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劍寧

恐 慌

◆ 王劍寧

一

最近，警察老張的心頭，總是出現(xiàn)一些莫名的恐慌。

起初，對于那絲恐慌，老張并沒有過多的在意。據(jù)科學論斷，每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都是具有一定規(guī)律性的?？鞓泛屯纯啵谀硞€時間段里，總是同時存在的。就像天空一樣，總有陰云密布的時候，不可能總是艷陽高照。

然而，老張的恐慌，卻保持了一定的持久性。好像已經(jīng)根植于血液中，隨著脈象的波動，在他的身體里經(jīng)久地顫動著。這就有別于以往，超出了心理固有的平衡，不得不引起老張更多的關注。

其實，這種恐慌，是有源頭的。

老張清楚地記得，最初出現(xiàn)這種反常的恐慌，是在抓捕一個小偷時。正是入冬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季節(jié)的第一場雪，雖不太厚，卻十分濕滑。當時，老張分明已經(jīng)緊緊抓住了小偷的手，但不知怎么的，卻被小偷輕易地掙脫了。像是漏網(wǎng)的魚，小偷快速地逃逸。無奈老張只好在后面拼命地追。開始，老張和小偷之間的距離，好像還有縮短的跡象。可是，不大一會兒，就漸漸地拉大了。老張大喘著氣，艱難地移動著腳步，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卻始終無法縮短與小偷之間的距離。最后，只能眼看著小偷消失在茫茫的雪色中。

坐在雪地里，老張的懊惱不必言說。抓住的狐貍，竟然就這樣跑了。過去，老張很少會給小偷這樣脫逃的機會，只要那只黑手膽敢伸出來，就一定會被牢牢地鉗住。老張對自己的力量，一直是自信的。雖沒有經(jīng)過什么特殊訓練，但經(jīng)過十幾年從警經(jīng)歷的磨礪，抓幾個不起眼的扒手，老張自認為還不在話下。

可是，那次老張卻失手了。那次失手，使老張的心理產(chǎn)生了一種看不見的障礙。而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恐慌?？只攀裁茨兀坷蠌堊约阂粫r也無法說得明白！

又是一天忙碌后，老張略顯疲憊地向家走去。與往常一樣，老張邊走邊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快速涌動著的人流和車流，在蒼茫的暮色里，顯得平淡卻又充滿激情。匆匆的腳步聲，急促的喇叭聲，都在宣泄著超越的欲望。這是一個競爭激烈的時代，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與時間賽跑，稍慢一些，就會被落在后面。老張目睹著那急速流動的畫面，突然感覺眼睛有些發(fā)澀，禁不住輕輕地揉了幾下。

回到家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一進門，老張就感覺到家里有些異樣。餐桌上擺滿了菜，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屋里卻沒人，顯得分外安靜。正當老張納悶時，臥室的門突然開啟，妻子抱著一簇鮮花，女兒捧著一盒蛋糕，歡笑著迎了上來。

“是誰的生日?。俊崩蠌報@訝地問道。

“你的呀！今天是你的四十歲生日??！”妻子和女兒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四十歲？啊！已經(jīng)四十歲了？怎么就四十歲了呢？老張突然感覺到時間的無情。那一晚，他喝了許多酒。他想讓自己實實在在地醉一回，為了已經(jīng)到來的四十歲。然而，卻總是喝不醉，反而越喝越清醒。四十歲??！對于一名警察來說，意味著什么呢？老張突然想起了那次失手。一個四十歲的警察，竟然抓不住小偷的手了。在警察的風雨人生中，到了四十歲，是不是就意味著老了？老張邊喝著酒，邊痛苦地思考著，心理的恐慌越發(fā)加劇。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段時間以來出現(xiàn)的恐慌，原來是歲數(shù)在潛移默化中造成的！

