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燁

一

去年夏天的時候，因為無所事事，我去考了一張潛水證書。城市里的夏天總是讓人煩悶暴躁，我想去清爽一點的地方，又不想過于無聊，就在網(wǎng)上預(yù)訂了課程，坐了5個小時的飛機，8個小時的大巴再換上3個小時的快船，到了泰國的考證圣地濤島。

這個過程有點折磨人。飛機凌晨1點到了曼谷，但是大巴要早晨6點才發(fā)車。所有的店都關(guān)門了，背包客們在上街沿上坐著，曼谷的老鼠們在垃圾堆里竄來竄去。天還沒亮的時候，背包客都慢慢聚攏到巴士站門口，大家的裝備都差不多，夾指拖鞋汗衫背心，還有超過頭頂?shù)牡巧桨?。?個小時的大巴到春蓬碼頭之后還要再換快船。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從四面八方來的背包客都在烈日下有秩序地排隊，太陽爆裂，一絲風(fēng)也沒有。

旅途的確比想象更為艱辛，我整晚都沒有睡覺。天氣又太熱了，但是心情卻是平靜的。在漫長的持續(xù)的顛簸中，所有的一切漸漸都被拋在了腦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交際，不需要寫作，什么也不需要，一切都留在身后。

我定的潛水學(xué)校在全球排名第二，拿到OW（初級）和AOW（中級）兩個證需要7天的時間，那一周里，每天的日程是起床后上課，潛水，吃飯，潛水，吃飯，睡覺。

沒有什么運動比潛水更健康了，因為壓力的關(guān)系，潛水者不能過度飲酒，最好不要抽煙，也不能進行按摩，每天早晨6點發(fā)船，一天的高強度運動下來，9點鐘就困得睜不開眼睛，沖個澡倒頭就昏睡不醒。

一個星期之后，我的教練在潛水學(xué)校的招牌前面給我發(fā)了一張潛水證。學(xué)校的海灘邊上用彩色的陶土堆了一只海龜，日夜被海水沖刷已經(jīng)斑駁掉了顏色。我趴在大海龜?shù)谋成?，被教練按下了一張咧開嘴笑的大頭照。

這樣，我就是一名有執(zhí)照的潛水員了。

二

這一次的行程是在拿到潛水證后就定下的。去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船潛，地點在泰國的斯米蘭群島，5晚6天，不包括路上的時間。

潛水是一種無法走捷徑的運動。每個人成為潛水員之后，就擁有自己的潛水記錄手冊，每一次下水，都必須記錄下精確到分鐘的時間，最大深度，在水下停留的時間，什么時候入水什么時候出水，在水下看到什么，然后由潛導(dǎo)蓋章證明。世界潛水組織PADI每年給通過考試的休閑潛水員頒發(fā)證件，不管在哪里考證，掌握的技能都差不多，標(biāo)準(zhǔn)完全一致。潛水員的升級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60潛到潛水長100潛到教練，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的潛水記錄在考完AOW課程之后只有可憐的十幾潛記錄，想也沒想，就打算跟教練上船。當(dāng)然中間發(fā)生了很多的事情，工作動蕩，要出版的書擱淺，每天都過得焦頭爛額。直到要出發(fā)前一周，我才買到全額機票，因為訂得太晚，不得不轉(zhuǎn)機兩次，在機場度過一天一夜。

但就像是要跋山涉水去赴一場最美妙的約，這個漫長的過程就是要你拋下令你心焦的這個世界，熟悉的人一點點在途中被過濾掉——出機場時還有大量身邊人，在普吉島也遇見烏泱泱的中國游客，但等到所有人在碼頭集合，坐著橡皮艇把我們送上船，就只剩下環(huán)抱我們的自然了。

下午6點半，19個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伙伴在潛店集合，拿好各自的裝備，出發(fā)去芭東島坐船。到碼頭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們站在堤岸上等，亮著燈的船一艘艘停泊在港口，路燈是小時候那種樸素的樣子，水波一下一下拍打著堤岸。過了一會兒，來了一艘橡皮艇，能坐六七個人，這是來接我們上船的。

潛水船比我想象得要小，長25米寬7米，總共三層。一層有多人房和設(shè)備，二層是公共活動空間和船長船員的操作室和休息室，兩邊各有一間單人房。三層是甲板，放空調(diào)機箱。船上有三個洗手間，有熱水沖淋。有咖啡機、熱水機，除了一天供應(yīng)五餐，還有方便面、零食和各種飲料。活動區(qū)域永遠有新制好的冰塊，一桶一桶的鮮牛奶也可以隨便喝。除了船長，有5名船工，5名潛導(dǎo)，都在這艘船上為我們服務(wù)。

