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爾吉·原野
草原上的人們
◆ 鮑爾吉·原野
從阿倫河往西,騎馬大約走五六個小時,草原一片敗象,好像從夏季進入了初冬。所謂草原,地表只露出稀稀拉拉的草,而且近于垂死。不用說,這片草原被開發(fā)了,修建了煤礦和發(fā)電廠。人間最丑陋的景觀,莫過于被開發(fā)的草原。這一片土地遍布沙丘和石礫,遠看,石礫似一片片白骨。而先前路過的草原仍然是綠油油的,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甜味,花朵從腳下開到天邊,那里沒有礦,也沒有國企和央企。在這片遍布瘡痍的土地上,偶爾見到牧民,穿戴也破破爛爛。草原沒了,貧窮接踵而至。
繼續(xù)往前走,綠草又接續(xù)上了。這里是另外一個旗,工業(yè)化還沒有進入或剛剛要進入。草原下面如果有礦石,被毀滅是早早晚晚的事情。這一片草原尚好。草原的好,從深處說是牧民賴以生存的根基,從淺表看,它上面還有花朵。有花的草原證明它還沒有退化與沙化。經(jīng)過流沙的荒漠,又見到綠草和鮮花,如同見到一個瀕臨咽氣的人又緩了過來,我拎起的心放下了。
往前走,看見一個村子。每家牧民的紅磚房前都拴著馬。馬在牧區(qū)少了,沒有草,連牛羊都養(yǎng)不活,誰能養(yǎng)馬?這么多馬證明牧民的生活很好。穿過這個村子,在山的轉(zhuǎn)彎處,我看到了一個奇觀。
一臺巨大的、涂黃漆的推土機像被小孩扯開的蝗蟲一樣分成了兩截。它推土的鏟子離車身很遠,且被砸扁了,車的駕駛室坍了半邊。
我第一次看見推土機被毀壞成這種樣子,平時都是推土機毀壞一切。
破推土機旁邊有一塊石頭,它的體積不大,和六印鐵鍋差不多。讓人意外的是,石頭上系著一條紅綢子。
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從山上滾下一塊石頭把推土機砸壞了?不像。山坡的綠草上也沒有石頭滾落的痕跡。
附近無人,云朵在天邊追逐白楊樹的樹梢,河流在地平線上露出窄窄的一條。
住進鎮(zhèn)里的稅務(wù)招待所,我還在想這件事,越想疑團越大。推土機到這兒干啥來了?周圍也沒有工地呀?那塊石頭從哪兒來的?它會系著紅綢子從天上掉下來嗎?
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平生沒遇到過什么離奇的事,覺得此事蹊蹺。第二天早上,我跑步路過山腰轉(zhuǎn)彎處,發(fā)現(xiàn)了更離奇的事。
一群牧民聚集在推土機邊上,他們穿著鮮艷的蒙古袍(牧民們祭敖包或過年穿的鮮艷的禮服),在那塊石頭面前擺上了毯子和桌子。我趨前,看到幾個牧民在推土機后面宰羊,那個像妖怪下巴的鏟子離推土機四五米遠,里面扔著帶血的羊皮和蹄子,大鍋里水燒得滾滾冒泡。
人們在石頭前肅立,一位留山羊胡子的長者從懷里掏出藍綢的哈達,雙手平舉,念誦一段贊詞,大意是感激長生天的恩德,保佑草原人畜兩旺。
誦畢,他把哈達放在系紅綢子的石頭上,牧民們——男人、女人和老年人,次第從懷里掏出哈達恭敬地鋪在石頭上。他們圍著石頭轉(zhuǎn),口里念誦禱詞,把小石頭放在大石頭下面。
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祭敖包的儀式。不同處在于:敖包是千萬塊小石子堆起來的,他們在祭祀這塊大石頭。
我身上沒帶哈達,從地上撿兩個小石頭,隨他們轉(zhuǎn)敖包,雙手合什。
之后,他們在草地上鋪塑料布,切羊肉放盤子里,盤上腿開始喝酒。
我沒見過蒙古人祭敖包時喝酒。
“遇到了什么好事?”我問。
“我們遇到了大喜事?!币粋€牧民眉開眼笑地說:“長生天保佑我們啦!”