那天晚上，老張全無睡意。找了個借口，獨自走出了家門。

四十歲，大概是一個中間量。回頭看，已走過了四十年。往前看，也許還有四十年。這就意味著，老張的人生之路，僅僅走了一半。就像一朵花一樣，開得正旺，離敗還遠著呢！可是，一個四十歲的男人的生活，確切地說，是一個四十歲的男性警察的事業(yè)，卻并不顯得年輕了。已經(jīng)四十歲了，追不上，打不過，就要成為殘酷的現(xiàn)實?？墒牵瑢τ谝幻靵碚f，一旦追不上，又打不過了，是不是就老了呢？

夜色已經(jīng)很濃了。老張就那樣一個人走在蒼白的馬路上。暗黃的燈光籠罩在他的四周，使寂寞無助的感覺更加鮮明。老張在孤獨中回想著從警的點滴歲月，雖沒有驚天動地的事跡，卻也有血有肉，值得回味?？墒?，到了四十歲，想干的事還很多，要走的路依然長，卻突然發(fā)現(xiàn)：耐力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一個四十歲的警察，還能干些什么呢？

二

圣人說：如果不能丟，就只有把它撿起來！

現(xiàn)在，警察老張就到了必須要撿起來的時候了。因為，畢竟還沒有到放棄的時候。不能丟，也丟不起。就像一顆射出去的子彈，想要收回來，已是絕無可能。對于人的一生來說，有著許多個轉(zhuǎn)折點。也許，四十歲，就是其中的一個。

可是，怎樣做，才能撿起來呢？

洗澡的時候，老張在鏡中打量著自己。全裸的自己，已全無了往日的健壯和彪悍。原本隆起的胸肌，仿佛兩堆柔軟的面團，難堪地耷拉著。曾經(jīng)引以自豪的二頭肌，顯得那般虛弱。更為顯眼的，是腰圍的那些肥肉，松散地晃動著，讓人慘不忍睹。

想要撿起來，就從減肥開始吧！

于是，老張開始減肥了。為了自己，也為了家庭?；蛘?，是為了不被過早地拋棄。四十歲的男人，身體也處在一個轉(zhuǎn)折期。四十歲之前，到處是陽光一片。那些時候，只是無止境地消耗。當過剩的精力和體力都被消耗完的時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身體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極限。對于一個警察來說，這個極限的出現(xiàn)，并不僅僅是一個身體健康問題。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強烈的心理危機感。后面的從警歲月過得怎么樣?就全看自己怎樣跨越這個極限了。

選擇怎樣的鍛煉方法，頗費了老張的一些心思。好在現(xiàn)在已處在了一個網(wǎng)絡時代，只要你肯搜，就沒有什么搜不出來的。老張打開網(wǎng)，敲入了幾個字，輕輕一點，就出來了許多個看點。老張仔細搜尋著，發(fā)現(xiàn)所有有關健身的建議，都集中在三個群體上，即年輕人、中年人和老年人。四十歲，已無法跨入年輕人的行列了。離老年，似乎也存在著一些距離。那么就是中年人了，好像也不是。倉促間，老張還無法把自己并入中年人的序列。網(wǎng)上的建議雖多，歸納了一下，老張得出三個結(jié)論。其一，年輕人健身，運動量可以大些。其二，中年人健身，必須適度。其三，老年人健身，不宜過量，以太極拳為宜。想了想，老張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也許，只有按中年人的要求健身了。

最終，老張選擇了慢跑。網(wǎng)上說了：慢跑，最適合減肥。方式確定后，老張又為選擇鍛煉時間犯了愁。公安工作，不比其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規(guī)律。晨練，當然較為合適。但一旦晚上加班，早晨想起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就晚跑吧！可是晚上也時常加班，能不能抽出時間，也無法確定。最后，就只能見縫插針了。警察就是這樣，自己并不屬于自己，何況是時間呢！