行李在上船后被小工送至每個人的房間門口。鞋子統(tǒng)一裝入盒子里。教練宣布了在船上需要遵守的規(guī)則——每天的行程都會被抄寫在白板上。我們每天6點起床，吃點輕早餐，然后在7點左右下水開始一天中的第一潛；中間各有2潛，分別穿插午餐和下午茶，接著是夜?jié)摶蛘唿S昏潛，上船后吃晚餐，然后熄燈睡覺。

散會后大家各自回房。船艙很小，只容兩人同時站立，但也有一張方形床頭柜用來擺放零碎物件。床頭有可以調(diào)節(jié)光線的閱讀射燈。我關(guān)掉燈，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引擎的聲音不至于到干擾的地步，而且我累極了，倒下就能馬上睡著。

迷迷糊糊中聽見外面有人在放鞭炮。天亮才知道，每艘船頭都供有佛像，出發(fā)前需要鳴炮以祈求平安。每天早晨我都看見小工用清水澆灌佛像前的鮮花，井井有條。

已經(jīng)在海中央了，即便船行駛得平穩(wěn)，也能感覺到持續(xù)的晃動。我重新閉著眼睛，想象了一下我們的船在平靜的海面上前行的畫面。船艙里漆黑一片。

三

每個潛水員下水前需做嚴(yán)格的檢查，除了跟住潛導(dǎo)，必須有潛伴兩兩組合，在水下發(fā)生突發(fā)事件時可以互相救助。

每次下水前，是儀式感很強的不變的過程。穿上浮力調(diào)整裝置背心（BCD），帶上根據(jù)自己體重測算的配重帶（大大小小的鉛塊），檢查氣壓表檢查呼吸器，檢查氧氣瓶容量，檢查備用呼吸裝置，一切都正常之后，穿上腳蹼，戴上面鏡。每位潛導(dǎo)帶4～5位潛水員，有嚴(yán)格的入水地點和在水下的路程計劃。準(zhǔn)備完畢之后，我們一排人背著沉重的裝備坐在船尾等待挨個入水。

盡管已經(jīng)跳過許多次，在每次入水前，我還是非常緊張。船工會端上清水讓大家喝一點，以免在水下使用呼吸器過久，口腔干燥。我總覺得這像是壯士出發(fā)前喝的那碗壯行酒，一飲而盡給自己鼓勁。我總是反復(fù)檢查呼吸器，神經(jīng)質(zhì)一般檢查氣壓表。入水時，應(yīng)該一手按住配重帶另一手以手掌壓住面鏡以免入沖力沖開面鏡鼻子嗆水?？墒俏医?jīng)常嗆水，一出現(xiàn)問題就驚慌失措，死死抓住潛伴。到了海里，我才對自己的膽量有了深刻的認識——原來我如此怕死，而且一旦有突發(fā)事件就徹底失去章法亂來一氣，而人啊，在浩瀚的海里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改變不了。

所有人撲通撲通跳入海中之后，調(diào)整好面鏡，調(diào)整好心理，將BCD的氣管高舉過頭頂，咬住呼吸管，就一點點沉入水中了。

最后一天，我因為要趕凌晨的飛機不能潛水（按規(guī)定，坐飛機前24小時不能潛水），在甲板上看過一次大家入水。所有人聚攏在船尾，在海面上撲騰翻起白色的水花，而他們一個個沉入海中后，水流飛速打轉(zhuǎn)縮小至看不見，而海水馬上恢復(fù)如鏡面，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四

許多人問我，在水下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我只能說，“你下去一次，就真正知道?！睂懺俣嗟脑?，都是徒勞的——任何企圖描寫水下世界的文字都顯得蒼白無力，重力、尺度標(biāo)準(zhǔn)、行為方式，全部都不一樣，跟陸地上是兩個世界。

出發(fā)前我有點感冒，一直擔(dān)心做不好耳壓平衡會耳朵痛。后來第一潛下去之后耳朵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痛，就放輕松很多。