“怎么回事?”
這個牧民站起來,先彎腰向鋪滿藍哈達的石頭深深鞠個躬,說:“這是一塊神圣的石頭,昨天從天上掉下來把推土機砸成兩截了。”說完,他仰頭喝盡一杯白酒。
“石頭從天上掉下來的?”
這個牧民點頭,說:“石頭掉下來像打雷一樣,好幾里地之外都聽到了?!?/p>
“推土機是咋回事?”
“推土機是開礦的人開來的,在這個山上開礦。長生天懲罰了他們,跑了,不回來了?!?/p>
我明白了,天下掉下一塊隕石,不偏不倚砸在推土機上,變成了牧民的節(jié)日。我覺得很好笑,但沒敢笑。假如這是真的,真是很好笑。假如不是真的,沒人能把推土機搞成這樣。牧民們懷著對神靈的感激在此飲酒。
我繼續(xù)跑步,身后傳來歌聲,這是一首長調(diào),歌詞是:“我美麗的家鄉(xiāng)啊,用黃金和玉石也換不來。長生天保佑這片土地吧,我們像百靈鳥一樣在風(fēng)中為你歌唱。”
車在草原走著走著見到了山,在寬廣平緩的草原上見到一座山很新鮮。我明白了,為什么很多地方的人把山當作神靈祭拜。山突然出現(xiàn)在天邊,慢慢走近,看到它雄渾險峻,每一個部位都像神的身軀。山,是大地上跟天對話的使者。
坤都草原上的這座山叫博格達山,蒙古大地上的很多山都叫這個名字——博格達——蒙古語是“神”與“靈”的意思,它像無邊的青草供奉的一座神龕。山石沉黑,顏色偏紅偏綠,銅和鐵在石里作祟。這種石頭雨后更顯其黑。車開到跟前,我看到山的背面聚集一群人,他們戴禮帽,穿鮮艷的蒙古袍,沒女人和兒童。搞什么?
我費挺大勁兒爬上山,見到七八個人聚一起,爭論什么問題,中間孤零零站一位身穿銅泡釘跤衣的摔跤手。這位摔跤手極為壯碩,細眼睛,眼珠灰色。他的胳膊比我們腿粗,其腿刷上灰漆就跟大象前腿一樣粗。他攥拳站立,面有不忿之情。另外幾個人戴著茶晶墨鏡(太陽太毒),比比劃劃說一件事。但是,你見過一個沒有對手的摔跤手孤零零站在山上嗎?沒見過,我?guī)缀跻α?,難道他要和山摔跤嗎?
這幫人沒理我,繼續(xù)討論。摔跤手繼續(xù)攥拳,眼里差不多冒出怒火了。他們身邊長著一棵榆樹,有碗口粗,要長四五十年。榆樹后的山石凹進去,如一個舞臺,上面有一排泥筑的燕子窩。地上有兩個圓石,大小一人合抱。兩個圓石連在一起,光光溜溜,不像人造的。這么沉重的石頭造出來也抬不到山上,抬上來也沒用。冷眼看,石頭上依稀有圖案。我上前摸這個圖案,像用鑿子淺淺鑿上去的太陽、月亮和陰陽魚圖案,又像自然生成的。
“不許摸!”這喊聲渾似炸雷,發(fā)自摔跤手的胸膛,我?guī)缀醣徽饡?,天下有不讓摸的石頭嗎?
穿蒙古袍的人聞聲跑了過來,甩著雙手說:“完了!完了!”他們的神情十分沮喪。
這幾個人看著我,似乎絕望了。一人問我:“你用哪只手摸的石頭?”
