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霧中人
◆ 昆 金
一
有位前輩曾經(jīng)告訴周鳳岐,犯罪率的高低,其實跟季節(jié)有一定關聯(lián)。地球與太陽月亮之間的位置變換,對人類情緒會產(chǎn)生不同的微妙影響。這種影響從犯罪率上也能體現(xiàn)出來。
對于這種玄乎的說法,周鳳岐一向嗤之以鼻。但現(xiàn)在他有點相信了。入秋以來,轄區(qū)內(nèi)的惡性案件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幾乎已經(jīng)到了應接不暇的地步??礃幼友巯碌厍蛟铝梁吞柸咭呀?jīng)進入魔鬼位置模式。
這不,三分鐘前剛剛接待了一個報案人,緊接著就又收到一位市民的電話報警。而此時整個巡捕房重案組除了周鳳岐和助手外已經(jīng)全部出警。周鳳岐分身無術,只好和助手小趙分頭奔赴兩個現(xiàn)場。這也算是給新人一個鍛煉機會。
那個報案人二十五六歲,神色緊張。周鳳岐帶他上車后,驅車趕往現(xiàn)場。今天的霧氣很大,將近中午了還縈繞不散。
報案人自稱姓馬,單名一個侯字。他說他剛剛用獵槍打死了一個死對頭。事后出于畏懼和自責,便主動到巡捕房來自首。
汽車停在一片樹林外面,兩人步行進入。馬侯步子急促,走在前面。周鳳岐環(huán)視四周,緊隨其后。途中不時看到有早鍛煉的市民從霧氣中突然顯現(xiàn),一轉身又消失在霧氣之中。
走到樹林中間一個湖邊時,馬侯放慢步子,仔細辨認,繼續(xù)朝前。沿途路上雜草遍及,露水打濕了他們的鞋子。
兩人在湖邊某個區(qū)域內(nèi)兜了一圈,什么也沒有找到。馬侯呆立在湖邊,似乎有些絕望。
“他明明就是倒在這里的?!瘪R侯指著前方一片灌木說。
“你確認打死他了?”周鳳岐問。
“我那把獵槍,足可以打死一頭野豬。當時槍響以后,我看到他整個人彈出了老遠?!瘪R侯的聲音有些顫栗。
“霧氣那么大。你果真看清了?”
“當然。我一大早就尾隨他進了樹林。他一刻也沒離開過我的視線?!?/p>
整個樹林籠罩在一團霧氣中。不時有市民經(jīng)過,交談語氣自若,沒有絲毫身處兇案現(xiàn)場的那種驚恐感。
就在這時,有個人影從霧氣中慢慢顯現(xiàn),并緩步朝他們走近。馬侯睜大眼睛盯著對方,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含糊不清的聲音。周鳳岐早就看在眼里。
“馬侯,怎么啦?”
“鬼,鬼,鬼呀——”馬侯一聲尖叫,扭頭就想跑。周鳳岐一把扯?。骸澳挠惺裁垂恚挎?zhèn)靜點!”
這個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走到他們跟前,端詳著地上的馬侯,同樣也是一臉驚異。
“周探長,我見鬼了。他他他……他就是剛剛被我打死的張輝?!?/p>
周鳳岐有些意外。站在他們跟前的那個人突然醒悟,沖著馬侯:“原來之前那一槍是你開的?”
馬侯只顧著發(fā)抖,而對面的張輝突然憤怒,起身過來,抬腿便踹。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鳳岐阻擋,問。
馬侯被狠狠踢中一腳,反而不害怕了,忽地起身:“張輝,你真的沒死?”
“你巴不得我死,對吧?你這混賬?!?/p>
馬侯呆了一下,大大松了一口氣,突然又害怕起來:“我明明看到你整個人飛起來了,怎么會一點都沒事呢?”
“你會不會誤傷了其他人?”周鳳岐很是緊張。
“沒有。他確實打中了我?!睆堓x憤憤說道,“只不過他打中的,只是我的一件風衣?!?/p>
“???怎么會是……是你的風衣?”
