?

        李堅強說著話,還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為我著想的模樣。哼,說得還真他娘的好聽,這李堅強沒安什么好心。我干這一份工就勉為其難了,干兩份怎么吃得消,他不就是想看我的洋相嗎?可這一月一萬的工資,我又沒辦法拒絕。

        怎么,沒興趣賺錢,還是怕了?

        我咬了咬牙,哪里啊,李老板這么關(guān)照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沒興趣?

        這就對了。你是吃女人飯的,你肯定懂這個道理,這力氣啊,就像男人的性欲,越干才越多呢。

        我笑著,一個勁地點頭。

        晚上,回到春亞那里,面對著桌上的飯菜,我?guī)缀鯖]有動筷。可能是白天在冷庫里吸進了太多冷氣的緣故,現(xiàn)在,我感覺我的胃在一陣一陣地抽搐。

        春亞有些擔(dān)心,你不舒服嗎?

        我笑著搖頭。

        對了文廣,你找的是什么工作啊?

        一個冷凍廠,每天搬搬海鮮什么的。

        冷凍廠?會不會很辛苦?

        還好的。你不知道,我以前在模具廠里干過,上百斤的生鐵我都能搬來搬去,冷凍廠里的那些海鮮,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春亞用筷子在菜盤子里撥了撥,太累就別去了,我的錢真的不要緊。

        我故作輕松地說,其實也不是全為了還你那錢。我想,我總得有份工作吧,老是這樣呆著也不行。

        那你可以換份工作。

        不用換啊,我覺得這份工作就挺好。再說了,我不怕苦,苦算什么,就像你說的,人這一世修的是往生,我吃這么多苦,也好消除消除自己的孽障啊。

        春亞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從這一天開始,我的生活便進入了另一個節(jié)奏。時間似乎一下子變得慢而沉重了,就像冰庫里的那些海鮮,僵硬了一般。這是極痛苦的煎熬。對我來說,時間從來都是最容易打發(fā)的東西,可現(xiàn)在,它卻成了一個難題。

        每天,我都在李堅強的冰庫里累得像條死狗一樣。下班后,從冷庫里走出時,我甚至聽見我的骨頭發(fā)出某種清脆的聲音。我總疑心我的骨頭每天都在斷裂?;盍藥资?,現(xiàn)在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累,每一根頭發(fā),每一寸皮膚都沒有了力氣,那就是累?;氐郊液?,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澡。我身上遍布了咸濕的魚腥味,可我怎么洗都洗不掉,似乎那些味道都生了根,長在了我的身上。我討厭這股咸腥味,熏得我直想吐。其實,早先我對這種味道并不反感,后來美娟跟了李堅強,我就對它極其敏感。

        當(dāng)然,春亞是察覺不到這些的。我們現(xiàn)在沒有睡在一起。我獨自躺在沙發(fā)上,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那些冰庫里的海鮮,毫無溫度。事實上,我現(xiàn)在越來越害怕一個人呆著。就像陳巧生死了,我就沒有勇氣在那個房子繼續(xù)住下去,特別是天黑時,我會覺得難以承受得孤獨。如果現(xiàn)在能躺在春亞的身邊,抱著說說話,該有多好。雖然我對溫度沒有感覺,但我渴望懷里能有一個暖和的肉體,那樣我心里會覺得安慰。

        早上,我在工作間里換衣服,忽然聽見了外頭嘈雜的聲音,是李堅強,還有一個孩子。我心里一緊,溜出工作間,扶著冰庫與辦公室之間的那扇鐵皮墻,小心地探出頭。我看見啷啷就站在美娟的攤位前,背著一個巨大的書包,低著頭在哭。李堅強鐵青著臉,正對著啷啷說著什么。啷啷縮著身體,用一只腳蹭著另一只腳的鞋面,一副可憐的模樣。

        怎么回事,啷啷怎么來了?這該死的李堅強,他干嗎要罵啷啷?

