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會然
天堂時光
■ 劉會然
博爾赫斯說:“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設(shè)想,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p>
我挺喜歡老博說的這句話,一直喜歡。怎么說呢,畢竟,我在天堂工作過。
蘭城的圖書館雖小巧玲瓏,但它也是個圖書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蘭城圖書館也袖珍型分出了借閱部、報刊閱覽部、典藏部等七八個部室。特別是報刊閱覽部,還分了成人和少兒兩間。
我上班的部室是成人閱覽室,也兼做自習(xí)室。
雖然我中文系本科畢業(yè),找工作時,我連夢都不敢夢到能在圖書館這樣的文化單位上班,特別像我這樣年紀(jì)輕,又非特殊人才,能到圖書館來工作,那是多么夢幻的事情啊。大學(xué)時,我愛泡圖書館,也羨慕圖書館的管理人員,要知道,在圖書館上班,那就是老博說的天堂啊。本來,圖書館就是個好地方,我和朋友討論過,一個人,把無聊的時間消費(fèi)在哪里都會后悔,圖書館卻不會。
如今我美夢成真了。上班第一天,我偷著樂,可喜悅還是彌漫在臉上。同事張姐看到我的興奮狀,很是不解,說不就是個工作嗎,值得如此開心?或許,她也猜出了我的小九九。她哂笑我太年輕,說,人家很多人整天都窩在家里睡覺,工資照發(fā)不誤,獎金一分不少。圖書館是年尾接年頭,每天都得安排人員上班。而且,每人每月還得輪到兩次周末班,有什么值得興奮?
但我還是興奮。
我負(fù)責(zé)的是報刊閱覽室。報刊閱覽室有兩間學(xué)生教室那么大,沿著墻壁,擺滿了鐵皮書架,中間自然是一排排黑漆書桌。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定期更換報刊。每一期新的報刊到來,我就很高興,就像小時候盼過年。當(dāng)我捧著一壘新報刊換下舊報刊的時候,真有種過年扯下泛白的舊對聯(lián),換上嶄新的新對聯(lián)的幸福。新報刊散發(fā)的墨香是最美的芬芳。
我沒來之前,管理員的工作臺上除了一臺電腦,空蕩蕩的。我把自己養(yǎng)的一盆水仙、一提吊蘭,還有一缸細(xì)魚帶到工作臺上。我想,閱覽室需要它們來點綴。甚至我把那臺電腦也當(dāng)作動物來飼養(yǎng),因為這臺電腦除了有普通的電腦功能外,還可以觀看閱覽室里不同角度攝像頭監(jiān)控的圖像。
知道可以觀察監(jiān)控的圖像后,我感到異常高興。你知道,我雖然長得美,但我對外界有著天然的膽怯,甚至可以說,我害怕和任何一個陌生人對視,更不要說觀察了。所以,我要觀察某個人,只能偷偷窺視了。
就是嫁給吳佟前,我都沒有認(rèn)真觀察過他幾次。當(dāng)然,這也和我不是很中意他有原因。結(jié)婚前,我無法想象要和他結(jié)婚,只是,只是,我老媽的一錘子買賣讓我無法選擇。
結(jié)婚后,我才認(rèn)真觀察過吳佟,他臉闊,人胖。不要說其他地方,就下巴,走起路來,抖動得如彈簧。我真怪老媽怎么會給女兒找一個如此大號的女婿,也不考慮女兒纖細(xì)單薄的身子。
嗨,老媽總有老媽的理由,說吳佟在銀行上班,父母又都是干部,說我嫁給他,就是鉆進(jìn)金錢柜里,一輩子不愁吃穿了。我說,我不愛他啊。老媽嗆了我一句,愛值幾個錢?人家電視相親里都說了,情愿坐在豪車?yán)锟奁?,也不愿坐在自行車上大笑?/p>
老媽勸我,你啊,還是好好珍惜自己的美人胚子吧。想找吳佟的人,排起隊伍來,那可是一眼望不到頭。吳佟的父母能看上你,還不是你的漂亮外殼。
老媽說得自己都泛起了淚花。她繼續(xù)嘮叨,婚姻沒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像鞋子,磨合了也就習(xí)慣了。老媽的確有資格教導(dǎo)我。我父親原來是個普通工人,十多年前腿部刮殘,提前內(nèi)退了,每個月領(lǐng)少量補(bǔ)助工資。母親在一家餐飲連鎖店里做店員,每天只上半天班,工資也少得可憐。所以,我們一家三口,過著平凡得不能平凡的生活。母親說,我和你爸受苦受累一輩子了,無怨無悔,但我們不能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再受苦受累。老媽說得是眼淚汪汪,且道理十足,我有理由反駁嗎?