“早上我到湖邊后,突然很想方便一下。為了不弄臟我的長風衣,我就把它脫下來,放在一棵灌木上面。然后我躲進不遠處的灌木里方便。還沒等我結束,就聽見一聲槍響。出來一看就發(fā)現(xiàn)我的風衣掉出去老遠,已經(jīng)被轟成一塊破爛布?!睆堓x解釋。
“什么,什么,我打中的是你的風衣?”馬侯不相信。
“你這蠢貨,殺個人都不會。哎,這也是天意。幸虧了今天的大霧。”張輝感嘆。
“你不是說他一刻也沒離開過你的視線嗎?”周鳳岐冷冷地問。
“哦,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準備開槍時,發(fā)現(xiàn)引線火藥被霧氣打濕。于是就蹲下?lián)Q了一片。你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的。我不敢離你太近 ,所以始終只能看到隱隱約約一個人影。你那件放在灌木上的風衣,霧氣中很像坐在地上的一個人?!瘪R侯回憶。
二
事情并不復雜。張輝和馬侯先前有些過節(jié),結下怨恨。在那次沖突中馬侯吃了些虧,懷恨在心,伺機報復,最后演變成殺人泄憤。好在陰差陽錯,一場悲劇擦肩而過,也算是天意。
當時馬侯開槍后,順手把獵槍扔在現(xiàn)場??梢娝_槍后確實馬上就滋生了恐懼和懺悔。否則絕不會犯忌把殺人兇器留在作案現(xiàn)場。因此他隨后選擇主動投案的舉止也在情理之中。
事后這把槍也被周鳳岐找到。當時樹林里有很多市民聽到了那聲槍響。他們以為是有人在打獵,所以并沒在意。又因為霧大,因此也沒有人目睹馬侯開槍的情景。
另外通過勘察,馬侯在樹林里留下的腳印也順利找到。包括他躲在一棵灌木背后開槍時留下的凌亂腳印,所有這些腳印跟他當時腳上的鞋印完全相符合,也跟他描述的殺人步驟和行動路線相吻合。獵槍上面也順利取到了馬侯的指紋。通過走訪,也證實這把槍就是馬侯平時使用的??梢源_定馬侯交代的所有情節(jié)并無虛假。他看上去也確實不想隱瞞任何細節(jié)。
因為馬侯的殺人行為沒有造成后果,而且事后也對自己的沖動魯莽非常后悔。而張輝在冷靜下來后,也就上次沖突中做得過分的地方向馬侯表示了歉意。兩人經(jīng)過這次事件,彼此承認過錯,誠意十足,似乎一下子就由生死冤家變成一對惺惺相惜的老友。
鑒于此,這件事周鳳岐不準備繼續(xù)追究下去。一番說教以后,他就把人給放走了。
這個案件似乎已經(jīng)結束。周鳳岐的精力也轉移到了助手出警的那個案件上。
本案死者名叫金燕,是位年輕女性。她被人用硬物砸破腦袋后推下外灘防洪墻。黃浦江里的漁民把她打撈上來時,姑娘早就咽了氣。當周鳳岐帶人來到死者家里時,金家正在操辦喪事。金燕的尸體停在客堂間,很多親友到場忙碌。
周鳳岐了解到,金燕很小父母雙亡,就靠一個哥哥把她帶大?,F(xiàn)在哥哥已經(jīng)結婚,金燕也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沒想到竟然出了這樣的事。
“周探長,你一定要把兇手抓到。我妹妹死得太慘了?!苯鹈魍纯?。看得出兄妹之間的感情還是不錯的。
“你妹妹昨天去外灘干什么?”周鳳岐問。
“這我不太清楚。金燕現(xiàn)在長大了,她有她自己的事?!?/p>
“她有婆家了嗎?”
金明搖搖頭:“交過好幾個對象,到現(xiàn)在沒一個成功的。我妹妹的要求還是挺高的?!?/p>
就在這時,助手小趙從里面出來:“探長,我們剛剛檢查了金燕的房間,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p>
“一起去看看。”周鳳岐帶著金明一起走進金燕的房間。
小趙指著地上一大堆東西:“探長你看,這些都是沒有拆包的禮品。大大小小的,一共有好幾十件。里面有衣服鞋帽,還有香水手表,甚至金銀飾品。從品相上看,這些東西價格不菲,而且包裝上大多還有贈送者的留言?!?/p>
周鳳岐蹲下身去,仔細查看。金明站在一邊,也有些驚訝:“這么多東西,我以前都沒見到過?!?/p>
“這些僅僅只是還沒拆包的部分。”小趙嘀咕。
“你妹妹有工作嗎?”周鳳岐邊打量邊問。
“有。她在市電話局做接線員。”金明回答。
“市話局的薪水怎么樣?”周鳳岐繼續(xù)問。
“不算太高。作為我妹妹這樣沒有什么后臺和學歷的姑娘來說,那已經(jīng)算不錯了?!?/p>
“她很新潮……”周鳳岐又看了看金燕衣柜里的衣服和桌上的化妝品說,“她那點工資,未必能支付這么高檔的消費?!?/p>
“可能是她男朋友送的吧?!?/p>
“她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金明為難,支吾:“這我吃不準。主要是……”
“什么?”周鳳岐追問。
“其實我妹妹有一點不太好,就是經(jīng)常走馬燈似的換男友,我連了解的機會都沒有。為這個事,我說過她好幾次?!苯鹈鹘K于鼓起勇氣。
“哦——”周鳳岐一下留意起這個線索,“追她的人很多嗎?”