        更讓我憤怒的是,此時站在一邊的美娟一聲不吭,似乎李堅強罵啷啷,絲毫不關(guān)她的事??粗@個場景,我心疼得想掉眼淚。可我不能走出去,我不能讓啷啷看見他那個做大生意的親爹在這里做工人。我得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在這里,眼睜睜看著李堅強罵他。

        李堅強罵夠了,便有些厭煩地?fù)]了揮手,示意美娟帶著啷啷離開。李堅強轉(zhuǎn)身往冷庫這邊走過來,剛還義憤填膺的我便受了驚嚇一般,迅速將頭往回縮。

        李堅強走過來時,我正在開冷庫的門鎖。

        怎么還沒開始干活?上午有三十包海鮮要裝箱,中午車子要來接的。

        我習(xí)慣性地露出犯賤的笑容,放心,李總,沒問題的。開了鎖,我忍不住問,李總,剛才是不是啷啷來過了?

        啷啷,什么啷啷?

        就是我,哦,你兒子。

        李堅強有些鄙夷地掃了我一眼,哼,陳文廣,你他娘的還跟我裝什么裝,剛才你是不是就躲在這里看來著?居然還他娘的跟我玩心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說這個啷啷怎么今天不上學(xué),跑這里來了?

        哼,你不問我,我還想問你呢。陳文廣,你以前是怎么教孩子的,怎么好的沒學(xué)會倒學(xué)會偷錢了?

        我一愣,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我告訴你,這小孩兒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上次他就從我皮夾里拿了500元。對了,就是上次跟你出去過生日的那次。陳文廣,你老實說,他這錢是不是給你了?

        我的腦海迅速浮現(xiàn)出那天在餐廳里吃飯的場景,我用力擺手,不會不會,肯定是你弄錯了,啷啷怎么會拿你的錢呢,你肯定弄錯了。

        李堅強鄙視地看著我,龍生龍,鳳生鳳,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神情,你敢說自己沒在撒謊?

        啷啷是個好孩子,你不要這么說他。

        呵,心疼了吧?你這個人啊,該怎么說你呢,當(dāng)初不好好教孩子,現(xiàn)在又裝作愛他護著他。哼,我就不護,從來不護。護他干嗎?有錯必罰,該罵罵,該打打,千萬不能手軟。

        李堅強竟然還打啷啷,我的腦子一陣的短路。呵,這又能怪誰?李堅強說得沒錯,啷啷是他的兒子,當(dāng)初,是我答應(yīng)美娟的,如果離婚,孩子歸她。她要嫁人,孩子要跟對方姓,叫對方爹。

        我不再說話,我還有臉說什么呢?我低著頭轉(zhuǎn)身進了冷庫。我坐在一塊冰塊上,覺得渾身無力。我感覺有什么東西瞬間從我后脊椎那里給抽走了,我知道,那東西跟我脊椎的毛病無關(guān),它要比那毛病更來得嚴(yán)重,更令人沮喪。

        陳文廣,你坐在那里干什么,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一愣,是李堅強的聲音。但我四處看,卻看不到李堅強的人。你他娘的別四處轉(zhuǎn)你的破頭,快干活,別偷懶,我看得到你。

        呵,是啊,我有什么資格在這里矯情?如果有種,現(xiàn)在我就應(yīng)該沖到李堅強的辦公室里,給他兩個耳光,然后將啷啷接到自己身邊??晌也桓?,我還得像條死狗一樣在這里干活兒,讓這個干我老婆打我兒子的人給我發(fā)工資,然后拿了這工資去替那個死鬼陳巧生還債。這真是諷刺的事情,我想這世上可能再也找不出比我還不要臉的人了。

        我用手支著自己的膝蓋,站起身來。我走到一旁,試圖將幾根帶魚抱起來,可剛抱到胸口,我的手就軟得不行,抖了一陣,手上一滑,十幾條冰凍帶魚就滑將出去,標(biāo)槍一樣戳在我的腳面上,鮮血直流。我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我低頭看著腳面上的血漾開來,慢慢滲進結(jié)著白霜的地面,心里忽然冒出幾分自虐般的快感。我想,要是我身體里的血就這樣一直流,直到流干,那該多好。

        這天晚上回家后,我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洗澡。洗什么澡,臭就臭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也不知道哪天死,死了不照樣會發(fā)臭嗎?就像陳巧生那樣。

        我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盯著布滿了裂縫的天花板。春亞在廚房里做好了飯,叫我吃,我說我不想吃。春亞走過來,將手輕輕地搭在我的額頭上。

        沒事吧,是不是上班累著了?