隨后的日子里，老張變得更加忙碌了。往常，稍有空閑，老張總是要補回欠下的覺。現(xiàn)在，有了時間，都用來慢跑了。跑了幾次，老張突然發(fā)現(xiàn)，想要堅持，簡直比登天還難。困難，并不是時間造成的，而是毅力。四十歲的男人，毅力仿佛也萎縮了。每次，老張都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最先，是一公里。后來，變成了四百米。最后，跑變成了走。即使這樣，老張也覺得堅持下去很是吃力。

一個月后，老張終于發(fā)現(xiàn)了變化。最明顯的，就是精神頭好了許多，這讓老張感到十分高興。另一個變化，就是飯量突然增大了不少。每逢加班后，總是十分的餓，免不了要多吃一些。于是，另一個變化出現(xiàn)了：老張身上的肉沒見少，且仿佛又增加了一些。這讓老張在高興之余，更多了許多沮喪。

但是，畢竟有了一點收獲，這讓老張堅持鍛煉的決心沒有過早的夭折。然而，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卻讓老張最終放棄了健身。

那是在一次集訓時，局里組織體能測試，頭一項就是一公里跑。原本，老張還是殘存著一些信心的。畢竟，鍛煉了這么久，跑下來還是不成問題的。然而，起跑不久，老張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那些新民警遠遠甩在了身后。落后倒不要緊，關鍵是自己根本就無法堅持到最后。這使老張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敗感。難道四十歲的警察，真正就到了走回頭路的時候？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老張更加鮮明地感覺到：自己的的確確是“老”了！

四十歲，好像成了老張無法跨越的一道坎！

三

哲人說：當上帝關閉一扇門的時候，必定會在另一處開啟一扇窗。

毫無疑問，這句話對人生的啟迪作用是無比巨大的。而對于四十歲的警察老張來說，這句話無異于一根救命的稻草。既然哲人都這樣說了，就總會存有一線生機的。問題是，屬于老張的那一扇窗戶又在哪里呢？

自從健身計劃失敗后，老張試圖以此縮短年齡差距的愿望化為了泡影。可是，他依然不死心。他仔細地算了一下，工齡十九年，年齡四十歲，離符合退休的時間畢竟還有十余年。十余年，對于一名警察來說，實在是一個不短的歲月。如果就此混下去，勢必會陷入極其尷尬的境地，別人看不起，領導也不愿意。就算能熬到退休那一天，又與行尸走肉有何二異？苦思冥想間，老張突然想起了如今的一個流行語，“演而優(yōu)則唱！”在娛樂界，大凡能演上幾部好戲的演員，都兼顧著唱歌，倒也能大賺幾筆。那么，對于一名警察來說，能不能“干而優(yōu)則寫呢”?雖然，在已經(jīng)過去的從警歲月里，老張并不是特優(yōu)秀的那種。但是，畢竟經(jīng)歷了許多的風風雨雨。經(jīng)歷就是財富，如果能把自己那些從警的經(jīng)歷寫成文章，再發(fā)表出去，不就是一件名利雙收的大好事嗎？況且，在現(xiàn)如今，公安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業(yè)已成為公安機關建設的內(nèi)在推動力，如果在這方面能夠有所成就，不但為公安機關建設做出了貢獻，說不準，自己還能成個警界作家也不可知!

于是，老張開始了寫作的準備。他先是買了幾盒好煙，把自己關在房中，拉上窗簾，躺在床上，仔細地回顧著自己的從警經(jīng)歷。想著想著，自己就被自己感動了，甚至還流出了眼淚。然后，又買來路遙的幾本小說，廢寢忘食地看了一遍。等到回顧和閱讀都告一段落的時候，老張專門買了一臺電腦，開始了實戰(zhàn)。直到這時，老張才發(fā)現(xiàn)，看書和寫書，完全是兩碼事。老張的頭腦里翻滾著許多事，就是無法寫出來。于是，老張終于明白，要想干好一件事，大多是需要一些天賦的，特別是寫作。

