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建平
做生活
◆ 錢建平
媽媽喜歡說“做生活”,從小到大,數(shù)不清聽過多少遍了。做生活就是干活的意思。現(xiàn)在我叫女兒干活去,有時竟也會脫口而出:“做生活去!”可見這句話對我的影響之深。
媽媽是21歲嫁給爸爸的,奶奶很兇,樣子蠻像電影《白毛女》中的地主婆,那種眼神可真叫毒。爸爸那么高大,也還挨過她的打。我們兩兄弟,沒有誰能幸免。媽媽沒被奶奶打過,—次都沒有,這也許是媽媽會做生活的緣故。
媽媽的會做生活可是真格的。記得很清楚的,還是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有一回,隊里評工分,我們那里男人最高工分是十分,女人最高是六分,且只有少數(shù)身強力壯的年輕姑娘才能得到。媽媽是特殊中的特殊,她是婆娘,但她六分。那天隊長對女人評分太苛刻,媽媽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后忽地從板凳上站起來對隊長嚷:“你有什么了不起!阿拉就介沒用?阿拉做的會比你們男人少?”隊長倒好性情,順口說:“不服是不是?不服可以比一比!”“比,比什么?”隊長猛吸了口黃煙,隨手在板凳上磕了,佯裝厲聲:“挑擔(dān)怎么樣?這樣好了,余糧還沒挑完,我們倆—起挑,我挑10擔(dān),你挑6擔(dān),算拉拉平。你再多挑一斤,就算贏了。”“贏了咋樣?”隊長不高興了,甩了句“給你八分”就走了出去。大家都不作聲,媽媽看了看朝媽瞪眼的爸爸,甩了句“挑就挑”,就跟了出去。
我們村離公社糧站有3里多路,而且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很難走的。其他人都站在村口,我們兩兄弟跟著媽媽跑。媽媽一趟,我們也一趟。一趟,兩趟,三趟……挑了五趟,結(jié)果隊長是1058斤,媽媽是931斤。媽媽贏了,隊長就說:“木村老婆,有種!講過的話就是釘死的秤,給你八分!”沒有不服的。我們兄弟都擠上去,她眼睛瞪了,罵道:“尋死了,做你們生活去!”
媽媽喊“做生活”特別響亮,是在學(xué)校要開學(xué)的時候,要交學(xué)費了,我們就眼巴巴?!板X,拿去,好好讀書!”我們剛轉(zhuǎn)過身,背后又飛來一句:“以后放學(xué)不許偷懶,好好做生活!”
年初一,我們有新衣服穿,媽媽起得還是很早,把衣服拿出來替我們穿上。穿一個,輕輕捏—個的臉,口氣稍溫和些:“要吃要穿,哪里來的?還不是做出來的?不做哪來的吃和穿?”這回她把口頭禪分解了,但我們明白她的意思。
以后,我們家破舊的泥房拆了,造了兩次新房,一次是平房3間,—次是二層6間,村里人很眼饞,常指著新房說:“都是木村老婆做出來的。”我們就笑起來,媽媽也一笑,牙很白,臉呈紫銅色。
后來,農(nóng)村承包了,活兒輕,媽媽照常去地里。我弟在村同齡人中是最早討媳婦的。弟媳身體弱,田里不常去,媽媽就時常嘀咕:“骨頭是越嬉越懶的?!?/p>
我的遠(yuǎn)方表哥東拼西湊,買了上千只鴨子養(yǎng)。弄來弄去,倒賠上2000多元。媽媽就說:“什么命?種田的就要像種田人的樣子,鈔票是做生活做出來的?!?/p>
我家隔壁的孩子當(dāng)兵復(fù)員后,靠倒賣鋼材,成了暴發(fā)戶,造了小洋房。媽媽還是有話說:“這種鈔票是不牢靠的,做生活掙來的鈔票才是真正的鈔票?!?/p>
前些日子媽媽被弟弟抬來了,媽媽從未生過病,現(xiàn)在病了。我在小鎮(zhèn)工作的好幾年,她一次也沒來過,邀她就說有空再來,有空再來的時候竟是病了。她昏迷了兩天,第二天晚上在醫(yī)院陪她,她嘴唇動了動,我忙湊過去,聽清楚了。
“做……生……活……”
“我……要……做生……活……”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
插 圖/魯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