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江紅

解開的搭襻門扣

◆ 邵江紅

山里的夜來得早。春梅去前頭姨婆那屋還了針線，轉(zhuǎn)回自家屋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她剛要去解屋門上的搭襻門扣，發(fā)現(xiàn)搭襻扣已經(jīng)解開在那里，鐵攀垂落著，那樣子有些陌生。咦，她明明記得剛才出門的時候，搭襻扣是扣上的啊。

這就像一根針，無聲地刺進(jìn)了沒有漣漪的夜里。

算起來，春梅去還姨婆針線的那天是1950年初冬的某一天傍晚。這一天，家里只有春梅和她的兒子，小孩子才一歲多的光景。丈夫?qū)氥y和他的伙伴們兩天前出腳力去了。這山里民風(fēng)淳樸，前腳后跟地離開一會，只掛個門搭襻，誰家也不會上鎖。春梅立在門前，左右環(huán)顧了一會，一個人影也沒有，心里狐疑著，還是推門進(jìn)屋，隨手點(diǎn)亮油燈。油燈的火苗由小到大，穩(wěn)定成一簇跳躍的光源，將小屋照得有點(diǎn)暖意。春梅就這么拿眼朝屋里四周一望，覺得這屋里和剛才出門時有點(diǎn)不一樣，哪里不一樣？她說不上來。也許是頭次碰到這樣的怪事，春梅的直覺敏銳不過。可是也就這么怪，要說這春梅也沒有特異功能，她就是覺得不對勁，那種不對勁不是屋里的物品被翻動過或者缺東少西，那是一種浮蕩在空氣里的絲絲縷縷的氣息，不屬于這屋的某種氣息。

春梅轉(zhuǎn)身抱起孩子出門，這回她只是將門拉攏。她特意不扣上搭襻扣，潛意識里也為自己的不祥預(yù)感留一扇消弭的門。她一路小跑來到長壽小伯家，長壽小伯是我們村管事的，也就是村長。春梅拍響門板，長壽小姆媽就來開門。春梅進(jìn)屋后就如此這般地將事情說給長壽小伯聽。長壽小伯當(dāng)即叫了兩個兒子，又到隔壁叫了老民兵二狗阿叔和他的堂兄弟等，六七個男人來到春梅的屋里。春梅剛才點(diǎn)燃的油燈依舊亮著光。男人們進(jìn)屋，在這個一目了然的兩個半間屋里，仔仔細(xì)細(xì)檢查了一遍。包括木箱的里面，床的底下，灶頭旮旯，二狗阿叔還掀起水缸的蓋。這水缸里的水是滿滿的，寶銀在出腳力之前都會為春梅挑滿水。水缸的蓋一般都是兩個半圓的木板合攏做缸蓋，一來防塵，二來翻起一半就可方便舀水。二狗阿叔翻開水缸外半圓的缸蓋，看了看水，又將蓋子蓋上。該檢查的都檢查過了，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的東西，男人們撤退，囑咐春梅關(guān)好門窗。

第二天天放亮，山里人起得早，春梅有個小姐妹叫水粉的來春梅家說事，發(fā)現(xiàn)春梅家門沒有關(guān)緊，她推開門，見春梅倒在地上，早已沒了氣息。

我們村坐落在浙東崇山峻嶺的一個小山坳里，四面環(huán)山，滿目翠綠，從地形上看這個山坳就是一個竹簍子的肚底，窩在山的懷抱，出口細(xì)小如瓶頸，山路崎嶇難行，全靠一代一代的腳力維系著村里和幾十公里外的集鎮(zhèn)的聯(lián)系。我們村的第一個官名，就叫簍底村。這話說起來就有些早了，春梅是我們村幾十年里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據(jù)說她有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眉眼自然是生得標(biāo)致，而且條干長得好。她的手工活也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縫制出來的長衫小襖，都是大小合適，針腳工整。婆婆媽媽要為自己屋里人做衣服，都要春梅看個樣。春梅自己身上穿的，按照我奶奶的說法，那叫一個俊。我想象，她一定盤著一個大發(fā)髻，一件中式大襟上衣，一條玄色直通褲，就像電視劇《大宅門》里的大腳丫頭，穿出美美的腰身。