不能寫出巨作，寫寫其他的總還可以吧?，F(xiàn)如今，偵破通訊在報刊上的刊登比例很高，如果能寫出幾篇大的偵破通訊，在報紙的頭版頭條上那么一登，說不準，也能揚名警界呢！于是，老張又開始了通訊寫作。這一次，雖然艱難，卻比寫小說容易多了。經(jīng)過幾天的折騰，老張的首篇偵破通訊終于告成了。老張在計算機的字數(shù)統(tǒng)計功能上查了一下，一共一千余字，不多也不少。

下一步，就是發(fā)出去了。老張咨詢了一下相關人士，據(jù)說現(xiàn)在的稿件可以一稿多投。于是，老張仔細地選了幾家報社，都是省級的大報社，老張的首作，轉(zhuǎn)瞬間就從電腦發(fā)到了報社的編輯部了。再下一步，就是等著上報了!

然而，左等右等，老張的文章總是不見登出。每天一上班，老張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報紙，連插縫都找遍了，就是不見自己的文字。漸漸的，老張失去了耐心。于是，他開始另辟蹊徑?，F(xiàn)如今，干個什么事，都要有些門路的。如果能在報社認識個編輯，自己的那篇小文不就可以登出了嗎？

老張開始了又一次的奮斗。他仔細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同學和朋友，發(fā)現(xiàn)還真有一個和報社有聯(lián)系的。于是，老張撥通了電話，好說歹說，同學終于答應給予引薦。這樣，老張終于在同學的撮合下，和報社的一位編輯坐在了飯桌上。飯至半局，話入正題。同學先是描述了一下老張寫作的艱辛，最后請求編輯好歹給老張登上一篇。編輯就說，先看一下文章再說。老張就畢恭畢敬地雙手把文章捧了上去。編輯看得倒也仔細，可是看著看著就皺起了眉頭。見勢頭不對，同學適時敬上了一杯酒，免不了又說了一堆好話，編輯終于答應：改天見報。聽了這話，老張感激得差點掉出眼淚，痛痛快快付了餐費?；氐郊?，就等著文章登出了！

等了幾天，同學終于打來電話：編輯說了，文章今天見報。當時，老張正在出差，抽時間買了一份報紙，坐在車上仔細查看。先看了頭條，沒有。又看了二版，也沒有。最后，終于在四版的最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只是，一千字的文稿，被刪得只剩下了不到二百字。字雖然少了不少，但終于是見報了，老張的興奮自是不必言說。出差回來，老張立刻回到單位，借故在每個辦公室都轉(zhuǎn)了轉(zhuǎn)，卻沒有一個同事提起登報的事。這讓老張在高興之余，多少又產(chǎn)生了一些沮喪。

更大的沮喪接踵而來。就在老張的文字登報不久，在一次早點名時，局長特別表揚了一名新同志，主要是那名新同志的文章上了省報。點名一完，老張迅速找來那張省報，仔細一看，差點就咽過氣去。新同志的文章被登在了省報的頭版頭條上。不僅如此，文章的內(nèi)容就是老張寫的那個案件。只不過，字數(shù)達到了兩千余字！