老媽說我,你要珍惜自己這美人胚子。的確,我從小就長得漂亮,簡直是人見人夸。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就這樣美過來了,至于怎么個美法,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這種美成了老媽一直驕傲的資本。老媽一聽到人家夸獎我長得漂亮,她比喝了蜜還甜。好像,夸獎的不是我,而是她。
當(dāng)然,長得美除了給我?guī)砹速澴u(yù),也帶來了煩心,嗨,這個不提也罷,真可謂:普通的女孩都是一樣的,漂亮的女孩各有各的不幸。
就說嫁給吳佟,不也是因為我人美。
那次,我參加公務(wù)員考試回家,剛進(jìn)小區(qū),一個莽撞小子騎著山地自行車從巷口竄了出來。莽撞小子的人影山崩般涌來,車還沒有撞到我,我就嚇倒在地。
傻大個馬上停車,全身浮肉顫動,一個勁地給她母親打電話,說我騎車撞人了,媽啊,你快來啊。他母親很快就驅(qū)車趕來了,看我暈倒在地上,趕緊送我前往醫(yī)院。其實,我并沒有大礙,只是膝蓋擦破了一點皮,血沾染了白裙子而已。我老媽也很快被通知來醫(yī)院了。她一來,那個夸張啊,還沒有進(jìn)門診室就嚎啕大哭,一見到我膝蓋上的血更是摟住我哭個不停。醫(yī)生說沒大事,就一點皮外傷。母親哪里聽得進(jìn)去,反擊道,人摔倒了怎么會沒有事?出血了怎么會沒事?老媽一連串地說出了要查大腦,要查心臟,查腳踝……一大路,就差說查處女膜了。
我欣賞老媽犀利的口才,把傻大個的母親逼到墻角,只能連連說好!好!查!查!其實呢,我心里清楚,我并沒有大礙,倒地也并不完全因為是傻大個騎車的緣故,與我這些天沒日沒夜復(fù)習(xí)考試有關(guān)。數(shù)天來,為了對付一個接一個的考試,我看書看得人都恍惚了。不要說是自行車,就是強(qiáng)一點的風(fēng),也能把我單薄的身子吹倒。
可老媽對我使了幾個眼色。私下里老媽都說我這人沒心沒肺,外殼雖美,內(nèi)心是冷血得出奇。她最擔(dān)心我這沒心沒肺的說出不該說的話。好像她要趁這個機(jī)會,對女兒的身體做出生以來,第一次免費(fèi)的全面檢查。
幸好,傻大個的母親不是個吝嗇的人。她說,全面檢查一下也好,省得以后說不清道不明,一次了斷,皆大歡喜。
只是苦了我,吹完氣,抽完血,還得排尿液。從這個器械下來,又上了另一個器械,我像流水線的木偶人一般,被母親帶到這帶到那。
折騰了老半天,終于檢查好了。的確沒有大礙,也不可能有大礙。老媽滿意了。傻大個的母親也高興了,說,沒有大礙就好。她還是責(zé)怪傻大個,你看把人家這么漂亮的姑娘撞倒,真是不應(yīng)該。
老媽聽到這么一句,竟然哭了起來,說,要是把我女兒撞得毀容了,叫我如何活啊。傻大個的母親也是個通情達(dá)理的人,她安慰我老媽道,這位大姐,現(xiàn)在你女兒不是好好的嗎,膝蓋上只是皮外傷,我們愿意承擔(dān)全部費(fèi)用和你們母女倆的誤工費(fèi)。
我母親竟然感激了起來,說,這點傷,出醫(yī)藥費(fèi)就行,誤工費(fèi),這敢情好。
傻大個的母親這才想起吳佟,說你還站在后面干什么,還不給人家姑娘道歉。吳佟這才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慢騰騰地說了句:對不起。吳佟母親責(zé)備了傻大個一句,就知道瘋玩,還好不是汽車,要是汽車,那怎么辦。吳佟的母親牽著我的手,說,這么漂亮的姑娘受到傷害,誰看了都會痛心。