        我突然煩躁無比,用力拂開春亞的手。

        你他娘的少管我!

        春亞呆住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卻從沙發(fā)上坐起身,繼續(xù)不依不饒地發(fā)泄著自己的怒火。

        春亞,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傻啊?你干嗎對我這么好,你腦子壞了啊,你犯賤???你他娘的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騙你?我告訴你,我是個吃軟飯的,我從來都是靠騙女人過日子的。我還告訴你,我生了病,很重很重的病,哪天死都不知道。我找你,就是來混日子的,我想在你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混到死。至于你以后怎么樣,我不想管。我那天拿了你的錢,原本應(yīng)該一走了之的,可我他娘的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又跑回來了。我還想著賺錢還你。春亞,你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在哪里上班?我前妻的男人那里。操,我的前妻背著我跟他好了,還把我的兒子帶走,跟了他的姓。而我居然能忍下,還他娘的去他那里上班,你說,你有見過我這樣的男人嗎?我這樣的,還算男人嗎?

        春亞沒回答我的話,她將我摟在懷里,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在那一刻,我心里的那股怨憤突然坍塌了,我用力將頭埋進她的懷里,大聲痛哭起來。

        其實,就在我遇見你的前一天,我夢見了你。雖然夢里的你和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不太一樣,但我知道就是你。我覺得奇怪,我們都那么多年沒有見面,我怎么會夢見你。第二天,我就遇見了你。我知道你不信,可我沒騙你。其實,這個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安排的。我也不是無緣無故夢見你,這么多年來,我時常會想起你。那時,我是學(xué)校里最出風(fēng)頭的女學(xué)生了,你知道,這不是什么好的詞語。那時,經(jīng)常有男人來學(xué)校找我。其中的一個,天天來約我,要我陪他去看錄像,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肯答應(yīng)他。后來,他就急了,生氣了,叫來一幫人,將我堵在學(xué)校門口。那一刻,他像條惡狗一樣。他把我拖到一邊,將我的胸罩扯下來,扔在了校門口的鐵門上,揚長而去。那個時候,學(xué)校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甚至還有老師。但沒有人同情我,他們就像在看一場電影。最后,是你走了過來,你脫下了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這個場景,一直留在我的腦子里。后來,我?guī)状卧噲D找你,但你都沒理我。我知道,那時我并不是個好名聲的女人,你不愿意接近我。

        聽了春亞的話,我的回憶逐漸溫暖了起來。似乎還真有那么一回事,但我不確定自己就是那個人,我想我應(yīng)該是躲在人群中看熱鬧的一個。但我沒說話,我不想說話,這一刻,蜷在春亞胸口,我覺得無比坦然。這感覺似乎有些熟悉,是誰,我母親嗎?可我從來就沒在我母親的胸口這樣躺過,她是那樣陰郁的一個人,從來就沒給過我溫暖的感覺。

        我伸出手,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春亞手臂上的皮膚。春亞的皮膚不好,上面有許多粗糙的顆粒和傷疤??晌蚁矚g這種感覺,似乎那粗糙的皮膚上長滿了嘴,它們輕輕地舔著我的手指,舒服極了。

        春亞,你覺得我們真有往生嗎?

        春亞沒說話,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我。我看見她的眼神里頭有微微閃動的光芒。

        9

        李堅強坐在辦公室里,正在眉目曖昧地打著電話。那部監(jiān)控我們的小電視機在他面前忽閃忽閃的。

        我敲了敲門,李堅強有些不耐煩地扭頭拿眼白我,干嗎?

        你有空嗎,找你商量點事情。

        什么事兒?

        你能不能把啷啷還給我?

        李堅強的臉上露出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神情,什么?你他娘的說什么?

        是這樣,我想你把孩子還給我,我自己養(yǎng)他。我想清楚了,我的兒子不能姓你的姓。

        你他娘的做什么春秋大夢,什么你的兒子我的兒子的?我告訴你,這個世上沒有什么啷啷鏘鏘的,只有一個叫李自道的,那是我兒子,姓李,你懂嗎?