老張從此斷了寫作的念頭！

四

很多時候，當一個人陷入某種恐慌時，就猶如陷入泥潭一樣，拼命掙扎，卻越陷越深。我們的警察老張，就處在這樣一個特殊的階段。

因為一個年齡的轉(zhuǎn)折期，也因為工作性質(zhì)的特殊性，使四十歲的警察老張產(chǎn)生了對未來的巨大畏懼感。四十歲，對于一個人來說，的確是一道門檻。站在這道檻上，就會對過去和未來多出許多思考?，F(xiàn)在，警察老張經(jīng)過幾次掙扎，漸漸對未來的事業(yè)失去了希望?；仡^看時，老張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竟然過得那樣沒有色彩。妻子是教師，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也就四千多元。結(jié)婚后，他們就開始為住房而奔波。先是租房，后又買了個二手平房，接著又買了套舊樓房，最后終于買了套新樓房。就這樣買了又賣，搬了又搬，終于安定下來時，沒存下一分錢不說，銀行里還欠著十幾萬貸款。抽著煙，老張又算了一筆賬。自己已經(jīng)四十歲了，十年后還完貸款，就五十出頭了。那時，大概已經(jīng)退休了，賬也還完了，應該可以過一下有色彩的日子了?？墒窃僖幌?，兒子馬上要上初中了，然后是高中，再就是大學，最后還要結(jié)婚。就這個過程，還要花多少錢?。≡较?，老張越感到悲傷。工作近二十年了，一直守在單位上，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附近的幾個小城市。平時不敢花錢，有點獎金什么的，就趕緊存起來。妻子也快四十歲了，已經(jīng)過了如花似玉的年齡，卻沒穿幾件好衣裳。別的女人的手指上，先是套著金，然后換上了玉，后又變成了鉆。而妻子的手指上，一直就是結(jié)婚時的那個小金環(huán)……想著這些，老張禁不住悲從心起，眼淚也流了下來。他覺得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相依為命的妻子和兒子?！斑@是過的什么日子??！”老張終于哭出了聲！

有的時候，當一個人因為痛苦而陷入絕望的邊緣時，就會突然迸發(fā)出想要改變的力量。我們的警察老張，也是這樣。

經(jīng)過幾天的痛定思痛后，老張開始了又一次的改變。既然工作上已經(jīng)無法有所突破，何不掙些錢，過一下有錢人的生活。老張開始了新一輪的奮斗，為了退休后的好日子，為了老婆的鉆戒，為了兒子上大學，為了四十歲以后的幸福生活……那一陣，老張像一個無所畏懼的斗士，橫著眉，立著目，不言語，就等待著出手的機會。終于，機會來了。一個開出租的朋友準備換新車，要把現(xiàn)在的車賣掉。那位朋友給老張算了一筆賬，車雖然已經(jīng)五年了，離報廢期還有三年，可是價錢便宜，如果你買上，雇個人開，每天跑個三百元，交給你一百元，一個月下來就能凈賺三千元。三千元??！比老張的工資要高出許多。老張動心了，厚著臉皮向老丈人借了兩萬元，買上車，雇了駕駛員，一切就緒后，就等著數(shù)錢過上一個幸福生活了！

開始，一切都還順利，一個月下來，老張一張一張數(shù)著那些小票子，竟然就賺了三千多元，老張的興奮可想而知。有了富裕的錢，老張帶著妻兒來到附近的小城市，痛痛快快地游玩了一圈，兒子玩了過山車，妻子添了一套新衣服，自己也買了一塊手表，最后又痛痛快快地下了一次館子。回到家時，老張又算了一下，竟然還剩下二百塊錢！呵！有錢的日子，那真是個爽。老張的興奮在加劇，開始熱烈地期盼著下個月數(shù)錢的日子。

可是，不知怎么的，第二個月一開始，老張的車就開始不聽話了。先是輪胎破裂了一個，老張不得不從工資里擠出三百元換了一個。接著，方向盤又出了毛病，左右轉(zhuǎn)動十分艱難，老張先是不愿修，可是駕駛員卻受不了了，一天下來，雙臂酸痛無法堅持。于是，老張又咬著牙，取出二百元修了一下。原想應該可以了，不想發(fā)動機又提出了抗議。每次打火，總是不著。就得在后面推，汽車眼看就變成了驢車。無奈之下，老張只好將車送到了修理所，這一修，竟然就花了一千多元。第二個月下來，老張沒賺錢不說，先前的那三千元，竟然都賠了進去。老張急得眼睛都要流出血了，祈禱著第三個月能夠有所改變。