吳佟一直耷拉著腦袋,畏畏縮縮地藏在他母親后面。
第二天,我還睡在床上。外出買菜回來后的老媽神神秘秘地來到我的房間,說,你知道昨天撞你的人是誰嗎?我心里想,管他是誰,難道我還要去感激他。
老媽不樂意我的表現(xiàn)了,她說,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啊。他的父親是財政局局長,母親也是某銀行的行長啊。母親扇了自己一個耳刮,怪不得昨天帶你去檢查的時候,連排隊都省了,是一路綠燈啊。只是因為當(dāng)時心急如焚,沒有在意。今天一打聽,原來還真有來頭啊。
我最不滿老媽的這種表現(xiàn),典型的市儈嘴臉。有錢人家的兒子撞了也是撞,貧窮人家的兒子撞了也是撞,有區(qū)別嗎?
可老媽不同,這幾天,我看她都神神秘秘地走出走進(jìn)。連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也納悶了,他問我,你老媽沒有什么不正常吧。我說,肯定不正常。
果真。我的膝蓋剛結(jié)痂了。老媽就拖著我往外走。
我說,老媽,你這是干啥,如此猴急猴急的。老媽說,你不要多問,你跟著我走就是了。
我木偶般跟著老媽走過一幢幢房子,又爬上了一級級臺階,在我的膝蓋隱隱作痛的時候,老媽終于輕輕按響了一個門鈴。
門打開一看,竟然是傻大個的母親。
老媽連說,曾行長,真是不打不相識啊。你看,我女兒的膝蓋好了,今天特意帶來讓你看看,也好讓你放心。
曾行長先是一愣,后才想起,說,原來是你們母女啊。曾行長說,好了就好,多么俊俏的姑娘,她又一次牽著我的手,問腿還痛不痛,走路礙不礙事。我還沒有說上話。老媽就插嘴了,你看,她不是一路走過來的,而且臺階都是一級級走上來的,完全好了。曾行長說,那就好。曾行長拖了我老媽一把,說,還站在門口干嘛,進(jìn)來坐坐。
老媽虛情假意地說,我們還是回去吧,你可是個大忙人,我們來就是不想讓曾行長你擔(dān)心。
曾行長說,哪里的話,是吳佟的不對。再說,我們還住一個小區(qū)呢,一個小區(qū)就是鄰居了。曾行長熱情地邀請老媽和我進(jìn)了她的家。
最后,我是如何許配給傻大個,老媽如何成為了曾行長的親家。到現(xiàn)在,感覺都很夢幻,老媽魔術(shù)般讓理想照進(jìn)了現(xiàn)實。就像我在一本文學(xué)雜志上看到的一句話:生活永遠(yuǎn)比小說離奇,荒誕。
我的婚姻就這樣離奇而荒誕地拉開了序幕。
終于輪到我的第一個周末班。半年來,圖書館里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都很照顧我,說你是新來的,先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吧,周末班就不先安排了,等適應(yīng)后再說吧。
忘記說了,嫁給吳佟前,我大學(xué)畢業(yè)還不到兩年。這兩年,我參加了自己都數(shù)不清的形形色色的招聘考試,就是沒有入圍過。嫁給吳佟后,我參加了圖書館的招聘考試,一次就中的了,真是喜事也好扎堆。
我每天八點半打開閱覽室的玻璃門。早上九點前后,郵遞員送來新的報刊。給新的報刊編上序號就準(zhǔn)備上架。換下舊的,換上新的。最多半個小時的時間就能完成。然后,就是下班前把讀者放亂的報刊再整理下。以前,據(jù)說還要清理閱覽室的衛(wèi)生。后來,圖書館整個衛(wèi)生都讓某家政公司承包了,也就是說,我們的工作臺都有專人清掃了。
