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碑斔抉R遷的飾演者馮遠征一襲白衣、慷慨激昂地講出這千古名言時,回報他的是雷鳴般的掌聲。這是馮遠征導演并參演的話劇《司馬遷》在北京首次演出時的場景。
本月,由馮遠征導演并參與演出的話劇《司馬遷》將到陜西演出,雖然與司馬遷是同鄉(xiāng),但馮遠征說參與這部話劇的原因并不僅僅是同鄉(xiāng)的關系?!霸拕∫讶坏搅宋kU的時刻?!瘪T遠征說,在他心中,如今像《司馬遷》這樣嚴肅題材的話劇為數(shù)不多,一些經(jīng)典名著的演出更是少之甚少……對此,馮遠征深深擔憂。
很多人都知道,馮遠征是曾留學德國的演員,這篇《我有一位德國媽媽,為她穿過柏林墻》的口述文章,詳細介紹了馮遠征在北京人藝與德國戲劇專家梅爾辛相識,幾經(jīng)周折遠赴德國留學以及學成歸國的經(jīng)歷。
這次經(jīng)歷,讓馮遠征成了中國唯一一位系統(tǒng)學習過格洛托夫斯基表演學派的戲劇人。了解這些,也就知道為什么他對話劇一往情深了。
柏林墻已經(jīng)拆了,但是在德國的每一個中國人心里都會有一道墻,就是中國跟德國之間文化的、生活習慣的墻。
多次拒絕邀請,最后因失戀去了德國
1986年初,德國人露特·梅爾辛第一次來到中國。那年她將近六十歲,一頭金發(fā)。在人藝,她成了我的老師。
那時我剛考入人藝不久。此前報考北京電影學院,盡管在考場上被當場選中,最終我還是給刷掉了,他們說我“形象一般”——那一屆跟我形象差不多的不也進去了嗎?所以,能進入人藝這個話劇殿堂,我特別珍惜。
那幾年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特別多的時候。對西方藝術,中國正處于從茫然、不知所措到漸漸了解的過程中。格洛托夫斯基學派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之外的表演流派,林兆華導演去歐洲,在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認識了教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梅爾辛教授,他覺得這個流派很有意思,就跟劇院提議,把梅爾辛請到人藝,給我們上課。梅爾辛教授來北京,人藝只負責路費、住宿和每天的早午餐,晚上她還要自己掏錢吃飯。一個咱們當時以為是最看重錢的資本主義國家的人,不遠萬里來到這里,不要任何報酬,是挺令人感動的事。
人藝師生對梅爾辛教授都很友好。但對于格洛托夫斯基學派,當時人藝的老師中也有爭議。在訓練中,梅爾辛教授大量使用身體技術來激發(fā)演員的潛能,三四個小時的課程包括翻滾、跳躍等運動技巧,很辛苦,一些同學也有抵觸。我們班的吳剛 (《潛伏》里頭演陸橋山那個),就跟梅爾辛教授說自己有腳氣,逃避上課。翻譯把腳氣翻譯成“腳上有病”,梅爾辛教授一聽,以為他骨折了,馬上準假。
我上課一直特認真,不惜力,領悟也快,梅爾辛教授經(jīng)常表揚我。
此后,梅爾辛教授四次邀請我去德國,我都沒有答應。
我從人藝畢業(yè)后。已經(jīng)談婚論嫁的女友突然吹了,我大受打擊,一心想離開中國。我給梅爾辛教授寫了封信,告訴她我打算去德國,她特別高興,立刻重新給我發(fā)了邀請函。
我開始一邊拼命掙錢一邊辦手續(xù)。我花8000塊買了單程機票,可日子快到了簽證還沒下來,我只好把票退了。簽證下來了,我再去買機票,票已經(jīng)沒了。那時飛德國的航班一周才有一趟。賣機票的告訴我,我還可以坐火車。從北京到柏林火車要走8天。我一算,走8天也比等下一班飛機要到得早。那是中國的動蕩年代,夜長夢多,我只想趕緊走。買吧,頭等軟臥一人一間,1490元,我記得特清楚。我買了兩天后出發(fā)的車票。