有的時候，人越想得到啥，就越得不到。自從買了車，老張只想得到錢。老張看著那輛車，就仿佛看到了一張張翻滾著的錢。然而，噩耗卻又一次將老張的愿望擊了個片甲不留。那輛車出事了。接到駕駛員的通知，老張心急火燎地趕到了現(xiàn)場，瞪著眼睛一看，車滑進了路邊的深坑里，重重地碰在了樹上，車頭嚴重受損，駕駛員也受了傷。這一次打擊，終于將老張擊倒了，老張大病了一場。病好后，老張像一個戰(zhàn)敗的公雞，一聲不吭地修好車，轉(zhuǎn)手將車賣掉了。只不過，買時花了兩萬元，賣時得了一萬元。光這一筆，又賠進去了一萬元！

老張的恐慌達到了極點！

五

在人的一生中，會產(chǎn)生許多的夢想。然而，隨著時間的變遷，那些夢想會逐個破裂。于是，人們最終面對的，就是現(xiàn)實。經(jīng)歷了許多失敗后，我們的警察老張，也終于站在了現(xiàn)實的面前！

老張開始重新定位四十歲的生活，他做了兩項比較。一是向上比，自己與那些生活富足的人確實存在一些差距，沒得比。二是向下比，老張的生活倒也不差。站在這個接合點上，老張突然發(fā)現(xiàn)，只有向下比，自己才能心安理得。確定了合理的平衡標準后，老張恐慌的心態(tài)開始趨向緩和。這時，他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工作。

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他的一生有兩個重點。一是家庭，二是工作。在某些時候，工作在男人心中的分量，甚至超過了家庭。老張清楚地知道，處在自己這樣一個狀態(tài)，只有確保在以后的從警歲月里能夠平穩(wěn)度過，才能使得生活不至于出現(xiàn)大的波動。于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成了老張四十歲的工作原則。老張的工作在社區(qū)，在老張的眼中，一名社區(qū)民警的工作生活，在警察這個陣營中，是最沒有色彩的。整日除了些家長里短的事情，很少有處理案件的時候。過去，老張對社區(qū)工作極其厭煩。但是，自從面對慘淡的現(xiàn)實后，老張開始重新審視社區(qū)工作。他發(fā)現(xiàn)，社區(qū)工作雖然平淡，卻沒有什么風險。最重要的，是責任性不大。對于一個四十歲的警察來說，社區(qū)工作是再適合不過了！于是，老張開始心安理得地“享受”社區(qū)平淡而安靜的生活了。平日里，老張要么坐在辦公室，清茶一杯，報紙一份，簡單安逸。興趣來了，翻炮躍馬，與人對弈幾盤。偶爾出去工作，香煙一叼，街頭巷尾轉(zhuǎn)上一圈，就算大功告成了。老張四十歲后的警察生活，就在這種不咸不淡中一天天過去了！

