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這是朋友講的一個故事，關(guān)于他和他母親的。

因?yàn)楣ぷ麝P(guān)系，他常常出入星級酒店，請別人，或者別人請他。飯菜之豐盛，可想而知。魚是每餐必上的，這是國人的傳統(tǒng)，炒的、煎的、炸的、烤的……味道自然是很鮮美，要知道，這魚動輒上百元一條。

酒桌之上，聯(lián)絡(luò)感情是主要的，吃則是次要的。一次宴請下來，桌上的菜只是蜻蜓點(diǎn)水般地動一些。他常?？粗Ｏ乱淮蟀氲聂~，感到莫名的心疼，可惜了這么好的魚，如果母親能吃到這魚，該有多好??！

母親是喜歡吃魚的，他也遺傳了母親的這一喜好。他的乳名叫作“魚兒”，母親起的。據(jù)母親說，生他時，母親正在河邊撈魚。名字的另一層意思，是希望今后的生活能好起來，能夠年年有“余”。

他稍稍大一點(diǎn)，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獨(dú)自一人拉扯他，生活很是困頓。那時他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夠吃一頓魚。

農(nóng)閑時，母親會到村外的小河里，用自制的網(wǎng)撈魚。撈上魚來，母親回家用面裹了，放在油里炸，炸得酥透，就連魚刺也炸脆了，最后再打上兩個雞蛋，吃起來味道別提有多香——這香一直穿透了歲月，讓他如今隔著時空，依然能嗅得到。

他漸漸長大，從小學(xué)一直讀到大學(xué)，然后畢業(yè)，參加工作，結(jié)婚，在城里定居下來。他履行了幼時向母親許過的那個諾言：當(dāng)個城里人，讓母親住上高樓，過上好日子。

母親從鄉(xiāng)村來到了這個城市。媳婦很孝順，像親娘一樣伺候。母親樂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可日子久了，她開始沉默寡言起來，常常獨(dú)自一人站在陽臺上，朝著老家的方向張望。

他知道，母親是想家了，想她的院落，想她的左鄰右舍，想她的雞鴨鵝狗，想她的莊稼地。他感覺自己對母親其實(shí)是一種“羈押”，母親無法融入這個城市，她是落寞的。而自己卻無法排解母親的這種落寞。

他決定答應(yīng)母親，在這之前，母親一再要求回去，但他都沒同意。

母親終于回到鄉(xiāng)村，回到她自己的生活里。他所在的城市與母親所在的鄉(xiāng)村，有幾百里之遙。無論多遠(yuǎn)多忙，每月他都回家一兩次。他實(shí)在是放心不下母親。

他每次回家，對母親來說都是盛大的節(jié)日。母親會提前一天曬被褥，準(zhǔn)備飯菜，為他炸小魚——這是他最愛吃的。

這一次，因?yàn)楣ぷ魃系氖虑檗k得順利，他得以提前一天回家。清晨趕到家時，鐵將軍把門，母親不在。鄰居大娘告訴他，你娘知道你要回來，這幾天一直都去河里撈魚，這不，一大早就去了。

他趕緊往村南的小河跑去。在河里，他看到了母親。

母親背對著他，挽著褲腿站在水里，正在撒網(wǎng)。由于身體胖，彎腰時就有些吃力。深秋微寒的風(fēng)，吹亂了她的白發(fā)。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淚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