這漫長的大半個世紀(jì)里，春梅之死就像一枚釘子，嵌在簍底村的歲月里，成了一只死角。等我漸漸懂事，我所知的簍底，竟然是和春梅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似乎春梅是簍底的一個著名符號，到了誰的嘴里，都會說一句“可惜了那春梅、可憐了那春梅”。我緊追不放地問奶奶，那春梅到底是怎么死的？

奶奶說，小女娃娃不用聽，聽了壞耳朵。但是春梅，這個活在簍底晨霧里、竹林中、針線穿行間的美麗身影，已經(jīng)進(jìn)了我的眼睛，壞了我的耳朵。那個時候我就會在奶奶剎住情節(jié)之后發(fā)表狂想，因為我已經(jīng)囫圇吞棗地看過幾集《福爾摩斯探案》的小說，特別想為春梅之死挖掘別人看不到的線索，那是我十三歲的夢想。我們村在社會不斷的進(jìn)化中已經(jīng)等不得政府的移民政策，不斷地陸續(xù)地有人家搬到集鎮(zhèn)上或者更遠(yuǎn)的城里去生活，就像我的爸爸，讀書讀得離家越來越遠(yuǎn)，這簍底已經(jīng)成了爸爸的故鄉(xiāng)。但我還是要把它喚成我們村，我是覺得簍底肯定有一樣?xùn)|西緊緊吸引著我，促使我不斷地在隔一段時光隔一段時光地要回到這里。村子已經(jīng)很寂靜了，幾近是個留守村，三三兩兩有老人在屋門口做活或者端著碗吃飯，就好像村子長期地在午睡。但是我喜歡這樣的安靜，安靜得非常干凈。當(dāng)我走在村里高高低低的石階上散步的時候，飄入耳朵的絲絲縷縷都是天籟，我時常會這樣走著走著走向春梅那屋的地方，就仿佛有誰在引領(lǐng)我似的。那房子早已坍塌，殘壁倒是有的，還說明著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家。

奶奶的講述中，寶銀和阿根也是重點(diǎn)人物。寶銀和阿根是一對好朋友，阿根年長寶銀有個近十歲，處處像長兄一樣關(guān)照寶銀，特別是在外面出腳力的時候，阿根寧可自己苦著累著也要讓著護(hù)著寶銀。寶銀回家后就會一五一十講給春梅聽，春梅自是非常感激阿根。他們不出腳力的時候，寶銀經(jīng)常會喊過阿根來，春梅做幾個小菜，兩人喝點(diǎn)自家做的米酒。

阿根家的老婆是阿根在山外出腳力的時候帶回來的，不是本村媳婦。那媳婦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高個頭。按照小叔公的比畫，我猜測那媳婦該有個一米七的樣子，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一般以上男子的個頭了，更何況她還長得壯實，粗大的嗓門，大臉小眼。阿根家窮，他在山外某個村子遇到了這個女子，這女子已經(jīng)二十好幾了，因為長相的關(guān)系，按照現(xiàn)今的說法，是個剩女。但是阿根就要了她，阿根看到了她的優(yōu)點(diǎn)，那女子著實有男人的勞力。當(dāng)時阿根給她家里留下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就帶著回村里拜了堂。長婆媳婦也爭氣，十年光景生下三個兒子，也正因為上下三代七張嘴巴吃飯，阿根家的境況一直窮兮兮。

農(nóng)閑的時候，春梅剪鞋做褂，引來一幫婦女坐在家門口，手持針線，研究著手上的活計。這時候，村里哪個孩子鞋口裂了，哪個漢子褂子開了，都會跑到這里來，婦女們會放下手中的活，現(xiàn)場辦公給縫補(bǔ)好。阿根的褂子掉了扣子，也會往春梅家跑。春梅說你等下，我找塊近色的角布，幫你打個扣。那個時候，塑料扣估計還沒有流行，村里人常用的還是布襻扣。阿根就坐在門口的石級上，看針線在春梅的雙手里上下翻飛。有男人在的場合，女人們也扯些葷話，臉紅的不是別人，而是阿根。阿根紅了臉，成為婦女們?nèi)返膶ο?。有好事的婦女問阿根：“你家媳婦會生孩子會干活，還會針線不？”阿根就會紅著臉說：“沒你會?！?/p>