開始很不適應(yīng),太閑了。按理說,有閑的時間,我可以看些雜志報紙,但大學(xué)時讀了大量的文學(xué)書籍,可在各種招聘考試中,用到的實在可憐。所以,現(xiàn)在一翻開文學(xué)書籍,我就感覺很乏味,有受欺騙的感覺。怕人家笑話,說圖書管理員也不看書,我會在工作臺上擺幾本時尚雜志,但很少翻閱??纱蜷_電腦,又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口水事件、緋聞八卦……這年頭,新聞看著看著就成了娛樂,娛樂看著看著也成了新聞,真真假假,讓人一頭霧水。
我只好打理那盆水仙,那提吊蘭,還有那缸細(xì)魚。以前,它們呆在老媽家狹窄的陽臺上,現(xiàn)在,我把它們也帶到了圖書館,讓它們也享受著天堂的時空。還別說,一來天堂,它們比先前更活靈活現(xiàn)了,水仙很快就開花了,吊蘭也枝繁葉茂,特別那些細(xì)魚,每天蹦蹦跳跳,上躥下跳,歡快得不行。每天,我就在侍弄花草,逗弄細(xì)魚中生活著。
那次,無意中我點開了監(jiān)控視頻,真好,整個閱覽室盡收眼底。我說過,我不敢站在陌生人面前打量對方。現(xiàn)在好了,整個閱覽室一覽無余。通過監(jiān)控視頻,我想看誰就能看誰,而且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們圖書館雖然坐落在市區(qū)繁華路段,但這里畢竟不是商場,上班的時間,只有十來個退休的老人來光顧,年輕人很少來。到了周末,才有一些家長帶小孩來。孩子上幼兒閱覽室,大人就來到我的閱覽室。除此,周末來得最多的是一些中學(xué)生,因為閱覽室兼有自習(xí)室的功能,所以,很多學(xué)生喜歡前來,當(dāng)然還有一些參加各種社會考試的年輕男女,他們利用閱覽室來復(fù)習(xí)。
那么他是哪一類人呢。
學(xué)生肯定不是,參加社會考試的肯定也不是。我猜想,他是帶孩子來參加興趣班的家長。
忘了說了,在圖書館一帶,有很多周末興趣班,什么書法啊,美術(shù)啊,跆拳道啊……墻上牌子鱗次櫛比,讓人眼花繚亂。一到周末,這條街就充斥著孩子們的噪雜聲,鳥市般。
早上把孩子送到興趣班后,因為幾個小時后又要接孩子回家。有些家長就選擇閱覽室來消磨這段無聊時光。
第一次值周六班我就注意到了他。他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儒雅,有著中年男人的沉穩(wěn)、厚重。第二次值周六班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了。他每次來都會找到《博覽群書》這本雜志,然后選擇東北角那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幾次有規(guī)律的出現(xiàn)后,我才醒悟過來,他一定是送孩子來上興趣班的家長。
這次,正好新的一期《博覽群書》到了,需要更換。我把其他需要換架的雜志都換好了。然后,我走到他的身邊,對他說,你好,雜志需要換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哦了一句,依依不舍般把舊雜志放在我手里。我也把新的雜志放在他手里。我就這樣和他第一次接觸。這個舉動頗像地下黨接頭的暗號,也像初戀男女傳遞情書用雜志作的掩飾。
走了兩步,我竟然折了回去,說,舊的這期你還需要看嗎?他說,你不是要換了嗎?我說,假如你想看的話,你就先留著,看完后直接放我工作臺好了。
他說,那好。
我看到他朝我微微一笑。