接下來那一天多,我就好像瘋了一樣跟所有人匆匆告別。朋友們擠在我家里,大家都覺得,可能這就是永別。
終于來到了資本主義社會
1989年11月1日早晨,我從老北京站出發(fā)?;疖嚂?jīng)過二連浩特進入蒙古,穿過蘇聯(lián),在8號凌晨到達西柏林。那是我第一次出國。
11月7日凌晨,列車抵達莫斯科,停留一天。那天正巧是十月革命節(jié)。當我置身紅場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大。天很冷,但廣場上依然很多人擺著桶在賣鮮花,情侶們會買上一枝花慶祝節(jié)日,還有結婚的新人們在無名烈士紀念碑前合影。許多和平鴿在紅場上空飛翔,我默默想,如果在中國,它們就被吃掉了。
晚上回到火車上,發(fā)現(xiàn)因為客滿,頭等艙變成了兩人間。跟我一間的是個雄壯的俄羅斯女人,一米七五左右,還穿著高跟鞋,襯得我像個沒長開的小孩。發(fā)現(xiàn)要跟一個男人同房,女人特別不高興。同行的朋友告訴我,她是駐捷克使館的參贊夫人。
參贊夫人提出,讓我跟普通艙的中國女留學生換鋪,我想想,同意了。結果3個女留學生都在車上談起了戀愛,沒一個愿意換的。這就不怪我了。
火車到了東柏林,好多留學生呼嚕呼嚕下車,我正要搬行李,參贊夫人召來列車員,一起摁住我。過了一會兒,到了西柏林,她才讓我下車。
其實西柏林才是應該下車的地方。好多留學生不知道,到東柏林就下了。當時東西德邊境尚未開放,他們要過一個嚴格檢查的關口,行李要搜查,還要搜身,還有索賄的。這些我都沒遇到。站臺上,參贊夫人熱烈地擁抱我,兩個大胸把我的臉擠在中間,狐臭貼上我的臉,就像糊住了一樣,我一掙脫開就大口喘氣。
火車出了站,參贊夫人還在徐徐離去的窗口對我揮手。
西柏林時間凌晨一點,我在柏林動物園火車站和一些中國留學生一起等待天亮。第二天,他們即將轉(zhuǎn)車去往波恩、科隆或漢堡,留在柏林的只有我一個人。萍水相逢的一群人胡亂說了好多話,這些人,后來都失去了聯(lián)系。
我還記得那道在深夜穿過的墻:穿墻之前,東柏林一片黑暗,穿墻之后,西柏林是亮的,到處都是燈。我想,資本主義怎么這么亮啊,那些櫥窗要費多少電???可是,真好看。
1989年11月8日早晨7點,我終于敲開了梅爾辛的家門。
梅爾辛來開門的時候還穿著睡袍,她一看見我就驚呆了——我從北京發(fā)給她的信還沒到,人已經(jīng)到了。坐在她家的餐桌前,我頭一次吃到了涼牛奶泡麥片和黑面包抹果醬,它們粗糙地剌著我的嗓子,但我必須都咽下去。
我終于來到了資本主義社會。
見證了柏林墻的倒掉
到西柏林的那天,梅爾辛請我在意大利餐廳吃了晚飯。吃完飯,梅爾辛帶著我驅(qū)車前行,我還不會說德語,沒法跟她交流,正琢磨我們要去哪兒的時候,我看見了柏林墻。
燈不太亮,但我能看到那些涂鴉——好像也沒那么可怕。
梅爾辛用手畫了個圈,示意我,西柏林在圈里,周圍都是墻。她帶我上了瞭望塔,我看到墻下一道有五六百米寬的隔離地帶,它空蕩蕩的,只有電網(wǎng)和崗哨,接著梅爾辛又示意我,要有人從那兒跑過,士兵就會開槍。
那是我第一次觸摸到柏林墻,那也是它形態(tài)完整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早上六點,我正在睡覺,梅爾辛砸門把我叫醒。電視屏幕上,好多人拿著鮮花淚流滿面——東西德的邊境開放了。
西柏林全民放假,無數(shù)的人涌上街頭,到處都是揮動的旗幟。四處堵車,梅爾辛和我坐地鐵到了勃蘭登堡門。
在勃蘭登堡門,我遇到了在德國的中國人,他們給我講述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特別感動,想哭。