春梅看阿根家的幾個孩子們，新老大舊老二破老三，穿在身上的衣褲鞋子，永遠(yuǎn)是凌亂而破舊，這個時候她就會想起阿根，想起這個男人時不時流露出的羞澀，心里便會生出些許很柔軟的東西來，好像阿根吃什么虧了似的，著實地可憐他和同情他。阿根來屋里頭坐的時候，春梅總拿最好的招待他，或者塞個鞋墊遞個坎肩，春梅便熨帖地接過阿根有些無所適從的感激。春梅也會偶爾給阿根家的孩子們縫一些衣褲，長婆媳婦捧著衣物感激涕零，穿在孩子身上樣樣合身合體，老少高興，夸春梅的手藝夸孩子的精神。晚上關(guān)門落栓的時候，她才在房間里咬牙切齒：“狐貍精，你有本事，專門勾引男人，勾引男人的魂，去死，去死?！备舸坝卸?，這話被后窗外走過的小叔公聽見了。

和奶奶睡一張床的時候，常聽奶奶講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方說老鼠如何偷罐子里的雞蛋，黃鼠狼在生命危險的時候怎樣放一個特臭的臭屁，還有誰家的童養(yǎng)媳怎樣怎樣的苦，她娘家的舅舅晚上如何著魘……反正都非常好聽，很有情節(jié)。后來奶奶說故事都講光了，等有了再講。我想一想，就說，那你講春梅吧。奶奶說，已經(jīng)講到春梅被害死了，沒什么好講了。我就說，那講春梅的丈夫吧，他沒死。

奶奶那輩，是不興男女自由戀愛的，姑娘十五六歲起父母就會操心張羅婚事，主要的選擇標(biāo)準(zhǔn)是男方家境是否還好，小伙子是否健康。因為不興戀愛，所以也不見離婚。寶銀家是最早落戶簍底的村民，因為家里沒斷過丁，又是村里的傳代腳力，境況相對而言不算十分窮。但是寶銀個頭長得小，虛力。奶奶就拿我認(rèn)識的村里的幾個老年男人做比方，我想寶銀年輕時最多也就一米六五左右的個子。寶銀個子小，但是嘴巴活絡(luò)，人情好，所以會得到旁人的相幫，阿根就是一個時常護(hù)著他的大哥。阿根長得俊啊，身板也扎實，心腸也好，從不罵媳婦，一個大男人還說不得地常臉紅。奶奶說阿根的時候，臉色是美好的。說實在的，春梅的美和阿根的俊，反映在我的腦海里就是他們倆才是最好的一對，寶銀和那個長婆都是不恰當(dāng)?shù)膿胶?，都是一種破壞。

“寶銀矮小，又走腳力，村里對春梅動壞腦筋的男人自然是有的。”說到這兒奶奶就怎么也不說了，任我怎么催都不說。

好在我能聊，在村里遇到的老人，都是爺叔輩的，我喜歡和他們聊，聊生活也聊春梅。

誰是動壞腦筋的可疑男人？

我們村的那山坳，坳里也不是一塊鍋底似的平地。二三十戶人家散落著，沿著山腳斜坡，高低參差地散落，大多獨(dú)門獨(dú)戶。有的兩戶之間隔條小溪，有的坡上坡下間隔一個竹園呢。我最喜歡春天時候的簍底，竹園里春筍滋溜滋溜往上躥，從地里挖出來，剝剝洗洗入水煮，用鹽一撒，出鍋就吃，那叫一個鮮。如果夜間落過春雨，第二天太陽亮亮地起來，會顯得特別地新鮮，好像昨晚的落雨它一點(diǎn)也不知。陽光招呼著，這時候的筍多得像冒泡似的，來不及吃就會轉(zhuǎn)眼長成竹竿。村人就抓住這亮晃晃的太陽，忙乎乎曬筍干，家家門前白花花一片，湊近了聞得著筍干的芳香，饞人得很。筍干做菜，那是山里人一年的儲備。

春梅挖筍，可是與做針線不同，那靠的是腳上的功夫。她穿一雙薄薄的舊布鞋，雙腳在竹園里繞著竹子趟過去，用腳底板感觸泥地里的筍尖尖，腳底板有了抵觸就彎腰用短柄鋤頭刨開泥土，一記深挖，肉乎乎的筍裹著黃泥就到了春梅手中。山里人有經(jīng)驗，已經(jīng)有一截露頭的春筍，就不是最好最嫩的筍了。