回到工作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心砰砰直跳。我詫異對他如此熱情,換成別人,我每次都是武斷地替換雜志,管他們看完了還是沒有看完。我可急著要把舊雜志整理歸檔。
坐在工作臺上,我腦袋一團(tuán)漿糊。我點開了視頻監(jiān)控。有個探頭正好對著他。我偷偷地注視著他。視頻很清楚,甚至能看清他的眉毛。他的眉毛又濃又黑。他的鼻子挺像劉德華的,鷹鉤鼻。我把視頻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他在視頻中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
一個讀者經(jīng)過工作臺。我手忙腳亂地關(guān)了視頻。我的工作臺就在門口,其實,路過工作臺的人根本看不到電腦屏幕,但我還是緊張地關(guān)了監(jiān)控視頻的頁面。
我像偷了什么東西似的,心加速跳動。但轉(zhuǎn)眼一想,監(jiān)控視頻本來就是方便管理員對讀者進(jìn)行監(jiān)督的。
張姐說過,你不要以為來閱覽室的人都品德高尚,都溫文爾雅。他們很多人會偷雜志,給報紙開天窗,偷偷摸摸的事多著呢。張姐提醒我要小心這些人。張姐強(qiáng)調(diào)道,我們閱覽室的報刊都要編號存檔,作為檔案文件保存。這也是閱覽室裝監(jiān)控視頻的原因。
想到這些,我大大方方地打開監(jiān)控視頻,我選擇一個放大,看到一個初中小女生在雜志上亂涂亂畫,像在涂抹四格漫畫。我本想過去提醒一下,但是沒有挪開步子。
我又點開另一個視頻,一位老人正拿著放大鏡看《參考消息》,眼睛都貼到放大鏡上了,這般年紀(jì),眼睛又不好,真可憐。
然后,我快速點開一個個監(jiān)控視頻,惟一沒有點開對著他的那個。我在猶豫,要不要點開。想看,又理由不足。
我重復(fù)先前的動作,從第一個開始點開,一個接一個,到有他的視頻的時候,我遲疑了一下,又一下,但還是點開了。他還是靜靜地看著《博覽群書》。眼神很專注,視頻中,他的嘴唇在蠕動。他的嘴唇飽滿,泛著瓷彩。
很快,上午的開放時間到了。我提醒讀者離開。他伸了一個懶腰,站了起來,又左右扭動了幾下脖子,才拿著要換的《博覽群書》走到我的工作臺。他說了一句謝謝,就和其他的讀者一樣不緊不慢地出了閱覽室。
十一點半,上午開放時間結(jié)束了。所有讀者都離開后,拿著他看過的《博覽群書》,我慢慢地打開,一頁頁翻動,我猜想,他剛閱讀的是哪篇文章呢?可上面沒有半點痕跡,連一個輕微的折角痕跡也沒有。我一頁頁翻動,想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可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此時,整個閱覽室彌漫在安靜里,我的心卻異常躁動。
他再次出現(xiàn)在閱覽室還是周六。那個周六,我記得,圖書館門口的水池中,長久伏在水面的青荷上,擎開了第一朵睡蓮。里紅外白的睡蓮美得驚艷,特別是花瓣上還滾著清晨的露珠,睡蓮如出浴的仙子般嫵媚、明麗。
他進(jìn)來后依舊是選擇《博覽群書》,依舊選擇靠窗的東北角。不久,一位女子出現(xiàn)在閱覽室。她從書架上取下《愛人》,也選擇坐在靠窗的東北角,他的鄰座。她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他也抬頭致意。
他們互相認(rèn)識?