考證的時候一直聽教練說，有些水域有流，我當(dāng)然知道“流”是什么，但只有真正碰到時才知道“流”到底是怎樣。流并非想象中整整一片，而是一股一股交替過來的，暖流和冰流在水下相遇時，好像油一樣呈現(xiàn)粗顆粒狀，集中在某個區(qū)域混沌一團。激流突然襲擊時，一陣冰涼如同強風(fēng)迎面而來，激流吸吮著手臂和手指，令人不停冷戰(zhàn)。有一次我們一下水就遇到強流，我們不得不跟著教練掉頭，但有一隊日本人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直接迎著水流過去了，挺佩服他們在水下的力量。但這種執(zhí)拗，會讓體力迅速消逝而變得精疲力竭。有一次我跟著教練時，突然被一股強有力的橫流吹走，我為了趕上教練奮力蹬腿，很快便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所幸教練及時發(fā)現(xiàn)我的狀況，掉頭回來拉住我的胳膊，才從流的橫切面插入游過強流區(qū)域。還有一次我們從深處往上潛水至一塊平坦的珊瑚巖區(qū)域，突然被冰冷的水流裹挾，急忙用手扒住巖石的縫隙，才沒有被水流帶走，但因為水溫驟降，在水下抖個不停，不得不縮短潛水時間。倒數(shù)第二天我們在一片平靜的水域入水，海底遼闊一片只有白色的沙丘，沒有巖石和珊瑚礁遮擋，水流不期而至，我們沒有帶流鉤沒有任何準(zhǔn)備，只能一隊人順著流一路飄，等上升到海面已經(jīng)離原先的登陸點差開很遠，等了半個多小時，自己的船才開來接我們。

在水下時，遍布珊瑚的巖石如同一座座爛漫的山峰盛開鮮花，穿梭在其間，就如同在一座座懸崖上方飛翔。巨大的珊瑚樹與陸地上的植物完全不同，每個枝椏都順著海水微微顫動，枝椏之間是細密緊致的絲網(wǎng)，仿佛最厲害的匠人用精巧工藝以金線勾出。

水下的所有的東西都不允許被觸碰。所有魚的身上都有脆弱的黏液，被碰到之后會因為失去保護而受到一種白色真菌的攻擊。很多時候它們自己無法治愈這種可怕的皮膚病，會在海底經(jīng)過漫長的痛苦的折磨而死去。

每一潛在水下的停留時間大概在50分鐘以內(nèi)，氧氣200，有幾次我上來時只有低于50的警戒標(biāo)準(zhǔn)，我的潛伴是個脂肪厚的胖子，他耗氧迅速，有一次到水面上時只有10都不到，真為他捏一把汗。

從海底上船之后，簡單沖洗，換上背心短褲，幾分鐘海風(fēng)就會吹干頭發(fā)。我們一次一次入水，再一次次上船，這就是每天必須要完成的任務(wù)。

五

水里的生物看起來像是兩維的，只有從它們上邊過去的時候，才看見第三個維度。而它們看起來千奇百怪，簇擁在一片水域卻毫不相互干擾，是有序的存在。有時候被幾千條魚包圍，但是絕不用擔(dān)心會不會碰到它們一點點，它們以靈巧的姿勢閃開，仿佛我們這樣的水下怪物全不存在。

見到了許多許多的花園鰻，小拇指粗細，一條條細細從海底的沙地中鉆進鉆出，有整整一大片，有點像《少年派的奇幻之旅》里腦袋細長的獴。小丑魚小而精致，紅黃艷麗，喜歡在珊瑚洞中鉆來鉆去，活動的范圍很小，且總是一群一群出現(xiàn)。水蛇比岸上見到的蛇鮮艷很多，舞動起來像絢麗的繩子一樣前進。只看到一次海龜，小小的，四肢交替滑動，潛水員們都興奮得沖過去，它一溜煙就不見了。

有一潛，我們拉著錨繩排隊依次下水。才下降到一半，突然看見幾千條海狼，像帶魚的模樣，細細長長銀得發(fā)亮，就在海里靜止不動著，像一整面墻壁圍在周圍，嘆為觀止。

有一次教練指給我們看一只巨大的章魚，很丑，觸角特別長，大家都圍著它拍照，我們看著它變成很深的顏色，很快就跟巖石的色彩融為一體。

最漂亮的是兩只金色烏賊，大約是一對情侶，有前手臂那么長，裙邊像輪子一樣滑動，那個姿勢就像是抱在一起跳舞，劃著輕快的舞步，耀眼如優(yōu)雅的貴族，是我見過最美的舞步。

海底動物們的顏色比陸地上鮮艷一萬倍，但拍上來的照片能夠?qū)⑦@種色彩表現(xiàn)出來的不到萬分之一。

我們幸運得在水下看到了兩次魔鬼魚。巨大如飛艇的魔鬼魚第一次從頭頂穩(wěn)穩(wěn)迅速滑翔而過時，剛好擦著我的臉過去，它腹部整齊排列的呼吸口一張一合，噴出一股股水流。魔鬼魚的兩翼在水里滑動時好像是在舞動蝙蝠袖，成百上千條小魚簇擁著它，它就像氣場強大的女王陛下。還有一次是一大一小兩只魔鬼魚，在我們的周圍盤旋長達15分鐘才抽身離開。