所以挖筍是趕節(jié)氣的活。春梅全心在趟筍的時候，有人悄悄逼近，突然從右側(cè)身摟住了她的腰。她瞬間轉(zhuǎn)頭，一張粗糙的臉已經(jīng)近在眼前，一張嘴貼過來，口里的唾沫都涂上了春梅的臉。春梅別轉(zhuǎn)頭，用力掙脫，可以使勁的左手胡亂地打著對方，一邊還“啊呀，啊呀”地驚呼。不遠(yuǎn)處有挖筍的在喊：喂，啥事??？那男人受驚般地放手朝竹林躥去。這人就是東村頭的癩子阿大。春梅心里翻騰著惡心，臉色自然掛不住?；丶液髮氥y問她為啥事情？春梅沒有說，她怕男人發(fā)火鬧出大事體。

盡管春梅經(jīng)常幫著村里人做點(diǎn)針線活，但就是有人專等寶銀出腳力不在家，瞅著傍晚時間去春梅屋里求春梅補(bǔ)衣褲。春梅不好拒絕，將衣褲拿過來，隔著桌子為他縫了，卻就是不見走人。春梅幾次說天色晚了孩子要睡了，那人就是厚著臉黏糊。然后他探起身子湊過小桌面，指著春梅手里的衣服說：“喏喏，這里也給我縫幾針，喏喏，還有這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時候，不忘觸碰春梅的手背。就在連空氣都顯得尷尬的時候，突然窗外“哐”的一聲脆響，像是罐子砸破，屋里的那人倏地起身，走出門外看看，罵一句該死的貓砸了罐，這才拎了自己的衣褲走了，這人是老光棍阿堂。

還有，還有……反正有兩夫妻吵架來著，丈夫冷不防就會這樣罵老婆：“你看看人家春梅，啥事都做得勤勤快快有模有樣，你雞娘一樣地笨，哪樣及得了她……”

山村閉塞、民風(fēng)淳樸也阻擋不了心思的詭變，春梅和姨婆親，有些心思會和姨婆叨咕，姨婆就告誡她，寶銀不在家的時候早點(diǎn)關(guān)門落栓。春梅也是乖巧的女子，守著孩子，日落閉戶，除了那一天，晚飯后見天色還早，就抱著孩子去姨婆那里還了針線。

春梅死了，一起死的還有春梅的兒子，村子里就像炸開的油鍋一樣。

長壽小伯是主事的人，他讓我奶奶和長壽小姆媽兩個人進(jìn)屋，將春梅和孩子安置到床上。讓自己十三歲的小兒子去鄉(xiāng)公所報告。

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圍在春梅家門前，長壽小伯說，在政府的人來之前，所有的人不許離開村子。

我奶奶和長壽小姆媽給春梅整衣褲的時候，看見春梅和兒子的脖子上都有掐痕，春梅還被奸污過。怕弄臟了春梅的名聲，我奶奶和長壽小姆媽沒有將春梅被奸污過的事情公布出來。

那么是誰殺死了春梅母子，誰與他們有這么大的仇恨？

春梅沒有仇人，寶銀也沒有。年輕的小叔公這時候說了句話：“長婆媳婦呢？長婆媳婦要春梅姐死，我聽見她在屋里咒了……”

長婆媳婦絕對有男人一樣的體力和手力弄死春梅，長婆媳婦咒罵狐貍精的情景立即讓所有村人回憶起來，這是絕佳的線索。當(dāng)即有人沖向阿根家里，將長婆媳婦拖了出來。長婆媳婦只知道春梅被自己咒死了，春梅真死了，她也是悔青了腸子，哪怕春梅真是迷了丈夫的狐貍精，她也不想咒死她的。當(dāng)幾個壯漢來家里拖她，她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早已嚇得渾身無力，小便失禁，癱坐在地上。阿根的娘跪在地上給漢子磕頭，說饒了她吧！饒了她吧！三個娃娃哭天搶地抱著娘的身子不讓走。

我奶奶聞聲擠出人群，她大聲地說：“不能再出人命了，這事兒不是長婆媳婦干的，放了她吧?！?/p>

村人沒有理會我奶奶的疾呼，有人開始抽打長婆媳婦，長婆媳婦是來自山外的人，非親非鄰，當(dāng)然有可能是兇手，更何況她在屋里咒罵春梅，春梅不死也難活。怒火開始燃燒起來，萬分危急之時，長壽小姆媽不知從哪家拿來一只洗臉的銅面盆，用一塊門栓板當(dāng)棒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脫羝饋?，聲音洪亮而焦急，這是當(dāng)?shù)鼐然鹩玫男盘?。果然，村人停了怒吼和拳頭，狐疑地回頭張望。長壽小姆媽大聲說：“這事不是長婆媳婦做的，我們兩個幫春梅擦了身子穿了衣褲，我們看到了惡人留下的臟物了，那一定是男人做的?！?/p>

