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愛
鄉(xiāng)村法官
◆ 王 愛
蘭香是幺奶奶的小女兒,出于對她母親的憎恨,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歡她。而我們對幺奶奶的這種感覺,則源于我們各自母親對她的厭惡,我們是受了大人的蠱惑,才不喜歡蘭香跟幺奶奶的。
寨子里幾乎所有婦人都看不慣幺奶奶,一個精明世故且妖里妖氣的女人,她從遙遠的地方嫁過來,作為漢人女子成了我們土家族人的媳婦。四十多歲的婦人作二十多歲的打扮,浪聲浪氣說話,穿色彩俗艷的衣衫,瘦瘦的臉頰上有稀薄的頭發(fā)覆蓋,喜歡抹得油光發(fā)亮,上面別著幾枚嬌俏的花夾子,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從她嫁進寨子的第一年起,她就成了所有女人的仇敵,凡她走過的地方總有人嘀嘀咕咕,指指點點;被她屁股扭過的路口,也有婦人停下來義正詞嚴(yán)地吐唾液。但幺奶奶看似渾然不覺,她像一只花尾巴喜鵲一樣聒噪,有她在的地方,就充滿了嘰嘰喳喳的聲響。女人們心照不宣,對她臉上堆積的笑容只能迎合,背地里憋著悶氣,無形中帶動了整個,形成了一股暗流,把這個外來女人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里。
每個婦人都有孩子,孩子喜歡模仿母親,這種邪惡的暗示力量逐漸在我們心底生根發(fā)芽,我們開始扮演民間法官的角色。幺奶奶生活在別人的目光里,可以旁若無人。蘭香卻沒這個本事,她成了我們的審判對象。
在我們看來,蘭香跟她母親一樣,長成了一個精明世故的小妖精。
因這緣故,先有人跟蘭香玩,后來只要聽說跟蘭香玩的,就會被別人瞧不起,鄙視,久而久之,就沒人跟蘭香玩了。開始是迫于形勢,后來就完全是順從習(xí)慣,并且從心底認(rèn)同了。蘭香成了莫名其妙的絕緣體。
一開始,我們笨拙地模仿著成人的一切,對蘭香的排斥是小心翼翼的。譬如,在她跟我們搭話時,我們只會敷衍一下,既不肯定也不反對。她在什么地方玩,我們就馬上借故離開,絕不在同一地方玩。我們從不邀約她去玩,從不把她看成圈子里的一員。我們把蘭香當(dāng)作異己分子,但她自己并沒意識到。出于孩童的懵懂,她知道自己孤獨,但她不知道這種孤獨來源于我們。她知道自己沒有親密的玩伴,但她不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我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們玩什么,她也玩什么。我們在小河里玩兩人一組的跳水游戲,明明有個人落單,寧愿加在別人組里,也不跟蘭香一組。在那個夏日里,蘭香一個人一組,跟在我們后面,玩得不亦樂乎。就像一池鮮活的小蝦里出現(xiàn)了一條魚兒,她的存在令我們不滿,她的遲鈍讓我們憤怒,于是我們提議去別處玩,故意大聲叫名字,一個個邀請,偏偏不叫蘭香的名字。蘭香仍然沒意識到我們在排斥她,她高興地響應(yīng)。當(dāng)我們看到蘭香穿好衣物準(zhǔn)備跟隨我們時,帶頭的人馬上掉轉(zhuǎn)身子,把衣服扔地上,大聲說不走了,其余的人附和著也不走了。這時,蘭香才明白過來。那是我看到她反應(yīng)最激烈的一次,她沖著我們抬起了她的淚眼,爹一聲媽一聲號啕起來。我們面面相覷,第一次感到反擊的力量,這種反擊雖然微弱,但令我們惶恐。
第二次是什么時候,記不真切了。天氣的緣故,已經(jīng)不適合在小河里玩樂了,我們悄悄甩掉蘭香,把場地轉(zhuǎn)移到山上。在那些長滿了樅樹,由細沙堆積而成的山坡上,我們學(xué)著各自母親的口吻,無數(shù)次議論著她身上的一切。很多事例都是老調(diào)重彈,但我們不在乎,從這些口水縫隙里迸發(fā)出來的樂趣讓我們甘之如飴,每個人都自覺比蘭香高人一頭,那是一種優(yōu)越感,復(fù)雜微妙。議論到最后,觸目驚心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不知誰提議,我們應(yīng)該給蘭香舉辦一場喪事。每次想到這個幼時的情景,我的心都忍不住微微頓一下,我訝異純真的孩童能有這樣殘忍的心思和惡毒的想法。