從那之后,我不斷聽到電鉆鉆墻的聲音。東德人從此可以自由進入西柏林,在任意一家銀行排隊,憑身份證就可以領取一筆“歡迎費”,我記得是20西德馬克。西德人當然也可以到東邊去。那會兒,所有的中國人請客都去東柏林。東柏林物價太便宜了,20西德馬克能請好幾個人吃大餐,還帶給個體面的小費。
去東柏林不麻煩,就是偶爾要搜身,因為東柏林官方知道到那兒去的西柏林人會夾帶點“私貨”——官方勒令東西德馬克等價交換,可在東德的黑市,1個西德馬克能換10個東德馬克,差價太大,很多人偷偷帶錢進去。我一個上海朋友過關時,拿著中國護照跟東柏林警察說“Brother,brother”,意思是“咱們都是社會主義陣營的兄弟,你就別搜我了”——他立刻被帶進小黑屋,翻了個遍。后來他學精了,在東柏林找了棵樹,錢藏樹底下,每次入了境,“哎,你們等我一會兒”,偷偷摸摸跑樹底下找錢。我也會藏點,把鈔票卷起來塞進書包帶的縫兒里,捏軟了,過關檢查時摸不出來。那一陣,好多中國人不打工也不開餐館了,光靠倒騰東西德馬克就發(fā)了財。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近一年,直到1990年10月3日,東西德統(tǒng)一。
倒馬克的事我沒有參與。到德國的前四個月,我一直在為語言發(fā)愁。
我是梅爾辛推薦的學生,按照規(guī)定,可以不經(jīng)過專業(yè)考試,只要在四個月內(nèi)語言交流過關就可以入學。這條件其實挺寬松,但那四個月必須能講德語的要求真是讓我心焦。梅爾辛出錢給我報了語言學校,我天天去上課,天天思考世界上怎么還有這樣的發(fā)音。我成了一個有思想的嬰兒,根本張不開嘴,要想跟梅爾辛說一句話,我得悶頭在樓上自己的房間先背上好幾遍,下樓跟她說完,她一搭茬,我就又張口結舌。
梅爾辛憤怒了。德國人很誠懇,請你來的時候很誠懇,表達怨氣也很誠懇。梅爾辛給一個中國朋友打電話,讓他用中文問我怎么還過不了語言關。這個朋友來德國前在中國學了四年德語,剛來的時候還是連一杯啤酒都不會要。我跟他訴說了半天,他轉(zhuǎn)頭跟梅爾辛解釋:征確實在認真學德語,學得覺都睡不好,莫名其妙地頭疼,他都想回中國了。
放下電話,梅爾辛看我的眼神變成了心疼,她立刻請我吃了一頓昂貴的大餐,之后,她再沒怨過我“你是干嘛來了”。
轉(zhuǎn)眼,到了1989年的圣誕節(jié)。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圣誕節(jié),一切都很新奇。梅爾辛的親人朋友聚在家里,我們坐在圣誕樹下吃點心、拆禮物,忽然,我開始說德語,我告訴梅爾辛我在中國怎樣失戀,怎樣來德國,這一路經(jīng)歷了什么。我的單詞一個個往外蹦,梅爾辛全聽懂了?!罢鳎銜f話了!”
是啊,我會說話了,雖然那時說得錯漏百出、滑稽可笑,但學語言就該這樣,先死記硬背,張開嘴,再學語法;要先從語法學,什么都懂了還是不會說。
剛?cè)サ聡鴷r,逮誰跟誰說失戀
我順利在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注冊入學,跟著梅爾辛上表演課,還修燈光、修舞臺美術、修服裝設計、修形體……課余時間幾乎所有中國留學生都忙著打工、找房子,只有我和余?。ㄈ缃袼侵袊鴲蹣窐穲F的藝術總監(jiān))不用打工,那個時候,每個月梅爾辛給我800馬克的生活費,她希望我不打工,專心學習。沒課的時候,余隆給我打電話,約我聊天、喝咖啡。
偶爾留學生們聚會,所有人都一肚子苦水,找房子的苦惱,打工的問題,跟德國人文化上的沖突,想家的感覺……誰唱一首悲傷的歌大家就都哭了,所以我們只聊高興的事兒,不高興的索性都不提,湊在一起就是瞎鬧,樂呵。
有一次我跟朋友喝咖啡,估計說話聲音有點大,突然一個提大密碼箱、穿西服的哥們兒三步兩步?jīng)_過來,“喲,你們北京的?快跟我說說中國話,我憋死了!”