如果時光后退四五十年，DNA技術(shù)將很快鎖定犯罪嫌疑人，可惜當(dāng)年，這么重要的證據(jù)不算線索。

起風(fēng)了，風(fēng)從西北方向吹來，吹到我們村四處碰壁，因為我們村四面環(huán)山。無處可走的風(fēng)在村的上空打回旋，形成了回旋風(fēng)。陽光被隔離在天空的上方，回旋風(fēng)發(fā)出的嗚嗚叫囂直壓村人的頭頂。長壽小伯抬頭望望天空，嘆了口氣。他說：“昨晚春梅離開屋子的時候，惡人已經(jīng)進(jìn)入了，躲在屋子里頭了，春梅感覺到了，但是我們沒有搜出來。罪過??！”

“可是真的都搜查過了啊，就這么簡單的屋子，惡人能躲在哪兒呢？”

“會不會是妖孽啊，妖孽是可以遁身的。”

“一定是外村人做的，我們村的人做不出來的?？墒墙找矝]有外村來的腳力啊?！?/p>

“也許是我們搜查的人離開后，那惡人再進(jìn)屋害人的。”

……

長壽小伯長嘆一聲：“你們長眼看看，這屋子有撬門破窗的痕跡嗎？屋里有翻箱倒柜的樣子嗎？”

老民兵二狗阿叔突然大哭起來：“天哪天哪，那人是躲在水缸里啊，啊呀，天哪，我該死啊……”

空氣冷得鉆進(jìn)棉襖，再鉆進(jìn)肌膚，切入血液，跟著循環(huán)。二狗阿叔跪在地上，氣急敗壞地神經(jīng)質(zhì)地訴說：“是我搜看的水缸，我只掀起半個缸蓋，油燈放在桌上，光線照不到水缸里面，里面黑乎乎的，他一定躲在那水下。那水缸的水滿著缸沿，寶銀都出腳力兩天多了，春梅母子倆吃用了兩天的水缸水，豈能還是滿到缸沿的，那里面是蹲著個人??！”

幾個壯漢于是走進(jìn)屋子里，果然看到水缸旁的磚地濕潮潮的，掀開缸蓋，只見六分多的水位。

夏天的時候小叔公和小伙伴經(jīng)常在村里的池塘里玩水，其中有一種玩法是大伙憋著氣沉在水里，看誰能在水里躲得時間更長。小叔公憋不過人家，一會工夫就躥出了水面，所以總被大頭腦子指揮著扮狗扮貓地叫。他深有體會地說：“那是神仙了啊，能憋在水里好久??！”

長壽小伯思忖著，是啊，他們在春梅屋子里搜查，少說也有一刻鐘的時間，誰能在水里一動不動狠憋？他仔細(xì)環(huán)顧四周，看出了名堂，灶頭堆著麥秸稈，做柴火用的。麥秸稈中空，選擇一根粗壯筆直些的，一頭含在口里，一頭伸出水面，就能做呼吸用。伸出水面的那一小節(jié)麥稈，二狗阿叔在蓋著一半水缸蓋子又是微弱斜射來的油燈光線里根本沒看見。

有一年暑假，大概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吧，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里有一項作業(yè)叫作手工制作，要我們發(fā)揮想象，做什么都行。我在奶奶家里做完了所有作業(yè)，眼看暑假要快結(jié)束了，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還是奶奶救了我，她說編個小鳥小花籃的行不？我大喜，快快，教我。奶奶去柴火間取了一把麥秸稈，我就跟著她的樣子，梳理出一把發(fā)著銀光的麥稈子來，在淘米泔水里浸泡一陣，麥秸稈就變得很柔韌。再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怎么折怎么擰怎么插怎么穿怎么剪，一個下午忙碌，大功告成。兩樣?xùn)|西放在一起，奶奶編的叫工藝品，我編的叫試驗品，但是我總歸是編出來了。本來我可以將奶奶編的工藝品當(dāng)作作業(yè)直接交給老師，但是心里非常矛盾，不僅僅是害怕弄虛作假，更關(guān)鍵的是那只小鳥和小花籃太精致太漂亮了，我舍不得交出去。之后的幾天，我就躲在奶奶家的柴火間里，拿麥秸稈精心地編了拆拆了編，當(dāng)我要離開奶奶的時候，小模樣已經(jīng)編得相當(dāng)不錯了。奶奶驚訝地拿起來看了許久，嘖嘖稱贊，奶奶還說：“長得好看的女娃娃家，勿要太過心靈手巧??！”