在最后一潛，我如愿以償見到了鯨鯊。那一次水下能見度很低，5米之外就混沌一片。鯨鯊出現(xiàn)前有好一陣都昏天黑地，我們被橫掃的水流吹得東倒西歪，不得不貼著巖石以防被飛沙走石一般的水流帶走。拐過一座高峰時，鯨鯊?fù)蝗弧皬奶於怠?，它身軀巨大遮住頭頂?shù)墓饩€，巨大的陰影投射在我們身上，我驚訝得張大嘴巴差點沒咬住口中的呼吸器。它很快就被魚群簇擁著消失在視野里，而神奇的是，水域馬上變得清晰可見，恢復(fù)一片澄明。

每一次出水，我都詳細在潛水記錄上寫下這一次見到了什么及當(dāng)時的感受，當(dāng)然能寫下的只是萬分之一，震動與驚喜都留在心里。

六

每天早晨6點起床時，周圍還是暗的。

可是只是吃幾片面包的功夫，天色就逐漸發(fā)亮起來。天空中的云變化很快，起先在靠近海岸線的地方有一層一層的玫瑰色，之后云朵升騰到空中，變成大朵的粉色。山的顏色也隨著時間而不同，從微曦中的墨綠過渡到嫩嫩的新鮮綠色。海在我們這邊是綢緞般的藍色，靠近海岸那頭則是祖母綠的碧色。太陽還未出現(xiàn)時，天空的顏色從下往上能辨別出明晰的赤、橙、黃、綠、青，天青色的確是博物館里看到的汝瓷的色彩，一模一樣。藍色和紫色因為在頭頂漫漫一大片，就不那么明確了。

每一天太陽躍出水面的時間都有細微的差別。6點40分左右，它先在海平面露出一條窄窄的金邊，到完全躍出水面，不過5～6分鐘。

我每天都在船頭等待這個它一躍而出的瞬間，那一剎那，金色的光線變魔術(shù)般刺穿空氣，霞光萬丈，金碧輝煌。

潛水上來之后，大多數(shù)的時間我都在船頭待著。白天，太陽炙灼有力度，讓人睜不開眼睛。我們的船有時候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中間航行，海面上就只有變幻莫測的云朵，或低或高，有時候連云朵也看不見，只有碧藍碧藍遠近顏色不同的絲綢一樣的海面。有時候船行駛接近小島，就能看到海平面盡頭遙遠淡黛的山影。

每一個時刻的海都相當(dāng)迷人。船頭劈開綢緞般的海面，細浪和船體摩擦出一層白色的泡沫，像剛剛打出的奶油。海面像珍珠一樣閃閃發(fā)光，仿佛綢緞上鑲嵌無數(shù)顆寶石。我躺著趴著坐著看它們，癡癡地用力看，辨別每一寸海面的細微差別，惟愿時間停留在彼時。

晚上吃過飯之后，我通常爬到三層的甲板上看星星。我唯一能辨別的是閃閃發(fā)亮的獵戶座，三顆并排的腰帶斜著束在中間，從各個方向都不會錯過。而海風(fēng)清涼，遠處的漁船燈光灼灼，海水規(guī)律拍打著船體，一下一下。

白天，我不間斷在看一本艱澀的寓言式哲學(xué)小說，文字扎實擠干一切水分，我不得不認真得緩慢地一句一句讀，看得恍惚又陶醉。那感受有點像極力在看海平面盡頭模糊飄渺的山影，如果使勁看，反而什么也看不見。但假如從閱讀著的書本里抬頭隨便瞟上一眼，就能清晰地望見遠處那片暗色的連綿的高地。

船上的小工們相當(dāng)可愛。他們保持忙碌的狀態(tài)，卻一直很快活。每天早晨我們下水后，他們用水管沖刷甲板，一邊唱歌一邊用干抹布擦裝可可粉和姜粉還有奶精的罐子，把喝掉的可樂瓶壓扁收起來，重新用制冰機制作冰塊。我最喜歡看他們洗碗。他們將用過的碗碟裝在塑料大盆里面抬到甲板上。一只小盆子裝肥皂水和泡沫巾，幾個人一起用力洗刷，洗過的碗筷就扔進一只裝滿清水的大塑料盆里，撈出來后再重新丟入新的清水盆，浸一下?lián)瞥鼍蛷氐紫锤蓛袅?。整個過程不過十幾分鐘，充滿迷人的節(jié)奏和秩序。小工們都有潔白的牙齒，咧嘴笑起來，陽光直接射入心里。

