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
謝寵先生于9月21日晚上去世了。雖然到了90高齡,而且臥病已久,但聽到他女兒打電話告知我時,依然難免悲從中來。因為他是我的好友,相識已逾半個世紀。
謝寵祖籍湖南岳陽,是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的會員,也是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是個不曾擔(dān)任過任何官職的知識分子,一輩子只干過兩樣工作:編輯和編劇。編過寧夏、甘肅的刊物,為甘肅省隴劇院寫過《生死緣》等好幾個大戲。他這個人,清廉自不用說,清貧也符合事實,如果再加個“清高”也無不可。用他自己的詩來說,他“平生一事難更變,不羨權(quán)豪不信神”。
他的詩詞寫得很好,思想解放,語言清新,寓莊于諧,格律嚴謹,在當代應(yīng)屬上游水平。但他較少投稿、發(fā)表,更不參加評獎。他的書法也寫得很好,功底深厚,老道耐看,中規(guī)中矩,自成一家。但他從不參加展覽,也不當眾表演,更不收受“潤筆”,自謙為“墨豬”。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在甘肅戲劇界雖是個著名人物,但在中國文藝界卻是“藏在深閨人未識”。
在他的生活境遇中,有20多年與他的名字十分一致:謝絕寵愛。其實在那個年代不用他謝絕,誰也不會也不敢去寵愛他,因為他是右派分子。
但是,長期的委屈和壓抑似乎在他的性格上沒有留下多少印痕,他的臉上經(jīng)常泛出純真的微笑,言談中充滿了幽默感,甚至把苦難也當笑話來講??刹皇菃?,悲劇歲月里上演的正劇,回頭看來確是十足的鬧劇。
我忘不了他對我講過的他的一段遭遇。他被打成右派以后,被遣送到農(nóng)場去進行勞動改造,被分配到養(yǎng)兔場去飼養(yǎng)兔子。他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不知怎么死了兩只,遭到了政治積極分子的揭發(fā),場里領(lǐng)導(dǎo)認為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對他展開了逼供信。他只好承認是“故意破壞生產(chǎn)”。但是不行,“你搞破壞,會只害死兩只兔子嗎?”他只好交代還想害死大牲口。還是不行,“作為階級敵人,你肯定有更大的陰謀!”沒辦法,他被逼說要殺死場長。對方問“無產(chǎn)階級專政這么強大,你想過沒有?殺了場長你躲到哪里去?”“我……我跑到臺灣去?!薄暗脚_灣你找誰?誰接納你?”是啊,他于是編造自己是“軍統(tǒng)特務(wù)”?!耙话闾貏?wù)誰認識你?你是什么官職?”他從自己是個尉官一步步被逼得說成是個“中將”。場方高興極了,大抓階級斗爭的戰(zhàn)果太輝煌了,挖出了這么大個隱藏的敵人。于是將材料逐級上報到了省公安廳。公安廳一看就知道是逼供信的產(chǎn)物,把它否定了,因為他們知道,軍統(tǒng)的最高頭目戴笠才是個少將,怎么能冒出個謝寵中將來?
這些事,他都是邊笑邊講的。我想他挨了那么多無情的批斗,留下那么深的傷口,內(nèi)心不可能不是悲痛的。他是面甜心苦的人啊!
那些年代,劇團演出的字幕都是他寫的。大型隴劇《楓洛池》在京參加國慶十周年獻禮演出時,有人特意到后臺詢問字幕是誰寫的,想拜見求教。謝寵當然不在。作為右派,只有埋頭出力、低頭建功的份兒,是不能去首都出頭露面的,更不能分享半杯榮譽之羮。
謝寵的夫人蕭淑英,原是《蘭州報》的編輯。他們老兩口和許多從苦難貧困中走過來的老年人一樣,習(xí)慣了過節(jié)儉的生活,凡是還可以用的以及有可能用得著的東西,小到針頭線腦,大到桌椅板凳,都舍不得丟掉,不忍心更換。他們的孩子說要給他們粉刷屋子,讓他們只帶隨身衣物去暫住。等他們回來時,原來的家具等等全不見了,都換成了新的。他們才知道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
現(xiàn)在,這只一生未能得“寵”的“虎”真的“離山”永去了。他留給我的一半是敬愛和嘆息,還有一半是兩幅書法和一本《謝寵詩詞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