        話不能這么說,他是我生的,自然要跟我姓。如果你想有個姓李的兒子,你得自己生去。

        陳文廣,你在放什么屁,你他娘的是不是不想在這里干了?

        我想在你這里干的,我欠了別人錢,我得賺錢還她??墒?,你得把啷啷還給我,他不是你的兒子,他跟著你,過不上好日子。

        什么他娘的好日子?我給他吃給他穿,這不算好日子啊,你他娘的有什么?

        我什么都沒有,可他是我生的。

        哼,生了他有什么用?既然你生了,為什么當(dāng)初把他讓給我?你不是跟你前妻說好的嘛,以后她嫁了人,孩子就得跟別人姓。

        不說這些,現(xiàn)在,這孩子我要帶走。

        我的堅持讓李堅強有些憤怒,他惡狠狠地盯著我,陳文廣,你試試看。如果你能把孩子帶走,我把李字倒過來寫。

        我想了想說,你能把美娟叫來嗎?

        李堅強愣了一下,隨后哈哈大笑,操你媽的陳文廣,你啊,就是一輩子吃軟飯的料,就想著找女人幫忙。行,我就將美娟叫來,看你怎么弄。

        李堅強走到門口,沖著鋪子大喊了幾聲。不一會兒,美娟便走進了辦公室。

        美娟,我跟你說,這個陳文廣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狗給咬了,盡他娘的說瘋話。他居然說要把兒子要回去。我問問你,當(dāng)初你嫁給我的時候,是怎么說的?你不是說,只要我娶了你,兒子就跟我姓嗎?

        美娟看了看李堅強,又看了看我,點了點頭。

        陳文廣,看見了吧。你他娘的像個男人好不好,說話要算話啊。

        我走到美娟面前,美娟,你看著我。我問你,當(dāng)初,你是不是背著我跟他好上的?生啷啷時,我們是說好,如果以后離婚,孩子歸你,你嫁別的男人,孩子就歸那男人。可是,當(dāng)初是你先對不起我,既然這樣,就不能按那時的說法來辦。你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美娟看了我一眼,低下頭,不再說話。李堅強見她不表態(tài),有些急了,他用力拉了一把美娟的手臂,你他娘的倒是說話啊,這個時候,你裝什么裝?

        美娟嘆了口氣,抬起頭,我沒裝,他說的有道理。

        李堅強氣急敗壞地說,操,你什么意思,你吃我的穿我的,現(xiàn)在卻他娘的幫起他來了。陳文廣,我問你,你為什么來我這里上班,你是不是早就打好主意了,你們這對狗男女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你誤會了,李總,一開始,我只是想跟美娟借錢。她不肯借,我只能在這里上班。我只想賺錢還債,沒有別的想法??墒?,昨天看到你在罵我的兒子,我就受不了了。真的,我一直以為你們很疼他,可我發(fā)現(xiàn)不是。所以,我得把孩子要回來。我不能讓你罵他。

        李堅強憤怒地?fù)u著手指,你別做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美娟,我跟你說,你別吃里扒外,跟著這個男人合著伙來弄我。我告訴你,這個兒子,我不能讓。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你,我就是想要個兒子。沒辦法,我自己不能生,我只能想這個辦法。你看看你,如果不是孩子,我憑什么跟你結(jié)婚?我怎么會看上你這樣的女人?李堅強又用手指著我的額頭,陳文廣,我告訴你,這個孩子你帶不走。我跟你說,就算你帶走了,你們也過不好。你生了他沒錯,但沒用,現(xiàn)在什么社會?親生了不起啊,我拿錢壓也壓死你。如果你敢?guī)ё咚?,你也好不了,我今天把話砸在這里,我沒有兒子,你也別想有。

        看著李堅強的無賴相,我也無可奈何。說實話,我怕李堅強惱羞成怒。他說的沒錯,他那么有錢,如果他想讓我和啷啷不好過,我也毫無辦法。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李堅強辦公桌上的那個熱水瓶。

        李總,要不我跟你打個賭好不好?