老張簡單安逸的社區(qū)生活，是被一個電話“打亂”的！

接到那個電話時，老張正在社區(qū)值班，本想通知派出所前去處理，但電話中那急促的呼救聲，打消了他的這一念頭。當老張滿頭大汗地趕到電話中所說的那個位置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絲毫的緊張氣氛，不是說著火了嗎？他詫異地環(huán)顧著四周?！班?警察同志，你真的來了。”正當老張四下搜尋的時候，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隨后，他看到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電話是您打的嗎？”老張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心急火燎地問道。“是啊!沒想到你來得還挺快！”老人神態(tài)自若，不緊不慢地說道?！澳敲矗莻€著火的地方在哪里？”老張急切地環(huán)視著四周，更加心急地問道?！澳挠惺裁椿鸢?唉!年紀大了，腦子不中用了，出門時竟然將鑰匙忘在屋里，這不，人就進不去了!不過，廚房里的煤氣大概沒關好，所以，只好請你來幫個忙?！崩先俗灶欁缘卣f道?！澳恪崩蠌堄行鈵溃蝗挥辛艘环N被戲弄的感覺。然而，老人的后半句話卻還是引起了他的關注。“老人家，趕快想個辦法，煤氣沒關好可不是鬧著玩的?！彼X得提醒老人排除隱患是必須要做的，否則，真就著了火，自己還得擔責任。“是啊!所以就把你叫來了。瞧，家里的窗戶開著，你只要從窗口爬進去，就可以取出鑰匙了?！崩先颂痤^，用手指著對面的樓房。順著老人的手指方向，老張看到了位于三樓上的一扇開啟的窗戶?！澳牵趺催M去呢？”雖然有些氣惱，老張仍然平靜地問道?！班従拥拈T開著，從他家陽臺的窗戶上，你可以翻過去的?！崩先怂坪跏州p松地說道。“翻過去？”老張?zhí)ь^看了一下三樓處的兩扇窗口，感覺并沒有老人說的那么簡單。兩扇窗戶相隔大約一米。當老張上到三樓，從鄰居的窗口探頭觀察時，一股挺大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不算太遠”，老張暗自思量，隨后，他爬出了鄰居的窗口，左手抓著護欄，伸出右手試了一下，差那么一點就摸到了隔壁的窗戶。老張定了定神，腳底用足了勁，抓著護欄的手使勁一推，另一只手就抓住了對面窗戶的護欄。這時，他聽到了底下一陣驚呼聲，這才發(fā)現(xiàn)樓下不知何時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當老張將鑰匙交到老人的手里時，突然發(fā)現(xiàn)：老人的眼里浸滿了淚花!“難為你了，同志?！崩先松钋榈卣f道?！皼]什么，老人家，以后可別忘了帶鑰匙?！闭f這話時，老張感到后背一片冰涼，原來，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裳。

為老人取鑰匙的事情發(fā)生后，老張在產(chǎn)生了一些后怕的同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還并不老，竟然能從那么高的地方爬進去了。然而，更讓老張感動的是，事后，那位老人竟然來到社區(qū)，送了一面錦旗表示謝意。老張取鑰匙的事情竟然還上了報。與此同時，在那年的年終工作總結(jié)時，老張竟然被評為了優(yōu)秀公務員。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老張很少被評為優(yōu)秀，這次意外的收獲，使老張開始重新衡量起社區(qū)警務工作。漸漸地，老張對社區(qū)警務工作有了更深的認識。社區(qū)警務工作雖然瑣碎平淡，但卻是公安工作最貼近群眾的一個窗口。特別是在新的歷史時期，和諧警民關系成為了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基礎，而處在第一線的社區(qū)民警，無疑就是構(gòu)建和諧警民關系的主要力量。社區(qū)民警的工作重點在哪里呢？經(jīng)過進一步思考，老張發(fā)現(xiàn)，一些案件的發(fā)生，多數(shù)是由于群眾之間的矛盾和糾紛引起的，如果能夠?qū)⑦@些矛盾糾紛化解在萌芽狀態(tài)，就可以避免許多大要案的發(fā)生。老張越琢磨越激動，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事業(yè)又煥發(fā)出了色彩，在社區(qū)這個領域，如果能夠深入下去，必然有著十分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于是，我們的警察老張開始了他四十歲后的第四次奮斗。他開始主動深入社區(qū)，深入群眾。大到偷雞摸狗，小到夫妻爭嘴，老張都要前去過問，并盡力進行調(diào)解。漸漸的，社區(qū)群眾有了矛盾糾紛，就會不約而同地說道：走，咱們找老張說理去。老張成了調(diào)解員，成了滅火器。同時，也成了群眾的主心骨和領頭人！