我趕緊點開監(jiān)控視頻,回放了剛才的一幕。我看到她的微笑中含著嫵媚與狡黠,不是普通的禮節(jié)性微笑。而他的致意也很曖昧,至少我看到他的眉毛抖動了一下。
九點,郵遞員準(zhǔn)時送來了新一批報刊。沒有他手頭的新的《博覽群書》,有她手頭的《愛人》。我靜靜地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不好意思,新的雜志到了,要更換了。她說,好。我很僵硬地拿走了她手上的舊《愛人》,給了她新的《愛人》。
他低頭看書,我注意到,在我換雜志的瞬間,她趁勢瞄了他一眼。我回到工作臺,回放剛才的一幕,我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她身邊時,臉是豬肝紅。
我也看清了她穿著細(xì)紗外套,短裙絲襪,高跟白靴。
他們是夫妻嗎?
估計不是,很少有夫妻一同來接送孩子上興趣班的。即使兩個一起來,女方肯定不會選擇圖書館,而是附近的服裝商場。鮮有夫妻一起來閱覽室看書的。張姐說過,一對對年輕男女喜歡來閱覽室,表面上是看書或復(fù)習(xí),其實就是來這里談戀愛,眼談,筆談,甚至手談,腳談。
那他們兩個呢?
我盯著視頻。忽然,我看到她抻長脖子,朝周圍的桌子上掃了一眼,然后,用手緊緊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肘,很快就放開了。他完全沉醉在閱讀中,一動不動。
還是一個周六。
他像往常一樣來到閱覽室,像往常一樣看雜志。她也如約而至,陪坐在他身邊。我猜想,她肯定也是和他一樣,是送孩子來興趣班的家長,否則,時間哪能如此巧合。
時間在靜謐的空氣中慢慢流逝。很快,上午的閱讀時間又到了。走到工作臺的時候,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工作臺,朝我說了一句,真美。
這是他主動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坐在工作臺,我心里疑惑大過喜悅。他說真美,讓我猝不及防。他是說那盆水仙、那提吊蘭、那缸細(xì)魚真美,還是說坐在它們中間的我真美呢?我心撲通撲通跳動起來。
情人節(jié)那天,吳佟陪我去逛商場,這是難得一次吳佟陪我去逛商場。吳佟除了上班就喜歡玩電腦游戲。什么傳奇,星際爭霸,他一玩就沒魂。人家笑他,有如此漂亮的老婆,該出去多陪陪啊,多長臉??蓞琴∩禋獾卣f,同一個屋檐下,既沒有美人,也沒有才子。吳佟一本正經(jīng)地補(bǔ)充道,這不是我說的,是臺灣李敖漂亮的夫人說的。對這樣的一個丈夫,我真是無語。
我看中了一款衣服,黑色的吊帶配歐根紗,正在試穿。從試衣間出來,我竟然發(fā)現(xiàn)他站在試衣間門口。
我看到一位矮小的,略顯臃腫的女人也從試衣間出來。天哪,她正在試穿的是和我同一款衣服。她在試衣間門前的鏡子前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不斷地問他,好看嗎?好看嗎?他只是淡然地說,嗯,還行,喜歡就買下吧。
我趕緊躲進(jìn)試衣間,把身上的歐根紗脫了下來。我不想要了。
吳佟在我試衣服的時候依然用手機(jī)在玩游戲。我忿然罵道,你就知道玩游戲,我試衣服你也不幫我看看,我?guī)銇砀墒裁?!從來沒有看我這樣發(fā)火,吳佟木頭般戳在原地。
我頭也不回地奔向電梯。
我邊跑邊哭泣。吳佟傻兮兮地尾隨著我。他當(dāng)然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如此冒火。
那個試衣女人是她的妻子嗎?那閱覽室里握他手肘的是誰呢?我委屈得不行,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嚇得吳佟手足無措。
我買衣服的興致早就沒有了。我叫吳佟開車早點送我回家,回別墅。
吳佟說,今天可不是周末。
我說,不是周末我就不能去嗎?