當(dāng)時我還真沒聽懂奶奶這話的意思，后來我當(dāng)了記者寫文章的時候，偶爾會筆墨涉及到我們村和我奶奶，再想起這句話來，就明白了奶奶說的是啥。

長壽小伯就是在領(lǐng)悟殺人的家伙躲在水缸里用麥秸稈呼吸的重大突破后，又在飯桌的桌腳邊找到了一只用麥秸稈編的小鳥。長壽小伯只看了一眼，說：“這是那惡人編的，這是我們村的人?！?/p>

我想，長壽小伯肯定是從那麥秸稈小鳥的造型和外觀上看出異樣，春梅的那雙手，絕不會編出這等貨色。

長壽小伯作出決定，全村十五歲以上的男人，都站過來，看看差了誰？

時光轉(zhuǎn)過當(dāng)午，嗚嗚叫響的風(fēng)聲弱了不少，但太陽依舊沒有露頭。長壽小伯在男人堆里點(diǎn)了所有的人頭，一個不差。

我們村自古有一種說法，人屈死后如果沒有審清冤情，是不能下葬的，下葬后死者的魂會不得安寧，始終會在人間尋找仇家，估計也會影響到無辜者的平靜生活，所以人人都在指望害春梅的惡人能揪出來。這讓主事的長壽小伯變得極其憂郁。

寶銀是一時通知不到的，寶銀的爹娘已經(jīng)慌得沒了主意，寶銀的二哥跟在長壽小伯的身后，聽候著調(diào)遣。長壽小伯說，報官了也不一定會有人來，尸體放不牢，先在屋后竹園子里挖墓吧。長壽小伯說完，又低頭走進(jìn)春梅的屋子。

我當(dāng)記者那陣已是上世紀(jì)末，經(jīng)常采寫公安機(jī)關(guān)的偵破通訊，寫到刑警在案發(fā)現(xiàn)場反復(fù)仔細(xì)勘驗的時候，不時會想起長壽小伯的形象，他低頭進(jìn)出春梅的屋子，凝固著表情，警惕著目光，角落周遭，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個刑警一樣。還真是，有個情況被他看了出來。春梅做針線活有一套手用工具，集中放在一只青竹篾編制的小坦籮里，用得年代久了，青竹篾變成了褐紅色，里面盛有戳著多枚長短粗細(xì)縫衣針的棉團(tuán)、五顏六色的棉線、頂針套、布頭布腦、短尺、畫粉石……但是沒有看見剪刀，春梅的坦籮里竟然沒有剪刀，長壽小伯對身后的二狗阿叔說，叫兩個心細(xì)的人進(jìn)來，仔細(xì)找剪刀。

剪刀是小叔公找到的。

當(dāng)年的我們村，無論屋大屋小，堂前的一隅都會砌一尊柴灶，灶肚口一張小矮凳，燒火的主婦坐在小矮凳上給灶肚塞柴火。為方便燒火，總是右手邊堆待用的柴火，左手邊靠近灶肚的地方放一只矮矮的石墩子，大多是鼓圓形的，就像和好后稍稍壓扁的大面團(tuán)。燒火時有較粗的樹段、竹柱或者嫌長的樹枝，就抵在這石墩上用柴刀劈一下砍一刀，然后塞進(jìn)灶肚里。而春梅的那把手用小剪刀就躺在緊挨著小石墩的右側(cè)地上，剪刀頭朝著小石墩子，上面還有一層麥草淺淺地覆著。

長壽小伯凝視著這一幕，只覺得周身血液汩汩地加快了流淌的速度，他感知著有一個秘密即將揭開。他權(quán)威地?fù)]了下手，叫身邊的人退到門檻外面去。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挪開石墩，一樣?xùn)|西呈現(xiàn)在眼前。