“是吧,金燕長得還算漂亮?!?/p>
這個時候,外面開始喧嘩。金明匆匆離開。小趙一直蹲在禮品堆前忙碌著。
“探長你看,我從禮品包裝里找到一些留言紙片。一共匯總到三個人的名字。從留言內(nèi)容和語氣來看,這三人都是送禮品的人,且都是金燕的男朋友?!毙≮w說著把幾個紙片交給周鳳岐。周鳳岐仔細端詳。
“這三個人和金燕交往的時間相隔只有幾個月。金燕換男朋友的頻率也有點快呀?!敝茗P岐喃喃。
“探長,這一點,會不會跟金燕的死因有關呢?”小趙推測。
“不是沒有可能。你去把這三個人的情況都查一遍?!?/p>
小趙答應,接過紙片。兩人隨后出了金燕房間。
這個時候金家請來的道士開始給金燕超度。金家親友也圍在金燕尸體四周參與儀式,只有金家的鄰舍隔壁忙碌進出,幫忙操辦著雜事。
而這個時候,周鳳岐突然注意到了一個人。
三
這個人看上去既不像是金家的親友,又不像是過來幫忙的鄰舍隔壁。因為他既不參與悼念儀式,也不在外圍幫忙做事。他完全置身事外,儼然就是一個旁觀者。他的神色既冷靜,卻又透著些掩飾不住的悲傷。周鳳岐一下被他吸引,不禁多看了幾眼。
就在這時,有個年輕女子擠出儀式人群,徑直走到周鳳岐跟前:“請問你是巡捕房的探長嗎?”
周鳳岐點點頭:“我是周鳳岐探長,小姐你有事嗎?”
“周探長你好。我叫陳紅,是金燕的好朋友。我想問問,殺害她的兇手找到了嗎?”陳紅紅著眼睛問。
周鳳岐搖頭:“正在調(diào)查。你既然是她好友,可否提供一些有用線索?”
“我也不知道你們需要什么,一時無從談及?!标惣t搖搖頭。
周鳳岐想了想:“聽說金燕生前交過很多男友,而且替換得特別頻繁?”
陳紅暗嘆一聲,沉默片刻:“確實是這樣。哎,金燕哪都好,就是有這個毛病。我們幾個好友都說過她,可她就是不聽?!?/p>
“你覺得這是一種毛病?”周鳳岐隱隱聽出了些端倪,追問。
“死者為大。本來不適合說她壞話。但為了找到兇手,我也顧不得了。周探長,其實金燕根本就不想找對象結婚。她就是想通過和男人的交往,騙取他們的錢財?!?/p>
周鳳岐有些吃驚。還沒等他回話,金明突然出現(xiàn),指著陳紅呵斥:“陳紅,不許胡說八道?!?/p>
陳紅不甘:“金大哥,你就別再包庇她了,這些事很多人都知道。你寵著金燕我理解,但過分了就是在害她你知道嗎?我總覺得這次的事,多少會跟她這個毛病有關。也跟你愛護到好壞不分有關?!?/p>
“陳紅,你也是我妹妹的好友,為什么要這樣說她壞話?她已經(jīng)死了?!苯鹈鲬嵖?。
陳紅有些惱怒:“我這么做也是想讓周探長早點抓住壞人,給金燕一個交代。你覺得這是在中傷她的話,我這就閉嘴?!闭f著陳紅轉身,朝著客堂里金燕的尸體遠遠鞠了一躬,返身就走。
“金明,看樣子你們兄妹關系不錯。你很愛護你妹妹?!敝茗P岐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了個大概。
金明嘆息:“周探長見笑了。好吧,我承認,我妹妹確實有這個毛病。我們倆從小沒有父母,這一路上吃盡苦頭。我妹妹成人后不止一次說過,從今往后她要好好過日子,把之前沒有享受到的東西補回來。她愛自由,不喜歡傳統(tǒng)的婚姻家庭模式?!?/p>
“哦……”周鳳岐有些意外。這時有人把金明喊了過去。周鳳岐一抬頭時,剛好看到那個神秘的男子已經(jīng)準備離開。他趕緊急走幾步,追上了對方。
“對不起。請問你是金家親戚嗎?”