現(xiàn)在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的譚平曾寫過一本書,里頭提到我。寫完了他專門來跟我打個招呼:“我寫你了啊,你別介意”,我心想,能寫什么啊,“沒事沒事”。后來一看,他說我剛?cè)サ聡臅r候跟祥林嫂一樣,逮誰跟誰說失戀。
開始思考“留下或者回去”
在梅爾辛家住了一年,我想搬出來了。中國留學生都說,沒見過一個中國人能在德國人家里免費住3個月。我自己也覺得不像話,二十七八的人了,在別人家里白吃白喝白住,每月還拿800馬克生活費,我多少有點寄人籬下的感覺。
梅爾辛不想讓我搬出去,她希望我好好住在她家,好好上課,別的什么都不想。我們爭執(zhí)了一回,她拗不過我,還是聽憑我開始找房子準備搬家。但梅爾辛給我鋪好了后路,她安排我在她一個學生開的劇團里演戲,每月我有一千五到兩千馬克的收入。
于是我開始跟那些德國演員一起排戲、演出。排練時間從上午10點到下午3點,中間有一個小時休息。有天午休時,大家正邊吃午飯邊聊,我看見一名德國大提琴手沒飯吃——中國人心態(tài),一堆人沖著一個人吃東西不合適——我就把我打算下午吃的那塊三明治塞給了他。
大提琴手聽說我在找房子,便邀我住進他租的一套三居室。
其實,在德國,我一直遇見好人。我想過永遠留在德國。這里生活挺好,只要認真工作,就能掙到錢,沒人干涉你。文化生活又豐富,尤其先鋒派戲劇非常發(fā)達,劇多得每天都看不過來。它不是一個容易離開的地方。
但那一年多里的一些經(jīng)歷還是在慢慢影響著我的想法。
那段時間,一個朋友拿到了德國國籍,我們一塊吃飯,我敬他酒,為他慶祝,卻發(fā)現(xiàn)他垂頭喪氣的。他跟一個德國女人結了婚,婚后倆人處不來鬧離婚,他跟對方說,離婚可以,你得等我八年,好歹讓我拿了身份。那德國女人也算仗義,真等了他八年?,F(xiàn)在身份拿了,接下來準備辦離婚,他說,以后回中國還要簽證了,但是“不拿出護照,哪個德國人會認為我是個德國人呢?”這叫什么事啊!但已經(jīng)等了八年,不拿又不甘心,他帶著無奈,說:“這輩子就在德國混吧,也就這樣了。”
這話太刺心了。在德國生活一年多之后,我開始像哈姆雷特思考“生存或者毀滅”一樣思考“留下或者回去”。相比之下,德國比中國自由,但一年語言學校加四年高等藝術學院畢業(yè)之后,很可能根本沒有人找我做演員。
要留在德國就幾條路,一是找德國人結婚,找不到真感情就只能假結婚,給她幾萬馬克,她等你八年,拿到護照;二是放棄學業(yè),利用簽證期拼命打工,開個中國餐館,變成老板之后把學生簽轉(zhuǎn)成工作簽,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三是最慘的:放棄學業(yè)當導游,打個小旗到機場接團。
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思考了半年,我讓一個搞旅游的朋友幫我訂一張回北京的機票,單程。我想要回國看看,我還能不能做演員。
“媽媽,再見,一切順利”
走還是留,在德國的最后半年,我跟梅爾辛談過3次。她總是說,你不要走,你是中國唯一學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人,你要把它學完。即使我完成學業(yè),梅爾辛也不希望我回中國,她想讓我繼承格洛托夫斯基流派,成為她的傳人。
我說,在德國我永遠演不到我想要演的角色;她說,那你可以教學、當老師啊。她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
但我還是想做演員。終于有一天,我告訴梅爾辛,我決定了,我要回國看看我還能不能做演員。她非常生氣,“好,征在中國是一個偉大的演員!你走吧,走吧!”