我們的警察老張，從此開始了一段嶄新的生活！

六

老張事業(yè)的高峰期，發(fā)生在他年近五十的時候。

那天，在老張的社區(qū)發(fā)生了一起綁架案。兩個男女青年談戀愛，談了三年了，眼看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女青年卻突然移情別戀。男青年憤懣異常，乘著酒勁，跑到女青年家里討個說法。不想，卻被女青年的父親和哥哥暴打了一頓。男青年暴怒之下，順手抄起屋內(nèi)的一把菜刀，將女青年逼在了屋內(nèi)的墻角。

接到通知時，老張正在家里輪休。當老張趕到案發(fā)地時，周圍已經(jīng)圍滿了人。防暴隊員將房屋四周嚴密地封鎖了起來，狙擊手隱蔽在制高點上，尋找著射擊的角度。領導們正在院門口緊張地研究著策略，準備進行突襲，情況十分危急。老張簡單地問了一下案情，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現(xiàn)場的地形。案件發(fā)生在女青年的房內(nèi)，房屋與左鄰右舍連在一起，后墻沒有窗戶，進出的門只有一個，前墻的窗戶布滿了鐵柵欄。如果進行突襲，只有從屋門突破，難度很大。老張稍作思考，就來到領導面前，十分冷靜地說道，這里情況我熟，讓我進去看看。領導說，說服工作已經(jīng)做了，罪犯不肯就范，進去會有危險。老張又說，我是這里的社區(qū)民警，知道該怎么辦，讓我試試。領導們再次商討了一下，終于答應。

于是，老張緩步走進院中，平靜地站在屋門口，朗聲說道，我是老張，能不能讓我進去？屋內(nèi)先是一片慌亂，接著死一般沉寂。又過了一會，屋內(nèi)傳出男青年顫抖的聲音，是老張嗎？那就進來吧。老張未做猶豫，推開屋門，輕輕地走了進去，隨即又關上了門?？吹嚼蠌堖M去，民警們緊張地等待著，做好了突襲的準備，現(xiàn)場更是靜得可怕。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屋內(nèi)仍然毫無動靜，局長害怕生變，命令防暴隊員，準備突襲。就在劍拔弩張的瞬間，屋門開了，先是老張走了出來，步伐依然緩慢，表情依然沉靜，手里拿著繳獲的菜刀。接著，被綁架的姑娘跟著出來，慌亂地撲向焦急等待著的母親。最后，那個剛才還氣焰囂張的男青年也走了出來，低著頭，手上已戴上了銬子。沒事了，老張還是平靜地說了一聲，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后來，那個男青年說，老張和我們走得近，他的話我聽。換了別人，我絕不會讓他進來。而老張，卻只說了一句：是人，都有犯渾的時候！

老張就這樣成了個孤膽英雄！

七

老張后來還是退了。

臨走的時候，局里設宴為他送行。那天，老張喝了許多酒，卻依然清醒。他反復地告誡年輕民警，干公安工作，會面臨許多坎。當這些坎擋在面前時，不能恐慌，要冷靜地越過去。老張的話是說給年輕民警們聽的，更是說給自己聽的。年輕人也許聽不懂，老張卻深深地懂得。酒宴散后，老張來到局里的大院中，對著高懸在樓門口的國徽，深情地敬了個禮。那一刻，民警們發(fā)現(xiàn)，老張的眼里浸滿了淚花。

老張退了后，先是種花，后又養(yǎng)雞，再后來什么也不想干了，一天到晚只是嘆氣，身體狀況也日漸糟糕?？粗蠌埶廊セ顏淼臉幼樱习橐彩切募被鹆?。六十三歲那一年，社區(qū)工作變得更加重要。由于群眾的要求，老張又被局里返聘回來，在原來的社區(qū)當了一名老協(xié)警。起先，妻子不愿意，老張說，呆在家里，不知怎的，就有一種恐慌感。聽了這話，妻子流著淚，讓他去了。

老張是在六十七歲時去世的。送別時，社區(qū)的群眾都去了！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