對方打量著他,搖搖頭。周鳳岐:“那你是來悼念金燕的嗎?”
“你是誰?”對方反問。
“我叫周鳳岐,是巡捕房探長,負責調(diào)查金燕的死因?!?/p>
聽周鳳岐這么一說,對方馬上就“哦”了一聲:“辛苦你了,周探長。查到什么了嗎?”
周鳳岐搖搖頭,不懈追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對方想了想:“我是金燕以前的朋友。這個重要嗎?”
“你叫什么名字?”
“朱洪道?!?/p>
聽到這個名字,周鳳岐心里一凜。因為就在剛才,他在金燕禮品堆的留言紙上,看到過朱洪道這個名字。
“你是金燕之前的男朋友,對嗎?”周鳳岐追問。
朱洪道愣了愣,點點頭:“沒錯。我們曾經(jīng)交往過,但后來她有了新男友,就跟我斷絕了來往?!?/p>
“你倒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被她拋棄了還不忘過來悼念,可惜呀!”
朱洪道聽到這些,眼圈有些微紅:“她是個非常美麗、非??蓯鄣墓媚?。我愛她,曾經(jīng)以為會跟她過一輩子。后來她離開了我,我也沒怎么怪她。我想她一定是對我不夠滿意。但我就是忘不了她,我很珍惜擁有她時的那份快樂和幸福感。周探長,你們一定要抓住兇手,替她伸冤?!敝旌榈勒f到最后,情緒有些失控。
周鳳岐注視著朱洪道,暗暗感嘆。金燕抱著游戲人生、及時行樂的態(tài)度去跟男人交往,卻不料被她遇到這樣一位認真而又深情的男子,真是世事難料!
“你也不要過分傷心,你其實還很不了解她?!辈恢涝趺戳耍茗P岐居然想起要安慰他幾句。
“每個人都會有缺點,而我卻只愿意記住她的美好,因為我愛她。”朱洪道說著,黯然落淚。
“找個時間,我們好好聊聊?!敝茗P岐把一張名片交給他,對方也給了他一張名片。原來他是一家綢布店老板。
“對了。金燕她是怎么死的?”朱洪道問。
“她在十六鋪碼頭附近被人用鈍器敲破了頭,然后推下外灘防汛墻,淹死在了黃浦江里?!?/p>
朱洪道的神色有些驚訝:“你是說,她死在十六鋪那邊的黃浦江里?”
“是呀,離開碼頭也就兩百米左右。怎么啦?”周鳳岐留意到了對方這種神態(tài)。
“沒什么……沒什么……”朱洪道支吾著。
周鳳岐平靜地注視著他,想了想問:“昨天上午你在哪里?”
“我……我在店里。哦,不不不,我一個人散步去了?!敝旌榈赖穆曇粢查_始發(fā)抖。
周鳳岐注視著他,有些意外。
四
小趙的外圍調(diào)查很快有了結果,其中令周鳳岐感到驚訝的是,案發(fā)當天上午,朱洪道很可能也到過外灘。
“你確實核實過了?”事關重大,周鳳岐追問。
小趙自信地點頭:“不會有錯,探長。外灘有目擊者說,案發(fā)前朱洪道舉著一塊牌子,站在十六鋪碼頭出口處,好像是在等什么人?!?/p>
“碼頭上那么多人,目擊者憑什么記住了朱洪道?”周鳳岐反問。
“問題就在這里。目擊者說當時朱洪道和另一位候船的女子在出口處發(fā)生糾葛,并且鬧得很厲害。那名女子看上去剛剛下船,被朱洪道糾纏著。后來那個女子還打了朱洪道一記耳光。朱洪道根本沒還手,所以在場的人全都印象深刻。后來我不放心,就到綢布店去偷偷拍下朱洪道的照片,然后拿給那些目擊者辨認。那些人異口同聲,說這就是當天挨耳光的人。然后我又拿出金燕的照片,他們同樣認出金燕就是那個厲害的打人女子?!?/p>
周鳳岐拿出一張名片,朱洪道敦厚的模樣馬上顯現(xiàn)在他腦海里:“看來朱洪道依然對金燕抱有一絲希望,還在糾纏著她,真是個情種?!?/p>
“但你說過,朱洪道在你面前否認了當天去過案發(fā)地的事實。他會不會因為先被拒絕,后又被當眾打了耳光,一時憤怒,這才下此死手?”小趙說。
“有這種可能。不管怎樣,朱洪道現(xiàn)在是既有作案動機,又有作案時間,而且形跡可疑。待會你去把他帶來?!敝茗P岐分析。
“是。另外案發(fā)時間也已經(jīng)大致查清,是在上午八點四十五分左右。那些漁船行蹤不定,我費了好大功夫,總算找到那幾個當時在場的漁船老大。金燕被人推下防洪墻時,好幾艘漁船上的人都聽到了落水聲,還有人看到有個人影落水。這個時間點應該不會錯?!毙≮w繼續(xù)匯報。
“八點四十五分……”周鳳岐沉吟著,突然驚訝,“咦,怎么會這么巧?”