我們?yōu)榛钪奶m香送葬,整個場景模擬得一絲不茍。在家門口的小山坡上,我們回想著老人死亡時的情景,用細沙礫堆積了一座小墳,在墳的四周細心壘上碎石,插上新鮮的花草,然后找來一塊漂亮的石塊,立在墳頭做墓碑。我們中寫字最好看的人,用細尖的石頭在上面刻下了蘭香的名字和死亡日期。接著,三個人扮演道士,三個人扮演孝子,另外一些人扮演前來吊唁的賓客。大家神情悲痛,跟隨著道士圍著新墳繞圈,嘴里發(fā)出類似安魂的聲音。道士把石塊和柴刀當(dāng)作鑼鼓,敲得叮當(dāng)響。邊走邊唱,伴隨著孝子哀哀的假哭聲。最后,我們仿著大人的樣子,一個個按秩序匍匐在墳頭,佯裝悲傷地跟墳?zāi)估锏奶m香告別。
也許,我們對蘭香的排斥和厭惡并不完全來自她母親,而是源自孩童的私心,類似于人類的獎懲游戲。這個游戲中,有人扮演好人,有人扮演惡人,各自登臺,演繹鄉(xiāng)村法則。還有人扮演死者,被扮演生者的人活活孤立。我們受著某種因素的驅(qū)使,一大群人站在一個人的對面,對她做出種種可怕的臆測、懲罰、隔離、凌駕,并以傷害她的精神為樂,從中感到趣味無窮。
一個孩子在有限的心智下能做出怎樣殘忍的事情來,只有自己也遭受到了同樣的待遇,她才會明白。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想,促使我們這么做的最原始的動力來自何處?孩童的言行舉止是否已在無意識中觸摸到了人性深處?一種被巧妙掩蓋著、或含蓄釋放著的原始欲望。不然為什么,我們在對蘭香的行為中失去樂趣后,轉(zhuǎn)而尋求其他同伴。這種類似于獵物和尋找目標(biāo)的行為幾乎沒有理由。蘭香的母親不是理由,天氣不是理由,環(huán)境也不是理由。在游戲的齒輪終于滑到我這里,孩子們由惡作劇帶來的樂趣,全部需要由我一個人的痛苦來支付時,我才開始用稚嫩的靈魂去感受這一切,反省這一切。
那天,在下雨,厄運降臨到我的頭上。小河里的水漲至微微發(fā)渾,雨后的日子薄脆得幾乎透明,天空帶著一種幽幽的蒼涼。這種涼意本不應(yīng)該屬于我們這個年紀(jì)。無意中,我撞見幾個同伴背著背簍,相約著去什么地方找菌子。出于我們一直統(tǒng)一行動的慣性,我不假思索就跑回家找我的小背簍,趕緊加入到隊伍中。我毫不懷疑我是其中一員,并且是群體中最重要的角色。但接著,一個平日跟我玩得最好的同伴,開始說出各種拙劣的借口,其他人配合著。我不是蘭香,這種熟悉的托辭是我以往慣用的,我立刻敏感地覺察出來我的命運已經(jīng)與往日不同了。
我被拋棄了,就像我當(dāng)初帶頭拋棄蘭香一樣,這種人人害怕的厄運如今輪到了我,我成了那個被審判的角色。我第一次領(lǐng)略了孤獨的滋味,我遭遇了我出生以來最大的危機,最大的陷阱,我也陷進了幺奶奶、蘭香、秋紅、三妹他們先后出入的墳堆里,同樣一群人給我豎立了一座冰冷的墓碑。
我獨自一人提著小桶和撮箕去河里撮魚,遇見了小萍姑姑,一個比我大好幾歲的女孩子,已經(jīng)過了玩樂的歲月。她在一塊石板上洗衣服,不停地往自己的掌心吐口水,再用這些蘊含豐富的唾沫,摳洗衣服上某處洗不掉的小污點。小萍姑姑的優(yōu)點是努力做一個大人稱贊和喜歡的乖孩子,這些在我眼里毫無價值。一個孩子最驕傲的事情莫過于得到所有孩子的擁護,處在孩子中心,成為孩子王。小萍姑姑扮演的角色只能取悅大人,卻征服不了一個寂寞孩童的心。