我瞪了吳佟一眼,說,今天我就要去!
是的,我現(xiàn)在最想去的是別墅這個家。其實,我們有兩個家。
一個家就在老媽第一次帶我去的那個,普通的兩廳三房。用吳佟母親的話來說,這個家只是工作的家,或者說是表面的家,別墅才是真正的家。
還沒有結(jié)婚前,我就納悶,吳佟的父母都不是普通的人,怎么也住臟亂差,連電梯都沒有的普通小區(qū)。結(jié)婚后,吳佟母親對我說,小敏,不是我們騙你,我們不是普通的家庭,做事要有分寸,不能太高調(diào)。這個別墅都是用我妹妹的名字買的,其中的道理你應(yīng)該能懂。
我這才想起了初中學(xué)過的“狡兔三窟”這個成語。吳佟母親告訴我,只能周末來別墅居住,平時還是住小區(qū)里吧。
吳佟很不樂意,說,這樣折騰干嘛,我和小敏住別墅好了。吳佟母親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們還是孩子,懂什么呢。
所以,每次周末,我們才跟吳佟的爸媽來到別墅里享受兩天。別墅前傍河,后依山。別墅院子里假山池沼巧妙點綴,室內(nèi)的裝飾也極具異國情調(diào)。用吳佟的話說,這里才是天堂啊。
但說實在的,我并不喜歡這個天堂。我喜歡在圖書館上班,圖書館才是我的天堂。
為此,我特意和張姐換過好幾次周末班。我們是一周七天班,兩人輪換,即一二三四,五六七。一月一換。選擇周末的話就可以少上一天。
吳佟以及吳佟的爸媽都不理解我為什么不好好享受別墅的時間,反而選擇去上周末班。張姐倒是對我很感激,說小敏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因為張姐和我說過,她一個孫子周末沒有人帶,她正好利用這兩天去帶孫子。
又是一個周六,八點半,他準(zhǔn)時出現(xiàn)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樣。他進(jìn)來依舊是選擇《博覽群書》雜志,依然選擇靠窗的東北角。她也出現(xiàn)了,看上去妖媚,貴氣,一襲紫色風(fēng)衣,胸口藍(lán)色絲巾點綴。她還是選擇在他的鄰座。沒過多久,她把手?jǐn)R在他的大腿上。他用手輕輕撥開了。她又放了上去。他又撥開了。
正好,郵遞員準(zhǔn)時送來了新一批雜志,有新一期的《博覽群書》。我馬上把《博覽群書》挑了出來。我走到他的身邊,說,新的《博覽群書》,你要看嗎?
他說,謝謝。
我們互相交換了新舊雜志。
可他沒有看上幾眼,就把新的《博覽群書》放回書架。他拿起了《小說月報》,走向了西南角的一張桌子。
她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看到他坐到了西南角。她臉漲紅起來,牙齒咬著嘴唇,用長指甲在《愛人》雜志封面上狠狠地劃了一個“X”,正好劃在封面模特的靚麗的臉蛋上。
然后,她氣沖沖地放回《愛人》,仰著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閱覽室。
他顯然心神不寧,《小說月報》看了不到五分鐘,又拿起《環(huán)球時報》,拿起《文化報》,甚至拿起《人民日報》。
還不到十點半,比以前提早了一個小時,他也離開了,走得很惶急。
我握住鼠標(biāo)的手竟然汗跡斑斑。
這天,提早半個小時,我就提醒讀者時間到了,趕緊離開。有幾個老年人嘟囔著,還早呢。我隨意編了個借口,說上級下午要來視察,我們要提早打掃衛(wèi)生。
讀者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墒俏覅s坐在工作臺上不愿動。我一遍遍翻看著監(jiān)控視頻。我極力地捕捉他的神態(tài),以及每一個動作。
直到對面借閱部的同事提醒我,才知道該吃午飯了。
晚上回到天堂家。我發(fā)現(xiàn)家里氣氛極度異常。吳佟的爸媽都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神色嚴(yán)肅,一言不發(fā)。
我溜回自己的房間,發(fā)現(xiàn)吳佟破天荒竟然沒有在玩電腦游戲。
我問吳佟,今天怎么啦?