“怎么啦?探長?!毙≮w疑惑。
“八點四十五分,剛好也是那天另一個兇殺案中兇手的行兇時間。所幸的是那個兇案沒有造成任何傷害。由于大霧,兇手錯把灌木上的風衣當目標,放了空槍。”
“不會這么巧吧?”小趙也很驚訝。
“現(xiàn)場有很多目擊者,他們?nèi)即_認是在八點四十五分時聽到槍聲的。這個我們已經(jīng)核實過。”
小趙嘟噥著離開。周鳳岐趁小趙去綢布店帶人的時間,又把馬侯和張輝的那個案子在腦海里過了一遍,總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
不久小趙就把朱洪道帶回巡捕房。
“朱老板,金燕死亡那天上午,你究竟在什么地方?”周鳳岐開門見山。
“那天霧氣很大。我去外面兜了一圈,吃了點東西,中午前才回來?!敝旌榈梨?zhèn)靜。
“有人可以證明這一點嗎?”
“那倒沒有。一個上午我都沒遇到熟人?!敝旌榈老肓讼胝f。
“但是我們有證據(jù)證明,案發(fā)當時,你就在現(xiàn)場,還跟金燕吵了一架。她還當場給了你一個耳光。有沒有這回事?”周鳳岐直截了當。
聽到這些話,朱洪道有些慌張起來。
“朱老板,很多情況我們都已經(jīng)掌握。你還是說實話吧?!敝茗P岐施壓。
朱洪道突然就有些崩潰,點了支煙,狠狠抽。周鳳岐耐心等待著。
“好吧,我實話實說。那天上午我去過外灘碼頭。”朱洪道終于承認。
“你去干什么?”
“案發(fā)前一天的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金燕的哥哥,說他妹妹金燕第二天上午乘船回上海,要我去接她一下。我說我跟她已經(jīng)沒有關系。對方說金燕又失戀了,很需要有人安慰,如果我還愛著她,就別錯過這個機會。就這樣我相信了他的話,第二天就去了十六鋪碼頭接人。”
“對方是不是金燕哥哥?你確認過嗎?”
朱洪道搖搖頭:“肯定不是。對方的聲音,跟金燕哥哥根本不一樣。那天我去金燕家,一則悼念金燕,再則也是想證實一下這事。當我跟金明說話時,我就知道這電話肯定不是金明打的。另外在碼頭上我也提到這事,金燕說她不可能會讓哥哥打這個電話。她當時以為我又要胡攪蠻纏,還對我動了手?!?/p>
周鳳岐想了想:“當時我問你案發(fā)當天有沒有去過現(xiàn)場,你為什么要否認?”
朱洪道黯然:“其實在那個時候之前,我并不清楚金燕死亡地點。當你說她就死在十六鋪碼頭附近時,我肯定會擔心被沾染上嫌疑,所以才要否認我到過那里。但是我真的沒有殺她。我那么愛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因愛生恨,這種事我見得多了?!?/p>
“周探長,你可不能這么說。我真的不可能殺她。別說殺她,我甚至在被她抽了一記耳光以后也舍不得還手。這些你可以去調(diào)查,當時很多人在場。”朱洪道急了。
“這些我們都了解,但這絲毫不能說明什么問題。你想殺她,肯定會挑選一個安全隱蔽的手法和地點?!?/p>
朱洪道聽罷,一陣戰(zhàn)栗:“這么說來,你已經(jīng)肯定是我害死了金燕?”
“至少你有重大嫌疑?!?/p>
周鳳岐說著,便讓小趙把朱洪道收監(jiān),隨后自己又去了金燕家里。金燕此時已經(jīng)落葬。她哥哥金明接待了他。
“案發(fā)當天,你妹妹怎么會在碼頭上?”周鳳岐問。
“金燕前幾天去了趟普陀山燒香。那天坐船回上海?!?/p>
“是你讓朱洪道去碼頭接她的?”