在那天,小萍姑姑對我異常親熱,跟我說了很多話,還教給了我許多洗衣服的偏方。但我識破了她的心思,看穿了她在特意拉攏和討好我,她看似好心的舉動,其實別有用心。她的賢良她的優(yōu)秀,只是她用來保護心靈驕傲所采取的手段而已。在她這個年紀(jì)的孩子里,一些人讀書,一些人打工,另一些人自愿加入成人隊伍天天勞作。只有她,因為過早有了婚約,就得作為一個閨秀被所有人排斥。她被剝奪了玩伴,她不屬于任何圈子,她需要整日呆在家里冥想她的丈夫、她的婆家生活。她需要為出嫁做一切準(zhǔn)備,縫新衣服,做無數(shù)雙布鞋和彩色圖案的鞋墊。她必須端莊、內(nèi)秀、沉穩(wěn),甚至在無人偏僻的角落里,她得悄悄哭唱幾聲,復(fù)習(xí)幾遍婦人們教給她的哭嫁歌,以防在出嫁那天因不善哭而難堪。
我恨小萍姑姑,在一個大孩子和一個小孩子對峙的河流里,我明白小萍姑姑的處境,也明白自己的處境。山寨里所有的人都結(jié)伴走了,小河里只剩下兩個孤苦的角色,站在各自生活的對立面。我的腳板心踩著那些發(fā)亮的小石子,它們那么清潔、那么秀麗、那么溫順,我的心中傳來一陣陣微涼的刺痛。冰涼的河水沖刷著我的小腿,不遠處偶爾有小魚偏離出游的軌道,“啪”的一聲躍出水面,小尾巴一甩,又迅速沒入激流當(dāng)中,它有路可走,我連小魚都不如。我頓覺萬念俱灰,周圍白茫茫的水朝我擠壓過來,我的心臟一陣抽痛,腦子里陣陣眩暈。為了掩飾我的窘迫,我佯裝惱怒魚兒太過狡猾,故意用腳在離小萍姑姑不遠的地方狠狠跺了幾下,濺起的水花爬了她一臉。我提著小桶和撮箕上了岸,我的背后像是長了一雙利眼,我看見了小萍姑姑正一口一口朝手心里吐唾液,她的臉上彌漫著困惑,還有無聲的悲哀。
我披散著頭發(fā),赤裸著雙腳,擔(dān)著我捉魚的家什,遠遠地逃離了小萍姑姑,在纖細的田埂上飛奔。屋后的青山,傳來一陣風(fēng)的呼嘯,像在下達某個命令的口哨,所有的樹木迎風(fēng)揮舞著綠臂,一起發(fā)出巨大的嘲笑聲。整個下雨的下午,我扮演的角色讓我痛苦難堪,我無所事事,只好在寨子里四處閑逛,一刻也不能停下來。我逗弄著寨子里家養(yǎng)的畜生們,拍手吆喝嚇唬它們。看豬扭著幺奶奶似的白屁股一顛一顛地逃竄。母雞用翅膀籠著一窩小雞,用看老鷹那種恐懼尖銳的目光防備著我。黑花被我用石頭追趕到山里,口中一直發(fā)出委屈的嗚嗚聲。我故意樂得哈哈大笑,但其實,我心里覺得無趣極了。
我只是偶爾遭受這種厄運,而蘭香幾乎被我們排斥在整個童年之外?!肚f子·漁夫》中說道:“真悲無聲而哀?!痹谶@個幾乎沒有自己聲音的童年,蘭香被這種無形的軟暴力殘酷隔離著,幾乎發(fā)不出自己的有效聲音,她是悲哀的,她的整個童年也是悲哀的?,F(xiàn)在,我真想用我顫動的筆觸來捕捉一下蘭香們后來的成長氣息。跟她母親的過度妖嬈不同,蘭香成了一個低眉順目的孩子,走路時永遠垂著毫無生氣的腦袋,別人夸一聲她穿的衣服漂亮她都要臉紅半天。這樣一個在沉默中成長的孩子,卻有最狂野的內(nèi)心,某一天突然輟學(xué)出走,在我們尚不知情為何物的年齡里,她已經(jīng)在重復(fù)她母親的角色,先后跟著好幾個男人私奔。
十幾年后再見到蘭香,她變成了一個比我們老得多的女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跟著不同的男人在不同地方停留。她性格乖張,眼神不寧,跟人談話時不時發(fā)出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引得人一驚一乍的。慘白的一張秀臉,卻結(jié)了太多蛛絲,讓人覺得十分怪異和荒謬,臉上始終揮之不去的兩朵紅暈還殘留著兒時的記憶,那也許是她身上唯一鮮活的記憶。
寫到這里,我禁不住深深懺悔,為我當(dāng)年扮演的角色。我不知道蘭香異常艱難的人生是否跟灰色的童年故事有關(guān),我的筆墨看似接近真相,卻因缺了勇氣,次次從邊沿處滑離開來。我們不是為了要傷害誰,在那樣的歲月里,靈魂稀薄的我們必須為自己制作童年歡娛。找一個假想敵,通過一連串惡作劇,扮一回鄉(xiāng)村法官,來達成我們的意愿。在做這些事情時,我們端嚴(yán),一本正經(jīng),力求提前建筑一個成人世界,只是為了得到一顆糖果的甜味和樂趣。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