        什么?你他娘的又想搞什么鬼?

        沒搞鬼,就想跟你公平地打個賭。這水燙嗎?我指了指桌子上的熱水瓶。

        什么意思?

        這樣,我跟你打賭,我能用這瓶滾燙的水從腦袋上淋下來。你信不信?如果我做到了,你把啷啷還給我,如果做不到,就算是受不了叫一聲,都算我輸。

        李堅強一聽,仿佛來了精神。你他娘的沒發(fā)燒吧,這熱滾滾的水澆在身上,不死也要脫層皮,你不是想訛我吧?

        不會,我跟你立字據(jù),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擔(dān)。

        李堅強瞇著眼睛盤算了一陣,忽然笑了起來。有意思,真有意思。陳文廣,我該怎么說你呢,沒想到,我真沒想到,你居然還能干這么男人的事。

        這么說,你同意了?

        同意,為什么不同意。你都提出跟我打賭了,難道我會不愿意?再說了,那個孩子這么小就不學(xué)好,給你就給你了,我有錢,有錢還怕沒兒子?不過,這打賭不能由著你,我也得提幾個要求。第一,為了防止你使詐,你得把衣服脫了,你答不答應(yīng)?我點了點頭。好,還有,我覺得這暖壺里的水不夠燙,得重新燒。

        我說,沒問題,都聽你的。

        好好好,就這樣,美娟,你馬上去打壺水來燒。

        美娟不肯去,她走過來看著我,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要啷啷,我好好跟他商量,你干嗎要打這樣的賭?

        沒事,你放心,燙不死的。

        美娟看著我,眼珠子突然紅了。我低聲說,去打水吧,放心,其實,我早就得病了,我這個病不怕燙。美娟狐疑地看著我。李堅強卻有些不耐煩了,干嗎呢,你打不打?操。

        去吧,我真的不會有事。美娟,這么多年了,你就讓我為啷啷做回事情吧。

        美娟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出去打了一壺水進來。李堅強將水倒在了燒水壺里,按下電源開關(guān)。他點了根香煙,我看見他的手微微在抖動,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我說,李總,要不要先把字據(jù)立好。行。隨后,我們便立了字據(jù),寫明這事是我自愿的,如有后果,我自己承擔(dān),雙方簽了字。

        水快燒開時,我便將身上的衣物全部脫去,只剩下一條短褲。我平靜地看著李堅強,好了,可以澆了。李堅強遲疑了一下,要不,還是去外面吧。我應(yīng)了,于是,我們又走到了門外。辦公室外頭,正好有條板凳,于是,我就坐在板凳上,瞇著眼,抬頭看了看太陽。今天太陽很好,金黃金黃的,像油鍋里炸過一樣。

        好了,可以開始了。

        這時,李堅強似乎有些退縮,那個,陳文廣,這水可燙,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我不屑地看著他,李堅強,你他娘的是不是怕了?

        李堅強迎著我的目光,眼神也變得兇狠起來。

        你準(zhǔn)備好吧,我要開始澆了。

        我坐在板凳上,低著頭。我看著地面上有兩只螞蟻,它們緊緊挨在一起,就在我的腳前轉(zhuǎn)悠。我聽見李堅強走到了我的身后,我便伸出手,撿了塊石頭,壓在那兩個螞蟻上頭。就在這時候,我聽見有女人尖叫的聲音,然后我感覺頭皮一陣劇烈的緊縮,似乎我的腦袋當(dāng)間被劈了一斧子。然后,一些液體便在我腦袋上四處流淌,那些水四處地流淌,從我皮膚滑過。我感覺那水不是從頭上倒下來的,而是從我腦袋里流出去的,我想,那也許是血,或者是腦漿。我用力睜開眼睛,這時,我看到了美娟,她用手捂著嘴,表情猙獰。

        奇怪的是,這時,我忽然感覺自己失去了重量,正在往身體外一陣一陣地頂出去。很快,我便從那個肉體里掙扎了出來,漂浮在半空。我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低頭往下看,看見我的軀體仍坐在那個凳子上,我忽然笑了,原來春亞說的是對的,人真的是有靈魂的。