“不可能,我甚至不認識朱洪道,而且我也不知道金燕哪天回來。她愛自由,日子過得無拘無束。我從不干涉她的生活,就是想干涉也干涉不了,哎——”金明感嘆。
“我想再看看金燕的房間?!敝茗P岐想了想,說。
金明答應,把周鳳岐帶進妹妹房間后,指著桌上一堆東西說:“周探長,這次我把房間徹底整理了一下,又找出一些東西。你看看是不是有用?!?/p>
周鳳岐謝過,開始細致翻看。其間夾雜著一些信件,引起了周鳳岐注意。他開始逐一拆開信封閱讀。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封很有意思的信件。
這封信應該也是金燕眾多求愛者當中的一個寫的。這一點,信中的內(nèi)容完全可以證明。但關鍵是這封信的落款署名:馬侯。
周鳳岐一陣驚訝,又有些興奮。他快速搜查,又找到了一封署名馬侯的情書。
那么也就是說,那個錯把灌木當成仇人的馬侯,曾經(jīng)也是金燕眾多男朋友中的一個。
這可真有意思。
五
這個結果讓周鳳岐不得不把樹林槍擊案重新溫習了一遍。馬侯寫給金燕的兩封情書,令周鳳岐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
馬侯在寫給金燕的情書中,除了常見的甜言蜜語外,還多次有過威脅性的暗示。暗示的內(nèi)容概括起來就是,你是我馬侯的,別再想離開我。
這樣的語氣,讓周鳳岐無法不想起一個事實——金燕的死,會不會跟馬侯有關?因為馬侯同樣具備被金燕無情拋棄、人財兩空的困擾。
那天上午8點45分,金燕遇害時,馬侯正在離案發(fā)地半小時車程外的樹林里朝張輝開槍,他不可能分身過來謀害金燕,具備不可能作案的充足證據(jù)。
對于這一點,周鳳岐想到了很多。
周鳳岐馬上趕回巡捕房。他決定重新審理馬侯張輝案。按照登記的地址,周鳳岐首先找到馬侯家,但馬侯家鐵將軍把門。周鳳岐便又來到了張輝的家,不巧的是張輝也不在家,不過他母親接待了他。于是周鳳岐就跟她攀談起來。
“因為一次吵架,就想把人打死,這個叫馬侯的也真是兇殘。”張母感嘆。
“你也知道那件事?”周鳳岐問。
“怎么不知道?馬侯曾經(jīng)找到我們家里跟張輝論理。兩人在門口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街坊鄰居都知道這事?!?/p>
“他們?yōu)榱耸裁词乱[成這樣???”周鳳岐繼續(xù)追問。
“這我不知道。張輝不肯說。事后他只告訴我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他和馬侯以后不會再有任何沖突?!?/p>
“但事實并非如此。馬侯非但依然對張輝懷恨在心,甚至還想對張輝下死手?!敝茗P岐喃喃自語。
“哎。兩人能有多大的怨恨,非要把事鬧成這樣?!?/p>
跟張母聊了很久,依舊不見張輝回家,周鳳岐只好作罷?;氐窖膊斗繒r,助手小趙心急火燎地跑進辦公室。
“探長,我到處找你?!?/p>
“怎么啦,慌慌張張的?有事慢慢說。”
“就在剛才,有人打電話進來說,殺死金燕的兇手不是朱洪道,而是馬侯。”
周鳳岐大吃一驚:“對方是什么人?他有證據(jù)嗎?”
“對方?jīng)]說他是誰,但口氣非??隙?。他說金燕就是馬侯親手殺死的,要我們馬上把馬侯抓起來。必要的時候,他會出面作證?!毙≮w說。
“他還說了些什么?”
“他就說那么多。我問了幾次,他都不肯說更多,就把電話掛了?!?/p>
周鳳岐坐到椅子里,安靜思考。
“但事實證明馬侯不可能是殺害金燕的兇手。案發(fā)時他正在朝張輝開槍呀?!毙≮w百思不解。
周鳳岐沒有說話,凝神思考。
“現(xiàn)在怎么辦,探長?”小趙請示。
“你現(xiàn)在就帶人去馬侯家守著,看到他馬上拘捕。”周鳳岐果斷說道。
“但是,他確實不可能殺害金燕呀?!?/p>
“我看不一定。記住,抓到馬侯后,別急著帶回來,先給我打個電話。”
小趙納悶,但依然領命出發(fā)。周鳳岐又把朱洪道從拘押室?guī)нM辦公室,兩人聊了很多。
“周探長,人真不是我殺的。你們這樣會耽誤事,真兇或許正準備逃跑也不一定,可別讓人給跑了?!敝旌榈兰鼻薪忉?。
“朱老板,金燕還有哪些男朋友,你知道嗎?”周鳳岐繼續(xù)問。
“這我不太清楚?!?/p>
“金燕在跟你交往之前,是不是有過一個男朋友?”