吳佟沒有理睬我。
我對吳佟說,我是你老婆,家里的事我就應(yīng)該知道。
吳佟才極不情愿地告訴我,說有人匿名舉報了我們這幢別墅。
我重重地把自己摔在柔軟的大床上,感覺有些眩暈。
很快,吳佟的爸媽就被雙規(guī)了。事情很簡單,吳佟的爸媽收取過大量的賄賂。我也才得知,吳佟的爸媽在海南三亞海邊還有一幢觀景房。
我也倒霉了,因為,我參加圖書館招聘的那次考試,是吳佟父母的打點后才成功的。
我不能回圖書館上班了。我回到老媽這里,這些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老媽比我還著急,不斷打聽兩位親家的消息??赡苡惺裁春孟⒛兀?/p>
很快,法院公開開庭審理吳佟爸媽貪污受賄案。
吳佟帶著我,還有我老媽去旁聽。
吳佟很悲戚,老媽更是淚水漣漣。第一次參加法院開庭審理案件,我好奇大過悲傷。由于是審判吳佟的爸媽,我和吳佟一樣,像做錯事的孩子,都低著頭。
案件不復(fù)雜,審判過程很順利。要宣判了,審判長大聲宣布全體起立。
大家都站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審判長竟然是他。
我的淚水洶涌澎湃起來。老媽迅速收住了她的眼淚,轉(zhuǎn)過頭來看我。老媽臉上很狐疑,好像在說,看你平時對公婆不冷不熱的,現(xiàn)在良心發(fā)現(xiàn)了?
我抱住老媽,我感到全身異常的冰冷。
選擇一個周六,我前往曾經(jīng)工作過的閱覽室,我想帶走我在工作臺上養(yǎng)著的那盆水仙、那提吊蘭,還有那缸細(xì)魚。
來之前,我和張姐打過電話,說我要把我的東西帶走。在電話中,張姐對我的離開十分惋惜。她嘆息道,多善良的姑娘,真可惜。
我來到了閱覽室門口。坐在工作臺的正是張姐。張姐說,你來了。我點了下頭。我瞟了閱覽室的東北角一眼,沒有看到他。
張姐熱情地幫我收拾我曾經(jīng)的物品,以及那盆水仙、那提吊蘭,還有那缸細(xì)魚。
我問張姐,他來過嗎?
張姐疑惑地看著我,誰?你說誰來過?
我支支吾吾,無言以對。
除了那些生活用品,我突然決定,不帶走那盆水仙、那提吊蘭,還有那缸細(xì)魚。
我匆匆離開閱覽室。
過了一會兒,張姐喊了起來,小敏,還有水仙、吊蘭和那缸細(xì)魚呢?
張姐氣喘吁吁地追出來,她兩手連提帶抱,想把這三樣?xùn)|西送到我車上來。
可我已經(jīng)發(fā)動了汽車,逃也似的加大油門。
我聽到張姐大聲吼道,神經(jīng)??!神經(jīng)?。≌媸巧窠?jīng)病!
從后視鏡里,我看到那盆水仙、那提吊蘭、那缸細(xì)魚,還有張姐,在天堂門口,抖動著,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