哪只手?難道要剁掉嗎?我說:“左手?!闭f完,我看看左手,好像要跟它道別。
這個人——他身穿藍蒙古袍,襟別一枚銀制成吉思汗胸章——拿過我的左手仔細瞧,舉起我的手對著太陽看了看。
我憋著沒笑,難道我左手的骨頭里暗嵌什么密碼嗎?這幾個人輪番看我的左手,互相交換眼神,不說話。他們看我手時,我也跟著看,這只手仿佛被賣掉了。
“唉!”穿藍蒙古袍的人嘆了一口氣,蹲在地上,其他人憂慮地看著他。摔跤手臉上的怒火什么全沒了,變成一個懦弱的人。他看看這人看看那人,仿佛沒魂了。
我的左手透露什么樣的信息了?我瞧一下,手心的紋如一個“從”字,也像兩座山峰。有人說我的掌紋豐密,證明我情人多。姑且不論情人多與不多,這些紋會讓遙遠的草原上的博格達山后面的穿戴鮮艷蒙古袍戴茶晶眼鏡的人憂傷嗎?我覺得我該下山了。
“請站住?!彼{蒙古袍禮貌地攤開雙手,攔住我,“請告訴我,您從哪里來?名字叫什么?”
我說:“我從穆格敦(沈陽)來,叫原野?!?/p>
“原野?”他問別人,“原野,原乙,原耶,這是什么意思?”別人搖頭。他說:“但穆格敦是一個好地方。”
“那么,您姓什么?”
“鮑日吉根?!蔽一卮?。
“??!”他像遇到救星一樣,捧起雙手,“鮑日吉根,黃金家族,太好了!”他握握我的手,低頭在我手上親吻兩下,說:“謝謝!”
我原本糊涂,加上突然而至的尊崇,只好扭捏了。我愚蠢地向他們招招手,用左手。他們紛紛向我招手,我們只離幾步遠。
我說:“我……可以走了吧?”
藍蒙古袍說:“不急,你要給我們講話?!?/p>
藍蒙古袍嘆口氣,盤腿坐地上,他示意我也坐下。他說:自古代以來,他們奇甘草原的摔跤手在附近四五個旗的那達慕比賽中從來都是第一名。但前年被東烏珠穆沁的摔跤手擊敗了(我身邊站立的摔跤手眼里冒出怒火)。去年,我們又被克什克騰的摔跤手擊敗了。他說:這是絕對不可以發(fā)生的事情(摔跤手眼里冒出更多的怒火)。我們查找原因,發(fā)現(xiàn)論實力和技術(shù),我們的摔跤手和古代一樣好(摔跤手雙手攥得咔咔響),是什么原因造成失敗了呢?
藍蒙古袍站起來,手指圓石:“是它!”說完,意味深長地向我點點頭。
我也點點頭,但不知道為什么“是它”。
藍蒙古袍見我不明白,攤開手說:“這兩個石頭,是長生天賜給我們奇甘草原摔跤手的睪丸,是神蛋,負責(zé)贏。有人說,東烏珠穆沁和克什克騰的人偷偷來到這里,在神蛋上撒了尿。我們(他環(huán)顧左右)今天給神蛋獻上了酒,念誦最好的禱詞,讓它恢復(fù)力量,保佑我們的摔跤手今年比賽得冠軍。但你——剛才摸了它,這很不負責(zé)任,好在你是鮑日吉根——黃金家庭的人,否則神蛋就完蛋了?,F(xiàn)在我們要重新祭祀一下。你和我們一起來?!?/p>
我和他們莊重地站在神蛋前面,看他們重新獻上白酒和蜂蜜,念誦求神蛋保佑奇甘摔跤手得冠軍的禱詞,然后由我講話。
我用不可一世的豪邁腔調(diào)說:“天上有太陽,山上有神蛋。神蛋亮光光,奇甘的布奎(摔跤手)震八方。神蛋光溜溜,奇甘的布奎雄赳赳。神蛋成雙對,奇甘的布奎不后退。神蛋立高山,奇甘的布奎敢爭先。神蛋冰冰涼,奇甘的布奎個個強。兩個神蛋威力大,奇甘的布奎美名傳天下。神蛋萬歲萬萬歲!”
我說這套現(xiàn)編的、押韻的順口溜時,藍蒙古袍迅速把我說的話譯成蒙古語,每一句話都引發(fā)眾人的歡呼。他們紛紛和我握手,用眼睛敬仰我。在他們的簇擁下,我大搖大擺地下了山。
后來,我聽說他們果然在摔跤比賽扳回第一名,這證明我手摸一下神蛋或順口溜起了好作用,至少其中一樣起到了一點推動作用。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