“應該有吧?!敝旌榈阑貞洝?/p>
“對方是不是姓馬?”周鳳岐緊追不舍。
“應該不是。好像……是姓張吧,也有可能是我記錯了?!?/p>
周鳳岐愣住了。
而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原來是小趙已經(jīng)把馬侯拘押起來了。
“小趙,你讓馬侯聽電話。”周鳳岐吩咐。
等小趙那邊把電話交給馬侯后,周鳳岐也把聽筒交給朱洪道。
“周探長,為什么把我抓起來?我犯什么罪了……”那邊馬侯開始說話時,這邊的朱洪道正在仔細聆聽。
周鳳岐捂住話筒,問:“怎么樣,這個聲音熟悉嗎?”
朱洪道聽了一會,堅定地點點頭:“嗯,就是這個聲音,打電話讓我去碼頭接金燕?!?/p>
周鳳岐一陣興奮:“你聽清楚了?”
“沒錯,周探長,就是他。”
周鳳岐接過話筒:“把話筒交給小趙……喂,小趙,馬上把馬侯帶回來。其他什么也別說?!?/p>
六
“什么?我打電話給朱老板,讓他去碼頭接金燕,這怎么可能?周探長你說笑呢?!眮淼窖膊斗亢?,周鳳岐開始詢問馬侯,馬侯矢口否認。
“你認識金燕嗎?”周鳳岐單刀直入。
“不認識,所以我不可能打這樣的電話?!?/p>
周鳳岐把兩封信摔在桌上,馬侯只是瞟了一眼,渾身就微微顫抖了一下,但轉瞬即逝。
“這是你寫給金燕的情書,上面有你的簽名,白紙黑字。”
“這不是我寫的,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周探長搞錯了?!瘪R侯笑笑。
“要不要我做個筆跡鑒定?”
馬侯聽到這里,有些軟了。遲疑了片刻,他開始改口:“就算是我寫給金燕的,又怎么樣呢?”
“你為什么要隱瞞你跟金燕之間的關系?”
“你正在查她的死因。我當然要避嫌?!?/p>
“你心虛了?!敝茗P岐緊逼。
“隨便你說什么,周探長,反正我沒有殺她?!瘪R侯不屑。
“我說過人是你殺的嗎?露出馬腳來了吧?!敝茗P岐突然呵道。
“你們把我抓來,不就是想得到這個結果嗎?但是我沒有作案時間呀。這一點,想必你們心里也清楚?!瘪R侯口氣依然堅挺。
“說到作案時間,我想了很久。這確實是個問題。”這句話,倒真是出自周鳳岐的內(nèi)心。
“但是,任何陰謀總有被識破的時候。別把我當傻瓜,我見識過很多犯罪高手。”隨后周鳳岐又補充了一句。
“周探長,你不能這樣無憑無據(jù)就把我抓起來。”馬侯發(fā)難。
“誰說我沒有證據(jù)?我是接到舉報,才把你請到這里來的?!?/p>
“誰舉報的我?他有什么憑據(jù)?這個人在哪,我要跟他當面對質(zhì)。”馬侯繼續(xù)抗議。
“早晚會有那么一天的。你耐心些?!敝茗P岐輕聲說著,就讓小趙把人帶下去。
“周探長,馬侯說得沒錯,我們現(xiàn)在并沒有證據(jù)。那個電話的真實性也無從考證?!毙≮w回來以后,疑惑地望著周鳳岐問。
“這兩個案子有一個非常奇特的地方。你看出來了沒有?”周鳳岐沒有回答小趙,直接提問。
小趙想了想:“探長你是不是說,那個作案時間……八點四十五分?”
“對。兩個案件中的兇手,全都選擇在同一個時間動手。這樣的情況,難道真的用一句巧合就能解釋?”