回國的前一天,我又去了梅爾辛家,告訴她,明天我就走了,如果在中國不好,我會回來的。她很冷淡,說,你隨便。
我知道我是真的讓她難過了。
我又找到梅爾辛的媽媽,那年奶奶已經(jīng)93歲了。住在梅爾辛家的那一年,經(jīng)常家里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我們總是在她的小房間里聊天。老太太對我特別好,用彩筆給我畫了很多幅小畫。我跟老太太說,我要回中國了?!盎刂袊墒裁囱??”我只能胡亂編個謊話,說我要回國換護照。她問我,你還回來嗎?我說,回來。她說,“你必須回來,我活著等你。”她親了親我的臉。看著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必須要走了。在門外,我擁抱了梅爾辛,哪怕她依然冷冰冰的。我說:“媽媽,再見,一切順利”。
在德國的兩年改變了我的生存觀、世界觀以及對藝術的認知。
回到北京,當天我就到了劇院,迎面碰上于是之老師,他問我:“你還回劇院嗎?”我說,回。
后來我跟牟森在電影學院辦了個培訓班,推廣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流派。培訓班的那些孩子大都來自農(nóng)村,自我感覺長得像張豐毅或鞏俐,就覺得能當演員了。我跟他們說,估計今后你們這些人里一個演員也出不來,他們特別沮喪。
我?guī)е鴮W員們排話劇《彼岸》。在電影學院演了6場,好多先鋒派藝術家都來看,他們說,這才是中國的先鋒戲劇。崔健也來了,看完之后說,你們什么都是中國的,怎么就音樂用外國的?回去他寫了首歌,也叫《彼岸》。
格洛托夫斯基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等流派最大的區(qū)別是,格洛托夫斯基認為任何人,只要智商沒問題,都有成為好演員的潛質(zhì),就像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定數(shù)量的金子,差別只是我露出了三四公斤而你只露出了半公斤,老師不是教授者,而是掘金者。怎么掘,全靠老師的經(jīng)驗和理解。在這個流派中,老師的言傳身教特別重要。梅爾辛師從格洛托夫斯基本人,是嫡系傳人,這也是為什么她把傳人看得特別重。
在中國,格洛托夫斯基流派只有我會?;貒蟮牧晡乙恢痹谂挠耙晞。髞?,我又回到了戲劇舞臺上。很多事情都看機遇,我趕上了。其實當初如果我再在德國呆個五年十年,回來可能也能當演員,但我就不會遇到《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我感謝梅爾辛,沒有她,沒有格洛托夫斯基,我不會有今天。
我記得與梅爾辛告別的那天,出了她家的門我就開始流淚?;貒笪医o她寫過好幾封信,她什么也沒回,她是再也不想理會我了嗎?2008年,《超級訪問》采訪我,問我有什么愿望,我說想找到我的德國教授梅爾辛。節(jié)目組真的托人到梅爾辛家敲門,拿著我出的書,告訴她,現(xiàn)在馮遠征在中國是很有名的演員??粗鴷衔业恼掌?,梅爾辛說:“哦,他的頭發(fā)比以前少了?!蹦潜緯隙际俏业挠耙晞≌?,梅爾辛說,征不作戲劇了很遺憾。后來我專門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請她告訴梅爾辛,我還在人藝,還在堅持演戲劇。
與梅爾辛告別22年后,2013年,我去了德國拜訪她。我的車剛停下,院門就打開了。我想,也許她一直坐在門口等著我來敲門。她坐在輪椅上,腿腫著,跟我記憶中那個精干的女性比起來,眼前的梅爾辛蒼老了許多。我有點想哭,但還是微笑著,擁抱了她。那年她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我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22年之后,房子破敗了。一千多平方米的草坪曾經(jīng)我每星期都修剪,現(xiàn)在草長到半人高了也沒人管;我住過的小房間凌亂不堪,我和梅爾辛的兒子在地下室建的小劇場現(xiàn)在堆滿了雜物;梅爾辛的媽媽,那個說要活著等我的老太太早已去世,梅爾辛住進了她媽媽的房間,那里也是一片臟亂。
我向梅爾辛介紹我的太太,我太太拿出送她的珍珠項鏈,她馬上要求我給她戴上。那個下午我們聊著天,她說,她本來只能見我半個小時,但忍不住和我們聊了兩個小時。我邀請梅爾辛來中國,我想請中醫(yī)來調(diào)理她的腿,她說,她坐不了那么久的飛機了。
然后我們再一次告別,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告別。我抱著梅爾辛,說:“再見,媽媽,我愛你”。
——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梅爾辛,她的電話也變成了空號。也許她住進了養(yǎng)老院,也許……我不愿意往下想了。(據(jù)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