那個年代的物資匱乏難以想象，一戶人家?guī)讉€兄弟合穿一件棉襖并非傳說，有的甚至單衣薄裳抖抖索索也過冬。奶奶和我說起過，她出嫁的時候娘家給她做了一件棉襖，是很豐厚的陪嫁了，入冬后她就是靠這一件棉襖扛一個長冬，那是準(zhǔn)備穿一輩子的。做棉襖的時候，里單布一般都是舊的包棉襖布衫改了做，里頭的棉花老點(diǎn)不要緊，外單布一般會盡量考慮用新的或者半新的，脫出來不至于難看。奶奶說，婦女都做成花布外單的大襟棉襖，男人做的都是深藍(lán)或藏青的對襟棉襖。這會兒，春梅家小石墩下壓著的是一塊三角形的深藍(lán)色棉布，邊線大約三公分長的樣子，反面粘著一層薄薄的棉花絮。這分明是從某件男人的棉襖上剪下來的外單布，有半成新。

這時候的長壽小伯，渾身禁不住地顫抖，試想春梅一定為這個水缸里爬出來的男人烘過棉襖，一定在男人不注意的時候在棉襖的后背剪下了這塊三角，再將棉襖與包棉襖布衫套好，不至于讓那男人發(fā)現(xiàn)。她斗不過惡人，卻為自己生命的死亡留下了伏筆，也為那畜生留下了聲討的記號。

長壽小伯走到眾人面前，手心里托著那塊藍(lán)色的三角布，尚未開口已淚流滿面，他哽咽著說，男人都把包棉襖布衫脫下來……

眾人無語，互相顧盼，盡管有點(diǎn)打愣，還是很服從長壽小伯的指令，有的男人已經(jīng)開始脫罩衣，這時候，一個男人“噗”地跪倒在地，嘶聲力竭地喊了聲：“媽呀！”

現(xiàn)在我可以拼湊還原1950年那個初冬夜里春梅的遭遇。

春梅送走了男人們，關(guān)門落栓，將孩子抱到里間床上，安頓睡覺。油燈的火苗微微抖動著，四周便沉在黑暗里。我肯定，春梅對剛才感覺到的那種不對勁的警惕，絲毫沒有消除，每做一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這個時候，外屋嘩啦一聲響動，春梅愣了一瞬，她明白，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

春梅那屋坐落在村子最南邊，靠山而建，房間僅有的一扇小木窗，打開便是山體，沒有可以翻越或躲避的出口。當(dāng)時春梅也許根本沒有想要那出口，她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立即循聲走出里間，看見一個男人渾身濕淋淋地站著直打哆嗦，地上汪著一攤水。

春梅的驚心無以言表。男人抖索著說：“給我找件干衣服?！贝好凡粍?。男人開始往里半間方向走，手已經(jīng)快要觸到了粗布門簾。

里半間有一歲多的孩子。春梅趕緊應(yīng)諾著，去木箱里找出丈夫的衣褲。男人就在門簾邊換衣褲。他說：“不要去開門，開門的話這孩子就沒命?！?/p>

男人又說：“給我做點(diǎn)吃的?！?/p>

春梅熱了咸菜和剩飯。

男人說：“給我將濕衣褲烘干?！?/p>

那時候的我們村，有幼兒的屋里，都會有烘尿布的竹罩，罩在燃旺的火盆上，尿布片膏藥一樣攤在竹罩上，尿片會烘得又干又消毒。春梅家的竹罩掛在灶壁墻上，她取下來，撥旺火盆，將濕衣褲擰干，開始烘，水蒸氣很快騰騰地升起。男人吃飽了飯，從里間抱出孩子，裝出很親熱的樣子。孩子不從，要離開他的懷抱，他從地上撿了根麥稈，認(rèn)真地編個小鳥哄他玩。孩子經(jīng)不住時間，一會兒就睡著了。男人將孩子放在手邊的桌子上，用塊小被子裹著

正是初冬的節(jié)氣，這男人穿的是貼身一件夾衣，一件薄棉襖，外罩一件包棉襖布衫，下身是兩條單褲。春梅不斷將竹罩上的衣褲翻來覆去，加速烘干。男人盯著春梅看一陣子，然后站起來，走到窗邊門邊，將臉湊到窗縫里、門縫里，瞇上一只眼朝外看。外面黑咕隆咚，寂靜無聲。