陸地上的煩惱和不切實際的欲望都離得很遠了——做不完的事寫不出的小說，還有那些不得不花大量時間聯(lián)系與籠絡(luò)的人。

我一日一日所做，不過是入海上船，吃飯閱讀。在甲板上看日出日落，看藍色廣闊的大海，看迎風(fēng)飄揚的旗幟，還有船頭供滿鮮花的金色佛像。

七

我此行最后一潛的入海時間是返程前一天的下午16：45分。在Richeliu Rock，是斯米蘭的重要潛點，以美麗的珊瑚著稱。

我喝了兩大杯水，以剪刀步入水，因為再次忘記按住鏡面，再次嗆了一大口水。這里常常出現(xiàn)大流，我們原計劃拉著船錨繩下去。但入水時，繩子已經(jīng)被另外的船隊霸占了，我們幾個人就緊挨著，跟著教練一點點潛下去。

水下的人很多，到處是背著氧氣瓶的潛水員，是最多的一次。我三次看到同一個潛水員，他穿著一條很破的潛水褲，破布片在水里漂啊漂。我的鏡面一直在起霧，就重新變得很緊張，不敢做面鏡排水，后來只能用一只眼睛看，另一只則完全蒙在霧氣中。

水下的能見度很低，是這么多潛以來最低的一次。我們扒著石頭以免被水流吹走，因為靠得很近，前面的潛水員的腳蹼一直踹到我的頭。

然后，鯨鯊出現(xiàn)了——像巨輪一樣從頭頂遮過，陰影立即罩住我們，成千上萬條小魚簇擁前后——所有人都停下來，行注目禮，呼吸器的水泡像水柱一樣一串一串往上冒泡。

安全停留5分鐘之后，我上升到海面。太陽剛好從海平面上落下去，海面上金光一片，水溫溫暖舒適，我將CBD充滿氣，放松身體漂在水面上，目睹了一整個太陽消失的過程。

我被小工拉上船，洗了熱水澡，吃了腰果炒雞肉，肉沫塞茄子，喝了一大碗綠咖喱燒涼瓜湯，兩大碗飯。

那天晚上我們所有人都去甲板上喝酒。我們把成打的啤酒和大桶冰塊搬上去。愛爾蘭潛導(dǎo)Martin的胸口有中文刺青“摩根”，他說那是他女兒的名字，很年輕的時候就生下她，沒有結(jié)婚，也不能跟女兒在一起。我們默默喝完手中的啤酒，獵戶星座在頭頂閃閃發(fā)亮。

八

最后一天，潛水船日夜兼程往回開，越往陸地靠近，海水越腥，海的氣息不再是前幾天那種干凈的味道了。我目不轉(zhuǎn)睛看完此次最后一個海面上的落日，在太陽落下之前，將手頭的書看完最后一個章節(jié)。

晚上19點15分，潛水船抵達芭東島。我們收拾好行李在一層甲板集合。船工把所有人的鞋子拿出來，然后用橡皮沖鋒艇將我們分批運回岸上，就像一周前將我們接上船那樣。

我們先到的人站在防護堤的涼棚下面等行李。踏上陸地之后，我竟然覺得晃得厲害，不得不從背包里拿出一根煙坐在欄桿上抽完。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小工們重新回來了。所有的人都上岸，行李也已經(jīng)運完。大家有點不知所措地站著，不知道要怎么告別。有個姑娘突然上去擁抱了其中最勤勞的小工，那個小工露出靦腆的笑。然后他們就轉(zhuǎn)身沿著長堤赤足走回他們的橡皮艇去。

我看見走在最后的那個小工甩動著兩只胳膊，他用力甩了三下，然后雙手交叉架在后腦勺上。他走路的時候，步子邁得很大，整個身子都左右搖擺。長堤一路延伸，最后隱沒在了黑暗中。我望著他們的背影，一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夜色中，仍然站在原地不愿回頭。

我就這樣重新回到了陸地的世界，坐5小時的飛機，在廣州轉(zhuǎn)機，在人群中排2個小時的隊過海關(guān)。嘈雜的人聲淹沒過我，在耳朵外蒙上一層膜，而玻璃外面的世界從清晰的1080P藍光超清模式調(diào)回了360P灰暗檔。

回到陸地的日子，我時不時會想起最后漸漸隱沒在黑暗中的小工的影子，他們那樣歡快地走著，仿佛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任何煩惱一般。每天晚上關(guān)燈后，我閉上眼睛，想象我們的潛水船——它靜靜?？吭诟劭冢＠藴厝岬靡徊ㄒ徊ㄓ可蟻?，拍打它，擁住它。

我們好像還在海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