小趙有些納悶:“我看不出這里有什么蹊蹺?!?/p>
“單看這個時間,你的確看不出任何問題。但是你再把馬侯眼下的處境聯(lián)系起來分析呢,是不是有些感覺?”周鳳岐啟發(fā)。
小趙有所感悟:“對呀!馬侯之所以不可能殺害金燕,全是因為這兩個時間的緣故。當金燕被兇手推下黃浦江時,他正在樹林里瞄準張輝的風衣開槍呢?!?/p>
“對。所以如果馬侯真的是殺害金燕的兇手,那么他必定無法分身去朝張輝開槍。換句話說,當時樹林里發(fā)生的一切,以及我們看到聽到甚至分析到的一切,就全是假象。這些假象唯一的用途,就是提供給馬侯作為他不在犯罪現(xiàn)場的有力證據(jù)?!?/p>
“啊……這,這怎么可能?當時現(xiàn)場有那么多證人能證明,而且還有那么多痕跡和物證的支持……”
“是呀,這才是我們遇到的難題。我們現(xiàn)在可以料到結果,卻猜不透整個過程是怎么回事。這樣就沒法讓馬侯服法。”
“探長,看上去你已經(jīng)確認馬侯是殺害金燕的兇手?”
“沒錯。我的直覺一向準確?!敝茗P岐果斷地說。
七
對馬侯的拘押不能無限制進行下去,但周鳳岐依然猜不透這里的玄機。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神秘的電話再次打了進來。
“周探長,找到證據(jù)了沒有?”
“沒有。請問你是哪位?可不可以露出你的真面目?你說馬侯是殺人兇手,但我們需要證據(jù)?!?/p>
“看來馬侯沒讓你們少費心思?!睂Ψ剿坪踉陔娫捘穷^微笑。
“是的,所以我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先生?!?/p>
對方沉默了片刻:“好吧,我一刻鐘后到?!?/p>
放下電話,周鳳岐十分好奇。隨后當這個人站在辦公室門口時,他差點叫出聲來。
這個人居然是張輝。
“兇手就是馬侯。他在樹林里謀殺我的事,全是假的,目的就是給他提供不在場證明?!睆堓x開口便說。
“這個我預料到了,但你們是怎么做到的?”
“馬侯一直想殺個人,于是他要我?guī)兔?。他沒說要殺誰,我懂規(guī)矩,所以也沒問。具體辦法是,當天他去碼頭謀害金燕時,我穿著他的鞋子,在樹林里踩出一系列腳印,然后讓你們以為是馬侯留下的。然后我又用馬侯的獵槍,躲在一個灌木后,朝著我剛剛掛在另一棵灌木上的風衣開了一槍。然后我把獵槍丟在灌木叢里。當然,槍上絕不會留下我的指紋。我開槍的時間也是事先約定好的。馬侯做過精確準備,他說他有把握按照約定時間動手,事實上他也做到了這一點。然后我們再約定在一個地方碰頭,交換信息,并且讓馬侯換上我腳下的鞋子,然后他再到巡捕房來自首……”
周鳳岐恍然大悟。
“你跟馬侯不是冤家嗎?怎么會愿意幫助他?”
“我們之前確實是冤家,所以這次他要殺我,也具備充足的犯罪動機。你們肯定不會懷疑。事實上我們早就和好,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p>
“那你為什么又要舉報馬侯呢?”
“我也是剛剛知道馬侯殺死的居然是金燕。不瞞你說,我曾經(jīng)也是金燕的男朋友。”張輝說到這里,有些動容,“我無法容忍馬侯殺死金燕的事實。金燕雖然欺騙了我,但她給我留下過很多美好印象。我忘不了她。所以我饒不了馬侯。”
“那么朱洪道是怎么卷進來的?”
“金燕認識朱洪道時,已經(jīng)在跟我交往,所以當金燕甩開我后,我就覺得這都是朱洪道造成的,因此對他懷恨在心。這次馬侯提出要我?guī)兔?,我答應了,條件是要他把朱洪道設計進去,作為我對他的報復。當然有些事我也都沒告訴馬侯,所以他不知道我跟金燕也有過交往?!?/p>
周鳳岐想了想,感嘆:“其實金燕看上去一直在騙取你們的金錢和感情。但她的內(nèi)心深處,卻依舊保持著一份良知。不然的話,她也不會珍藏著你們寫給她的情書。她完全懂得好壞、真假,只是戰(zhàn)勝不了自己的欲望。這一點并不難看出?!?/p>
“我們是一群可憐的人。我們的目光和心田被一層私欲的霧氣遮蔽,卻沒有勇氣和力量驅散這股霧氣,我們都在這個紛亂繁雜的大千世界里迷失了自己?!睆堓x望著窗外,黯然說道。
周鳳岐忍不住朝窗外望去。外面的霧氣依舊彌漫。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