好久，竹罩上的蒸騰的水汽慢慢淡下去，衣褲干起來了。

其實，春梅一看到這男人，她就驚懼了。那時候的簍底，家家戶戶窮啊，沒啥東西供人偷，這妖孽一樣鉆進(jìn)屋里來的，多半是偷人。春梅緊緊張張地說：“烘干了?！?/p>

男人終于說：“我看上你很久了?！闭f著就走過去抱春梅。

春梅說：“不行，我有丈夫的?！?/p>

男人說：“我看見阿根在你跟前老粘著轉(zhuǎn)不開身，我看見東村頭癩子阿大還抱你啃嘴，連老光棍都可以捏你的手，我怎就不行？”

春梅心想，今天真是遇到頭“毒”了，但還是強(qiáng)硬地說不行。

男人過來拖春梅，春梅張口就咬。被男人推開后，春梅大聲呼叫，但只發(fā)出一個聲就閉了口，因為男人已經(jīng)將大手火鉗般地叉向桌上孩子的頭頸。

這一晚，簍底村最南邊的這間屋子里，一定鬧出一些不祥的響聲，只是山深霧重，這屋子成了孤島。

后來呢？后來，春梅的姨婆從此閉門不食，天日不見，因為她就是那個惡人的媽，惡人是春梅的表阿叔來春。來春平時寡言，不扎鬧猛，卻窺覷春梅好久，或許因為和春梅的輩分關(guān)系，或許是心性的自卑和猥瑣，或許受阻于春梅的防范，遲遲不敢對春梅下手。他嫉恨阿根老往春梅家走動，人背后多次暗示長婆媳婦春梅勾引阿根，挑撥長婆媳婦的醋意。他懷疑光棍阿堂找春梅縫補(bǔ)懷有歹意，跟在阿堂身后隔著春梅家的毛墻偷聽，果然見阿堂耍賴，恨恨地在門前砸了一只破罐。在疏疏密密的竹園里，他偷看春梅趟筍，聯(lián)想著春梅無比曼妙的身姿，意外發(fā)現(xiàn)癩子阿大調(diào)戲春梅，忍不住“喝”出了聲……他無法容忍別人染指春梅，但看到的景況又促使他迫不及待。他渴望著春梅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線里，又不敢正視春梅的目光，經(jīng)常遠(yuǎn)遠(yuǎn)地看春梅做針線，故意繞著道走過春梅屋的門口，有時候見春梅在前頭走，悄悄跟一陣也是好的。他被那種相思的煎熬折磨了好久，終于在寶銀出腳力的時候，終于這天春梅沒有早早地關(guān)門落栓，見春梅抱著孩子到姆媽屋里還針線的當(dāng)兒，溜出家門折到村南頭，解開了春梅屋的門搭襻。當(dāng)春梅疑惑重重地進(jìn)門后，躲在里半間的來春等著春梅關(guān)門，不料春梅點(diǎn)亮油燈就抱著孩子轉(zhuǎn)身離去，稍后就等來了長壽小伯率領(lǐng)的那伙男人，奪門而出已經(jīng)晚了，情急之中，他隨手擇根麥稈委身躲進(jìn)了水缸。

那時政府的審判程序明快，來春被法辦后不久，姨婆悄然死去，村人收斂了她的尸體。

這個結(jié)局，老長一段時間在我腦子里揮散不去，總覺得心里擱著什么，甚至連晚上做夢都做到我在一大群藍(lán)色的羊里面找來找去，找一只背上有一塊三角形白毛的羊?？僧?dāng)我無限接近這只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就在我眼前遁了去……

春梅的故事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是一筆悲涼的記憶，也是奶奶指導(dǎo)我生活的教科書。我以為我已經(jīng)長大，我以為往事都云煙散盡，卻不料在奶奶過世以后，奶奶依舊給我留下了一個重重的記號。我奶奶是我們村至今為止活得最長壽的人，她是2014年春上去世的，享年98歲，被稱為喜喪。當(dāng)奶奶的喪葬塵埃落定，我們家族的親人又將各奔東西，這時，大伯取出一個暗紅色的帕布攤在桌子上，說是奶奶留給孫輩的一點(diǎn)紀(jì)念。大伯拎起三串紅絲線穿著的銅錢，對我兩個堂兄和弟弟說“這是給三個孫子的，每串五枚，收好?！比缓髮ξ艺f：“諾，這是給孫女的?！?/p>

奶奶留給我的，是一把渾身烏黑、紅線纏著雙環(huán)的女紅小剪刀。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