        我漂浮著來到李堅強的身后,我看見他也被嚇傻了,拎著個水壺一動不動。根本沒注意到另一個我,我看見他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我伸手去摸,原來裝了很多錢。我將那些錢取出來,拿在自己手上。

        我飄出了市場,飄到了學(xué)校。我看見啷啷在那里做廣播體操,這時,我又恢復(fù)了重量,站在了地上。啷啷看見我,一臉驚訝,爸爸,你怎么來了?我說,爸爸來接你的,以后,你可以一直跟爸爸在一起了。啷啷有些困惑。我笑瞇瞇地摸了摸他的頭,別多想,以后你會明白的。現(xiàn)在,你陪爸爸去辦件事情,好不好。

        啷啷說,什么事???

        我有些害羞地說道,是這樣的,爸爸喜歡上了一個阿姨,我想跟她結(jié)婚,你能陪我去給阿姨買結(jié)婚時穿的新衣裳嗎?

        啷啷說,好的啊。

        于是,我就牽著啷啷的手,走出了學(xué)校。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手心里很暖和。那么多年后,我終于又感覺到了溫度,這是我兒子的體溫,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

        就這樣,我和啷啷牽著手,去了春亞上班的那個商場。從樓下經(jīng)過時,我看見春亞正在那里賣化妝品。我說,啷啷,爸爸喜歡的就是那個阿姨,你喜歡嗎?啷啷點了點頭,說,喜歡的。我說,我們不能讓阿姨看見我們,我們要悄悄地給她個驚喜,好嗎?啷啷愉快地點頭。

        我們上了樓,一起為春亞挑了一件紅色的裙子,隨后,我也買了一件西服。我站在試衣鏡前,啷啷在旁邊說,爸爸,你穿西服真好看。我有些害羞地笑了。

        啷啷,爸爸請你去吃肯德基吧。

        啷啷說,今天又不是我生日,你帶著我吃什么肯德基?。?/p>

        我摸著他的頭,爸爸現(xiàn)在的生意做得很大,賺了花不完的錢,以后,我們天天去吃肯德基,吃完了,我們還要睡在那里,不回家了,你說好不好?

        啷啷看著我,咯咯地笑。

        坐在肯德基里,我給啷啷點了可樂和薯條。啷啷吃了幾口,說,爸爸,你也喝一口可樂吧,很好喝的。我將可樂接過來,看見杯子外面因為冷凝而有了露珠一樣的水滴。我用力地吮吸了一口,涼爽極了,似乎每一根毛孔都因為這涼爽而張開,發(fā)出歡快的呻吟。

        吃完了薯條和可樂,啷啷說,爸爸,我吃好了,我們走吧。

        我笑笑,剛想站起身,卻感覺雙腿一陣地發(fā)軟,腦子也暈,疲倦無比。

        啷啷,爸爸走不動了,讓我先坐一會兒吧。

        啷啷看著我,有些擔(dān)心,爸爸,你沒事吧?

        沒事的,放心,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摸了摸啷啷的后腦勺,坐在椅子上,突然聽見不知什么地方發(fā)出了沉悶的爆炸聲,我辨別了好一陣,終于聽清這聲音原來來自我的皮膚血肉之下。

        我知道,它來了。

        爸爸,你怎么了?我聽見了啷啷的聲音,我還聽見了美娟的聲音,我聽見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像繩子一樣拉住了我,卻又在瞬間紛紛斷裂,讓我覺得自己往一片黑暗之中跌了進去。

        再睜開眼,我就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就像一棵野草一般。不時有大人走過來,接走我身邊的那些孩子??晌艺驹谀抢?,始終沒有人來接我。最后,當(dāng)那個地方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終于放棄了。我往家里走,我看見天氣很不好,風(fēng)嗚嗚的,到處都是灰蒙蒙的霧,看不清哪一個路口。我很傷心,一邊流淚,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走著走著,到最后,終于我也走不動了,于是我就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我抱著雙肩,感覺渾身冰冷。我想,我可能要死了。就在這時,我看見霧中忽然現(xiàn)出了一個黑點,慢慢的,這黑點是向我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最后,我終于看清,竟然是陳巧生。

        陳巧生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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